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破旧的小庙,被风雨侵蚀的极为严重,只能从檐上残存着的祭兽,隐约看出当初的规制与用途。
站在雨中庙前,陈长生和徐有容都没有说话,很安静。
这是一座祀庙。
白草为路,直通星海,千里一祀。
这座破旧的祀庙在白草路边,说明他们猜想的没有错,这条路确实通往某座墓陵——不是所有的墓都能称为陵,千年以来,除了大周王朝的前后三任皇帝,只有一个人敢把自己的坟墓称为陵,以此为规制修建,而且无论是谁都不敢有任何意见。
那个人当然就是周独|夫。
“这就是传说中的初祀庙吗?”陈长生看着夜雨里的那座破庙,喃喃说道。
大周王朝的三座皇陵,各有各的恢宏,但唯独千里之外的初祀庙早已被圣后娘娘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拆除。因为娘娘觉得一座远在千里之外的庙,除了用来养一群没用的礼部官员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极为浪费。
这件事情,就像她当初派周通把天书陵的那间碑庐拆掉一样的干净利落,很有道理,又很不讲理。
这间破旧小庙,应该就是整个大陆唯一的初祀庙了。
夜雨继续落着,越来越大,远处草原地面上那轮光团,早已消失无踪,天地一片阴暗。
陈长生背着徐有容站在雨中,没有走进那座庙里避雨,不知道为什么。
以前肯定也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类修行者或者魔族强者,像他们一样,找到了这条白草路,看到了这座庙。
然后,那些人继续向那座墓陵进发。
最终,都死了。
他问道:“我们可以回头吗?”
“不能,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徐有容摇了摇头。
前两次陈长生沉睡的时候,她用命星盘进行过推演,推演的结果非常不好,虽然算不到准确的自己的命运,但他的命途依旧灰暗,而且如果他们不再继续前行,而是回头,那么就一定会迷失在这片草原里。
他们只能往前走,那么会迎来和那些前人一样的结局吗?
庙前除了啪啪的雨水声,没有任何声音。
陈长生和徐有容的神情渐渐变得平静,眼神渐渐变得宁静,重新变得从容起来。
没有问也没有答,没有互视,不知道彼此怎么想,但他们都坚信自己必将和那些前人不一样。
……
……
雨水从檐上落下,在断裂的石阶上砸成水花,还没来得及绽放,便被更多的雨吞没。庙里燃着火堆,不知搁了几百年的木制神像,被劈成废柴后,烧起来味道有些大。陈长生蹲在火堆旁,不停地从里面抽出被打湿的柴火,同时用烛台架翻动火里的那几块根茎。
徐有容靠在草堆上,脸色微白,看着很是虚弱。以她的伤势和真血流失的情况,能够撑到现在,中间还打胜了几场恶战,已经是奇迹。
那几块不知是什么野草的根茎烤熟了,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陈长生从灰里拣了出来,撕掉外皮,走到她的身前。徐有容接过,用手撕着慢慢地吃着。陈长生静静看着她。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个夜晚,她是怎么救的自己,因为她从来没有说过,但这一路行来,他亲眼见识过她强大到难以形容的实力,他总认为如果没有自己,或者最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够平安地离去。
徐有容确实没有说过那些事情,因为她有自己的骄傲,而且她认为这名雪山宗的少年也救过自己,那么便两不亏欠。
没过多长时间,她吃完了,陈长生把打湿了的手帕递了过去,然后开始自己进食。
徐有容拿着湿手帕,轻轻地擦拭着唇角,静静看着坐在火堆旁的他,没有说话。
一路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很少说话,但为彼此做了很多事情。
同生共死,不离不弃,这些在世界里最光彩夺目、非常纠连的词汇,就被她和他很简单随意地做到了。
愿圣光与你同在。
看着他那双能够映出篝火的清亮眼眸,她在心里说道。
然后她对他说道:“你是一个好人。”
这句话她说的很淡然,但又很认真。
陈长生看着她笑了笑,说道:“你也一样。”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很抱歉,直到现在才来问你,请问姑娘你怎么称呼?”
徐有容微笑说道:“你呢?”
真的很有趣,他们两个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究竟是谁。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周园里也看不到星星。然而看着她的眼睛,陈长生仿佛已经看到雨停后西宁镇的夜空,没有一丝雾气,纤尘不染,又因为夜空里的繁星而无比明亮,明亮的有些令人心慌,以至于根本没有办法对着这双眼睛撒谎。
徐有容也在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干净透亮,能够清晰在里面看到自己,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似乎只能做出诚实的回答。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是一句名言,因为在人世间出现的次数太多,于是,只要不是刚刚启蒙的孩童,没有人会愿意说,大多数时候也不会被想起,但这时候,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都想起了这句话。
在汶水城里被民众围观的感觉不好,对方知道自己就是陈长生之后,大概不会像这一路来这般淡然随意。
从很小的时候便过着万众瞩目的日子,无论在京都还是在南方,都是所有视线聚集的所在,是所有人爱慕的对象,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也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就是徐有容之后,会不会像别的少年一样眼神顿时变得火热起来,言行却变得拘谨无味起来。
但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们决定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这代表着尊重。
然而,就在他们嘴唇微动,自己的名字便要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他们再一次……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们都有一份天下皆知的婚约在身,如果这名秀灵族的白衣少女知道自己是陈长生,那就会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妻叫做徐有容。如果这名雪山派的隐门弟子知道自己是徐有容,那就会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叫做陈长生。
他们都不喜欢那份婚约,都想退婚,但他不想她知道这件事情,她也不想他知道这件事情。
这种情绪很复杂,这种心思很简单,因为再如何了不起,毕竟是少年,终究是少女。
所以,他们做了一个相同的决定。直到很多年后,夜雨里这座破庙里发生的事情,依然没有答案,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基于怎样的原因,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甚至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有对彼此说过当时的想法。
徐有容的笑容渐渐敛没,很是平静。
陈长生的笑容渐渐平静,不想露出破绽。
他们的声音同时响起。
“雪山宗,徐生。”
“秀灵族,陈初见。”
……
……
夜庙里很安静,只有雨水落下的声音,并不烦心,更添静意。
在崖洞里醒来之前,陈长生曾经隐隐约约听到那名老怪物的声音,知道因为黑龙的原因,对方把自己误认成了雪山宗的隐门弟子,也知道了那少女是秀灵族人,他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于是将错就错,哪里知道徐有容也是这般想的。
她的声音很轻,舌尖微卷,尾音轻轻地拖着,哪怕是说自己的名字,也显得有些生涩,落入他的耳中,觉得很好听,声音好听,名字也好听,姓陈这很好,叫初见也很好,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他看着她有些浮肿但依然清丽的脸,想着前些天在青草堆畔,她捂着自己双颊时的可爱模样,心想,如果人生能够像这个叫初见的女孩一样,倒也确实不错。
徐有容想的更简单些,知道这名少年原来也姓徐,当初见到昏迷中的他时,竟觉得有些熟悉、很想亲近,难道就是这个原因。
互通姓名完毕,接下来做些什么?雨庙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来一局?”徐有容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张棋盘,向他邀请道。
他看着那张棋盘,知道对方像自己一样,还隐藏着很多秘密,忍不住笑了起来。
徐有容也自微笑不语,他们都知道彼此并不寻常,只是何必去谈那些无趣无味的事情,如果不能走出这片周园,那些世事又有什么重要?是的,在生死之外,除了享受生命,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但重要的是……
“我不会下棋。”他有些惭愧说道,看着她略显失望的神情,补充说道:“或者玩些别的?”
徐有容心想如果要打骨牌,还差两个人,如果要玩阳州纸牌,差的人更多,只有两个人,如果不下棋,那能做些什么呢?
长夜漫漫,冷雨凄迷,并不是睡觉的好时辰,更何况,这一路上她睡的时间已经足够多了。
那么便只有闲聊了,而且可以不用消耗精神与体力。
只不过他们现在是在逃亡,并不是在相亲,那么自然不会聊到一些太深入的问题,比如你家里有几口人?你爸爸妈妈好吗?你今年二十几了?你眼睛怎么这么好看?你身上是不是残留着玄霜巨龙的血脉?你可曾婚配吗?
这是真正意义上他们第一次聊天,他们是修行者,并不是太熟,所以他们只好聊修行。
这里的修行是真的修行,与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这种酸话没有任何关系。
雨庙里的篝火照亮着这对年轻男女的脸,这时候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人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
……
(人生若只初见这段情节至此结束,原本的计划是十一章,就像玫瑰花一样,弄个一心一意出来,结果……弄到了十二章,这似乎说明了什么,哇哈哈哈,结束的是前半段情节,后半段马上开始,这一整段情节,是择天记开书之前我自己最喜欢、最期待的部分,不过分的说句,前面的八十万字至少有一半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段情节做铺陈,所以我写的很慢,很认真,不管最后成果如何,我自己是很满意的,接下来,就不是初见了,而是他们真诚相见的阶段。最后,麻烦您投一下推荐票,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