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桓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边掠过,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来不及了!”
可是乌鸦嘴话不出口也功效卓著——下一刻,耳畔哭泣声仿佛装上了扩音器,而身在其中,褚桓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了。
刚开始,他的胸口里好像被堵上了一层未知的膜,呼入的空气塞在气管里死活不肯再往下走。
再后来,空气好像成了一团泥,仅凭鼻息的微末力量是无论如何也吸不上来了。
并不止他一个人这样,褚桓看见不远处的袁平双手紧紧地扒住自己的胸口,像一条脱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而这人在这节骨眼上,竟然还颇为心大地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心存侥幸:“如……如果这个世界是……是唯心的,是不是……”
褚桓一看他那德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袁平异想天开,打算通过“想象自己不需要呼吸”,进而达到真的不必呼吸的龟息状态。
不过看来恐怕他龟息不成,归西倒是不远了。
褚桓心想:“是个屁啊,傻逼!”
他和鲁格心有灵犀似的一人揪住袁平一边的肩膀,强行把他拽起来拖着走了。
随着呼吸越来越艰难,褚桓眼前已经开始发花,他知道,脑缺氧不用多长时间,大脑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就算不当场吹灯拔蜡,也得在这鬼地方变成个植物人。
可他们应该往什么地方跑?
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褚桓手上的绳子突然被人猛烈地拉了一下,他一回头,只见南山冲他打了个手势,顺着南山的视线望去,褚桓看见那长满了死人栽的果树的山林中竟然仿佛有风,成片的树梢在那里齐刷刷地摇动。
但是这里怎么会有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褚桓第一感觉就是不对劲,但他已经没空沿着第一感觉细想了,再迟疑不决下去恐怕就得憋死在这了。
一行人别无他选,只好奋力向那片果林冲了过去。
此情此景要是说得邪乎一点,就是这果林里好像有一层诡异的结界,人在踏入其中的一瞬间,就感觉微风拂面而来。
褚桓只觉得自己的肺好像一只被抽成了真空的塑料袋,剪开一条缝隙以后迅速鼓胀起来,几乎是把他从死亡的临界线上生硬地反弹了回来。
褚桓眼前一黑,直接跪在了地上,耳畔嗡嗡作响,心跳如雷,此时,别说让他仔细思量这风的由来,他整个人都是没有意识的,全屏一股精神撑着没趴下。
果林中的风不是普通的风,极凉,极凛冽,乍一吸入,像一口刀子一样长驱直入到他的肺里,褚桓剧烈的喘息后又是剧烈的咳嗽,咳得他嗓子眼里满是血腥味,捂都捂不住。
南山踉踉跄跄地过来,没轻没重地端起褚桓的脸,那手掌因为薄茧横生而显得有些粗粝,他仿佛松了口气一样抱住褚桓的脑袋。褚桓的胸口不受控制地起伏,捉住南山的手腕,只是说不出话来,他的手好像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软绵绵地靠在了南山身上,狠狠地汲取他身上那一点人体的温暖。
鲁格忽然在他身后开了口,此时,连守门人族长都在狂喘,声音显得断断续续的:“怎……怎么会有风?这不是陷落地吗?”
“不知道。”南山恢复得比较快,伸手把褚桓揽在怀里,拍着他的后背,“我怕这里的风没有好风——你好点没有?”
褚桓摇摇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扶着南山的胳膊站起来,感觉腿还是软的:“你们……守山人的身体素质简直逆、逆天……”
这句无意的话也不知投了什么缘,反正轻而易举地就讨好了南山,在这么险恶的地方,南山那怀着隐忧的心情奇迹般地变得舒爽了一些,微笑着拍了拍褚桓的后背。
袁平死狗似的双手撑着膝盖,把自己弯成一只大虾米,虚弱地问:“咱们绕路吗?”
“绕。”南山正色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无声自摇的果林,“不过就算绕了路,也难说前面会遇到什……”
他话音没落,一阵狂风骤然席卷而来,这风来得毫无缘由,直奔主题——守门人族长权杖上的火苗。
南山当时的反应不能说不快,他猛地背过身去,用后背挡住了那阵狂风,权杖上的火苗剧烈得颤动着挣扎起来,却还是越来越弱——风仿佛有意识,无来无由,无孔不入,在南山面前嚣张地卷了个圈,依然不肯放过权杖上摇摇欲坠的火苗。
褚桓几乎怀疑这是陷落地给他们下的套:先让他们窒息,再逼着他们心无旁骛地向着有风的地方跑,最终目标是趁他们劫后余生心情放松的时候,一举消灭他们的保护伞——熄灭权杖上的火苗。
而他们可以选择的,是究竟被掐着脖子窒息而死,还是被一口吞进阴翳里。
南山情急之下猛地将那火苗护在自己的胸口上,“呲啦”一声,人肉烧焦的气味立刻冒了出来,他的表情剧烈地扭曲了一下。
而同时,守山人的血肉仿佛是某种燃料,让那原本摇摇欲坠的火苗又颤颤巍巍地活了过来。
周围阴冷的风盘旋了一圈,而后倏地散了……好像从未起过一样。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南山的胸口上已经留下一道可怕的烫伤,中间焦黑,四周都是水泡。
褚桓头皮一炸,他一把拽过权杖,随手塞进鲁格手里:“你……你不疼啊你?”
南山侧身挡了一下,对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别看了,先走。”
褚桓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不由分说地捉住南山的手腕,强行将他按在一块石头上,翻开他腰间的医药袋子,找了半天,泄气地发现自己一窍不通,于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问:“哪个是烫伤能用的?”
南山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先被褚桓堵回了一半:“少跟我废话,告诉我哪个能用。”
南山像一条被教训了的大猫,心里惴惴,眼神却显得十分无辜,一家之主的气概不知丢到了哪个爪洼之地,也没敢反抗,老老实实地伸手指了指一个小瓶子。
袁平站在一边,认为自己既然暗搓搓地把褚桓当朋友,应该有所表示,他纠结了半天,好不容易决定放下面子站个队,慢半拍地给褚桓帮了个腔:“对啊南山族长,前面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你还是先把伤口处理好吧,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谁知褚桓正在起头上,丝毫没领他的情,头也不回地送给他一句:“用你废话。”
袁平:“……”
鲁格在一边守着权杖上的火光,对袁平凉凉地说:“看,你谄媚得太晚了。”
褚桓绣花似的处理着南山胸口的烫伤,不可避免的还是会弄疼他,不过南山一声没敢吭,一边咬牙忍着,一边抬头望向来路的方向——尽管那有山头挡着,他什么都看不见。
南山一想起族人们还在山门中,在四面楚歌中的唯一一片安乐土上,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但心里仿佛总是有底气的,像身后有一片厚实的盾牌。
除了族人,对南山而言,让他安心的还有始终在他眼皮底下的褚桓。
他只要看得见褚桓,就觉得即使身在刀山火海,心里也是波澜不惊的。
可能是接触时间短,也可能是权杖上的火温度不够高,南山的烫伤看着吓人,其实并没有十分严重,褚桓处理好他的伤,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几个人简短地商议了一下路径,敲定了马上绕开这一片让人窒息的山谷的方案,准备重新出发。
这一次,他们相当谨慎地放慢了速度,褚桓想起长者告诉过他的话,苦笑了一下,说:“如果所谓‘陷落地’真的是被一个意识吞没的地方,那它现在应该算是盯上咱们了。”
袁平忽然说:“你刚才在山谷下听见了什么?”
“一开始是沉默,”褚桓说,“后来是哭声,从一个小孩开始,逐渐连成了一片,我感觉他们是在举行集体嚎丧活动。”
“不是惊恐的尖叫吗?改了?”
褚桓困惑地扬了一下眉:“嗯,不过也正是因为改了,我才觉得不对劲的——唉,探险队也没有个说明书……”
他说着,几个人顺着果林而上,走到了高处,从山脊上绕路而过,褚桓话音没落,突然,脚下的山震好像是颤动了一下。
地震了?
他们在山峦之上,附近没有房屋楼厦砸人,按理就算真的震一下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这地震发生在陷落地里,就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
匆匆行路的几个人一下全都站住了,不知这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他们简直成了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都得好一番哆嗦,随时再次准备夺路狂奔,褚桓一阵心累,只觉眼前这山谷简直就像仿佛过不去一样,怎么走都有问题。
自从知道权杖有朝一日也会烧尽,纵然褚桓颇有几分谋而后动的慢性子,也情不自禁地心生焦躁——鬼知道一旦权杖烧完了,他们会变成什么。
微小的震动蔓延开去,一股浓稠的迷雾开始笼罩在整个山谷里,山谷中的村舍与人群全都被埋在了下面,逐渐看不见了,从高处往下望去,那里就像翻滚的一层不怀好意的浓云。
浓云渐次分出深浅不一的痕迹,逐渐构筑了一副黑白的图景,浓云如有生命,拼凑的图景栩栩如生,整个山谷好像成了一台黑白电视,“播放着”某地的影像。
袁平的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这是……”
这是守山人和守门人居住的“神山”。
只见一侧是山门紧闭,山门后云色浅淡,大概代表了那幽幽发白光的圣泉,四周则黑沉如墨、深不见底,代表他们难以逃脱的陷落地包围圈。
褚桓再一次确定,这吞噬了世界的阴翳绝对是有意识的,而“它”对他们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震动仍在继续,这时,他们从高处看见,黑暗开始对山门进行蚕食鲸吞,以圣泉为中心的光圈越来越小,光也越来越微弱,像一颗行将倾覆的鸟巢中摇摇欲坠的危卵。
褚桓胸口巨震,好像听见那下面传来无声的哀嚎,好像听见山与山泉同哭的大恸,凄厉与绝望真实如亲历,这让他明白,山谷中发生的一切绝不只是一段影像。
随着浓云的运动,那仿如铺陈的巨大画卷越发的清晰起来,山门、山峰……一切全都分毫毕现起来。
那里有后背快要弯成一个句号的山羊脸老人,还有没他拐杖高的秃头小崽子,手中拿着弓箭的粗壮女人,辫子被从中间截断的络腮胡男子……乃至于那些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同族的尸体,始终不肯远离山门的战士们……
南山瞠目欲裂,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冲下去,被褚桓一把拦腰抱住:“南山,南山!”
南山剧烈地挣扎起来,褚桓几乎按不住他,只好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走出多远了你不知道吗?他们根本不在这!你下去有什么用?”
南山蓦地一僵。
鲁格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手里紧紧地扣着族长权杖,权杖上的火苗随着那一言不发的男人的手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的眼睛红得快要滴下血来。
他们就这样冷眼旁观地、无计可施地看着,看那“画卷”上的浓云像一只不慌不忙的巨怪,以一种慢条斯理的傲慢,一点一点地吞噬了所有的人。
连个灰飞烟灭的过程也没有,他们最后全都被收进了一团混沌似的黑雾里,黑雾在偌大的山谷中翻滚不休,好像从寂静中无声里嘲笑着他们这几只自不量力的虫子。
“它”在昭示他们,“它”是不可战胜的。
南山一把攥住了褚桓抱着他的手腕,攥得死紧,像是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可发泄的渠道。
褚桓听见南山牙关扣得太紧而发出的“咯咯”声,听到他良久抽了一口气。
褚桓胆战心惊地转过头去,发现南山已经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一个从来不哭的男人的眼泪,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震撼的。
褚桓僵立良久,一时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缓缓地将南山搂进自己怀里。
这位不管什么时候都靠得住的守山人族长突然变成了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死命地扒住褚桓这根救命稻草。
他没有嚎啕大哭,满脸都是茫然,又在茫然中自虐式的忍耐。
褚桓:“假的,都是假的……咱们前些日子不是还在讨论这个陷落地很违心吗?指不定是它在哪弄出来的幻觉骗你的……”
褚桓越说越无力,这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如果是假的,那山峦的痛哭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如果是假的,那些族人们脸上惊慌的神色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褚桓发现自己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遑论糊弄别人。
要是神山也陷落了,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无边的阴翳中,那他们真的还有继续往前走的必要吗?
凡人……真的能战胜所谓的“世界”吗?
就算幸运地避开千千万万种不可能,他们最后真的胜利了,还有什么意义吗?
偌大一个世界只剩下四个人,那么他们是身在危险的阴翳里,还是身在冰冷的阳光下,有什么区别吗?
绑在身上的绳子牵动了一下,是鲁格,他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转身走了。
袁平不知所措地拉住他:“族长,你干什么去?”
“走,”鲁格的五官如被冰封,“回去吧。”
袁平:“等等……”
可是等什么呢?袁平又一时词穷,鲁格肩上的毒蛇小绿好像学会了察言观色,从守门人族长身上溜了下来,尾巴尖卷住了袁平的小腿,探头叼住鲁格的裤腿,一副帮着袁平拉住人的模样。
袁平已经顾不上怕蛇,他搜肠刮肚地摸出了几句苍白的言语:“可是我们这一路好不容易,都已经走到这了……”
鲁格转头看了他一眼,一路上这水鬼一样的男人虽然依然显得有点沉默寡言,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些人气,眼下这些人气又重新变成了死气,他眼神阴冷,好像透不进一点光,唯独看着那新生的守门人时,眼底似乎有隐痛,旋即就被沉敛在了更深的地方。
“一半而已,”鲁格面无表情地说,“走下去没用了,既然山都没了,山门已经破了,守门人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与其在去什么‘沉星岛’‘沉月岛’的半路上化成这鬼地方的一部分,还不如趁着还有火把,回去守在山门旁边,这么多年,也算从一而终。”
袁平:“但……”
鲁格已经不打算再理会他,径自一摆手打断他:“你是个孩子,你不懂,别说了。”
鲁格抬头看了一眼苍茫的山色:“南山。”
南山背对着他,后脊好像有一根无法摧折的骨头撑着,闻言缓缓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鲁格终于叹了口气:“我们是现在回去,还是让你再休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