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起一大早驱车出门,导航定位到天寿陵园,从家里出发将近六十公里,避开高峰期他开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比他母亲到得早。
整座陵园依山就势,乾高巽低,园内四季常绿,郁郁葱葱,六百余亩占地面积,造了两百多亩绿化地,山清水秀的,像个公园一样。当年老爷子看中其风水,这里又背靠与明十三陵一脉相承的天寿山脉,重峦叠嶂,前望京华平川,左依生长千年“青檀古树”的檀峪村,右邻唐朝始建的千年古刹“敕赐和平寺”,且又有皇家陵寝之气派,便在这里购了块儿家族墓地,让唐家的子子孙孙以后都在此入土为安,老爷子想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处,死也该团团圆圆的死在一处。
唐起抱了束白菊进方舟园,搁在他爸的墓碑前。
唐母穿一身黑丝绸连衣长裙,包住纤细的小腿,蹬一双尖头裸靴,搭西装外套,戴网格礼帽黑手套,气质极好。她跟唐起并肩,身形细瘦,年轻得不太像母子,但面容相似,都一样的标致。
“你哥不来”
唐起道“在外地出差。”
唐母便没再多言,静静待了一阵,唐母准备走“下午集团还有个会。”
“嗯。”唐头,“回吧。”
“有空你俩回家一趟,妈给你们做顿饭。”
唐起笑了一下,跟她慢慢往外走“您比我们还忙,就别操劳了。”
“对不起啊,儿子。”她天天忙事业,到处飞,有几年甚至搬到了公司,鲜少回家,从来都没顾得上家庭,等一转眼,才突然发现,两个儿子都大了,还这么成器,她觉得欣慰之余,又觉得愧对。
唐起从来都没让她操过心,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跟着他哥,两兄弟感情深得她像个外人。
“好好儿的说什么呢。”唐起安抚她,“等哥回来吧,我提前跟您约时间。”
每次见面,都拉不了几句家常,话题又会拐到项目上,公事公办讲问题。
从好几个项目来看,唐母不止一次为唐起的思维感到心惊,他非常具有大局观,是个精明能干的操盘手,辅助他哥开疆拓土,每一个决策看似运筹帷幄,稳中求胜,却又在剑走偏锋,透着股赌徒般的胆气,再配上唐庚那个不择手段的脾性,俩兄弟简直就是对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
唐母从不曾发觉,她这个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叛逆期的二儿子,在商场上利得像柄抽出鞘的刀,还没见血,就已经透出杀气了。
母子俩边走边聊,到园区大门外,停着辆改装后的黑色灵车,应是刚送完逝者的骨灰下葬,正掉头要走。
唐起不经意瞥过去,就见半开的车窗上搭着一只细胳膊,袖子挽在肘臂上,露出腕颈一圈梵文刺青。那只手伸出来,拨了拨挂在后视镜上的黑色绸布。
“妈,我看见个熟人,先走了。”
唐起匆匆扔下一句,还没等唐母开口,他已经冲到自己车里,迅速跟上那辆灵车。
灵车行驶缓慢,起步没多远,停在岔路口处等红灯。
唐起的evavte并列靠过去,降下车窗,看见那只胳膊的主人坐在副驾驶上,扭着头正跟灵车司机说话。
从唐起的视角,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蓄着散在脖颈的短发。
是家里在办丧事吗唐起不敢贸然出声,怕唐突了人。
灵车驶出去,唐起快速跟上,那双紧握方向盘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拐过好几条大街,终于停在某个偏僻的路口,副驾驶车门拉开,一双黑皮马丁靴踩在地上,裹着两条秸秆一样修长的腿,牛仔裤,上身却套一件宽松素白的袍子,系盘扣,类似复古唐装风,混搭得不伦不类。
砰一声,车门拍上,她笑着跟司机摆手“走了。”
是很熟络的口吻,绕过车头走。
“诶等等。”那司机探出头,叫住她,“钱一会儿微信转你,我下班过来找你吃饭。”
“行。”
待灵车开远,唐起走下来,手把住车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对着那人的背影刚要开口,身后却突兀的插进另一个粗粝的嗓音,越过他喊“秦禾。”
然后,秦禾转过身,离着几尺远的距离,跟唐起面对面。
唐起嗓子倏地一紧,怔怔望着她,心如擂鼓地历经起一场久别重逢。
然而,秦禾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像看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目光轻描淡写,从他身上错过去,同时越过他,走向声源“钱叔。”
“你不在家,又不接电话,快递就把包裹搁我这儿了,自己过来取。”钱叔说着,随口又问,“干嘛去了,一大清早就不见人。”
“有个逝者落葬,家属请我去走一趟流程。”秦禾在最里头那张桌上拿快递,小小的一个包裹,掂在手里,顺便让钱叔捡俩个猪肉白菜包,扫码付款。
钱叔开早餐店的,白天也卖面条跟米线,再额外附送她颗茶叶蛋,分别装进两个塑料袋“卖随葬品啦”
秦禾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咬“就在墓穴四角放四只元宝,取个四角压财的寓意。”
“也算开个张了。”
秦禾笑了笑“回去了钱叔,谢谢啊。”
唐起还怔在那里,眼睁睁盯着秦禾咬着包子打跟前儿慢悠悠的晃过去,甚至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个。
秦禾没走几步,停在十字路口的尖角,有家打着殡葬用品招牌的铺面前。她把包裹隔在地上,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殡葬用品铺面的大门,进去了。
从墓园跟到这里,毋庸置疑,唐起的心境跌宕起伏,又说不上来那种感受,挺神奇的,她居然在经营一间殡葬店但是她好像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了,唐起不确定前后哪个更令他心情复杂。
他坐回车里,缓了一阵,掰开扶手箱,摸出一包烟,弹一根咬在嘴里。他很久没抽了,也没有烟瘾,只在应酬的时候才会陪着一帮老烟枪烧两根。
但是他现在特别想抽,深吸一口,压一压心绪。
驾驶车里烟雾缭绕,唐起靠着座椅,眯起眼,透过挡风玻璃瞧着那人进进出出,摆了一排纸扎花圈在门口展览。
唐起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好笑,叼着烟的嘴角弯起来,心里咂摸“原来你叫秦禾呀。”
总算给他逮着了。
唐起把两边的玻璃往下降,让烟雾散出去,瞜一眼村道两排的店面,都是参差不齐的平房,非常老旧,墙壁斑驳,门市污脏,是那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污迹,除了重建翻新,永远都打扫不干净。中间依稀竖着几户自己违建的二三层小楼,紧夹着一条狭窄街道,坑坑洼洼的,更加透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残破像。
一根烟燃尽,唐起再次下车,油光锃亮的皮鞋踏着尘土飞扬的街面,往殡葬用品店里走。
秦禾已经换了件黑t恤,宽宽大大的罩在身上,薄得像纸片儿一样,敢情那件复古唐装是她出门装腔作势的工作服。
见有人进店,她把最后一口茶叶蛋咽下去,啜了口袋装牛奶,只在尖角咬了个洞,连吸管都没插,然后顺手把牛奶倚在架子上一尊骨灰盒旁边,问唐起“请问有什么需要”
唐起扫了眼那袋骨灰盒旁的牛奶,捺下心里那阵不舒服,盯着她,面对面之后,再一次确认了对方并不认得自己这件事“今天是我爸忌日。”
秦禾把他从头到脚捋一遍,开始安排豪华套餐,什么聚宝盆、万贯金钱、金元宝、美钞、金砖金条凑了整整一大箱,再推荐一些当下时兴的苹果手机、苹果电脑、中华、玉溪等等,全是纸扎的款,能给逝者烧过去解闷儿。
唐起盯着她这些花样儿,一件一件问价钱,秦禾也一件一件的报价,最后算了个总账,两百四十九块钱,差一块就凑成二百五,满满当当两大箱。
唐起掏钱包,抽三张大钞“现金。”
秦禾拉开抽屉给他找零,突然柜台上的手机响,唐起接过零钱的手猛地一抖,把他吓一跳,差点没捏稳。
秦禾投去安抚的神情“别紧张别紧张,是我电话铃。”
唐起瞪着眼,简直了,谁会把哀乐设成来电铃声,里头还参着一串撕心裂肺的哭喊,随着哀乐节奏,哭得抑扬顿挫,喊得千转百回,但凡来个电话就开始哭丧,你干这行干得这么尽职尽责吗
唐起瘆得慌,被她那部山寨机炸裂的音质,震得汗毛倒竖。
这是业务电话,秦禾要接的,赶紧送客。
唐起一手拎一个纸箱,往店外走,他走得慢,竖着耳朵听了几句,秦禾正跟电话里的人说“火化呀,我还是建议高等炉的,就是选项里的豪华火化炉,遗体放在尸床上,火化完后人体骨架的形体完整,出灰也干净这得看家属的需求嘛,价格难免比普通炉要高一些这个您大可放心,我在殡仪馆里有熟人的,肯定会好好送老人家一程骨灰可以让礼兵代捡,但很多家属还是会选择亲自去捡儿女要尽孝道嘛”
说实在话,唐起听着她那些火化炉、尸床的词汇,是有点儿难以适应的,还在殡仪馆里有熟人,这关系攀得,他听着怎么这么不得劲儿
正常情况下,不都是我跟这个市长,那个省长关系熟吗尽往长脸了说,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吹,我在殡仪馆里有熟人,就刚刚那个开灵车的司机
唐起越想越膈应,把两大箱花里胡哨的纸钱塞进后备箱,坐回车里时的心情更复杂了。
结合刚才秦禾讲的那通电话,唐起不由想起当年,秦禾逼近的冷眼,和一双血手,捏着他的脸颊,用力的像一把铁钳,警告他“小朋友,你没见过我,也不认识我,听见没有”
唐起记得很清楚,秦禾是怎么吓唬他的,抹他一脸血,在漆黑阴冷的深山中,阴沟里,语气森冷得像个夜叉“不然,我就把你活埋了,跟尸体埋在一起。”
贼拉凶
他当时真的不经吓,被秦禾弄哭了,回头想想,可真够丢人的。
再说,他根本不是什么小朋友,已经在念高中了,十几来岁的年纪。
所以不认识吗还要装作没见过吗否则会不会被她殡仪馆的熟人推进火化炉,跟尸体埋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陵园介绍部分来自官方介绍,不知道怎么在文中加注,就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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