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保时捷车主在手术室外守了一宿。
唐起到院的时候老人家刚做完ct,是专门负责照顾饮食起居的赵姨送来的,她因为觉轻,睡眠浅,听见动静起来查看,才发现老人家摔倒在地,应该是半夜口渴了起来倒水,结果绊到桌椅,赵姨赶紧打了120,送来急诊,迅速转入神经外科,半点没耽误。
医生说出血量很大,遍及脑室,跟唐起商量手术方案,得做开颅。
老人家一把年纪,身子骨本就不康健,再做开颅,怎么经得住折腾。
唐起签字的手几乎握不稳笔,他怕发生最坏的结果,怕老人下不来手术台,但是他又别无选择,利索签完字,把老人推入手术室。
手术将近五小时,直到清晨将老人转入icu,第一关才算闯过去。
孙忘一直陪到现在,才宽下心,被唐起轰回家休息。
接下来依然是高危阶段,老人重度昏迷,全身插满了管子,看得人心疼。
赵姨出去买早点,唐起守在门外,终于接通了他哥的电话,一开口,才觉得精疲力尽,嗓子沙哑。
“奶奶突发脑溢血,刚做完开颅手术,还没醒这里有我守着,你别太担心”
神经绷了一晚上,还来不及松懈,他就接到了龚倩月,也就是警局打来的电话,唐起料到了。
半个多小时后,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到了医院,唐起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半杯温热的玉米豆浆,暖了整个空冷的胃腔。
赵姨眼见两个警察朝他们走过来,停在唐起面前,亮出证件,列行公事般询问“唐起先生是吧”
赵姨一下子有些慌,搁下筷子站起来,张望向唐起“什么事啊”
“没事。”唐起按着赵姨肩膀让她安心坐下,简单解释,“昨晚发生了一起事故,我正好在场,算目击者,您先吃饭,我出去跟两位警官聊一聊。”
说完转身出去,站到走廊外,他不太希望亲人听多了担心,而赵姨也算他半个亲人,在唐起很小时就在四合院里帮佣了。
警察的来意显而易见,唐起也没什么可瞒的,大方承认“我认识龚倩月。”
警察亮出手机屏“这是死者对你的备注。”存着唐起的电话号码,写着挚爱这个词儿,令人怀疑,“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警方这是怀疑龚倩月跳楼的原因可能跟他有关毕竟人跳下来居然砸在他车上,那简直是巧得似乎蓄意而为了,就像选中那部车跳的一样,不偏不倚死在她挚爱车上。
可能是为情自杀,警方有理由相信,有钱人嘛,最把感情当儿戏,骗小姑娘感情。
而且,他们把唐起从头到脚扫一遍,穿高定,开豪车,那张脸帅得一塌糊涂。警察见得多了,小姑娘为这种人寻死腻活的报警电话,一个月没有三起也有两起,但大多都是胡闹,没真寻短见。
唐起迎着审视的目光,避嫌“大学校友,没交往过,也没发生过男女之间的任何关系。”
“但她跟我示好过。”唐起继续说,“买咖啡,送饮料,塞便当,我不接受,就让我扔了,挺困扰的。”
无论到哪里,就会有人纠缠着,哪怕唐起不止一次的严词拒绝,姑娘始终坚持不懈,甚至越挫越勇,相信持之以恒,皇天不负有心人。
唐起不胜其烦,冷过好几次脸,也受过好几次对方的脾气。
本该光明正大的上课却偏要躲躲闪闪,避了好几个月,才算过回正常生活。
唐起没细说,也不好言他人不是,只就事论事“前段时间,我才在一次会展中遇到她,因为我跟她老板有过两次合作,但工作上的事宜都由下面的人互相对接,我跟杨总仅仅吃过两次饭,勉强算熟。”
但龚倩月却贴上来,亲热的挽住胳膊,表现出跟唐起更熟络的模样,像个旧情人。
大庭广众的,唐起绷着笑,给她脸。
但在警察面前,唐起不想说这些,省略道“不知道她怎么拿的我号码,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警察神色严肃“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至于昨晚他为什么到达现场,龚倩月又为什么也在现场,警察早就已经了解透彻,看似本该有纠葛的两人压根儿不知道会在金悦大厦相遇。
难道真是巧合
还得仔细侦查推敲。
“当时在案发现场,我们打这个号,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言下之意还有是不是在刻意逃避
唐起默了片刻,不由自主抬起手,摩挲耳背后的两颗疤,他说“当时那种情况,真没缓过来。”
等缓过来的时候,就接到了奶奶进医院的消息,一直熬到现在。
如此看来,这就是个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单恋。
“死者生前对你有没有过什么偏激行为,或者你有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过激的话”警察注意到他的动作,发问,“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礼拜前,但是具体哪天我不太清楚了,”唐起回忆起来,掏出手机翻通讯记录,“17号下午,她来堵过我一次,在我公司楼下,送我一支绿水鬼”
警察打断“什么绿水鬼”
唐起顿了一下“劳力士腕表,断货的老款,我不知道她在哪个藏家手里买来的,省吃俭用攒了一年多,对她而言算是非常贵重的礼物了。”
但是唐起真不喜欢这么扎眼的款,更没一丝一毫的心动,他手腕上戴的码表能买一打绿水鬼。唐起让她退货,但是没法退,商家拒不退换,妹子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他,给他往情感道德上绑架。
唐起很伤脑筋,第一次为她买了单,把盒子扔进副驾,给龚倩月的支付宝账户转了整十万,加上大学期间的咖啡奶茶即便当,虽然从来没真正收过,还是强卖强买似的付了款。
唐起不想欠她的,也不想当个好心人让她蹬鼻子上脸“所以我最后说话重了些,让她别来死缠烂打。”
警察正在小本本上记笔记,听到这里顿住笔尖,敏锐道“你很讨厌她”
谈不上讨厌,但确实排斥。
“我真的感觉很困扰。”唐起自认为言辞还算妥当,不跳警察挖的坑,“我本来就很忙,每天精力有限,根本腾不出功夫再像大学时候那样应酬她。”
仿佛为了证实他真的很忙,接下来的询问期间,唐起的手机响了三四遍,一会儿这个总,一会儿那个董,左一口保证金,右一口土地款,再从前融聊到开发贷,财务法务轮流转,都是重要的电话,刚挂断,就听其中一名警察幽幽开口“唐先生这么忙,现在不会觉得困扰了吧”
这话像根刺,但唐起不为所动,他微微垂头,摁着电源键将手机关机,准备好生配合“警官是不是对我的人品有什么误解我真没这么铁石心肠。”
两个警察跟他面面相视,板着两张扑克脸。
双方又展开新一轮互问互答,拉扯了半来小时,不管警方怎么绕,唐起始终坚持与己无关的原则,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况且,本来就与己无关,唐起压根儿不了解龚倩月,也不清楚她生前的人际交往,不了更多疑点,也引不出下一个嫌疑人,帮警方转移视线。
至于对龚倩月这个人有什么看法,唐起不予置评。
警察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既精明又坦白,感觉实在问不出更多了,只能再从死者家属及其他同事朋友身上了解情况。
送走二位,唐起踏入icu外间,迎着满脸担忧的赵姨,宽慰“没事,别担心,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我守着。”
赵姨盯着唐起满眼血丝,心疼孩子“你也一宿没合眼,回去睡会儿,我上半夜睡过了,现在不困。”
“中午给我炖个汤吧。”唐起变着法子撵她回去,“下午再过来换我。”
孩子都说想喝汤了,赵姨爱给他做好吃的,又怕他自个儿回去后闷头大睡,一天不肯吃东西,饿坏了胃,遂应承离开。
唐起盯了会儿病床上的老人,毫无醒转的迹象,才坐回椅子上,把手机开机,设成静音,又给司博发了个定位,让他把自己办公室的电脑送过来。
末了给江明成致电,麻烦他在公司顶两天。
随后唐起靠着墙,眯了一小会儿,他不敢睡太沉,哪怕走廊外响起轻微脚步声,都要睁开眼睛看看病房里的情况。
直到司博提着电脑包,在诺大的医院晕头转向找过来,一脸关心“唐奶奶怎么样了”
“还没醒。”唐起接过电脑包,抽出来开机,纠正了句,“是江奶奶。”
奶奶姓江,也是亲的,但跟唐起的爷爷离婚二十余年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只拿走一套四合院,住了半辈子。
司博脑子一联想,脱口就道“江哥也姓江。”
“姓江的多了。”
司博哦一声,他差点还以为江哥如此位高权重,敢跟老板叫嚣,集团上上下下,连小唐总都得尊称一声哥,堪称集团一哥,是有亲戚关系呢。
没容司博多想,唐起把车钥匙递给司博,让他帮忙处理那辆刚出过人命的anara。
司博简单听完,睁大眼,吊着下巴惊了数秒。
唐起却面色如常,头脑依旧清晰“你到现场一趟,保险公司的人会过来勘验定损,我刚才已经电话通知了,驾驶证和行驶证都在车里,你现在代我过去办一些手续,能处理吗”
司博没处理过,有些紧张,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怕在领导面前露怯,梗着脖子点头。
“去吧。”唐起电脑搁在长腿上,噼里啪啦敲完一串开机密码,在司博转身之际叮嘱他,“别声张。”
“啊啊我知道了,小唐总。”然后就像得了什么艰巨的密令,神神秘秘往外走。
唐起瞥一眼司博的背影,这小子,初入职场,青涩,拘束,但他说什么都会全力服从,勤勤恳恳的,像个小学生一样态度端正,这性子唐起不欣赏,但是喜欢,所以顺手就用了,只是还得锻炼些时日。
唐起把视线重新转回电脑屏,习惯性浏览邮件,查阅投拓部录入上报的地块信息表,还有几个小李压缩发来的文件包,里面整理了看地实拍视频、周围现状情况图以及户型配比表等等一大摞资料,准备下一次上会。
唐起看了满眼的设计方案、测算表,一上午时间飞速掠过,他点开文件包里最后一个视频,是用无人机高空拍摄,那片地形他熟悉,并且之前还跟江明成分别调研过,旁边坐落着那栋他们计划收购的烂尾楼。而烂尾楼的前大街处,高耸着一幢大厦金悦大厦。
唐起的背脊倏忽一寒,盯着烂尾楼的画面突然切换,明显是被小李后期剪辑过的。
他将视频的播放条往前拉了几秒,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里面有个人影在视频中刹那出现过几帧,将将卡在场景切换的叠层之间,唐起放在回车键上的手指微微一颤,敲下暂停键,但画面太模糊,像个幻影,他却鬼使神差的感到熟悉,因为那个人影似乎穿了一条小黑裙。
唐起视线下垂,突然看见自己手腕上一节雪白的衬衫袖口,从针织衫的袖中露出来,上面一滴殷红干涸的血迹。
应该是昨夜开车门时,滴下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