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禾站在祭坛上, 居高临下垂着眼,看罗秀华一步步走近。
这种时候,就没有必要绕弯子了,秦禾直言“你给我一刀, 是为了以我的血来开地阴吧”
罗秀华撑着一把老骨头, 步伐缓慢, 像是自顾自地说“中华龙脊,镇伏八荒, 哪怕历经数千年,都未被撼动分毫, 贞观老祖设阵在此, 大概已有远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因为有贞观压下的这么一个惊世大阵,向氏才能将数万人的疠疫怨气全都填进去,镇于龙脊尸瘗, 永世不得超生,却也让人间逃过灾祸, 脱离苦海,真正是造福苍生的一桩功德啊。”
说到功德, 罗秀华的嘴角冷冷的提了一下“这些人生逢乱世, 一生悲苦凄惨,死后,依然没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为防止疫病扩散至外郡,直接将疫区屠戮殆尽,真的是功德吗
外郡百姓为苍生,疫区百姓亦是苍生。
踏上台阶,老人的目光越过秦禾, 盯住那颗巨大的“人头傩面”,嗫嚅道“苍生何辜”
“就是这么一座傩神山,成了这些可怜人的又一个炼狱。”真是应了那句生不如死,死亦不得安宁。罗秀华感叹,苍老的嗓音透出几分悲悯,“地下无日月,人间斗转星移,晃眼就是一千年。这千年间,龙脊尸瘗封印疫鬼,从未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裂痕,直到三十二年前,你出世了。”
她用那双灰蒙蒙阴翳的眼睛看着秦禾“因为你的出世,地阴终于开了,龙脊尸瘗给你一条生路,而你,就是这把可以打开地阴的钥匙。”
秦禾愣住,又蓦地反应过来“你是故意,把我引来的”
“不然我找你三十多年图什么”又不是吃饱了撑得,罗秀华道,“本以为要费些功夫,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容易。主要是遇到聪明人了,我还没怎么费神,你就自己找来了。”
秦禾拧眉“把我引来又是图什么”
“图什么”罗秀华仰着脸,盯着庞大巍峨的傩神山,面部闪过一丝丝迷惘,像是突然犯了糊涂,一下子没能记起来。
她盯着秦禾的嘴唇开阖,却听不清对方刚才说了什么,耳边忽然间人声鼎沸,好似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在讲话,将秦禾的声音淹没下去。
太嘈杂了,罗秀华根本听不清,目光也变得飘忽不定“你说什么”
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喊得歇斯底里,罗秀华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被震得失聪,于是怒不可遏地吼回去“你们说什么”
在场众人一愣。
这里除了秦禾跟她在搭话,其他谁也没有开口。
跟着来的年轻人站在祭台下,附耳对傀影师道“我就说她年纪大了,不靠谱吧。”
傀影师瞪了年轻人一眼,后者摸了摸鼻子,身体重新直回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一股异样的感觉攀上秦禾心头,她早看出罗秀华的行为举止古怪,言辞有时候也神神叨叨,说到激动处偶尔还疯疯癫癫的,类似于现在这种精神失常的状态,就跟中邪了一样。
想到中邪,秦禾蓦地一怔,似乎终于抓到了根儿处
再看向对方,秦禾的目光带上几分探究。
罗秀华迈上台阶,却并不往秦禾面前去,缓缓踱到祭坛中央,脚步踏着青石板,越过唐起,目光直直盯着傩神山张开的獠牙大口,痴痴呆呆地问“你说什么”
祭台的高度正好与傩神山的嘴巴齐平,罗秀华这副模样,就像在与方相氏对话。
看到这里的傀影师终于警觉起来“不对劲儿。”
年轻人撇其一眼,翻了个白眼“你才发现啊,老太婆早就有些发癫了,我跟你说了你还不相信。一进这里,不对,一下墓道就开始抽风”
“她之前也时不时魔怔,但绝大多数还是正常,脑子也没什么毛病。”所以傀影师一路上并没在意。
“其实咱就不该来,”年轻人朝傀影师歪了歪身子,压低音量,“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话音未落,就见罗秀华已经踱到了方相氏的獠牙下,往前倾身,年轻人语调一转,音调拔高“欸,你要干嘛”
仿佛要往张开的大口里跳。
秦禾箭步上前,掌心贴着张符纸,牢牢扣住罗秀华的肩。
后者倏忽一震,下一瞬手臂横扫。秦禾身体后仰避开,擒住罗秀华肩膀的手下滑半寸,依然牢牢钳住其胳膊。
秦禾抬眸,正对上罗秀华那双阴鸷的眼睛,目光凶狠暴戾。紧接着,一阵喧哗如雷贯耳,原本寂静的空间好似塞满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在嘶喊、哭嚎,在秦禾的耳边沸反盈天。于是她才反应过来,这可能就是罗秀华所听见的一切,呼天抢地的声音贯入耳膜,秦禾只能艰难辨别出其中几句
“救救我”
“放过我”
听得秦禾心惊,手腕蓦地一疼,被罗秀华带着黑线手套的那只手捏住,以一种能拧断人骨头的力度。
“别吵了。”罗秀华咬牙道,恨不能将手里的腕骨捏碎。
这只抓着她的手硬如钢铝,秦禾深深怀疑这只手可能是假肢,一时竟无法挣脱。
唐起见状不妙,刚想往前帮忙,却发现手脚僵硬,竟不受自身控制。
怎么回事唐起心中大骇,用力挣动,双手双脚却根本不听使唤。
一脚踏上台阶的傀影师注视着唐起,指尖绕着白线,怀中揣一张人皮影,稍微用力绷直。
唐起瞬间反应过来似的,看向地面,果然他的影子被几根细细的影线吊住了。唐起猛的转头,用目光跟傀影师杀了几个回合。
后者轻轻动了下食指,试图控制这具躯体,唐起的胳膊肘则微微往上提拉了一下。
刚吊上影线,时间比较仓促,操控还不够灵活。
唐起虽面上不显,后背已经急出了冷汗,与这股力量暗自较劲,欲想挣脱束缚,谁知下一刻,他的腿猛地往前跨出一大步,举起拳头,狠狠朝秦禾的后脑勺砸过去。
唐起大喝“小心”
秦禾跟罗秀华已经过了几招,招招压制,闻声朝旁一闪,还没来得及反应,唐起的第二拳朝她招呼过来。
“小唐总,”秦禾一把架住他胳膊,惊讶道,“闹哪样”
她差点以为唐起叛变了,就听对方身不由己说“我被控制了。”
秦禾的目光往地上一扫,拽着唐起,朝旁边腾挪半步,避开奇袭而来的罗秀华,却被唐起一脚踹过来。秦禾虽然躲开了,却生出一种日防夜风家贼难防的感觉,她盯了唐起一眼,后者被她盯得满心愧疚“怎么办,你快离我远点儿。”
“不是这么回事儿。”离多远你也会扑过来啊,秦禾在百忙中抽出短棍,刚要取香去烧影线,一支弩箭破空刺来,秦禾手一抖,指头被利箭划伤了,短棍被撞飞出去,落到祭坛边,骨碌碌滚下台阶。
她想骂人。
那几个戴傩戏面具的人阴魂不散,湿淋淋从水里爬出来,仅仅捞回一把弓弩,悄悄对准秦禾的肩胛,想来个闷声发大财,结果最后打偏了。
那人一声令下“先抓住她”
吃了几次亏,都知道这女人不好对付。
所以现在的战况是,八对一,这回连唐起都身不由己“反了水”。
秦禾甩了甩手,拇指含进嘴里,吮掉血。
戴面具的几人折腾到此,遭这几次殃,早憋了一肚子恶气,朝秦禾一拥而上,很有种发泄的愤怒在里头。
只有那个年轻人作壁上观,眼见一个两个都被秦禾放倒,忍不住啧啧称叹。
混战中的几人也就操控唐起的傀影师毫发无伤,因为俩人一伙儿的,秦禾始终避着唐起,不与他正面交锋,偶尔还会踢两个人去喂唐起的拳脚。
这么多条汉子斗不过一个女人实在窝囊废了些,傀影师瞪一眼只看戏不出力的年轻人,冷斥“还不帮忙。”
年轻人不太情愿“我看还是算了吧。”
说话间,接二连三的人被秦禾踹出去,滚下祭坛,撞歪石兽,年轻人感到一阵肉疼,他向来识时务,看秦禾这一顿操作就已经分出高下,无须较量,很有自知之明道“我打不过她。”
“你”傀影师气绝,“你上不上”
年轻人叹了口气“真打不过啊,何必呢我去,忒狠了”
秦禾直接一拳锤碎了某人的面具,揍吐两颗大牙。
年轻人一阵牙疼,“嘶”了两声。
“擂台上”的秦禾一个翻空,后仰,与唐起错身而过,直冲傀影师而来。
傀影师惊慌倒退,手指一勾。
秦禾只觉腰上一紧,被唐起一把捞了回去,摁进怀里。
秦禾扭头,与他面面相视“”
唐起迫于无奈“我不是故意的。”
秦禾对他没脾气“我知道。”
嘴上如是说,下一刻捏住腰上的手,一个翻拧,用弦丝将唐起的双手捆了“等我收拾了那个傀影师,就把你放了。”
“腿也捆上”唐起话没说完,膝盖就朝秦禾的小腹顶出去。
秦禾闪得快,纵身一跃,一步八台阶,旋风般踢向傀影师。后者反应不及,被身后的年轻人猛地推开,一把攥住秦禾的脚腕,狠狠掰拧,秦禾顺其力道一个空翻,单脚落地时劈了个叉。
年轻人冲她笑了一下,顺嘴夸道“功夫真好。”
秦禾挑眉,压根儿不跟他纠缠,直冲一旁的傀影师。
傀影师惊退“南斗。”
秦禾只觉眼前一晃,因为速度太快她根本来不及看清,那个年轻人光速般挡到面前,形同虚影,又突兀地出现在自己左右两侧。
等秦禾反应过来,她似乎被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困住,围三阙一,只留了一条退路,秦禾双肋和心窝已经感受到掌风摧骨,只得后退。
刹那,年轻人三合归一体,身姿如剑地立在两米开外,秦禾只看清他最后那个右腿落地的收势。
一弹指间,秦禾便在这人身上见识了什么叫作行如风,站如松。
这一招有点东西,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此刻,耳边传来石磨般钝重的声音,几人回头,就见祭坛四角的石兽突然动了。
罗秀华此时站在其中一角,手腕割破了血管,绕着那尊穷奇走完最后一圈。
方才趁乱中,罗秀华已经用自己的鲜血在四只石兽的周围画了个圆。
鲜血浸进底座,仿佛打开了某种机关,原本面朝四方的石兽缓缓转向傩神山。
“她想干什么”秦禾来不及细思,整个人已经朝祭坛冲上去,她只知道要阻止罗秀华,在罗秀华拖着鲜血往傩神山的口中跳时,秦禾猛地一拽,扯掉了对方那只黑线手套。
那是一只没有血肉的骨手,只剩下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森森惨白,不是任何钢铝做成的假肢,而是一只活生生长在罗秀华肩膀上的手骨。
秦禾震惊地抓住那只骨手“怎么会”
怎么会有人的手骨上没有血肉。
傩神山张开的大口像一个无尽的深渊,要把人吞噬进去。
秦禾把她从深渊边上拉回来“你的手”
这短暂数秒,罗秀华的目光从迷惘到清醒再到怨毒,狠狠瞪住秦禾,恨到双目充血“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会落到如斯田地”
秦禾被她恨得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罗秀华目露凶光,近乎咬牙切齿“都是因为接生了你,我这一生都毁了”她站起来,这三十多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她恨不得扑上去咬死秦禾,“你就是只古尸生出来的地邪你凭什么能活成一个人样儿,却把我害得不人不鬼。”
“因为你这只鬼东西”罗秀华的胸口剧烈起伏,“出生那日破开地阴,从那古尸身下泄出的怨气,全部担在了我的身上。”
秦禾愣住了。
在场众人,无一不惊。
“你敢说跟你没关系”罗秀华嘶声道,“我有今天,跟你脱不了干系”
她致死也忘不掉,把婴儿从棺材里面抱出来的同时,一股阴冷怨气钻入七窍,自此以后,她无一夜不在噩梦中度过,如同深陷无间,听无数人在耳边声嘶力竭的哭喊。
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接生过秦禾的胳膊一天天腐烂,腐肉一块一块剥落,却无药可医,最后化成森森白骨。
后来某个机缘巧合下,遇见皮影门的一位老师父告诉她,这叫阴阳手。
一阴一阳,是因为她有半条命丢在了龙脊尸瘗。
所以她有个使命。
什么使命呢她问老师父。
老师父说就在你梦里。
那个无间噩梦吗
梦的前提便是要她找到那个古尸诞下的婴儿。
她必须要去执行,否者这只阴阳手,就会伸向她的下一代,下下代,任何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来继承,无休无止
罗秀华查阅资料,遍访奇门,循着种种蛛丝马迹,抽丝剥茧,才知道这一切的源头都起始于贞观舆图。
罗秀华也妄想摆脱苦难,不受外邪侵蚀的精神控制,便以为只要找到贞观舆图,会是条足以救赎的路。
后来她逐渐发现,寻找贞观舆图,更是一条不归路,因为她除了赔进去一条胳膊,还要搭进去自己的血肉之躯。
其实她心知肚明,也曾亲眼所见,因为秦禾的出世,撼动了整个秦岭的龙脊地脉,大阵被撑开一罅,贞观舆图便像个恶咒般压在了刚出世的秦禾身上,顿时皮开肉绽。
也许这就是一道恶咒,即便如此,罗秀华仍然决定放手一搏,跋山涉水找到了贞观另一处埋祟之地。贞观舆图作符,融入山川地脉,在劫难逃般落在了打它歪注意的人身上。
厄运一茬接着一茬,从来没有放过她。
什么叫偏逢屋漏连夜雨,祸不单行,也怪她自己作,但也作出了另一条路子,那就是
“我才终于知道,所谓的贞观舆图,是要用人命来献祭的。”
唐起猛地一怔,想起那座烂尾楼,还有压在龚倩月身上的符纸,符头上写着“人牲”二字。
“龚倩月是被你们害的”
罗秀华对这个名字麻木不仁“三个月遭受一次皮开肉绽的折磨,实在太痛苦了,我受不住。”
一旦这副老朽的身躯受不住,她若死了,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秦禾心绪翻涌“所以你们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不是显而易见吗”罗秀华似乎想到什么,“你是想问我怎么做的吧毕竟你也受了这么多年贞观舆图的折磨,那日子绝对不是人过的,我可以把法子告诉你,你要去找一个人来祭图吗”
秦禾只觉手脚冰冷,指尖微微发颤“我没你这么心狠手毒,还要去牵连无辜。”
“无辜”罗秀华瞪着她,血丝布满整个眼眶,“我就是被你牵连的那个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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