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青丘虽民风旷达,但婚姻大事也需照足规律,方能显出神族威仪,其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凡世无二,凤九自是有父母为命,只是东华无父无母,他自碧海苍灵化世,权且以天为父以地为母罢,媒妁一职自然是由天上司姻缘之事的月老担当,至于三娉九礼这等世俗财物当免则免了,然神族嫁娶习俗又与凡世有异,最大的区别便在于迎亲一环上,不是由新郎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冲到老丈人家,美其名曰我是来迎亲的,其实就是仗着人多势众,委婉的礼貌一下罢了,直白来说就是我是来接人的,麻利儿的,老子赶时间洞房!
神族的迎亲则更为豁达潇洒些,新郎没有那么多的隐忍委婉,新娘也没有那么多的矜持扭捏,婚礼前新娘须得回娘家住,到了婚礼当天新嫁娘便从娘家出发去夫家祭拜天地行成婚大礼。整个婚礼过程是从新人起床梳妆开始一直到礼成后送入洞房才算结束,其过程之冗长繁复绝对是凡世婚礼不可企及的。
凤九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他老爹怕她野惯了到时候在婚礼上出丑,特意请了族学里专教礼仪的夫子为她补课。当凤九皱眉将整个繁复且漫长的婚礼过程听完后偏头看了看天边摇摇欲坠的咸鸭蛋,伸了个懒腰,嘴里发出了声慵懒到极致的娇呻后,笑盈盈的对着满脸褶皱,眼中噙着无可奈何的夫子拜了拜,转身出了学堂大门。
明天便是自己与东华的大婚之日,凤九早早上床躺好,辗转反侧未能入眠,月白清辉透过窗棂,安静的铺陈了一地,不时有雨时花被夜风卷起,穿过窗棂镂空的格子,悠悠荡落在月光所及的那块明亮处,地上的花瓣被扯出斜斜的剪影一路蜿蜒到了床榻前,凤九眼神放空,盯着地上的影子出神。
白日里她的漫不经心,其实是为了欲盖弥彰,大婚在即凤九心里前所未有的紧张,白日里补课时她都能感觉到后背处的亵衣浸了薄汗熨帖在了背脊上,想她堂堂青丘女君怎可被一个婚礼吓到?所以上课时才装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暗地里却已将夫子讲得唾沫翻翻的那些个冗长且繁复的仪式刻在了心里,譬如什么时候该抬脚,什么时候该伸手,什么时候该转身,什么时候该点头,总之事无巨细,她通通都记了下来。
上了几万年的族学头回这样刻苦,凤九禁不住对自己油然生出几分敬佩之情,复又在心里默了默婚礼仪式,简直倒背如流,压了她整整三日的巨石似乎也跟着轻了许多,眼睑有些沉重,恍惚中睨向窗户边,借着清辉可见如细雪般蹁跹婆娑的雨时花不断的自窗户的罅隙中飘到屋子里,悠悠漫漫的回旋在眼前,教人看了无比放松,意识渐渐模糊,凤九终于在上床三个时辰后,沉沉睡去,这几日她端的是累坏了。
“凤九……凤九……”凤九迷蒙中虚开一丝眼缝,面前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正一边唤一边推搡着她,瞌睡未醒,凤九含糊的低估了几声,不耐的一挥手,侧过身继续睡,“凤九,你枕边有条巴蛇啊。”
“蛇!在哪里,啊,在哪里啊!?”凤九一个激灵猛的自床上跃起,瞬时便已立在了五六丈开外的卧房门口,惊慌失措的瞪着一双略微浮肿的睡眼东张西望。
白浅笑了笑,朝着凤九走去,“青丘的蛇早在两万年前就被你通通送给了折颜煲汤喝了,我若不这样说你还想睡到什么时辰?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会给忘了罢?”
凤九抚着胸口,呐呐道:“没有蛇,没有蛇就好,呃,今天是……”忽然抬头,拔高音量,“姑姑!你怎么不早叫我啊,今天可是我成亲的大日子!”白浅堪堪走到凤九面前,一股湿润水汽带着温热的气息直直扑打在她面门上,白浅面色僵了僵,伸出去一半的手顿了顿,一把拉起满脸忧色的凤九,径直朝梳妆台走去,回头对着门外说道:“都近来罢。”房门应声而开,手捧各种头饰,服饰,环佩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最前头的侍女手中托盘上的物什最为打眼,那是凤冠霞帔,凤九盯着看了许久,方才的焦虑被那火红的颜色烧了个精光,烧得她满腔热血沸腾不已,瞬时就神清气爽如打了鸡血般跃跃欲试,凤冠上错落有致的镶嵌着北海鲛珠,颗颗大小均匀,质地饱满,散着柔和的光晕,凤九很是喜欢,她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啊,东华真的会当着四海八荒的面迎娶她么?
雕花菱格纹镂空铜镜中映出凤九神情有些异样,白浅摇头笑了笑,熬了这么久终于熬到这一刻,她若是淡定自若的话,倒是可以在佛陀座下去证得个阿罗汉当当,可她的亲侄女怎么会是当菩萨的料,所以白浅很理解她脸上时而喜乐时而哀愁时而期盼时而又落寂的复杂神情,将她按坐在梳妆台前,道:“原来你知道今天是你大婚啊,方才你睡得比团子还沉,我叫了那么久,你倒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不早叫你?还喷我一脸唾沫。”
凤九回神满面堆笑,仰头道:“昨晚睡得有些晚了,所以……姑姑就不要和我这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小孩子这几个字白浅很是受用,平白无故的就成了东华的长辈,自家的侄女不愧是她带大的,这次给她长脸了,“我和你说笑呢,今天是你出嫁的日子,姑姑是替你高兴,你们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听白浅如此说来,凤九方才觉得这一切是真的,心里涌上阵阵甜蜜的喜悦。
在白浅的指挥下,侍女们七手八脚,忙前忙后,终于赶在吉时之前将凤九里里外外都打扮妥帖了,白浅打量了凤九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了看时辰便领着她去拜别父母亲人,最后将她引上了金凤銮驾,亲自驾车往碧海苍灵赶去。
02
前有礼乐仪仗开路,后有天兵保驾护卫,左右两侧的仙女们手持长明灯脸上笑容灿烂,扎着总角辫儿的仙童们一路嬉笑蹦跳遍撒花瓣,月老笑容可掬的捋着他的银白胡须,亦随驾在旁,五色花瓣脱手而出,如纷纷扬扬的细雨,散在云蒸霞蔚处便再也觅不见芳踪,唯留下一路芬芳久久不能消散,旌旗映着旭日之光猎猎作响,礼乐声声中不时有鸾凤盘旋在队伍顶上,鸣叫婉转,舞姿飘飘,凤九的金凤銮驾被簇拥其中,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穿梭于云海苍茫间,周围福泽宝地,仙山灵泉中的地仙们早已等候多时,齐齐争相尾随,东华帝君大婚,若是此生有缘一见,真是美妙得很,再若是可以借此汲取到碧海苍灵中的些许灵气,那更是不虚此行。
“到了,那些个婚礼的规矩你都记得罢?”白浅撩开车帘,问道。
“嗯,我都记得,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我再混账也不会往自己脸上抹黑,姑姑放心罢。”
想起当初自己与夜华成亲时虽表面上看着一派淡然,其实心里紧张得能拧出水来,此刻她的头上遮着盖头,白浅也看不见她到底紧不紧张,见她如此说心中倒也放心不少。
随着月老的一声唱报,四维便有絮叨叨的低语声响起,凤九耳朵尖,听得还算清楚,都是些围观仙人们对即将出场的自己的一些直白称赞以及此生与自己无缘的喟叹。
周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只见凤九头顶盖头身着一袭火红嫁衣自车撵中探身出来,这样的红恰如东天初升红霞耀眼却暖心,喜服上用金线秀出云海中鸾凤双飞的图样,栩栩如生,精妙绝伦,此乃织月帝女亲手所秀,是东华特意为她准备的,绣工一绝可称得上孤版,与之一比,连宋送给成玉的那件伏陀利蚕纱衣简直不值一提。一旁观礼的连宋君眉毛抖了抖,东华你这是放任溺爱,不好不好,继而转头伏低到成玉耳边,轻声说:“下次我给你搞个绣工比这个更好的。”此话成功获得成玉一个大白眼。
凤九足尖堪堪落地,便有风徐徐拂动盖头,偶尔将盖头一角撩得高些,她便趁机窥探一下周遭环境,惊鸿一瞥了几次,发现与两百年前没甚大变化,灵泉的水还是那么碧幽幽的其中仍旧遍布各色花木,不时有灵鸟仙蝶穿梭往来,碧绿幽深的泉水不论有没有风,好似都水波不兴,给人以安稳之感。只是今日观礼的人委实有些太多了,密密麻麻教人无法下眼。
被围观这种经验凤九不是没有,上次兵藏之礼上,围观的人也不少,按理说自己应该应付自如才是,只是不知为何今次自己却很是紧张,白浅感到她手心里有了些许湿意,捏了捏她,小声道:“别紧张。”
凤九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祭拜天地之前先要由司仪仙官宣读祷祝辞,内容大概就是将东华帝君的光辉史大肆赞扬一番,再歌功颂德一番,最后承上启下,点明东华帝君在神族中的帝位,暗示他不是隐退避世就可以丢掉大家不管的,凤九年纪尚小也就没什么值得歌颂的功德,所以整篇祷祝里就零星的在开头和末尾处提到了她几次,也算是有始有终,冗长的祷祝念完后,随着司仪官一声唱贺,仙乐四起,凤舞鸾歌,好不热闹,喜庆欢乐的气氛顿时充盈了整个碧海苍灵,凤九的心情也是激动到不行,白浅放开她的手,嘱咐她几句后便回到了观礼台上入座观礼。
接下来算是迎亲环节中的重头戏,大家都翘首以待,平日里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尊神,众人心中无比崇敬的东华帝君,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迎娶新娘?
凤九将整个仪式背得烂熟于心,接下来就是她与东华携手祭拜天地的环节了,凤九和着喜庆的礼乐声,按捺住激动,朝着拜天台一步一步行去,倏忽间一阵劲风阻了她前行的脚步,凤九只觉眼前一亮,霎时间赞叹之声不绝于耳,盖头被吹落到灵泉中,如今凤九正以一个盛装打扮的新嫁娘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本就长得美,如今一番粉黛雕琢,更是美得惊心动魄,观礼众人皆直直看着她,眼中向往倾慕之情不需言表,风撩起她鬓边青丝何其飘渺,教人心神为之一荡,火红的嫁衣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加凝脂胜雪,柳叶弯眉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微微上扬,水润晶莹的眼中略显讶然,当真我见犹怜,饱满红润的小嘴微张着,怎一个挠人心扉了得!观礼的男仙个个看得如痴如醉,女仙们眼中的艳羡之情更是包不住,倾泻而出挂满了两颊。
关键时刻,凤九决计不会掉链子,不过区区盖头,掉了也就算了,没有碍眼的物什遮挡,自己倒还可以走得顺畅些,调整好步伐,凤九继续朝着拜天台行去,凤冠上垂吊缀生的金钿子随着她起伏的脚步摇曳生姿,众人的心也随着凤冠上的鲛珠,轻颤不已,腰间环佩发出叮咚之声,于这漫天仙乐齐鸣,别有一番风味,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凤九一人身上,再也无法移开半分,几个胆子大些的仙人低声议论,“早就听闻青丘小帝姬美貌无双,和她姑姑白浅上神不相伯仲,今日有幸亲眼得见,小仙倒是觉得她的容貌更胜其姑姑几分,当真是冠绝四海八荒,美得不可方物啊!”
“非也非也,这小帝姬美是美但太过稚嫩了些,哪比得上白浅上神的风韵啊,三百年前小仙有幸在王母的蟠桃盛会上谋了个搬酒送水的活儿,远远瞄到白浅上神的尊颜,至今仍旧回味无穷。”
“不知青丘白家可否还有其他未出阁的女子,我等也可当一回愣头青搏上一搏,兴许还能抱得美人归。”
“呵,仙友这是说笑了,不管白家还有没有待嫁女子,反正我等定是没戏,也只有像夜华太子,东华帝君这类的尊神才配得起白家的女儿。”
闻言众人又是一阵叹息,凤九实在觉得好笑,没想到他们白家的女儿竟然在仙界中如此抢手,要是姑姑早些时候便遇到这些仙友,岂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烂桃花了么,为此凤九在心里替白浅好好的扼腕了一把,至于自己也如此抢手,她倒是觉得有些意外,像她这种一根筋的执拗神女,大概就只有东华帝君能搞得定了罢,凤九在心里又深深的为那些暗地里倾慕自己的仙友扼腕了一把。
议论声不断,凤九懒得再听,收回神思专心于脚下的路,万不可出什么差错,丢了脸面,没走几步,晃眼间似看见个熟稔的身影立在灵泉的对岸,凤九随意转头看去,对岸的景色惊得她生生止住了前行的脚步,入眼之处全是粉红一片的佛铃花海,看不到边际,似乎延绵了整个灵泉的东岸,直接融进了天际,脑子里一下浮现出阿兰若之梦中彼时假扮西泽的东华曾带着自己去过女儿节,那天满大街都开出了佛铃花,一眼望去就如畅游在花海中,没有尽头……
回忆被凤九掐断,她亟不可待的往岸边跑去,对岸那个人是她想了两千多年的人,即使近来她天天都能见到他,可她还是觉得永远都看不够,现在他就站在对岸注视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浓浓的爱意,此刻凤九心中涌出想要冲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冲动!见她举止如此异常,众人不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一看引得一阵不小的骚动。
灵泉对岸,长身玉立着一位银发青年,他身着一身紫色秀金袍裾,外面罩了件点金的红色纱衣,东华神情肃穆,眼中却流光熠熠,微风卷起漫天佛铃花瓣,他衣袂飘飘立在蹁跹花雨中,纤尘不染,超凡脱俗,凤九看得有些出神,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温柔的东华。观礼的女仙们个个都面红耳赤情不自禁起来,不管是压抑的低叹还是豪放的惊呼,总之没有女仙能抵挡得住如此深情的东华帝君,好几个东华的忠实拥趸抵挡不住他的魅力,加上新娘不是自己,一时悲喜交加,气结于胸,生生晕倒在地。
东华没出现在拜天台上,而是出现在了灵泉东岸,这叫众人一时摸不清头脑,不由得看向愣在原地的凤九,凤九脑子一片空白,她竟然忘了接下来干做些什么,只能痴痴的看着对岸的东华,看着他眼中只属于自己的情深似海。
观礼台上连宋举扇敲了敲苏陌叶的肩,将他从呆愣中解救了出来,揶揄道:“听说陌少曾爱过一个叫做阿兰若的女子,”见苏陌叶眼神闪烁了一下,继续道:“听说她喜欢穿红色的衣裳,我还听说阿兰若与凤九颇有些渊源。”
苏陌叶终究抵不住他这般听说下去,转头干笑道:“君上何苦拿我取笑,君上是我的顶头上司,想问什么直说便是,臣下一定知无不言。”连宋统管四海水事,确实是苏陌叶的顶头上司。
见他称自己君上,连宋顿觉无甚意趣,什么事情扯到上下级关系上就会趣味尽失,本来自己只是见他盯着凤九愁眉不展的样子,想要开导开导他,没想到他这般不经说,只好悻悻收手,“我也只是随口说说,陌少可别往心里去。”
苏陌叶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转头继续看向凤九,他只是想起了阿兰若,那个他眼中穿红衣最好看的女子,他觉得比凤九好看。
13章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