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道两教面红耳赤争执千年,就像形成了一座大泥潭,历代两教高人都不能免俗,或者激辩于庙堂,或者著书诋毁,一个个都要在这泥泞里去摸爬滚打上几番,少有能那种后世公认能够出淤泥而不染的,近百年以来佛门里出了一名西游取经的白衣僧人,才减轻了本朝三教排位以儒为先以道次之再以佛垫底的尴尬,可惜顿悟一说现世后,对白衣僧人和两禅寺都是一个巨大冲击。这位高大僧人曾经笑言佛道两教之争,就像村里两户老农抢水灌田,水源相同,但水量毕竟就那般多,谁多偷多抢多骗一些水放入自家农田,谁家的庄稼就收成更好,争水嘛,自然要磕碰,先动口,说服不了对面,再动拳脚,实在不行,谁与亭长关系笼络得好,就去让手拿兵器的官家来杀人。
这自然是白衣僧人在自嘲之余,也暗讽了道教龙虎山亲近朝廷,得宠于君王,自皇宫朝野往下至江湖市井,在历史上发起多达六次的灭佛运动,白衣僧人以往两次在道教祖庭金顶上独战十数位得道大真人,都是类似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胜出,说来奇怪,以往佛道十年一度的争辩,即使有一方大胜,事后也要遭受非议无数,唯独这从不话说尽的白衣僧人,赢得踉踉跄跄,连倨傲至极的龙虎山老神仙们也都只是苦笑,并无太多芥蒂,这些年倒是经常有一些龙虎山以外的真人引述摄取佛教义理,著作种种典籍抨击对抗佛教,扛着书箱就去两禅寺找白衣僧人理论,结果无一例外下山以后都不言不语,外人如何询问,都闭口不谈。
两禅寺后山茅屋外,一大一小两个光头和尚在晒太阳。这里离禁地碑林太近,少有访客,也就没啥寺里那些浓重到掩鼻都遮不住的香火味儿,茅屋后有菜圃鸡舍,前有两棵桃花,岁数都不大,一棵绛桃是中年僧人女儿诞生时栽下的,后来他不知道哪里拐骗了个小笨蛋吴南北,又补种了一棵垂枝碧桃,后山背阴,桃树长得慢,枝干扶疏,这会儿枝桠碧绿,小花骨朵儿远称不上丰腴。
每年两个孩子生日,笨南北的师娘就会拎着菜刀,拉着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孩子去桃树下,依着身高刻下痕迹,早先李东西身为女孩子,发育得早,个子窜得快,每次生日都欢快得像只黄雀,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还不断去摸笨南北的小光头,取笑他是个矮冬瓜,可惜风水轮流转,当她步入少女,当他成为少年,李东西就不不乐意了,如今吴南北已经比她个子高,这让李子姑娘有些惆怅呐,以后万一笨南北长得爹那么高,岂不是得踮起脚跟才摸得着他脑袋了?
小和尚今日无需给释经*,而且明天要顶替师父前往龙虎山莲花金顶,小和尚终归是在两禅寺都能以理服人的小年龄大讲僧,瞧不出有何怯场,只是郁闷问道:“师父,明天我就要去龙虎山与他们吵架了,怎么还有道士上山来跟你叨叨叨。”
白衣僧人躺在一张藤椅上,抚摸着光头,瞥见媳妇走出茅屋要洗衣服,语气坚定说道:“山上山下都知道你师娘手艺好,来蹭饭的。”
小和尚真是笨啊,实诚说道:“啊?那师父你昨天为啥背着师娘说那盘咬春的青韭盐放多了,找我要水喝,我觉得咸淡适中啊。不过这些道士也太得寸进尺了,虽说来者是客,可师父师娘都做了一桌子饭菜,他们饭也吃了,还要跟师父你吵架,吵不过了就撒泼耍横,好吧,师父你嫌耳边呱噪,领着他们去屋后头请他们拿拳头说完道理后,骂了师父还打了师父,到头来师娘还要赔着笑脸说咱们的不是,唉,这世道。”
白衣僧人肩头被女子恶狠狠拧了一把,金刚不败个啥子哦,这位光头大叔直皱眉头,满脸可怜。等挽着盆子的媳妇冷哼着走远了,他轻轻一拍笨徒弟的脑袋,瞪了烟,倒也没有出声训斥小和尚没有眼力劲儿。
笨南北挠挠头,确实如东西常年所说,挺滑不溜秋,像个木鱼。小和尚唉声叹气道:“师父,我到底行不行啊?到时候吵架输了,万一老方丈连铜钱都不发给咱们,到时候师娘肯定怨我。”
最是惫懒的中年僧人不负责道:“老方丈说你行,你说行不行?”
小和尚有些犹豫:“这个,还是不太行吧?老方丈见谁不是说行行行,半年前天竺来的那个外地大和尚说要建寺说法,老方丈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把眼馋了好些年那块地的慧娴方丈他们给气得哦,还有,一个月前法琳师叔说要还俗,不当和尚了,要去山下当喝酒吃肉的屠户,这么大的一个事,老方丈也只是笑呵呵说行的行的,还有,前两天才八岁大的永法师弟跑去老方丈禅室,说不给糖吃就撒尿在那里,老方丈不一样答应了。”
白衣僧人云淡风轻哦了一声,反问道:“东西说你行,那你行不行?”
笨南北顿时眼睛一亮,咧嘴憨憨笑道:“我看行。”
白衣僧人没好气道:“那你叨叨什么,你去看看东西帮你整理行囊如何了,我的闺女都没这么对我过,见你就心烦,去去去。”
小和尚嘀咕道:“师父你又不下山远行。”
见到师父瞪眼,笨南北赶忙从小板凳上抬起屁股,撒开脚丫子跑向那座简陋茅屋,小跑时,那一袭被师娘清洗得十分素洁的讲僧袈裟,两只宽大袖口缓缓飘摇,不惹尘埃。
白衣僧人闭上眼睛,懒洋洋道:“师父一趟走了几万里,把一辈子的路都走完。”
茅屋有房三间,笨南北的房间就在李东西隔壁,小屋里除了一床一桌一凳一青灯,再加上桌上几部佛经,竟然也就没什么多余物件了,这与师父师娘屋里子锅碗瓢盆乱七八糟,以及李东西闺房里零零散散的心爱玩意,形成鲜明对比。李东西坐在笨南北棉被叠放整齐的狭窄木板床上,在翻来覆去折腾一个简易麻织行囊,其实也就几件换洗衣物,可她塞了一些从娘亲那里讨要来的铜钱和碎银子,一半是给笨南北买佛经的,还有一些则是托他去山下买些物美价廉的胭脂水粉啊才子佳人小说啊小巧雕花妆盒啊,她正愁这些银钱够不够花呢,皱着小眉头,那神态,与她爹如出一辙。吴南北瞧见了不出声,只是偷着乐。
“喏,笨南北,这串紫檀念珠,是徐凤年送我的,你拿去。他说行走江湖,得讲究派头,要不很多家伙都会狗眼看人低。说好了,是借你啊,不是送你的。”
“师父看见了会不高兴的,你平时连摸都不给他摸一下。师父为此已经给世子殿下在账本上记了好几百刀了。”
“死南北,那你到底你要不要?!”
“要!”
“出门在外,要省着点花钱,知道不?包裹里这些银子,嗯,你要是买书钱不够了,那就少买些胭脂水粉好了,反正你嘴笨,也不知道讨价还价,肯定要被宰客,反正山脚那边的胭脂也凑合。”
“哦。”
“笨南北,别跟我哦哦哦,这些银钱一人一半,说好了的。不许把银钱全都给我买胭脂水粉,记住了没?!”
“哦。”
“哦你个大头鬼!还有,我让爹帮你摘炒了一些茶叶,到了龙虎山,见到人就多送礼多给笑脸,咱们家走出去的和尚,都得跟我爹一样,气度大。不过万一你被人打了,就别嘴硬,赶紧跑回家,我跟爹
说一声,让他帮你出气!”
“得嘞,我知晓轻重的。”
“还有一件事,你别忘了啊,如果遇见了徐凤年,千万记得跟他说来咱们家玩。”
“一定的。”
“到时候徐凤年上山,你是帮我爹还是帮徐凤年?”
“帮你呗。”
“你再说一遍!”
“帮徐凤年。”
“这还差不多。”
白衣僧人躺在藤椅上,听着屋里的小打小闹,没来由记起了许多年前一个冬季,在京城小巷里吃过的一种面茶,是很能养人的作物糜子细细磨成的,面茶滚烫,轻轻摇晃,便在一只小瓷碗里荡漾,吃法也有一些穷讲究,嘴得贴着碗边上细溜着喝,转悠着小碗,如此一来,入嘴热而不烫舌,碗里头的面茶也不会早早变凉,五脏六腑无一处不暖和。大街小巷屋檐下挂满了冰凌锥子,可喝这样一碗面茶,身子暖和了,心也就跟着暖和。当然,最让他感到在严寒里感到暖意的是身边坐着一个女子,兴许不那么好看,心眼不太大,有些刁蛮,可大千世界里,茫茫人海中,偌大一座京城,万人空巷,数十万人,他没有看到皇帝陛下,没有看到王侯公卿,独独看到了她。他既然已经比很多世人都要敬佛礼佛,便心中无愧,对得起那剃去的三千烦恼丝了。他只觉得当不起那些崇敬的眼神,将他视作神明,于是与她一起喝面茶的时候,还有她掏钱结帐的时候,他有些脸红。
柴米油盐,粗茶淡饭,很好啊。
媳妇说那座京城有太多不要脸皮的女子,不许他再去,不去便不去。
白衣僧人笑了笑,睁开眼望着当空日头,自言自语道:“都老啦。”
晒衣服的女子耳尖,怒道:“又有哪家的小狐狸精不害臊来勾搭你了?”
身材异常高大的僧人赶忙起身,跑去帮忙晾晒衣服,笑眯眯道:“媳妇,我来我来。”
折腾完了行囊的李东西站在门口,看着相亲相爱的爹娘,想着娘亲睡觉打呼噜震天响,还没个睡相,三天两头被踹下床的爹都能一点不介意,小姑娘顿时有些忧伤,徐凤年会喜欢自己这样的姑娘吗?
小姑娘红了眼睛,嘴角挂着满满的少女情愁,“笨南北,我知道你下山,碰不到徐凤年的。”
小和尚慌了神,“那我下了龙虎山,先不回家,去北凉找世子殿下,好不好?”
李东西破涕为笑,白眼道:“算啦,我是女侠,不在乎这个!”
小和尚傻乎乎跟着笑起来。
白衣僧人摇头叹气,怎的收了这么个不争气的笨徒弟。
女子会心笑道:“南北不像你才好。”
当晚,小和尚笨南北一如既往地睡得安稳。反倒是跟她没啥关系的李东西翻来覆去,睡不着,很晚才勉强睡去。
清晨时分,一名辈分奇高的百岁老僧亲自来到后山茅屋,迎接一禅讲僧去大雄宝殿那边,以须发如雪的老方丈为首,寺里一些闭关的老家伙们也都专程破关而出,广场上起码聚集有三四百个身披袈裟的大光头,更别提许多躲在远处凑热闹的小沙弥小光头,十年难得一遇的盛况空前啊。如果李东西看到这幅场景,还不得翻白眼翻累啊,小时候她还喜欢听和尚诵经时数一数有多少颗光头,可年年数月月数日日数,总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幸好李子姑娘睡得晚,赖着还没起床,白衣僧人和小和尚吴南北都没敢叫醒她,这位以做女侠为理想的姑娘起床气可大得很,便是小和尚的师娘都不敢轻易去触霉头,更别提一家四口就数他们最没有江湖地位的师徒了,再者,吴南北也怕到时候自己舍不得,让东西瞧见了要笑话或者生气。
人海自动分开。
眼神清澈的小和尚和慵懒的白衣僧人,并肩而行。
以老好人著称的老方丈笑呵呵走下台阶,见着了小和尚,打心眼喜欢。
老方丈正要说话间,看到原本并拢的人海再度分开,抬头看去,就瞅见一个在两禅寺就是最大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竟然边跑边哭了?
笨南北的师娘站在广场边缘停下脚步,一脸无奈。
姑娘跑到爹和青梅竹马长大的笨蛋小和尚跟前,一路哭来,已经哭肿了眼睛,约莫是跑得急跌倒过,身上沾了许多尘土,她死死抓住小和尚的袈裟一角,伤心欲绝道:“笨南北,我做噩梦了!”
饶是在场大光头们都是名动天下的得道高僧,此时此景,都是善意地哄然大笑。
白衣僧人与老方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叹息。
李东西死死攥住小和尚的袈裟,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这片袈裟,再也见不到这个天经地义以为会永远在一起的笨南北,她伤心欲绝,哽咽道:“我梦见你死了,成了佛陀,你说要往西而去,再也不理我了!”
“我喊你吴南北,我说不喊你笨南北了,我还说让你喊我李子和东西了,可你就是不理我,还是走了!”
“南北,我梦到你站在北凉城下,我站在城头上,只能看着你,你前面是密密麻麻的可怕骑兵,不知道有几十万,可你说‘天地之大,容小僧只在这北凉城前方寸地,为李子竖起一道慈碑’,然后那些坏人就一齐射箭了,他们也不冲锋,只是一拨一拨箭雨泼在你头上!你先是流血,整件袈裟都红透了,后来你在原地坐下,低头念经,血都变成金色的了!然后你就变成了佛陀,爹说过这就是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你成了佛陀,你再也不肯见我了!”
“笨南北,我不要胭脂水粉了,你别死,好不好?”
姑娘说得断断续续,梨花带雨。
与老僧们说经*,有天女散花顽石点头风采的小和尚,估计是心疼东西的伤心,也跟着哭了起来。
整座广场僧人尽悚然!
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老方丈眼皮敛了敛,轻轻望向白衣僧人,后者笑了笑,道:“无妨,我这徒弟不去龙虎山便是,我去,师父,行不行?”
老方丈微微一笑,本应该情理之中这次却是天大意料之外地点头道:“行。”
小和尚笨南北正了正袈裟衣襟,双手合十,面朝背后高处便是大雄宝殿匾额的老方丈,低头轻声道:“小僧如果真的可以成佛,今日起却也不想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