(锁妖塔崩溃时闹出毁天灭地的动静,此时二十七天却寂然无半分人声,诸神叹着气一一离去,没人注意到九重宝塔下还压着瑶池的红莲仙子。)
她是被疼醒的,睁眼时所见一片血红,双腿被缚魔石生生截断,锁妖塔黑色的断垣就横亘在她面前。冷月的幽光昏昏然照下,疼痛如绵密蛛丝一层绕着一层,将她裹得像个不能破茧的蛹。
尚未被诸神禁锢的妖气似蛟龙游移在东天之上,将烟岚化作茫茫血雨,在星河云海间扯出一幅朱色的红绸。红色的雨落在她脸上,带着冰刺的冷意浸入肌理,冷汗大滴大滴自她额角滚落,干哑的嗓子无法出声。疼痛,无休无止的疼痛。她不知该求生还是求死,更不知该向谁求生向谁求死。疼痛逼得她不能移动分毫,连自我了断都不能。
雨雾苍茫,她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是来帮好友桑籍一起带走他被困锁妖塔的心上人的。擅闯锁妖塔是永除仙籍的大罪,她如何不知,只是寄望于自己素来无往不利的好运气。可再多的好运也有用尽的一日。这一次,被救的人妥善离开,而运气用尽的她不得不代替他们承受九重宝塔被冒犯的全部怒意。宝塔崩溃之时,缚魔石自塔顶轰然坠下,快如陨星的巨石如利斧劈开她眼前三寸焦土,她只来得及说出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其实那时候,她是想要他回头的,她甚至连道别的微笑都准备好了。可被缚魔石隔断的最后一眼里,他正抱着怀中女子小心地闪过尘烟碎石,她没有看到他回头。二十七天之上,望不见天宫的模样。他们是否顺利逃脱她全然不知,为了救他们,她搭进去一条命。她其实不晓得会是这样的凶险,临行前还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从此再不为他辛劳奔波,可谁想一语成谶,这果然是最后一次,最后最后一次。
一个神仙,却死在锁妖塔里,就算是她,也觉得这未免太失仙格,攀着遍是血污的碎石想要一点一点爬出废墟,可每动一下,都像是千万把钝刀在身上反复切割。她看见自己的血自缚魔石下蜿蜒流出,直流入镜面般的烦恼海,血迹蜿蜒之处,红莲花盏刹那怒放,一瞬间,二十七天遍地妖娆的赤红。三千世界,不管是哪一处的红莲,人生的最后一次花开都是空前绝后的美态,何况她这四海八荒坐在花神最高位的花主。她行将死去,占断瑶天的万里春色,只因是最后一场花开。
天边散溢的妖气忽凝成巨大人形,狠狠撞击四极的天罡罩,发出可怕的低吼。破晓时分,正是逢魔之时。她已不指望谁会回来救她,醒来时虽有一刹那那么想过,可锁妖塔崩溃,万妖乱行,诸神将二十七天用天罡罩封印起来,明摆着九重天上无人能镇压得了这些被关了万万年、凝聚了巨大怨气的妖物。她其实已经很认命,还能自嘲地想,这辈子为了同一个人修仙,为了同一个人留在九重天,最后为了同一个人化为灰飞重归洪荒,其实也算是从一而终,只是觉得运气太不好,孤零零死在锁妖塔里也就罢了,临死前竟连半刻安宁也不得。
这一生已没什么好想望的了,爬不出锁妖塔也没什么了,纵然日后会变成个笑话,反正她也听不到了。正要安心地闭上眼,苍茫云海里却忽然传来一阵低回的笛音。笛音之下,齐聚东天的妖气像一匹蓦然被刀锋刺中要害的困兽,歇斯底里地挣扎怒吼。而绵延缠绕她的剧痛也在一瞬间消逝,她只来得及睁开眼。茫茫的视线里,不远处的天之彼陡起滔天的巨浪,白浪后似乎盘旋着一头光华璀璨的银色巨龙。她抬手想揉揉眼睛,终归没有力气,而浪头一重高过一重,似千军万马踏蹄而来,所过之处翻滚的妖气几乎是在瞬间散逸无踪。雨幕褪去血色,星河间笛音低回悠扬,二十七天重为净土。
笛音之下出现如此盛景,四海八荒,她只识得一人。可那人此时应正身披铁甲,征战在魔族盘踞的南荒大地。
来不及想得太多,目光所及之处已出现一双白底的锦鞋,虽是遍地血污,鞋子却纤尘不染,男人冰冰凉凉的声音响在她头顶:“我不过离开几日,你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她费力抬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白衣神君,苍白的脸色浮出一个苦笑,可话已不能说得完整:“我……只是……以为,这次……还会有……有……好运……”
烟岚渐开,白色的日光穿过天罡罩洒遍二十七天每一个角落,她已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感到他冰凉手指抚上自己脸侧:“你真以为,那些都是好运气?”
他是第一次这样同她说话。他从来不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也许是人之将死,许多不曾细想的事在心间一瞬通明。可笑她是个神仙,却相信世间有什么好运。
被压在锁妖塔下,最疼的时候,她也没有流下泪来,她这一生从未哭过,不是坚强,只因红莲天生便无泪,红莲无泪,心伤泣血。一滴血自她眼角落下,滑过苍白脸颊。她明白这一切,却不知该如何报答,血珠凝成一颗红玉,落在他手中。她张了张口,想尽力把那些话说得完整:“若有……若有来生,三殿下……”
她握住他的手:“若有来生……”最后的时刻已至,遍地的红莲瞬间凋零,可那句话却还未来得及说完整。她苍白的手指自他手中滑落,紧闭的眼角还酝了一粒细小的血珠。
他低头看着她,良久,将手中红色的玉石放进她冰凉掌心,握紧:“若有来生,你当如何呢,长依。”
烦恼海上碧波千尺,漂浮的优昙花次第盛开,白色的花盏在雨幕中飘摇。
若有来生。
可神仙哪里有什么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