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
大红灯笼照耀的楼阁内外徐徐生辉。
三楼的贵宾包厢内早就座无虚席,全部被各方来路神秘的客人包下,楼梯口全是一流高手护卫,外人根本无人知晓三楼都有谁。
二楼和一楼大厅则挤的爆满,吴郡各大帮派众多的江湖大豪,以及南来北往的大富商,吴郡本地的权贵,豪门公子们,上千人众聚一堂,豪朋满座,彼此招呼寒暄着,谈论着今晚花魁名落谁家,喧嚣热闹无比。
马帮的乌副帮主亲自坐镇二楼,率众马帮高手们看住场子,以防混乱。
对于今晚这场的花魁大会,马帮上下相当的重视。
在太湖跟跟巨鲸帮水匪这一战,马帮精锐弟子阵亡了近三百余人,伤不下一二百,光是抚恤金便是一笔巨大开支。再加上给参战弟子的功劳赏金,开销如流水一般。
今晚这场花魁大会,有不少清倌人即将出阁,光是首夜出阁权竞拍,便能替马帮回笼不少钱财,缓解一下压力。
乌副帮主亲自坐镇,以保今晚这场盛会万无一失。
吴郡花魁盛会,终于开场。
一楼大厅的中央,一座巨大的舞台,供歌舞。
来自吴郡数十座青楼的清倌人们陆续登场,一场接一场的争相斗艳,施展出自己所学的十八般歌舞琴艺。
“好!”
“再来一首!”
通宵达旦,数个时辰,一直持续的深夜时分。正所谓春宵一夜值千金,青楼不醉夜不归。
自然,压轴的总是排在最后面。
众江湖豪客们看的激动,期待的热情越来越高涨。
李妈走上舞台,热情道:“有请,今晚的压轴之场,烟雨楼斐氏,阿奴小姐!给大家带来一曲霓裳羽衣舞!”
烟雨楼中央舞台,被一道道朦胧粉白薄纱所笼罩。
宛若一座虚无缥缈的月宫仙境,薄纱飘忽,梦幻重重。
烟雨楼舞台中央,有一位舞姿婆娑的纤巧仙女,手持一柄轻巧的琵琶,犹抱琵琶半遮面出来,轻拢慢捻。低眉信手续续弹,似乎在叙说着心中无限事。
若大珠小珠一串串清脆掉落玉盘,若银瓶撞破水浆四溅,铁骑突出刀枪鸣。
弹着霓裳曲,舞动着羽衣舞,如梦如幻。
片刻,烟雨楼中,众豪宾贵客们渐渐看的沉醉,迷离。
不时爆发满堂喝彩。
阿奴在舞台中央舞动着妙曼的身姿,看着满场宾客的欢呼,却不见那曾经熟悉的身影,不觉心中难言的悲伤在汹涌。
不知不觉,那琵琶声渐渐悲伤起来,冰泉冷涩弦凝绝。
“锵~——!”
四弦一声如裂帛,琵琶琴音弦断。
阿奴终难掩心头悲伤,跌倒在舞台上跌,俏美的脸庞,两行清泪无声的流下。
一曲霓裳,舞断肠!
烟雨楼内满堂宾客,一时死寂,无声。
……
三楼。
一间豪华大包厢内。
江州司马白居易,王守澄钦差特使和吴郡太守赵居贞,三位大人坐主桌。
吴郡的诸位县令干陪末座,其余大小官吏们都恭候的站在一旁。
王守澄钦差看的出声,良久才叹道:“我跟随在陛下跟前多年,见识过长安名妓霍小玉那的歌喉,也观过宫廷舞剑公孙大娘的《剑器舞》,赏识过金陵名妓杜秋娘的名舞《金缕衣》!没想,这吴郡竟然也有阿奴小姐,一曲霓裳羽衣舞,如此出众。”
白大人怅若失神,怔了好一会儿,向左右问道:“对了,她叫什么名?”
王县令连忙道:“这个还真不清楚,刚才只听说斐氏阿奴。不过,县衙有所有在册的乐妓籍贯,上面记载了全名,可要下官去查一查?”
“去查一下吧。”
赵居贞吩咐王县令。
“是!”
王县令连忙点头,带着几名衙役飞奔往县衙。
不多会儿,王县令便匆匆的回来,脸色似乎有些受了惊吓,苍白无血,向三位大人低声回禀道:
“三位大人,查到了。姑苏烟雨楼乐妓斐氏,斐兴奴,十七岁。孤儿,九岁自卖其身,一个月后,被主家女主人卖于烟雨楼至今。有一弟,名兴丑,少一岁,其余记载不详。”
王守澄钦差不由赞道:“好名字,足以和霍小玉、杜秋娘等并列!斐,斐然也。兴,兴荣也。奴,低微也!她起于低微,却兴兴向荣,斐然于世大好征兆!”
“斐兴奴,人如其名!”
白大人也点头微赞。
王县令脸都白了,顾不上擦脸上的汗,慌忙插口说道:“三位大人,这关键不在她名字好不好听啊!这斐兴奴是斐兴丑的姐姐。而斐兴丑,不就是天鹰门的英雄阿丑吗?听闻,这阿丑跟苏上仙交情,可不是一般的深厚,是打小的莫逆之交。但阿奴是八九年前卖身,她和阿丑的关系江湖上却出奇的极少人知道,根本没人听闻。若是被苏上仙得知,怕是会出大事。赵大人,下官怕出事,连忙把乐妓籍册也带来了。”
他急忙递上那册乐妓籍册。
赵居贞神色一变,接过那乐妓籍册看了一下,神情顿时沉重起来:“嗯,此事你办的不错。稍有不慎,便要出大事啊!”
其他两位大人听了,这才注意到这一细节,都是一惊。
“要不,下官赶紧让马帮将斐兴奴的卖身契交出来,把官册上的乐妓籍销了,免得苏上仙知道后降罪?!”
王县令小心道。
“不!”
赵居贞神色沉凝,摇手道:“万不可如此!”
“这……这是为何?”
王县令惊呆。
“这阿奴是阿丑的姐姐,阿丑和苏上仙是自小的深厚交情。苏上仙为了阿丑,必定会救阿奴。但你若是抢先一步,出面把人救下,便等于是让苏上仙欠下你一个人情!
我等世俗之人,尚且不愿轻易欠下人情。仙人,只怕更加忌讳此事,哪个仙人会乐意自己无缘无故又多了一份人情债?
你让上仙欠下你一笔人情,那你是打算让上仙怎么还你这人情,天天惦记着你?是嫌活腻了不成?!”
赵居贞沉声道。
王县令顿时想透彻这一点,神情悚然,连连摇头道:“不敢!下官何德何能,敢让上仙欠下人情。”
“此事,还得仔细斟酌!”
众大小官员们左思右想,这事情不是一般的棘手。
以苏上仙之名,让马帮立刻交卖身契放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谁又敢去越俎代庖,抢在苏上仙之前,去做这件事情。变相的让苏上仙受了一份人情。
情分这东西,最是微妙。
人情债,笔笔人情皆是债,所以重情义之人,都不愿意欠下人情债。欠下,必定想着尽快还。
但若是两者身份悬殊到天壤之别,高位者欠下了卑微者一份人情债,这怕是比刀子还厉害。
纵然是马帮高层,一旦发现这层关系,怕是也要左右为难无比的头疼,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放人,又不令苏上仙,欠下马帮一份人情。
姑苏县令承当不起,他们马帮何尝能承当起!
让苏上仙欠他们一个人情,怕是全帮上下都要寝食难安了。
“苏上仙没来之前……什么也不可以做。等着他亲自来,将人赎走吧。”
“可是,苏上仙知不知道这斐兴奴是阿丑的姐姐?这两日苏上仙不知去向。他会出现吗?万一苏上仙根本并不知这层关系……未能前来的话……只怕也不妙。”
众人心头都沉甸甸的。
赵居贞沉吟许久,道:“无妨,我这里还有最后一策。苏上仙还有剿匪得的一笔数万两银子的朝廷赏银,尚未领取。如果花魁大会落幕,苏上仙依然未能亲至,那只能以苏上仙的名义花掉这笔银子,将她赎下来,还她自由之身……这样,她依然算是苏上仙搭救了,而非旁人所救。这笔人情,不至于记在任何人的头上。”
王钦差点头赞同:“也只能如此了,先等着,看看苏上仙今晚会不会来吧。”
众人只能等着。
白居易心有所思,道:“来人,笔墨伺候!”
他的随从,立刻在桌台,铺上笔墨纸砚台。
白居易略一思绪,提笔挥墨泼洒。
“《琵琶行》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
落下最后一笔,白居易犹如陷入魔怔之中,微声长叹。
赵居贞太守、钦差王大人在旁观看。
王县令、王主薄等众大小官员,都翘首以盼。
白大人乃大唐天下的第一等才子,陛下跟前的红人。能亲眼见他落笔作诗,那简直是无比的幸运。
赵居贞默念,叹为观止,赞道:“白大人高才。我观斐兴奴之霓裳羽衣舞,心中虽有所思,却什么也写不出来。这一首《琵琶行》,催人泪下,必定是千古之绝唱,令在下惊叹!”
白居易摇头,淡然道:“我仅仅只是写实,书写斐兴奴之平生,不增一分,也不减一色。吴郡之行,偶遇斐兴奴小姐,乃是我白某的幸运,得此诗,此行也算圆满。”
赵居贞却是感叹羡慕道:“我赵氏名门兄弟四进士,过个数十年后,便被世人遗忘。白兄此诗,乃是流芳千古之绝唱。这首《琵琶行》,怕是千百年后,世人依然口口传颂。她比我这的太守,还更有名,更幸运。”
“赵大人此言差矣~!”
白居易摇头,道:“先有她斐兴奴,白某才能写下这篇《琵琶行》。并非我成就她斐兴奴。再说了,赵大人和斐兴奴小姐,也比不得。
赵大人是这一世的显贵,享受毕生的荣华……只是后世名声不显。
而她斐兴奴,怕是要受今世之苦,才留身后千年的流芳名。”
“我等世俗凡人,人生也就短短百年,谁不想流芳千古!我何尝不是想在史书上记下一笔。”
赵居贞依然羡慕:“白大人,不如也帮在下写一首?随便写一首就行,日后世人提起白大人的诗,也会顺带想起在下。”
他自己也会写诗,但写的不怎么好,欣赏的人不多。只有白居易这位大唐一等才子的诗,才会世人争相传颂。
“写你?写什么?”
白居易诧异。
“我为官一方,灭了巨鲸帮啊!”
赵居贞连忙道。
白居易笑而不语。
赵居贞不由连忙问道:“怎么,这剿灭巨鲸帮,镇守吴郡的功劳,不够写入诗?”
王钦差不由大笑,拍着赵居贞的肩膀道:“赵大人,你就别想了。陛下想得他一首赞颂之诗,暗示了数次,尚且得不到,被他气得不轻。你我之辈,哪有这么大福气。
别瞧你我在座数十官员,今晚烟雨楼内满堂的豪杰英雄,好像各个名气大,多不胜数。但数十年一过,全都沉寂消失在这滚滚红尘世俗之中,掀不起半片浪花。
这满堂上千之众,真正能够流芳千古的,唯有白大人和他笔下《琵琶行》里的这位斐兴奴小姐。”
赵居贞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满脸幽怨,叹道:“唉,我等庸俗之辈,也只能去争这眼前数十年的兴衰荣辱了!”
“只是,斐兴奴,这一世命中坎坷啊!”
白居易将笔放下,突然叹了一口气。
王钦差笑道:“白大人何须感慨。自古以来,哪一位名传天下的一代名妓,不是受了一生一世的苦?纵然她能逃得出这小小的青楼,逃出这小小的吴郡。可是,她能逃脱了那一生的红颜薄命?哪怕是帝王的爱妃,千般宠爱,十余年后就能有善终?”
众官员默然。
受尽帝王万般宠爱的杨贵妃之死,犹历历在目。
世上谁能比帝王显贵?
帝王尚且庇护不了他心爱的女人,谁又能改那宿命。
王钦差摇头道:“红颜薄命,乃是上天注定了。奴籍,只是纸面上的命运而已,销不销,其实都改不动天命。别说我们这些小官,哪怕是帝王眷顾,收在身旁,也改不了那红颜薄命的宿命……这天命,唯有仙人可改。这吴郡的仙,只有苏上仙。只是不知,苏上仙是否愿意改她此生的红颜薄命。”
“是啊!天命难改,唯仙改命。世人,谁不羡慕真仙!”
白居易几许怅叹,起身,离席道:“我此行去江州上任,半路来一趟姑苏,偶遇斐兴奴小姐,得一篇《琵琶行》,心愿已足。斐兴奴的余生,只看她的命数吧。此间剩下的余事,便拜托两位大人照看斐兴奴一二。王钦差、赵大人,告辞!”
“白大人走好,一路走好!日后有缘再会!”
两位大人连忙起身相送,吩咐一队官差,护送白大人离开吴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