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的后来我造访白止的青丘之国,与凤九一起坐在狐狸洞后的高台上看着那一树如锦的桃花和她一直最爱的青丘的日落。她说若是要长久地等待一个人,就不能畏惧一个人看日落的孤独。
她听我说起那些过往,神色很是认真。
其实很多人没有办法想象我们这些上古神魔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或许当凤九识得东华时,他已经是太晨宫里瑞气十足的尊神;她不曾见过东华年轻时的冰冷与戾气,杀戮与彷徨。听我说起东华的曾经,她笑说那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却又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在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里,南荒的戈壁和草原似乎永远长扬着烈烈的大风。偶尔东华叼着一根草杆,听我就着这样的西风朗月与他纵论天下大势,最后都是冷冷一句:“把这么多原本和你无关的人挂在心上,不会累吗。”
是论断而不是疑问,这似乎是我的前半生最好的注脚。
当年的我始终对父神如此关注这样冷心冷性的东华感到不解,他似乎从来都为自己活得强大而恣肆,让我羡慕却不向往。
我一直在做自己,却总是为别人而活。
可是凤九终究是懂得东华的。她从不会像白浅一般感叹不曾在最好的年华与他相遇;她说有些故事是用来亲身经历的,有些过往却是用来感同身受的。
她只是问,少绾,你会不会觉得疼。
她实在太通透。除了她,我不知还有谁能穿透东华万年的寂寞。
凤九这般年纪时,我却不能像她一样一心一意的爱一个人。你看,这样多的一字,需要多好的福泽与造化。
十三万岁那年,魔族又试图来拔神族家门口的白菜,以至于我呆在水沼泽都十分的不安稳。
事实上作为魔族的一员,那颗白菜的最终归属我觉得仍然是存疑的。
事情是这样的。二十万年前神魔二族字斟句酌地签下合约,两国边疆,以菩提河道中界线为界。此后菩提河西岸神族代代繁衍,菩提河东岸却是魔族生生不息。虽说当地的住户并没有那个能力横渡浩浩荡荡的菩提河去拔对面住户家门口的白菜,可是神族好事,约莫十几万年前在菩提河的中界线栏上了一条玄铁打造的沉重索链,纵贯整个菩提河道,以至于此后菩提河上行船都是自发的双向一车道,统一在神族的岸上拉纤扬帆,在魔族的河上随波逐流。
可是上古四时不明阴晴无定,十万年前某几个年头天地间降下一场无休无止的豪雨,淹得人们不得不宿在自家腌咸白菜酸萝卜的大缸子里,而且潮湿得身上几乎发了霉;后来不知为何豪雨终于渐渐止息,魔族的解释是因为我从蛋里破壳而出,天降祥瑞;而神族则坚信是父神母神以自身的修为化解了这一场浩劫——墨渊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降生的,由于母神动了胎气,生生多在母神的肚子里耽搁了好几年。
等到旱地裸露出来,人们晒干自己身上的霉斑并且拿出仔细包裹在油布里的白菜种子开始了新的劳作之时,有一部分的两族人民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上缴哪一族的税钱了。
原因很简单,菩提河的中游改了道,向东边的魔族移了那么几移;但神族的玄铁大链,虽然被淹得锈迹斑斑,终归还是挺立在了老河道的中央。
于是二族的高层就此事展开了磋商。魔族的使者表示你看那条玄铁链,是你们神族自己勒在老河道中界线上的,那么这个国界是你们自己承认的,新河道多划给西岸的土地神族就不要想了,咱们继续照着以往的方式过日子多好?可是神族的仙使们拿出合约指着“菩提河中界线为界”的条款,说当日签下的协议如此,并没有说是旧河道新河道,这地就划给我们吧。
这块地本身不是多大,拼拼凑凑勉强也及得上一个水沼泽学宫;可是这是尊严问题不容侵犯,于是这块原本无名无份寄信连地址都不知道该怎么写的土地当夜就有了一个佶屈聱牙的地名“嬅囿泽”,且时年仅一万岁的我难得和庆姜同仇敌忾地发布一条凰令宣布“嬅囿泽自古以来便是魔族的土地”,当然,没有诅咒的效力和对象;但我们能做的神族也能做,他们当夜印刷的地图上便把这一块土地极为精致地勾勒进版图,并且取了个很符合他们神族审美的名字叫“倩云滩”。
所以现在我看着军报和密报,不知道是该为这样纠结的局势头疼呢,还是该为时时切换“嬅囿泽”和“倩云滩”的地名而头疼。
本身两族也是不想为这么一块小地方大动干戈,所以这事情也就拖了将近十万年没有加以解决;神族认为本地人民使用着神族的倩云滩自然要交土地税,而魔族继续依着往常的例向盛产白菜的嬅囿泽征收白菜税。
只是近来神族宣称倩云滩的百姓都已经被神族的生活习俗同化完毕,如果魔族继续对他们行使管辖之权并且继续对当地的特产白菜征税,人民就将爆发严重的起义。魔族也深知神族近年来借着地利之便暗中往嬅囿泽移去不少战力;南荒缺蔬菜征收白菜税,和神族的土地税又有什么区别?所谓起义就是个幌子;不过反正名义上只是镇压下自己的人民,于是三十万大军悍然压上边境,扬言应战。
其实之前两族也爆发过不少次小规模战事,多半是由于庆姜对父神失了应尽的礼数。这些战事神族有道理可依,且我也觉得颇无聊,倒还没什么人找我的麻烦;但这次明显是神族蹬鼻子上脸揩本祖宗的油,水沼泽学宫里神族的那帮少年们却开始义愤填膺地指责起我背信弃义来。
这种思想煽动的小巧,神族还真是颇有一套,本祖宗服输。
饶是父神和我关系再好,在这些时候向来是避嫌不见面的。我虽然不是神族人定义的“没文化的野丫头”,却着实比一般人都要笃信武力;虽然不能纠正神族少年们的思想狂潮,打一架却从来不会迟疑。战事即将打响的某一天,我正准备白日去课堂上应个卯,晚上就背起我的包袱回南荒打架,一大早难得在宿舍里醒来,却看见门外涌动着一大批白色的身影,正是神族的那群白痴,无组织无纪律地嚷嚷着要绑了我去做人质。
这种程度的绑架能成功,东华的糖醋鱼就能成为人间美味了。
父神手下的青年才俊还真是德才兼备教化万民。我冷笑一声,祭出天火直直在人群中烧出一条路来。明晃晃地光芒一路上不知道灼伤了多少双眼睛,烧焦了多少白衣和皮肉,而且遇水只会更加热烈——他们无礼意图绑架在先,便是父神也不能责罚阻挠。
看见这一幕我还真不想走了。
这帮神族渣滓却在叫骂抽噎中纷纷让开。墨渊一袭白衣,墨发飘舞,缓步而来。
身无兵刃,指尖拈着一卷书册,显见是来与我讲和的,周遭神族却仍然在他此时威严的环视下自觉地噤了声;
其实若论神道的继承者,非墨渊莫属。此时他神色平静坦荡地自混乱的人群中与我对视,风姿卓越令我也暗自喝了一声彩。
面上却是一片冷肃,我指尖印伽微动,天火便险险欲向他烧去:“墨渊神君,你也是来绑我上城楼的吗?”
他神色肃穆地对我施了一礼道声抱歉,转身对着神族们朗声道:“两族相争不斩来使,神族的儿郎们,你们太也失了体统!”
神族们虽不忿,也不敢驳他的话,因为他的意思兴许就是父神的意思。所以这些礼法最是无稽,哪有拳头硬说了算来得爽快。
墨渊又转向我,伸手微微一引:“还请帝尊收了法器,容在下带您离开此地。”
我较他在族中地位高得多,他此时倒是礼数周全。我急着回魔族,于是微微颔首,随着他步出人群。关系匪浅的人此时却只能以这种方式相对,我觉得挺可笑。
素日离开水沼泽的芦苇荡中,又是一年芦花白头的时节。
我们之间横亘不去的差异第一次被放大在面前,却都只有沉默。今后这样的场景或许会重演无数次,谁又说得清呢。
他注视着我翻身腾上一朵乌云,低低道:“少绾,战阵之上我们便是敌人。你……万事小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我没有回头。
良久,身后隐隐有琴音破开千里的乌云隐隐传来,是太古遗音鸣珠溅玉的音响——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都说这是送女子回乡时的歌谣,每每听到这样委婉的调子,我却总固执的认为,这是目送着心上人远嫁异乡的哀歌。
如今墨渊奏起这支惜别的曲子,却自有我喜欢的悲怆和恢弘。乐舞一道,他从来都是我的知音。
五万年的交情,任谁的心都不是石头。我们送走的,不仅仅是一个有些故旧的朋友,更是一段无处安放的时光。
八万岁的时候他随我去南荒,焦红的戈壁岩石后说起“一万岁时就听说,魔族始祖女神是天生的将才。那时我在神族总被誉为奇才,大约心目中能和我并驾齐驱的,也不过一个你罢了”,我笑答“所以见到我必然是让你失望了”。
九万岁的时候他递过帮我罚抄的五遍佛经,而后撑起一把乌木雨伞走进斋外蒙蒙雨中,声音淡淡飘来:“今天再不交上去,明天难道要我帮你抄十遍?”我厚颜答:“这个比笔记有用多了,以后不用帮我记笔记,帮我罚抄就好了!”
十万岁的时候他刚刚历过飞升大劫,却自己跑进我受罚的璇玑阵中带我出来,劈头盖脸把我训得恨恨然没有拿出那朵偷给他补修为的灵芝,反而跺脚嚷他:“墨渊,你一点也不适合管别人,你只会把自己搭进去,谁让你生来就是保护别人的料子!”(事件详见《枕上书》少绾番外)
十一万岁的时候神族魔族关系紧张,他拍着那张黄花梨木的课桌与我对峙:“你们魔族为什么总试图用暴力解决问题!”我祭出朔叶枪冲他叫嚣:“总好过你们那些娘娘腔的礼义廉耻!”
十二万岁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和我冷战,半夜我循着琴声找他和解,却听他淡淡道:“少绾,你说的对,我成不了东华那样的统治者,我只想做四海八荒的庇佑者而已。”而我笑说:“难得你告诉我你知道该做什么。”
……………………
乐莫乐兮深相知,悲莫悲兮远别离。这并非最后的离别,我却感到这五万年里似乎触碰了一些不能触碰的禁忌。
墨渊说我的好奇心太过强烈,强烈到总是靠近自己最不应该靠近的东西,所以永远走不出哪怕最简单的阵法。他说得对——
其实无论被叫做嬅囿泽还是倩云滩,临着菩提河的这方寸土地,始终是平坦而肥沃的。此番成为杀伐的战场,也是前所未有的事。魔族嗜血,我素来认为饱饮鲜血的土地定能长出更为繁茂的花朵,战前偶尔与墨渊论及此事,他却对这番论断不以为然。
“要么神族就不要应战,不然就不要对我们提这假惺惺的仁义道德。”这是那番论辩我甩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挂着个副统领的衔做着正统领的事——正统领,所谓的魔族宿将姜岐年届二十余万岁,并且心态和年龄出乎意料的非常等称,领兵作战锐气尽失,不过想着如何逃避责任而已。我抵达前线当日神族的部队已经开始在菩提河西岸安营扎寨,而姜岐的计划,居然是双方隔着菩提河对垒。需知战场嬅囿泽在菩提河西,若是每次都需渡河与神族短兵相接,这仗也没法打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就不信姜岐没想过。我当夜提着一把大刀冲进姜岐的大帐时就明白,老家伙深夜之中主帐居然守卫全无灯火通明,不过就是在等我愿者上钩。此后若是我领兵赢了,自有他提携之功;若是输了,便是我不敬主帅擅夺兵权。
军机不可失,本祖宗忍了。
我原本的计划,是直接三十万大军悍然压上神族边界,趁神族还未集结完毕,就速战速决撕开一条战线好顺便从神族手上能抢一点是一点——对付神族我们的优势就是一种主动进攻的进取姿态;只是此番主帅如此窝囊,我便也只有先老实守住嬅囿泽再说了。
带着五万兵马渡河而去的时候,我看着菩提河泛着huangse的波浪想着这个举动不知是不是庆姜的授意。若真是如此,庆姜便是担心我军功卓著更不好控制,才出此下策——不过,他一向并不是如此拿战事当儿戏的人。或许不过是因为我资历不足不足以服众,领兵又素来戾气过重,才找一个沉稳的将领来制衡,只是这人选,忒也不济。
这次父神并没有派墨渊来前线,令我有些诧异——不过理由也可以想见。倘若两个将领太过熟悉,阵前你来我往地拆解半天胜负不分失了锐气,这仗也没法打了。只是我有些失望,原本指望能与墨渊阵前对垒分个高低,此番怕是没有机会了。
两军对垒数日,战局便很是胶着。嬅囿泽不过尺寸之地,仅仅容得下双方十万人对阵于此。镇日里人喧马嘶鸡飞狗跳,好不欢腾。神族除了第一日向我们叫阵,毫无进展的厮杀一阵之后,竟然就始终高挂免战牌——偏生我还没有那个能力去夷平神族的大营。
我觉得,他们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在那个最好也是最差的年代,他们可哭可笑,恣意妄为,高歌相合,因为那个年代被就是一个狂乱的年代。乱世,乱的是人心,是感情。他们终知道有一天他们会在战场相遇即使不愿。乱世,不是一个对的时间,神魔,不是一个对的人,水沼泽不是一个对的地方。他们没有在对的时间对的地方,遇上对的那个人,注定不能让感情就像行为一样恣意妄为。乱世终有终结,可惜或许是她没有等到那个时间,或许也是他没有认真等下去,可那又有什么关系。终其一天再相遇,那便是对的时间对的地方,即使人心不古,岁月不复。
乱世佳人,大抵便如同少绾这般。
血可洒,情可有,却不可诉——
二货的二感想。
庆姜此番的书简态度倒是出乎意料的好,直言兵力不足是姜岐失职,让我尽量速战速决。毕竟二十五万人隔着河什么用都没有还空耗着军饷,我觉着他多半有些心疼粮草。居然还没头没脑地提了一句,说回到磬城找我有要事相商。
“嗤——”这就是我看见这封书信时的态度。
我也在等着什么。神族既然认定我们背着菩提河扎营退无可退是大大的不利,本祖宗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不利。
其实每每思考神族的下一步举动时我总会思量倘若对方主帅是墨渊又会是如何的情况,然后觉得神族现在的将领和墨渊相比实在是太弱了,敢情朝中无人的,并不只有魔族。不想让魔族占了这块地方是吧?这三个月阴雨缠绵是吧?嬅囿泽泥泞不适合作战是吧?反正你们也看不见菩提河的水位是吧?
我请姜岐派了一支队伍在菩提河魔族的东岸筑了一道高堤,也算是造福一方;又在上游筑了一道坝,将近些天的水流尽数囤积。
在我准备开闸放水的前一天接到战报,说鬼族开始在魔族北方趁火打劫;庆姜长子伯桓已经亲自上了前线,兵力略微吃紧。而此时神族的副使正坐镇在鬼族的大紫明宫;前两日方才谈判妥帖返回神族的正使,正是父神嫡子墨渊。
枉我惦记了你这么些天,敢情是干这个去了。作为对手我也不得不赞他一句干得漂亮,可惜墨渊,这个战场上你还是慢了一步。
说到伯桓就不由得想起仲尹,这俩兄弟毕竟是与我一起长大的,论及情分也不浅,只是我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他们。
庆姜若说还有什么让我钦服的,就是对他的发妻的情意。他的夫人曳玹八万年前死于难产,若许年来他也从来没有提过再娶。而两个儿子里,伯桓与他父亲颇像,从相貌到个性,怨不得庆姜从小便将他当作继承人来培养;仲尹却出生便是难产,胎里带下不足之症,加之庆姜将曳玹亡故归了大半的缘由在他身上,因此从小便不受重视。
伯桓对我的态度似是从他父亲那里得到的真传,提防且敬畏;但仲尹从小无人照拂,庆姜将他与我一起丢在章尾山的营区里养大,他性子又是懦弱,少不得我时时替他向别人出完气,再恨铁不成钢地揍他一顿。三万年前我从西海取走黑曜石的事情令庆姜震怒不已,又没有立场指摘我,便一味拿了仲尹撒气——却也没听仲尹向我抱怨什么。
夜色幽深,大堤上人衔枚、马勒口,一丝声息也不闻。我在黑暗中默默叹了口气,看着趁着夜色已经尽数撤退至对岸的大堤的五万人,和面前一座灯火通明的空营,想着这次还是借着军功让庆姜撤了仲尹的主祭职位吧,除了我,谁能在章尾山那个破地方呆下去。
这次能得手,其实完全因为不是每个神族都像墨渊一般对情报有如此高的警惕性。神族探子的一般手法,我在与墨渊素日的交锋中自然是深深清楚的。神族的思维更是拘泥得很,魔族“就算不是我的也不会是你的”这种思想,他们是无法理解的。
等神族的主帅接到战报说魔族已经撤退,带着兵马进入我的营帐查看时,菩提河上游的大坝被千斤的力道轰然炸开。
当年不过是一场洪水淹走了这块土地,本祖宗今天就给你淹回来。
听着对岸一片哗哗的水声,夹杂着呼救声、呛水声、踩踏声,我心下暗爽,扬扬手命令我方的人马:“掌灯!”
大堤上霎时燃起火把,照着对岸被淹得七零八落的神族大军,真是一片火树银花的好景色。
我兴高采烈地带着我的十万人撑着提前准备好的在泥泞中最好使的小筏子掩杀过去,立在船头,朔叶枪尖舞出点点银光,一道银光便是一条人命,简单得犹如收割一畦一畦的白菜——杀戮的感觉最是让魔族沉溺。但同时我也有些郁卒——剩下的二十万人已经日夜兼程地赶往北方疆界,注定了此番即使我大胜神族,过去乘胜追击的计划也只能搁浅。
约莫两个时辰后探子来报,说神族的援兵已经赶来,约莫有五万人。
来得比想象中快很多,不是神族最近的城池赶往此地的速度——不过在我听说了援兵将领是谁后瞬间释然。
墨渊,刚从鬼族回来就要开始猜测我的计划,亟亟赶来拯救这帮智商悲剧的同胞,你可真够辛苦的。
我传令将战线向西推进十里到地面不那么潮湿的地方,又留下三万人接应撤退——既是来了,怎么能不和他光明正大地打一场?只是我们也已经没有太多便宜好占,这七万人已经战了一夜,对上对方的五万人,也不过堪堪势均力敌。若论及主帅战斗力,此时我恐怕也及不上墨渊;但是不把这五万人报销了,我不甘心。
何况,真的是好久不见啊……我仰起脸看看天上已然偏西的一轮圆月,在火把暖色的衬托下减去了水沼泽苇塘里的孤清。
其实离开水沼泽,也不过整整一月而已。
奉行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每次开战前他总是很小心翼翼,某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支吾半天反问我:“祖宗,你看你下军令时大帐里哪个敢开口?”
难道我对待敌人和战友,都是冬天一般冷酷?
可是这次奉行居然开口了。他问道:“祖宗,你怎么……笑起来了?”
然后他就看见我阴森地瞪了他一眼。我发现自从进入水沼泽,我让人住嘴的本事越发高强,估计都是那些嚼舌根子的女仙培养的。
我:“奉行,你被带坏了。”奉行:“……祖宗,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这是我和墨渊在战场上的第一次交锋;而纵观我的上半辈子,这是我们心态都最为正常的一次。
行军十里后,熹微的晨光中,两军在一块颇为开阔的平地上拉开了阵势。神族的地界不比南荒的戈壁,水丰草美,便是纵马驰骋,也不会尘土飞扬。我看着这块很快就要报废的草场,感到颇为可惜。
不得不说,墨渊那一身玄色战甲,看起来还是比素日的白衣威严了许多。或许也有他平时神色温和的缘故,即使打架,我也没见识过他如此冷肃的表情。
男色可餐,我吹了声口哨,听见神族的军中传来了喝骂的声音。
素日上战场我却没那么多讲究。我从不会穿合乎我始祖身份的凤袍,曳地的裙摆和各种刺绣和装饰,一点实用价值都没有,而战甲只会妨碍我砍人;不过我在魔族军中威望颇高,见到绛色劲装一骑黑马,所有将士都知道这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始祖女神。
神族显然还在观望——我太清楚墨渊后发制人的习惯;可是我的将士们厮杀了一夜,等下去并不划算。于是拍马出阵,向墨渊请战:
“魔族始祖少绾,领教阁下的高招!”
在当日的我和墨渊看来,战场之中便是敌人,我们都不曾手下留情。但是这场架竟然有打不完的架势。
素日我们相互拆解的机会颇多,对彼此的家数都是深谙于心,以至于所有抗衡竟然都是条件反射之下的反应。偏生都是杀气纵横全力出击,以至于招招之间速度飞快,性命相搏毫无余地。朔叶枪尖携着嗜血的绿色光芒在他的面门虚晃,枪尾斜飞一记“绿云出岫”,还击轩辕带着嗖嗖剑风以极为刁钻角度刺出的“九华黯月”;枪身缠腰横扫,气势磅礴的一记“鸿雁长飞”还是从他往昔的身法中悟出的招数,又被他剑花一挽“鱼龙潜跃”正正在枪尖借力一腾轻灵飘逸地闪避过去——就连这两式拆解的名字都是我们一起定下的……
这些何其刁钻古怪的路数被一一破解,看来华丽而诡谲;从前打架从来没有这样的不死不休,也从来不曾发现,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已经是如此的深刻。
我们当初的武艺并非天下冠绝,这一战却是恢弘,在旁人看来风云色变意气纵横,以至于两军掩杀时竟也无一人能靠近。轩辕剑和朔叶枪两大上古神器带着不容错辨的肃杀以快打快,功力稍弱者竟会毙命于这震动寰宇的交击之声;以至于多年之后的神魔大战前夕,还有不明就里者断言唯魔族始祖女神能和战神墨渊相抗。
交战的双方军队似是备受鼓舞掐咬得死紧,鼓擂马嘶响彻林木,硝烟血腥随风飘举。尸横遍野,血沃土壤,惹得秃鹫在战场上空阵阵盘旋,却又因为强悍的杀气而不敢靠近。
我觉得我此时的神情一定和墨渊一样,是与场景极为不搭调的无语。
招数相抗绵绵不绝,居然连停手都是不能。可我毕竟是在异国的土地作战,又不是不死不休的防守反击,其实此时双方都早早应该鸣金收兵,不需要这样惨烈的伤亡。
我正犹豫着如何停手,却见墨渊错步逼近手腕微晃,剑锋耀出万点白芒,正是那招虚实难辨的“蒹葭苍霭”。我本应沉身以枪杆回一记“中游伐檀”,心念微动间却是不闪不避地以手臂迎上了他斜斜削来的实招。
这是自伤的选择,我却赌他一定会愣住。“蒹葭苍霭”,使完倘若稍有停滞便是空门大开。
我挺枪槊上,枪尖却不知怎的堪堪错开了他的心脏,扎进了肩头。
“这不是我第一次使这招,怎么不长记性。”
我本想说抱歉,却发现这是战场,所以开口竟是这样的话。心下一痛,不忍细看墨渊此时神情,退开步子飞身掠向我方阵地,我朗声喝令鸣金收兵,远路返回以防神族援兵突至;神族因为主帅重伤,也撤兵回城不再追击。
嬅囿泽终是被魔族收复,与墨渊那一战却是伤亡惨重;但这样一来魔族在嬅囿泽设兵驻防、开府建制,神族也再无阻挠之力,更绝了他们趁着魔族鬼族相争趁机骚扰的心思。
大局初定我便匆匆赶回魔都向庆姜汇报这一战。一路上风尘仆仆,却一直回忆着那一场针锋相对却又天衣无缝的战役,回忆着那一枪刺下时心中的不忍和犹疑,回忆起离开时墨渊那喑哑的一声“少绾”,竟让我有想要回头的冲动。
沙场无眼,魔族嗜血,他是唯一能让我留情的那一个。
待我回到磬城,与墨渊那一战已是四海皆惊,根本不消汇报便已添油加醋地被传进了庆姜的万琅殿。
我自然不曾忘记庆姜曾说找我有要事相商,只能更衣梳洗,脱下战场的劲装换上合乎身份的衣裙随着侍者进宫。出征时我不过是征西副统领,接受庆姜的指挥;回到磬城,我却是魔族的始祖女神,万琅殿里供着我的神座。
万琅殿一如既往的恢弘阔大,却是年复一年的阴暗幽凉。殿中高高供奉着庆姜的王位和我的神座,青灯泛着幽深的烛影曈曈;青石铺就的地面光滑而冰冷,隐隐绰绰倒影着来来往往无声的宫人的影子;十六根汉白玉立柱雕刻着鹰隼的纹样——这是庆姜家族统治的殿宇。
磬城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是日光和暖的章尾山。
我面无表情地缓步走上高台,长长的、呈十六条凤羽的裙裾轻轻曳过青灰的砖石,碧玉为底的绣鞋在台阶上叩出清细脆弱的声响,凉透了足心。
转身对着庆姜敛衽郑重一礼。他还以拱手一揖。
——十三万年来这个礼仪一直被保持着,代表着我承认他的统治,他承认我的图腾和神威。
庆姜原不过是碧魔族的魔君,以骁勇著称,魔界五族混战之中战胜各族得到了五族首领的位置。他已然二十余万岁,身体因数万年的养尊处优而渐渐发福。粗看不过一个普通的中年人,眸子望进去却精光隐隐,一身魔功竟是从未离手过。此番先是以长辈的身份与我一番寒暄,先赞我当机立断用兵如神,又赞我力敌墨渊武功冠绝,与素昔我战胜归来的陈词滥调并无分别。
我与他对坐在一张雕饰着俗艳凤纹和鹰隼的笨重小几后,脸上酿着和雅的假笑,矢口否认。道:都是机缘巧合,事实上很多都是姜岐将军的功劳;神族的墨渊刚从鬼族回来力有不逮也是有的。
他拈着几根油腻的胡须对我微微笑笑,我感到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只听他开口,声音不大,也不甚清亮,却悠悠地荡满偌大的万琅殿:孤的长子伯桓爱慕尊座许久,所以今天孤代他向尊座提亲。尊座自幼是孤抚养成人,并无亲眷,这事是否允准,悉听尊座之便。
在我听来,却是平地惊雷。
我在魔族向来是地位尊贵而权势空虚。即使庆姜也需敬称我一声尊座,可是很多事情我却奈何他不得。眼下内忧外患,我与庆姜两虎相争,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
扪心自问,若说这十三万年来我没有与庆姜争夺权柄之心,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只是权柄在手并不一定是为了自己,我不过是对这个民族有着尊神的责任。
我的神思却游离向一个下弦月正朦胧的夜晚,有人拂袖破开我隐身的结界,对我皱眉:【少绾,一个人扛着这么多责任,难道不累吗?】
其实伯桓是否真的爱慕我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魔族全体信仰的尊神,是难得一见的将才,是庆姜必须好好用着又必须严密防着的潜在对手。
庆姜显然也是思量了许久才对我做此提议。我们从来不会相信彼此。若他想保住自己和伯桓未来的权柄,我想维持我的尊位和性命,那么下嫁伯桓,将我们的利益放在同一条战线上,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大殿阴森幽凉,唯有我胸口的黑曜石微微地释放着阳光的温度。我记起西海的阳光下,有人淡淡望向海面,对我低语:【少绾,你其实……可以学着相信我。】
庆姜俯身拾起几上细腻雕凿着双层鹰样纹饰的白玉单耳酒壶,握惯了刀枪的手指执壶手势却是笃定而优雅。他目光悠然地注视着其中清澈的酒浆斟满小几上两个银质镶金的酒杯,水声潺潺,稳定而清脆,似是觉得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确实,嫁给伯桓对我们的地位和权势,都是两不相负。若是拒绝,今后仍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耳边却有琴弦断裂的翁鸣,依稀有人叹息:【少绾,你做选择的时候到底有没有问过你的心,你的心究竟在哪里?】
是啊,我没有理由拒绝,只是我的心不愿意,可是我早就学会了对它不闻不问。
我抬头对庆姜冷然道:“少绾的婚事劳大王费心了。只是少绾虽不是什么矜贵女子,婚姻大事也不愿轻易辜负了去。少绾与二位王子已是数万年不曾一见,甚为牵念,不知何时可以一晤?”——
魔族帝尊少绾,也是名动八荒的美人。魔族章尾山的朝觐十年一度,只为祭拜这只庇佑魔族的始祖凤凰;却总有不少外族人士潜进魔族的关城,只为看一眼传说中章尾山明净日光之下“皎如殇山皓雪,妍若仲春之华;鬟鬓舒卷,难掩横波妙目;圭璧琳琅,未输蹁跹容姿”的倾城之色。
事实上每次看到别人用这句神族的腐儒大赋来形容魔族的始祖女神,我都觉得他们的眼神一定不好——十年一度专门做给外族看的朝觐仪式,我身上单是金凤翟衣就有十一层之多,环佩锒铛压得枷锁也似,还说什么姿容蹁跹;妆粉眼彩毫无必要的厚厚几层,入席时精怪一般,隐退时必然脱妆,殇山皓雪难道是用来形容妆粉掉的渣子?
这神族的审美观都是怎么长的,还是,就没有美人了?
魔族的审美中,所谓尊神的姿容就是战场上的赫赫武威——绛衣如霞,黑马泼风;枪缨艳色胜血,舞若风堕梨花,倒是更合衬这始祖的神韵。
后来我在韶攸关的城楼上见到了伯桓。
即使那一日戈壁的战阵之中风沙甚大迷了我的眼睛,我也决计不会错认,他看着我时眼中的神情是那种带着毁灭性质的贪婪。
那时与鬼族的战事正落于下风。我冷眼看着伯桓在城头上呼喝指挥着魔族的将士冲锋,色厉内荏,不知当年我怎么会认为他肖似他那终归称得上骁勇痴情的父亲。我对他轻蔑一笑,旋身而起,投向城下与鬼族的战阵——阵中皆是我族铁血男儿,赢得其中任何一人的钦慕,都要好过他这样的草包。
我自幼生长之所在,就感受着人世间最深重的恶意。我太熟悉那隐藏着占有或摧毁的眼神。伯桓这种人,甚至学不会占有,只会一味地销毁。
眼前依稀浮现起另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时,漆黑幽凉如一口深井,只倒影着绛色衣衫的我的影子。
我离他万里之遥的一瞬忽然得了极大一悟,从嬅囿泽到磬城,再到这韶攸关,我一直惦念着的不过一个人。
只是这次不再是一个依稀的影子。水沼泽浩荡的白衣身影中,我总能一下认出他的背影。我想念起他数万年来凝视着我的样子,我不愿意再被困在其他人的眼眸之中。
墨渊。
情之为物不是想否认便可以轻轻抹去的;只是开始于数万年之前,明白却在很久以后。
我也不过是一个俗气之至的女子。那一枪不曾槊上他的心口,却蓦然揭开心中埋藏数万年的谜底。人生总会有那么几件事情值得疯狂一回。
我的上辈子从这个时辰起就已经疯魔了。我同自己打了一个赌,赌我在墨渊心中的位置是否值得我放弃一切地追随。
我曾经以为我赢过,但是隔着十九万年的光阴看来,或许这个赌约,从一开始便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