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捷径
陈泥丸说道:“那主人握有终南山秘境的秘密,掌控着长生不死之法,他每隔十年,便从九泉狱和碧落天中挑选一人,赐予长生不死之法。这里人人为他效命,都是为了从他那里求得长生不死之法。”
“如此长生不死,又有什么意思?”乾坤愤慨未消,说道,“来终南山秘境之前,我听说这里有天上地下之分,天上是碧落天,地下为九泉狱,还以为是什么神奇秘境,想不到竟是如此黑暗龌龊之地。那主人便是把长生不死之法白白送给我,我也决然不要。”
木芷对乾坤道:“真人有他的为难之处,你消消气,好好与真人说话。”
乾坤道:“我只是觉得气不过。”但经木芷这么一说,又见木芷秀眉微蹙的样子,他心中的怒气到底还是消减了不少。
陈泥丸说道:“若是人人都如小友这般想,那便好了。可惜世人痴迷长生不死,帝王将相也好,平民百姓也好,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便是老道自己,不也为了炼制长生不死药,耗费了百载光阴吗?小友异于常人,身患活死脉奇症,若是让那主人知道了,世上竟还有和他患同样奇症的人,他势必不会放过你。他定会把你抓起来,将各种稀奇古怪的治病法子,先在你身上试用,便如拿你试药一般,只不过那定然比试药痛苦百倍千倍。你身患活死脉一事,万万不可让那主人知道。”他起身走到一排药柜前,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格子,拿出两张赤面獠牙面具,又取出两套叠好的灰色道袍,对乾坤和木芷说道,“这两套衣物,二位拿去穿上。”
乾坤和木芷伸手接过了面具和道袍。乾坤扭头看了一眼白玉蟾,白玉蟾便是穿着这样的灰色道袍,戴着这样的赤面獠牙面具。他好奇道:“穿上这些做什么?”
“二位进了九泉狱,再想出去,已是不能。从今日起,二位便留在寒泉狱中,随老道一起炼丹制药。”陈泥丸说道,“老道还能做一个月的寒泉阎罗,这一个月内,老道会传书碧落,想办法让主上纳二位为莲社信士。如此一来,二位可保周全,性命无虞。”
乾坤当即将手中的面具和道袍弃于地上,断然说道:“这套衣物,我是绝不会穿的!”目光一转,向木芷看去。木芷也没有戴上面具穿上道袍,而是将面具和道袍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陈泥丸,微笑道:“谢过真人一番好意。”
陈泥丸讶然道:“你们这是为何……”
乾坤站起身来,说道:“真人方才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终南山秘境。我方才不知,现下却知道了。你所说的那位主人,是不是当真活了千年尚未可知,但他作恶多端,却是半点不假。他独占终南山秘境的秘密,引得那么多人来此,却又将这些人囚禁起来,这些人要么加入莲社归顺于他,要么便被囚禁至死。那黄泉狱中,枯骨仍在,那些百岁老人本该颐养天年,尽享天伦,却被他关在狱中,只为探寻治病之法。这寒泉狱中炼丹试药,也是害了不少人的性命。除这两层外,九泉狱还有足足七层,更不知有多少冤鬼亡魂。倘若真人诊脉无误,我的确患有和那位主人一样的活死脉奇症,那我来到终南山秘境,便如真人所言,那是天意所为。我乾坤不但要上到碧落天,揭开终南山秘境的秘密,把这一切弄个清楚明白,我还要打败那位主人,叫他再也不能在这终南山秘境中作恶!”
陈泥丸如闻惊雷,满脸惊愕,手捧面具和道袍,愣在了原地。
“木芷,”乾坤转头对木芷道,“我虽然至今不知你那未了的心愿是什么,但你来终南山秘境,想必便是为了了却那个心愿。我们这就走吧,一起上碧落天!”
木芷脸上一笑,一对浅浅的酒窝露了出来。她喝下白玉蟾给的解药后,解了孟婆汤的毒,浑身力气已经渐渐恢复。她站起身来,走到炼丹室角落里的铁箱子前,从铁箱子里找到了九宫盒和玉笛。她将九宫盒揣入怀中,将头发轻轻一绾,把玉笛斜插在发髻上,说道:“好啊,我们一起去碧落天。”
陈泥丸听乾坤和木芷说要走,急忙拦住二人,说道:“老道说了这么多,便是怕小友不知情,在九泉狱中乱闯,若是不小心被其他阎罗抓住,暴露了身患活死脉一事,势必后患无穷。难道小友不明白吗?”
乾坤咧嘴一笑,道:“这一点无须真人担心。我早就暴露了,黄泉狱那两个老婆子关了我整整五天,难道还会不知我身患活死脉吗?”
陈泥丸吃了一惊,略微定了定神,说道:“那倒未必,只要孟婆不知道你身上有那些异于常人的症状……”
乾坤立刻打断了陈泥丸的话,说道:“这就更不用真人操心了。我先后中了孟婆汤和赤链蛇的毒,又每天被严刑拷打遍体鳞伤,隔上一夜便恢复如初。中毒自解、受伤自愈这些症状,两个老婆子早就知道了。”顿了一下又道,“我逃出黄泉狱时,还故意在老婆子面前发作了一次癫狂,想必我身患活死脉一事,两个老婆子已是一清二楚。两个老婆子一定会把这消息传上碧落天,用不了多久,碧落天上那位主人就该知道了。”
陈泥丸一时之间张口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
乾坤了解了自身的处境,却一点也不担心,反而坦然笑道:“真人用心良苦,一番好意,我心领了。真人方才那一席话,解开了我心中诸多困惑,实是感激不尽。”他之前一直疑惑不解,木芷和白玉蟾等人被送到寒泉狱关押,为何只有他被孟婆单独囚禁在黄泉狱中,那些百岁老人又为何无缘无故惨遭囚禁,直到此时方才明白。“真人的告诫,我谨记在心,此去碧落天,我和木芷一定多加小心。”他向陈泥丸躬身一礼,又向白玉蟾拱了拱手,便要和木芷离开。
陈泥丸道:“二位非去碧落天不可吗?”
乾坤斩钉截铁地道:“非去不可!”
木芷站在乾坤身侧,点头应道:“不错。”
陈泥丸道:“二位可知,去碧落天的路该怎么走?”
乾坤道:“虽然不知,但沿着九泉狱一路闯过去,路自然便有了。”
陈泥丸苦笑了一下,说道:“如此一来,二位闯完了九泉狱,便又会回到此地,再次与老道见面了。”
乾坤原本打算走,听了这话,不免奇道:“真人此话怎讲?”
陈泥丸道:“小友身穿龙褐,是道圣传人,老道实不愿见你枉自送命。你留下来吧,九泉狱你是闯不过去的。”
乾坤说道:“真人想要留我,我却想劝真人一起走。待在这寒泉狱中,日日炼丹制药,又有什么意思?五年期限只剩下最后一个月,真人方才也说了,炼出治病金丹已难有可能,到时候要去溟泉狱受什么九幽阴劫而死,难道真人甘愿就这么死吗?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离开寒泉,闯上碧落天。”
陈泥丸默然一阵,终是摇了摇头。
乾坤转头看着白玉蟾,说道:“玉蟾兄,你是走是留?”
白玉蟾不假思索,说道:“我为寻师父而来,师父要留在此地,我自然也留在此地。”
乾坤道:“那好,真人和玉蟾兄既然不肯走,那我就不再多劝。我和木芷决心要走,也请二位不必多留。”语气斩钉截铁。
陈泥丸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老道便把去碧落天的路告诉二位,只盼二位能少走一些弯路,少遇一些危险。”
乾坤心想,此去碧落天没有半点门路,不知沿途有多少机关陷阱,又会遭遇哪些厉害的镇狱阎罗,若是能事先知道而有所防备,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他说道:“那就先行谢过真人了。”
陈泥丸说道:“此去碧落天,有两条路可走。小友之前说起开境的经历,曾提到进入终南山秘境之前,看见过‘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刻字,后来便乘着木筏,追踪莲社的船穿过暗河迷宫,一路来到了黄泉狱。其实小友乘筏之处,沿着暗河往下游走,便是‘下黄泉’,能来到黄泉狱,若是往暗河的上游走,却是‘上穷碧落’,能直接去往碧落天。小友现在可以回头,出黄泉狱,穿过暗河迷宫,再逆流而上,此为去碧落天的第一条路。”
乾坤和木芷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下讶然,面面相觑。“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七个字,刻在太乙池畔那道瀑布背后的山洞之中,两人进入山洞后曾看得清清楚楚。这七个字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写在《长恨歌》中的一句诗,两人还以为莲社将这句诗刻在石壁上,只是为了指明那山洞是碧落天和九泉狱的入口,从没想到这句诗竟是指示去往碧落天和九泉狱各是什么方向。此时听陈泥丸一语道破,两人都深感可惜,尤其是乾坤,在感到可惜的同时,更是懊悔不已。他自认为聪明绝顶,破解莲社的开境暗语可谓轻而易举,然而这句“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意思如此简单,他竟然没能看破。如今身在九泉狱中,想要走回头路,就必须再闯一次暗河迷宫,可是没有莲社的船在前面引路,闯过暗河迷宫几乎没有可能,因此他才会懊悔不已。
木芷也知道走回头路已不可能,于是问道:“那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便在这九泉狱中。”陈泥丸说道,“九泉狱虽有九层,但这九层之间,却不是按上下方位排布,而是按八卦方位平行开凿。从第一层到第八层,是酆泉狱、衙泉狱、黄泉狱、寒泉狱、阴泉狱、幽泉狱、下泉狱和苦泉狱,这八层各占八卦一方,依次相连,首尾衔接。第九层溟泉狱,则是在八卦中心,与前八层隔绝开来。二位若是从寒泉狱出发,一层层地往前闯,等同于沿着八卦走了一圈,最终又会回到这寒泉狱中。”
乾坤听到这里,脑中电光一闪,猛然想起重阳宫三祖殿泥墙上那幅《地狱变相图》壁画。吴道子在那幅壁画中绘了八座山峰,便是依照八卦的方位排列,而在八座山峰的正中心,则绘着一只竖着的眼睛。这样的方位排布,与此时陈泥丸所讲的九泉狱的构造,竟是极为相似。“据传吴道子曾经到过九泉狱,这才画出了《地狱变相图》,难道这传闻竟是真的?他留在三祖殿里的那幅壁画,莫非是在暗指九泉狱?可壁画中的二十四种酷刑,似乎与九泉狱没有什么联系,至少与黄泉、寒泉二狱没有关联。在终南山中用这二十四种酷刑杀人的凶手,又会是谁呢?”他不禁暗自疑惑。
陈泥丸继续说道:“九泉狱通往碧落天的第二条路,便在第九层溟泉狱中。溟泉狱虽然独居正中,与周围的八层隔绝开来,相互之间却有一条捷径相通。这条捷径,叫作终南捷径。终南捷径藏在九泉狱的前八层中,具体是哪一层,老道却不知晓。九泉狱的方位排布,还有去碧落天的两条路,都是老道从碧落使者和莲社信士那里听来的,虽然老道不知道暗河的路该怎么走,也不知道终南捷径藏在何处,但老道其实早就走过一次了。五年前老道为那主人诊脉,从九泉狱去碧落天时是一路步行,走的自然是终南捷径,从碧落天回九泉狱时,却是一直坐在船上,走的自然是暗河那条路。老道来去都被蒙住了眼睛,沿途看不见任何东西,但耳朵却听得清楚,曾在去碧落天的途中听到过三次巨响。老道是从黄泉狱出发的,第一次巨响是奈河桥放下的响声,第二次巨响是寒泉狱通往阴泉狱的狱门开启时的响声,老道五年间听过这两种响声已有数十次之多,因此绝不会弄错。第三次巨响,听起来也像是狱门开启的响声,想来是从阴泉狱去到了幽泉狱。此后走了一阵,听到了一连串机括之声,接着脚下便左右摇摆,起伏不定,像是行经了一座吊桥,然后一直沿着台阶上行,后来便鸟语花香不断,似乎是上了一座山,最后便是到了某个地方,坐了下来,给那主人诊脉。老道细细推想,当年到了幽泉狱后,再也没有听见狱门开启的巨响声,想来那终南捷径,极有可能是藏在幽泉狱中。”
“如此说来,只要能在幽泉狱中找到这条终南捷径,再去到第九层溟泉狱,接着便能上到碧落天。幽泉狱是九泉狱的第六层,”乾坤说道,转头冲木芷一笑,“我们所在的寒泉狱是第四层,离得很近啊!”
木芷却笑不出来,心想陈泥丸只是推断终南捷径藏在幽泉狱中,倘若推断有误,到时候她和乾坤便会如无头苍蝇一般,不仅要将九泉狱的前八层一层层地闯一遍,而且每一层都必须仔细搜寻一番,其难度可想而知。
“虽然很近,可是去到幽泉狱,必须先经过阴泉狱。”陈泥丸接过乾坤的话头,往下说道,“如今的阴泉狱极为凶险,便是莲社信士贸然进入其中,也是有去无回。即便你们侥幸闯过了阴泉狱,去到了幽泉狱,也绝无可能再往前更进一步。老道听闻幽泉狱专门关押反叛主上之人,那里的镇狱阎罗,是九泉狱所有阎罗当中最为厉害的一位,你们是不可能敌得过的。”
乾坤忽然拊掌笑道:“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陈泥丸白眉微皱,不明白乾坤的意思。
乾坤笑道:“真人只是推断终南捷径在幽泉狱中,我原本还有所担心,怕真人推断有误。眼下知道幽泉狱的镇狱阎罗是九泉狱所有阎罗中最厉害的一位,那也就是说,终南捷径必在幽泉狱中。如若不然,碧落天上那位主人,何必安排最厉害的阎罗镇守幽泉狱?”
乾坤说话之时眉飞色舞,木芷听在耳中,心下却不无担忧。她知道乾坤分析得很对,但幽泉阎罗是九泉狱中最为厉害的阎罗,想必一定极难对付。她又向陈泥丸问道:“真人刚才说阴泉狱极为凶险,不知是如何个凶险法?为什么莲社信士去了也是有去无回?”
陈泥丸说道:“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大约一个月前,阴泉狱的镇狱阎罗死了,新任阎罗至今还未择定,眼下阴泉狱中没有阎罗镇守。”
“这不是好事吗?”乾坤笑道,“我们可谓来得正是时候。”
陈泥丸摇头道:“阴泉阎罗虽然死了,但他生前养有一只镇狱灵兽,那只镇狱灵兽还在阴泉狱中。那镇狱灵兽生性狡猾凶残,没了主人的约束,变得狂暴嗜血,有一天发起狂来,杀死了一个莲社信士,此后见到人便攻击。剩下的莲社信士不敢待在阴泉狱中,全都退去了幽泉狱。碧落天传下那主人的圣令,在新任阎罗择定之前,不可擅自开启寒泉狱和幽泉狱的狱门,就此将阴泉狱隔绝开来,将那镇狱灵兽困在狱中。老道奉此命令,再也没有开启过通往阴泉狱的狱门。阴泉狱中关押了不少囚徒,如今没人管,只怕这些囚徒早已经没命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乾坤说道:“我看见暗河尽头的石壁上有一道铁门,上刻‘阴泉’二字,那便是通往阴泉狱的狱门吗?原来真人能打开那道狱门,当真再好不过。”他说话之时语气轻松明快,竟是丝毫没把那只镇狱灵兽放在心上。
陈泥丸道:“不错,那道狱门的确能通往阴泉狱,老道也的确能打开它。”说着他揭起方才坐过的那个蒲团,只见地面上分割太极阴阳的曲线缝隙之中,有一小段铁链伸了出来。他说道,“只须拉起这根铁链,狱门便能开启,一旦放手,铁链缩回缝隙里,狱门便会重新关上。”
乾坤大喜,伸手便向那根铁链抓去。
陈泥丸吃了一惊,急忙横臂阻拦。
木芷也出手拦住乾坤,说道:“你又要乱来了,若是打开狱门,那只镇狱灵兽跑了出来怎么办?”
乾坤笑道:“我正想看看那只镇狱灵兽有多大本事。”
木芷白了乾坤一眼,转头问陈泥丸:“真人,那镇狱灵兽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有什么制伏它的法子?”
陈泥丸道:“那镇狱灵兽名叫邪神,通体雪白,是一只千年……”
“师父,有人来了!”白玉蟾忽然低声一叫,打断了三人的对话。他一直守在太极石门旁边,听着外面的动静,这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进了外面的试药室。
陈泥丸当即住口,抬头向太极石门看去,乾坤和木芷也一齐扭过头来。
只听太极石门的门环被叩响了,门外有通传声响起:“阎罗大人,两位黄泉阎罗到了!”
挑战
通传声刚落,便有一阵刺耳的铃铛声传来。这阵铃铛声交叠重响,显然是两个青铜八角铃铛在同时发声。铃铛声越来越清晰,两个孟婆离炼丹室已是越来越近。
陈泥丸脸色微微一变,低声说道:“孟婆来到寒泉狱,你们暂且出不去了。快穿上道袍,戴上面具,站在两仪炉旁,不要出声。”
乾坤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说道:“老婆子不久前才来过寒泉狱,知道这里有多少个莲社信士,若是看见多出来了两个,岂能不疑心?老婆子知道我身患活死脉奇症,非抓住我不可,若是发现真人包庇了我,真人也会跟着遭殃的。”
陈泥丸说道:“你们只管扮成莲社信士,孟婆那里,老道自会想法子应付。”
乾坤紧盯太极石门,说道:“我已决心去碧落天,前路定然险难重重,岂能一遇危险,便缩身逃避?今日遇到黄泉阎罗,能有真人相助,他日遇到别的阎罗,难道也要寄希望于他人相助吗?直面困境,便是修行!两个老婆子追着我不放,我也不必再躲躲藏藏。若是连黄泉阎罗这一关都过不去,那我还去闯什么阴泉幽泉,上什么碧落天,拿什么与那主人斗?!”他目光坚定无比,话音一扬,“玉蟾兄,开门。”
陈泥丸一把拉住乾坤的手臂,急声说道:“过去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来到这里,却从无一人闯过九泉狱,上到碧落天。但凡与那主人作对的人,没一个能活得性命。你是龙褐传人,不能就这么白白送命啊!你来了九泉狱,唯一的活路便是隐藏身份,留下来做莲社信士。虎欲异群虎,舍山入市即擒;鱼欲异群鱼,舍水跃岸则死。小友,老道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六道乾坤眉凛然而立,乾坤朗声说道:“有人要上天,有人就要下地狱。我这条鱼,偏要舍水跃岸,虽死无憾!”话音一落,甩开陈泥丸的手,大步走向太极石门。他不再叫白玉蟾开门,而是亲自拉开铁闩,抬手往两边一推,太极石门应声而开。他推门之后,双手立刻从腰间的环形褡裢上抹过,已将阴阳匕取在手中。
太极石门开启,只见门外试药室内,黑袍孟婆和红衣孟婆白发红花,手拿青铜八角铃铛,并肩而立。在两个孟婆的左右,侍立着四个莲社信士。那个前来通传的面具道士则恭身站在角落。
黑袍孟婆返回黄泉狱搜寻了一番,始终不见乾坤的影子,猜想乾坤或许溺死在了忘川池中,已经沉尸于水底,但她终究还是不放心,于是又率领四个莲社信士返回寒泉狱,决定再搜查一遍。这一次为了搜查彻底,不再是一个孟婆出马,而是两个孟婆一同前来。两个孟婆听看守狱道的面具道士说陈泥丸关起门来亲自试药,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因此暗觉蹊跷,于是径直往炼丹室而来,既要看看陈泥丸到底在搞什么鬼,也要再搜寻一下乾坤的踪迹。
太极石门开启后,两个孟婆原本以为会见到陈泥丸,然而石门才开了一道缝隙,一道紫色身影忽然从门内掠出,两道厉芒一黑一白,迎面疾刺而来。两个孟婆猝然一惊,立即举起青铜八角铃铛,挡住了两道厉芒,同时脚下一转,向两旁闪避。那道紫色身影从两个孟婆的中间穿过,飞速掠向试药室的石门。四个莲社信士想要合围拦截,却迟了一步,被那道紫色身影抢出门去。
两个孟婆避让之时,已看清那道紫色身影便是乾坤。她们虽是为了搜捕乾坤而来,但着实没有想到,太极石门开启后,乾坤竟会从炼丹室里冲出来。她们猝不及防,被乾坤抢出门去,当即掠步追出。四个莲社信士紧跟在后,也追出了试药室。
乾坤杀了两个孟婆和四个莲社信士一个措手不及,一下子竟能冲出重围,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他冲出试药室后,没有继续奔逃,而是纵身跃上丰字形石桥,立在主桥之上,就此一动不动。
两个孟婆追出试药室,见乾坤不逃不避地站在主桥上,微觉奇怪,不知乾坤此举何意。两个孟婆各从一条横桥冲上主桥,一左一右地将乾坤堵在了中间。四个莲社信士没有孟婆的铃铛声号令,不敢贸然动手,全都站在岸边,一旦乾坤跳桥逃命,他们便可以立即封堵乾坤的去路。
木芷没想到乾坤会突然动手,眼见孟婆和莲社信士纷纷追出,急忙跟着奔了出来,见乾坤立在桥上一动不动,不由得大感诧异。她知道,乾坤行事向来出人意料,越是危急时刻,越会做出一些惊人之举。因此,她立在岸边,打算先看看乾坤要做什么,再决定自己怎么配合。
陈泥丸将银丝拂尘插在后背,将黄玉葫芦悬在腰间,由白玉蟾搀扶着,最后从试药室里走了出来。陈泥丸又变回了步履蹒跚的老迈模样,似乎每走一步都颇为吃力。
两个孟婆紧紧盯住乾坤,眼角余光瞥见陈泥丸走了出来。她们亲眼见到乾坤从炼丹室里冲出来,那个黑袍孟婆说道:“寒泉阎罗,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糊弄老妪,擅自窝藏走脱之人!”她嗓音平缓,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凛凛威势。红衣孟婆则斜视陈泥丸,嘴角上翘,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陈泥丸尚未应话,忽听一阵“哈哈哈”的大笑声响起。
笑声来自主桥之上,正是乾坤的声音。乾坤的笑声激起回音震荡,一时之间,偌大一个寒泉狱,处处皆是他的笑声。
木芷目不转睛地望着乾坤,白玉蟾和陈泥丸也向乾坤望去,两个孟婆将眼窝对准了乾坤,四个莲社信士紧盯着乾坤不放,看守狱道的面具道士全都扭头看向乾坤,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纷纷抬起头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乾坤的身上。
乾坤忽然停止大笑,说道:“两个老婆子,你们自己本事不济,抓不住我,却去责怪旁人,真是可笑!你们既然眼睛没瞎,那就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乾坤正正堂堂地站在这里,何须旁人窝藏?”
红衣孟婆冷笑道:“好猖狂的小子,敢这么对老身说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黑袍孟婆神色不动,说道:“老妪寻你不得,此刻你自投罗网,再好不过。”
乾坤说道:“是不是自投罗网,就凭你们两个老婆子的本事,那还难说得很。堂堂黄泉狱镇狱阎罗,却只知道在望乡台上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暗中耍些卑鄙下流的手段,在孟婆汤里下毒,趁我们这些人不备,把我们尽数毒倒。”他原地转了一转,目光扫过十六间牢狱里的所有囚徒,“若是论真本事,我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胜过你们两个老婆子。”
此言一出,暗河两岸顿时响起各种附和之声。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不乏好手,像土为安、火不容、水之湄等五行士,还有重阳宫的四个无色道士,以及扮作莲社信士的白玉蟾,都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却都因为中了孟婆汤的毒,未能施展本领便被擒住,关进了牢狱。白玉蟾、乌力罕和四个无色道士等人是在望乡台上吸入孟婆汤的毒气后昏迷倒地的,土为安、火不容、水之湄、玉道人和赵无财等人则是在莲社的船上便中了毒。水之湄精于用毒之道,上船后不久,当莲社信士倒出孟婆汤时,她立刻便发现有毒,知道莲社信士不怀好意,立即动手反击。土为安、火不容、玉道人和赵无财率领的十个金衣大汉也一起动手,与几个莲社信士剧斗了起来。可是孟婆汤的毒气弥漫船舱,人人都不可避免地吸入毒气,浑身渐渐无力,最终昏迷被擒,几个在剧斗中被杀死的金衣大汉,被莲社信士抛尸入水,其中有两具尸体挂在水中尖石上,被随后而来的乾坤、木芷和白玉蟾等人发现。这些人虽然沦为囚徒,心中却大为不服,此时乾坤话一出口,他们立刻出声响应。火不容脾气火暴,破口大骂孟婆和莲社信士,玉道人也尖着嗓子冷嘲热讽。水之湄没有吭声,只是面露冷笑。土为安闭目安坐,丝毫不为所动。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一脸淡然,乌力罕冷眼旁观,赵无财却是满脸惧色。那个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主桥上的乾坤,清澈如水的眼眸深处,微微透出些许疑色。
一片喧嚣叫骂声中,黑袍孟婆仍是面无表情,红衣孟婆脸上的皱纹却轻微颤动,嘴角的笑意越发显得诡异瘆人。
乾坤大声说道:“看见了吗?这里所有人都不服你们两个老婆子。你们若是真有本事,便把这里的人全放出来,解了他们的毒,光明正大地斗上一场!”牢狱中的囚徒听了这话,变本加厉地大肆叫嚣,整个寒泉狱嘈杂无比。
乾坤的说话声只短短停顿了一下,不等两个孟婆应话,立刻便往下说道:“我便知道你们不敢。你们年事已高,老胳膊老腿,要你们与所有人对敌,实在是为难你们。这样吧,我一个人来。只要你们不耍那些阴毒手段,用什么孟婆汤和龙血香,对付你们两个老婆子,我乾坤一人足矣!”
乾坤此言一出,响彻整个寒泉狱的叫嚣声戛然而止。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之所以对孟婆和莲社信士各种出言不逊,既是因为心中不服,更是为了能被放出牢狱,解了体内孟婆汤的毒,至于和孟婆正大光明地动手,却没几个人当一回事,只要出了牢狱解了毒,第一件事自然是逃命。可乾坤突然放言要独自挑战孟婆,这些囚徒自然没可能再被放出牢狱,他们不由得大失所望,叫嚣声也就断了。这些囚徒望着乾坤,神情各不相同:有的面露不屑,认为乾坤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比如火不容、水之湄和玉道人;有的目有惊色,难以相信乾坤竟敢独自挑战两个孟婆,比如尹志平;有的则摇头皱眉,暗暗叹息,认为乾坤很快便要送命,比如赵无财。土为安一直闭目安坐,这时忽然眼皮一翻,将眼睛睁了开来。
木芷一直以为乾坤会有什么妙计,忽见乾坤扬言以一人之力挑战两个孟婆,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白玉蟾同样吃了一惊。陈泥丸则低声叹气,连连摇头。
乾坤说道:“我以一对二,你们不用龙血香,各凭本事,公平对决,便以这石桥为界,谁从桥上掉了下去,谁便算输。若是我输了,即刻束手就擒,任由你们抓走,你们要杀我也好,要剐我也罢,或是把我交给你们那位主上,任凭你们处置,我绝不再逃!若是你们输了,那我是走是留,与你们再无关系,你们就此滚回黄泉,以后也别来寒泉找寒泉阎罗的麻烦!两个老婆子,你们敢是不敢?”
两个孟婆听乾坤一再提及“不用龙血香”,显然对龙血香忌惮至极。寻常的毒,乾坤中过一次,便不会再中第二次,可龙血香极为怪异,他在黄泉狱中多次吸入,每次都会精疲力竭,昏睡过去。他以一己之力挑战两个孟婆,除非狂性大发,不然难有胜算,然而龙血香偏偏克制他的癫狂状态,所以他才当众挑衅,激将两个孟婆,要两人答应不用龙血香。黑袍孟婆与乾坤动过手,知道乾坤一旦发起狂来,若是不用龙血香,着实难以对付。但此时当着众多莲社信士的面,还有寒泉阎罗和众多囚徒在两旁看着,乾坤如此出言不逊,狂妄挑衅,身为黄泉狱的镇狱阎罗,若是避而不战,岂不颜面扫地,往后如何在九泉狱中立威?两个孟婆对视一眼,黑袍孟婆说道:“你要自寻死路,老妪便遂了你的愿。”此言一出,便是接下了乾坤的挑战。红衣孟婆摇响青铜八角铃铛,说道:“没有老身的命令,全都谨守原地。”她这命令是对岸边的四个莲社信士说的,要他们守在岸边不动,不插手这场对决的同时,也要谨防乾坤夺路而逃。四个莲社信士恭声应道:“是,阎罗大人!”
乾坤朗声说道:“好,我乾坤与两位黄泉阎罗在这石桥上对决,落桥为败。无论最终谁生谁死,孰胜孰败,旁人都不可插手。在场诸位,俱为见证!”双手一分,阴匕和阳匕分指左右,对准了两个孟婆。
“慢着!”岸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喝。
这清喝声清脆悦耳,乾坤一听便知是木芷的声音,随即立刻转头看向木芷。
“以二对一,那怎么行!”木芷说道,“就算二位黄泉阎罗胜了,传了出去,别人会以为二位本事低微,要以多欺少才能取胜。是吧,二位孟婆?不如也算我一个,以二对二,公平合理。”说话之际,她轻轻一跃,已上了横桥。
乾坤知道两个孟婆身手厉害,当即说道:“对付两个老婆子,我一个人就够了。木芷,你且下桥去,看我如何得胜而回。”
木芷明白乾坤是不想让她冒险,她心中感激,脸上却露出不悦之色,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水穷峪里,你我同生共死;在太乙池畔,你我并肩对敌。难道到了这寒泉狱中,你要我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吗?”说话之时,脚下不停,已走上了主桥。
乾坤不想木芷涉危犯险,但听木芷说出这番话,心中不禁大为高兴。他爽快地笑了一声,说道:“有你与我并肩对敌,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我已把话说在前头,眼下要改为以二对二,只怕两位黄泉阎罗不会答应。”
木芷道:“二位孟婆,你们意下如何?”
黑袍孟婆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红衣孟婆却倏地转身,抬起眼窝对准了木芷,嘴角冷笑依旧,已是将木芷当作了对手。
乾坤不禁微微皱眉。他本以为两个孟婆一定会拒绝更改对决人数,没想到她们直接接受了木芷的挑战。
木芷点头微笑,说道:“如此对决,才是真正的公平合理。”
事已至此,以二对二之势已无可挽回。乾坤身在两个孟婆之间,手中的阴匕和阳匕原本分别指向两个孟婆,这时忽然身子一转,弃了直面他的黑袍孟婆,阴阳匕同时刺向与木芷对敌的红衣孟婆。红衣孟婆察觉到身后的攻击,当即斜身一让。阴阳匕刺了个空,乾坤顺势从红衣孟婆的身旁抢过,挡在了木芷的身前。
“两个老婆子身手厉害,不可小觑。抵挡不住时,你跳下桥去便是。”乾坤压低声音说道。他竖起阴阳匕,紧盯着身前的两个孟婆,嘴里这话却是对身后的木芷说的。
木芷明白乾坤对她关切之至,脸上浅浅一笑,嘴里却道:“怎么?你嫌我本事低微,会拖累了你?”
乾坤看不见木芷的神情,还以为木芷当真生了气,忙道:“我绝无此意。你本事比我高明太多,只是在这寒泉狱中,实在难以施展,你……”他话未说完,两个孟婆已举起青铜八角铃铛,足下一动,纵身掠来。木芷在他的身后,他不愿木芷受到攻击,因此不仅不退,反而往前一冲,正面迎向两个孟婆。阴阳匕与两个青铜八角铃铛相撞,他以一敌二,与两个孟婆在主桥上交起手来。
木芷知道乾坤的话说得极对,她的驭虫之术,只有在虫类繁多的深山密林之中才能大展神威,在这地底牢狱里,连一只虫子都没有,确实无从施展。但她还是抬起了右手,迅速拂过发梢,将发髻上的那支玉笛摘了下来。玉笛轻抵红唇,她指按笛孔,口吹兰气,一阵清脆而又急促的笛声立刻响起。
乾坤与两个孟婆刚一交手,便斗得极其激烈。两个孟婆知道眼前这个长着六道乾坤眉的人对主上极为重要,因此不敢下杀手,青铜八角铃铛的每一击,都是冲着乾坤的非要害部位而去。乾坤尚未进入癫狂状态,以他目前的身手,根本无法与两个孟婆匹敌。眨眼之间,他的肩部、腰部和腿部便接连挨了青铜八角铃铛的击打,但奇怪的是,青铜八角铃铛的每一击都没用上多大力道,他虽然挨了数次击打,却只是轻微疼痛。只不过两个孟婆出手有如潮鸣电掣,迅疾无比,他用尽全力也难以招架,更别说分心旁顾了,因此他虽然听到了木芷在身后吹出的玉笛声,也听见了两岸牢狱中的囚徒发出的惊呼声,却根本无暇回头去看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孟婆远未使出全力,剧斗之时大有余暇,混白色的眼珠一转,便看见了岸边正在发生的异况。只见试药室的石门之中,正有成片的黑影快速爬出,全是深黑色的蝎子和蜈蚣。白玉蟾、陈泥丸和四个莲社信士就站在岸边,但这些蝎子和蜈蚣并没有攻击这些人,而是如潮水一般涌上了横桥,接着爬过横桥,又涌上了主桥,向乾坤和两个孟婆剧斗之处涌来。
原来木芷听到乾坤说出要独自挑战两个孟婆的那番话时,便立刻靠近陈泥丸,低声询问寒泉狱中有没有什么虫类。陈泥丸如实回答,寒泉狱中不见天日,寸草不生,没有任何虫类,但试药室里有几口石缸,缸中装着用来炼丹制药的五毒活物,其中便有蝎子和蜈蚣,数量有两三百只。木芷心中一喜,立即托白玉蟾去试药室内,帮忙把蝎子和蜈蚣放出来。白玉蟾曾在太乙池畔见过木芷用笛声操控飞蛾和野蜂的本领,立刻明白了木芷的用意。他征得陈泥丸的同意后,迅速返回试药室,将两口装有蝎子和蜈蚣的石缸揭去盖子,推倒在地,眼见蝎子和蜈蚣成群爬出,他才回到暗河岸边,扶着陈泥丸,静心等待。与此同时,木芷打开了九宫盒,取出些许黑色木粉,靠近石壁上的一支火把,将木粉撒在了火焰上。眼见一股淡淡的烟雾飘起四散,她这才出言挑战孟婆,迈步登上石桥。
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总共有数十人,其中大部分人是在开境之前便被关押在此,没有经历过开境前夜发生在太乙池畔的那场恶斗,因此从没见过木芷吹笛驭虫的本事。眼见蝎子和蜈蚣成群涌出,这些囚徒不由得惊呼连连,又见这些毒虫是在木芷吹响玉笛后才突然爬出,而且木芷正盯着这些毒虫,不断地变换笛声,显然是在操控毒虫,更加觉得惊骇莫名,实在想不到如此柳弱花娇的美貌女子,竟然身怀这般恐怖骇人的奇异本领。
两个孟婆一眼便瞧出是木芷在捣鬼,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能有如此本事。眼看蝎子和蜈蚣从乾坤的脚边爬过,如黑潮般来势汹汹,两个孟婆当即不再对乾坤出手,脚下不断地后退。
乾坤总算能缓上一口气,这才有工夫低下头,看见了脚下毒虫肆虐的情形。他回过头去,见木芷手按玉笛,在毒虫的包围之中翩然而立,说不出地冷艳迷人。木芷指尖急按,不断吹奏玉笛,虽然无法说话,却颇为顽皮地冲乾坤眨了眨眼睛,似在说:“你说我的本事在这里无从施展,现在怎么说?”乾坤一下子便明白了木芷的意思,笑道:“是我错了,大错特错,这下算是大开了眼界。”话一说完,立马回头,向两个孟婆看去。
两个孟婆已经接连倒退了好几步。主桥长度有限,退不了多远便是尽头,可蝎子和蜈蚣来势凶猛,尤其是那蝎子,尾部毒针高高竖起,漆黑似墨,显然毒性霸烈,若是不小心被蜇刺一下,势必身中剧毒,虽然两个孟婆随身携带了解毒治伤的药物,但在这狭窄的主桥上,乾坤和木芷势必趁势急攻,不会让两人有解毒的机会,到时候下桥落败,在所难免。好在涌来的蝎子和蜈蚣数量不多,不过两三百只,后面再也没有多余的毒虫,两人看清这一点,当即止步。
红衣孟婆伸脚前踏,将涌来的蝎子和蜈蚣踩落,一脚下去,顿时噼啪作响,立时便有几只毒虫被踩成泥酱,但周围的蝎子和蜈蚣随即涌上,挂住鞋面便往上爬。红衣孟婆的脚贴住桥面,用力飞踢,不仅将鞋面上的蝎子和蜈蚣甩掉,还将桥面上的蝎子和蜈蚣踢飞了十余只,尽数落入水中。
黑袍孟婆以袍袖裹手,抄起青铜八角铃铛便往桥面上碾去。青铜八角铃铛如车轮一般,碾过之处,十余只蝎子和蜈蚣顿时粉身碎骨。蝎子和蜈蚣体液飙溅,但黑袍孟婆的手已被袍袖裹得严严实实,即便溅上了体液,也是毫无损伤。
两个孟婆一个用脚踢踩,一个用青铜八角铃铛碾压,顷刻之间,蝎子和蜈蚣便毙命了数十只。
木芷看见这一幕,心知毒虫数量有限,这么冲上去只是白白送死,只怕片刻间便会伤亡殆尽,但她不退反进,笛声变得更加急促,毒虫前冲之势更为凶猛,只盼能有一两只毒虫蜇伤孟婆,如此乾坤再和孟婆对敌,便能多一分胜算。她暗暗心想:“可惜寒泉狱中只有蝎子和蜈蚣,若是有其他飞虫,要逼两个孟婆下桥,便不是什么难事。”
乾坤也看出光靠毒虫无法撼动两个孟婆,当即疾步前冲,阴阳匕刺向两个孟婆,要趁毒虫肆虐之势,将两个孟婆逼落下桥。他前冲之时,一些毒虫难免会被他踩伤踏死,却也顾不上了。
对决
在密密麻麻的蝎子和蜈蚣之间,乾坤挥动阴阳匕,与两个孟婆再次交上了手。一时间黑芒白芒光影交错,青铜八角铃铛鸣响不停,不断有蝎子和蜈蚣飞离主桥,桥上的黑色体液越积越多,渐渐漫出桥面,滴入暗河之中。
两个孟婆既要抵挡乾坤的攻击,又要应付桥面上的蝎子和蜈蚣,却依然游刃有余。反倒是乾坤拼尽了全力,仍是拿两个孟婆没有任何办法。木芷的笛声已经急促到了极致,蝎子和蜈蚣攻势虽猛,却已牺牲了大半,还是没有对两个孟婆造成分毫损伤。
岸边的陈泥丸看见这一幕,又一次暗暗摇起了头。他知道两个孟婆在九泉狱的所有镇狱阎罗当中,实力只能勉强算作中等,而且此时显然还未尽全力,即便如此,乾坤和木芷也拿两个孟婆束手无策。黄泉阎罗这一关已是难以闯过,两人还想去闯九泉狱,上碧落天击败那位主人,更是没有一星半点的可能。陈泥丸知道乾坤败局已定,更知道乾坤一旦落败被孟婆抓走,最终必定难逃一死。他不想看到乾坤送命,暗暗摇头之际,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让乾坤逆转局面,击败两个孟婆。他一生痴迷炼丹制药,疏于练武,再加上年衰岁暮、身老骨弱,别说对付孟婆,便是一个普通的莲社信士,他也对付不了。寒泉狱中的面具道士虽然听从他的号令,但号令只局限在炼丹制药和关押囚徒两方面,要让面具道士对付孟婆,除非有主上的命令,否则便是以下犯上的反叛之举,会被关入幽泉狱中受喂毒之刑。他左右一望,眼下能够帮助乾坤的人,唯有白玉蟾。他悄悄在白玉蟾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让白玉蟾见机行事,想办法助乾坤和木芷一臂之力。白玉蟾点了点头,放开搀扶陈泥丸的手,向横桥挨近了两步。
主桥之上,一通剧斗下来,蝎子和蜈蚣已然尽数毙命,乾坤的所有攻击都被两个孟婆轻松化解,不仅没能逼动两个孟婆,反而耗去了不少体力。他知道没有胜算,当即连退数步,弯着腰大口喘气。两个孟婆没有趁势追击,只是缓步向乾坤走去。
乾坤用眼角余光瞥见白玉蟾从陈泥丸的身边离开,已靠近了横桥,立刻明白白玉蟾有上桥相助之意。白玉蟾曾以一己之力,抵挡重阳宫的四个无色道士,实力非同小可,有白玉蟾相助,他便能多几分击败两个孟婆的胜算。但他立刻大手一摆,大声说道:“玉蟾兄,我说过以二对二,任何人不许相帮。我便是死在这里,你也别来插手!”
白玉蟾听了这话,当即止步。陈泥丸白眉微皱,又一次摇起了头,暗自叹了口气。
乾坤盯着缓步走来的两个孟婆,心里对当前的处境已是想得一清二楚。他依靠阴阳匕的锋利和阴阳手的神力,再加上木芷的驭虫之术,仍然无法取胜,眼下除了发狂之外,已没有任何击败两个孟婆的办法。他不再迟疑,咬紧牙关,倒转阴阳匕,便向自己的锁骨内侧刺去。
黑袍孟婆早就见过这一幕,知道乾坤刺伤自身后,能依靠疼痛催动胎珠导致狂性大发,而一旦狂性大发,他的力量和速度将变得难以匹敌。黑袍孟婆二度来到寒泉狱之前,便已将此事告诉了红衣孟婆。两个孟婆之前用青铜八角铃铛击打乾坤时,只用上了些许力道,便是不想给乾坤造成太过剧烈的疼痛,以免导致乾坤发狂。此时见乾坤回匕自刺,自然不会给乾坤这样的机会,两个孟婆立即飞身抢上,两只青铜八角铃铛竟然后发先至,准确无误地罩住了阴匕和阳匕。阴阳匕的长短与青铜八角铃铛的内径尺寸相当,阴阳匕顿时卡在了青铜八角铃铛之中。两个孟婆回手拉拽青铜八角铃铛,想要趁势夺下阴阳匕,乾坤则运起阴阳手的神力,死死握住阴阳匕不放,三人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乾坤能依靠疼痛来催动狂性大发,此事只有乾坤本人和两个孟婆知道,其他人均不知晓。正因为如此,眼见乾坤突然莫名其妙地回匕自刺,两个孟婆反而出手阻止,所有人都大感奇怪,连身在主桥上的木芷也觉得大惑不解。
毒虫尽数毙命,木芷的驭虫之术已无用武之地。她手中的玉笛是发簪形状,一端略微削尖,可以当作兵刃来使。她身上没有其他兵刃,当即手举玉笛,纵身向前,欲加入战局,与乾坤一起对付两个孟婆。
乾坤也知道木芷的玉笛是发簪形状,可以作为兵刃使用,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是木芷靠近,当即叫道:“木芷,快拿笛子刺我后背!”
木芷已冲到乾坤的身后,听了这话,不禁一怔。
“刺啊!”乾坤大声叫道。
“你说什么疯话?”木芷对乾坤的喝令置之不理,从乾坤的身旁抢过,玉笛尖端在前,刺向黑袍孟婆。
黑袍孟婆右手抓着青铜八角铃铛,正与乾坤僵持不下,左手忽然从腰间掠过,摘下黑色骨刺,顺势向前一刺。
黑袍孟婆既不敢轻易刺伤乾坤,更不敢对乾坤下杀手,然而对木芷却是毫不留情,这一刺使出了全力,速度快到无与伦比。木芷手中的玉笛离黑袍孟婆尚有一尺的距离,黑袍孟婆手中的骨刺却已刺入了木芷的腹部。红衣孟婆记恨先前木芷操控毒虫攻击,嘴角冷笑一抽,袍摆下的脚疾速踢出,同样快到无与伦比。就在黑袍孟婆的骨刺刺入木芷腹部的同时,红衣孟婆这一脚也结结实实踢在了木芷的身上。木芷一声惨叫,身子犹如断线的风筝,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桥上。
“木芷!”乾坤惊声大叫,双手一松,任由阴阳匕被两个孟婆夺去,反身扑向木芷。
木芷腹部的伤口虽小,却深入寸许,鲜血汩汩涌出,瞬间便染透了水绿色的丝绸纱衣。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凝成了深红色,眼角眉梢不住地发颤,显然疼痛至极。乾坤一时间心慌意乱,抱起木芷便朝岸边的陈泥丸奔去。陈泥丸精于炼丹制药,在医学药理方面大有造诣,“陈泥丸”这个称号,便是他救人无数方才得来的,眼下在这寒泉狱中,唯有他能救治木芷。
“别……别下桥……”木芷气息急促,咬着牙说道。
乾坤知道木芷的意思,一旦下了石桥,便输了这场对决,到时候他会被两个孟婆抓走,任凭对方处置。可是木芷伤在腹部,说不定会危及性命,与之相比,和孟婆的这场对决又算得了什么?他脚下丝毫不停,几个大步便奔到了横桥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河岸。
“道友,不可!”白玉蟾不想乾坤就此落败,不等乾坤自行奔上岸,已飞身上了横桥。他从乾坤的手中抱过木芷,转身便要跃下桥去。
木芷却道:“我还没输……不要下去……”声音虚弱,却透着一股执着。
白玉蟾当即止步,叫道:“师父!”陈泥丸顾不得继续假装步履蹒跚的模样,快步奔到横桥边缘,查看了木芷腹部的伤势,说道:“伤口虽深,幸而未及脏腑,不碍性命。玉蟾,快去取百草黑玉膏来!”白玉蟾将木芷轻轻放在横桥上,飞步冲进炼丹室,取来了那只装有百草黑玉膏的银盒。陈泥丸给木芷的伤口抹上百草黑玉膏,迅速止了血,又从怀中摸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喂木芷服下。木芷感觉腹部伤口疼痛稍减,急促的呼吸略略平缓了一些。
乾坤听陈泥丸说木芷的伤势不碍性命,又见木芷用药后神色略缓,略微放心。木芷身受重伤也不肯下桥,不愿他输掉这场对决,这番用意他自然明白。他当即转过身来,抬起双眼,死死地盯住了两个孟婆。木芷哪怕受一道小小的皮外伤,他都绝不允许,更别说伤得如此之重。他心中大怒,浑身抖动起来,五脏六腑如同火烧一般炙热无比,眼睛深处已然出现了红光。
两个孟婆原本等着乾坤自行冲下石桥,没想到乾坤不仅戛然止步,而且眼冒红光,竟无须依靠疼痛催动,便要发起狂来。红衣孟婆嘴角冷笑一收,当即将腰间的黑色骨刺也摘取下来。两个孟婆将夺来的阴阳匕抛入暗河,以免再被乾坤夺回,随即将青铜八角铃铛托在左手,右手斜握骨刺,锋芒逼人的刺尖对准了乾坤。
乾坤体内力量狂涌,如火山喷薄,难以抑制,当即仰头狂吼,震得整个寒泉狱嗡嗡乱颤。吼声未落,他已飞身蹿出,如一道紫色闪电,掠向两个孟婆。
两个孟婆如临大敌,满脸的皱纹微微颤动了一下,扬起青铜八角铃铛击向冲来的乾坤,手中的黑色骨刺也向乾坤疾速刺去。她们之前不伤乾坤,是为了阻止乾坤发狂,眼下乾坤已然狂性大发,她们自然用不着再收手,骨刺全力刺出,只不过不敢伤乾坤的性命,每一刺都是奔着乾坤的非要害部位而去。
两个孟婆丝毫不敢小觑乾坤,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既快且狠。主桥极为狭窄,在这方寸之地上,乾坤竟然闪转腾挪,避开了两根骨刺的所有刺击。至于青铜八角铃铛的击打,他却全然不放在眼里,身上多处部位挨受重击,他却浑然不觉,竟一点事也没有,反而更加狂暴,出手更加迅猛。他双手成爪,不断地抓向两个孟婆,虽然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但每一抓都是强劲狠辣,直奔要害而去。他不再满足于将两个孟婆击落石桥获胜,而是要以牙还牙,让两个孟婆付出血的代价。乾坤动作太快,两个孟婆的衣袍竟接连被抓中,撕破了数道裂口。好在两个孟婆反应敏捷,闪避极快,皮肉未受损伤。
这一番激斗太过迅猛,三人的身手快到了极致,渐渐化作了三道影子,几乎看不清楚。两岸牢狱之中,数十个囚徒原本对这场对决并不关心,这时却看得惊心动魄。四个莲社信士和看守狱道的面具道士全都紧盯着战局。陈泥丸为木芷治伤之际,抬头瞧见如此迅猛的激斗场面,不由得惊讶万分。他原本以为乾坤必败无疑,没想到乾坤竟然深藏不露,还有如此能耐。他见乾坤激斗之时,一直屈身如弓,便如一头狂性大发的野兽,念头一转,暗自惊骇,心道:“原来活死脉发作之时,竟是如此可怖的模样!”
主桥之上,两个孟婆合力并击,依然难以抵挡乾坤的狂攻。两人不但没能伤到乾坤,反而被乾坤逼得步步后退,渐渐退向主桥末端,来到主桥与最后一道横桥相交之处。往后三步开外,便是暗河,再向后退,必败无疑。
两个孟婆忽然横移,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蹿上了横桥的两端。两个孟婆之前并肩合力难以对抗乾坤,这时一人站住一边,分开夹击乾坤,形势顿时转变。乾坤之前只须攻击身前,不用顾虑身后,此时两个孟婆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他攻击左边的黑袍孟婆时,后背便会暴露给右边的红衣孟婆,攻击右边的红衣孟婆时,又会让左边的黑袍孟婆有机可乘。
乾坤难以同时兼顾两头,于是向黑袍孟婆发起狂攻,欲在最短的时间内击倒黑袍孟婆,再回头收拾红衣孟婆。但黑袍孟婆极为凶悍,接连被乾坤抓伤多处,却一直立在横桥之上,绝不跳下桥去。红衣孟婆趁势狂攻乾坤,乾坤的后背暴露在外,破绽百出,接连被骨刺刺中。虽然他反应极快,后背一痛便立即闪身躲避,但片刻之间,还是被刺中了五六下,龙褐多了几个孔洞,整片后背渐渐被鲜血染透。
乾坤狂性大发之时,神志极为清醒,知道如此下去不仅无法取胜,自己甚至会落得败局,当即怒声厉吼,猛然跳开,远离主桥与横桥相交之处。他立在主桥上,想将两个孟婆引回主桥。但两个孟婆并不趁势追击,仍旧立在横桥两端。
石桥的另一边,木芷一直没有下桥。她伤痛稍微缓解,立刻不顾陈泥丸和白玉蟾的阻拦,强撑着坐了起来,紧张地望着乾坤。眼见乾坤狂性大发,依然难以击败两个孟婆,她又一次拿起手中的玉笛,凑到唇边,轻轻地吹奏起来。寒泉狱中已经没有虫类可以操控,她的笛声不再急促高亢,而是婉转缥缈,如同天籁之音。
乾坤听见笛声悠扬,回头见木芷已经坐起吹笛,看起来已无大碍,心下更为安定。
木芷虽无性命之虞,但此时是强忍着疼痛在吹奏玉笛。气息与腹部息息相关,吹笛之时,气息不断进出,由此牵动腹部,带起伤口阵阵疼痛。她受伤之后,本该静卧不动,可她偏要坐起身来,忍痛吹奏悠扬婉转的笛声,如同在向乾坤低声絮语,鼓舞慰勉。
乾坤精神大振,体内力量浩浩荡荡,有如狂潮奔涌。他俯身如弓,忽然一声咆哮,身子如离弦之箭,再次掠向两个孟婆。横桥左边的黑袍孟婆已被他抓伤多处,他目标不改,继续向黑袍孟婆发起狂攻。右边的红衣孟婆趁机挥动骨刺,攻向他的后背。
黑袍孟婆立在横桥边缘,阴郁死沉的脸色毫无变化,脚下如同生根一般,绝不挪动半步,手中的青铜八角铃铛和骨刺狂舞起来,全力抵挡乾坤的狂攻。乾坤没有阴阳匕在手,虽然连续抓伤了黑袍孟婆,却始终无法给黑袍孟婆致命一击。他想夺下黑袍孟婆手中的骨刺,但黑袍孟婆看穿了他的意图,握有骨刺的右手出手极快,不给他任何机会。他狂攻一阵,再次陷入先前的困局当中,没能击败左边的黑袍孟婆,反倒被右边的红衣孟婆接连偷袭得手,后背又多了两道伤口,再这么下去,势必难逃败局。
陈泥丸看了看乾坤,又看了看木芷,见两人身负重伤,神情却坚定不改,目光一如既往地坚毅,没有半分惧色。他不再摇头叹气,反而心中大受震动,耳畔反复响起乾坤说过的那句话:“有人要上天,有人就要下地狱。我这条鱼,偏要舍水跃岸,虽死无憾!”他心中默默念道:“舍水跃岸,虽死无憾!舍水跃岸,虽死无憾……”一双老眼望着乾坤,怔怔出神。
便在这时,木芷忽然气息疾吐,指尖飞快地按动笛孔,笛声陡然一变,急促拔高,节奏变得极为明快。
只见一间牢狱中突然飞出一小团黑影,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划过空中,掠向横桥左边的黑袍孟婆。黑袍孟婆正全神贯注地抵挡乾坤的狂攻,忽然左眼视线一黑,竟看不见任何东西,一阵钻心剧痛传来,仿佛眼珠子被针刺穿了一般,而且这根针刺穿眼珠之后,还在不断地往眼窝深处钻去。这一突变来得毫无征兆,黑袍孟婆剧痛之下,视线受阻,手下动作骤然迟缓,右手立刻一空,骨刺已被乾坤一把夺去。她只剩一只右眼可以视物,再加上左眼刺痛不断加剧,又被乾坤夺去了骨刺,再也抵挡不住乾坤的狂攻。
乾坤骨刺在手,如虎添翼,立刻从不同的角度连刺五下,势如追风逐电。黑袍孟婆避过其中两下,又用青铜八角铃铛挡住另外两下,但最后一下却无法避开,腹部猛然剧痛,已被骨刺透入。乾坤飞起一脚,踢在黑袍孟婆的身上,黑袍孟婆立刻向后倒摔,掉出横桥,跌入了水中。
黑袍孟婆入水之后,立刻翻身站起,顾不得腹部重伤,举起右手,曲起二指,猛地抠入左侧眼窝,连带着眼珠子,抠出来一小团黑乎乎的物事。她左眼只剩一个黑洞洞的眼窝,鲜血流成一线,淌过脸颊,滴落入水。她定住仅剩的一只右眼,看清那团黑乎乎的物事,竟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小虫子。
这只小虫子不断扇动翅膀,发出细若蚊吟的嘤嘤之声,正是木芷所养的比翼蛄。开境日当天,乾坤曾将一只比翼蛄偷偷放进玉道人的怀中,用另一只比翼蛄进行追踪,这才得以穿过错综复杂的暗河迷宫,来到九泉狱。追踪的那只比翼蛄在暗河迷宫中被水拍落,已经死去,但玉道人怀中的那只比翼蛄却还活着,一直跟着玉道人来到了寒泉狱。木芷方才操控蝎子和蜈蚣时,念及飞虫,顿时想起了比翼蛄,这才在后来吹奏出悠扬婉转的笛声,果真看见玉道人被关押的那间牢狱之中,有一小团黑影在狱中徐徐盘旋。她看准黑袍孟婆全力抵挡乾坤难以分神的时机,突然改变笛声,驱使比翼蛄飞出牢狱,攻击黑袍孟婆的眼睛,一举得手。
黑袍孟婆脸上的皱纹急剧颤动,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掠过了一丝恨色,手指狠狠一捏,嘤嘤之声戛然而止。
玉笛离唇,木芷中断了吹奏。比翼蛄是她最为心爱的虫子,如今两只俱亡,她心下不由得一阵难过,暗自想道:“比翼蛄总是成双成对,认准了彼此,便一生不会改变。一只若是不在了,另一只独活世上,只会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如今它们一起去了,在地府黄泉相聚,仍能比翼双飞,我又何必为此伤心难过。”虽然如此想,心中的伤感情绪却越来越重。她将玉笛插回发髻,抬眼望着乾坤,心中暗道:“乾坤,我能做的就这么多,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乾坤得木芷相助,一举击败横桥左边的黑袍孟婆,旋即转身向横桥右边的红衣孟婆攻去。两个孟婆合力共击,方可与乾坤抗衡,此时只剩一个,已是难以抵挡乾坤的攻势。乾坤击败了黑袍孟婆,心中痛快无比,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咆哮之声。他体内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出,手中的骨刺刺得越来越猛。
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眼看乾坤逆转战局,将红衣孟婆逼得左右支绌,不由得群情激奋,纷纷鼓噪叫好。土为安暗暗点了点头,尹志平则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水之湄、火不容和玉道人等人原本面露不屑,这时已是神情肃然,没有半点轻蔑之色。赵无财原本摇头叹气,此时却满脸喜色,跟着其他囚徒叫起好来。
乾坤的攻势越来越凶猛,不给红衣孟婆任何喘息之机。红衣孟婆接连被骨刺刺伤多处,心知再难抵挡,忽然间纵身后跃,竟自行跳下横桥,落在了岸边,等同于主动认输。黑袍孟婆也已上岸,她瞎了左眼,却既不治疗,也不包扎,任由左眼鲜血长流。两个孟婆抬起眼窝,冷冷地对着乾坤。黑袍孟婆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红衣孟婆又似笑非笑地斜翘起了嘴角。
十六间牢狱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众多囚徒都是栽在两个孟婆的手上,这才身陷囹圄,被长期囚禁于寒泉狱中。愤怒、抑郁和恐惧等情绪在这些囚徒心中长久积聚,直到此时方才得以宣泄出来。他们虽然无法从牢狱中脱身,但能目睹两个孟婆狼狈落败,也算是大出了一口恶气,心中痛快无比。
乾坤战胜了两个孟婆,岿然立在桥上,仰头咆哮了一声。他心忧木芷的伤势,扔掉骨刺,奔到横桥边缘,在木芷的身前蹲了下来。他想要说话,但狂性未消,喉咙里只能发出低沉的吼声,难以成字成句。
赢下了对决,木芷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又见乾坤满脸关切之色,于是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只不过一点小伤,过一阵子便没事了。”她的声音虚弱无力,脸色已如一张白纸,没有半丝血色。
开狱门
陈泥丸看着乾坤,目光中大有敬意。乾坤和木芷联手挑战两位黄泉阎罗,在他看来绝无胜算,无异于自寻死路。然而两人明知其不可为,却偏要为之,最终竟然当真击败了两位黄泉阎罗,令他深受震撼。眼见乾坤后背鲜血淋漓,被骨刺刺出了多处伤口,他急忙打开装有百草黑玉膏的银盒,说道:“小友,你背上受伤不轻,快脱下龙褐,老道给你上药。”
乾坤喉咙里“嗬嗬”有声,忽然吐出了一句话:“谢过真人。”他话刚出口,心头立刻一惊,暗想:“这次居然这么快便能说话了。”他以前狂性大发之后,总是要等上好一阵子才能恢复声音,从没有这么快便能说出话来。他心头惊意未消,忽然感觉头脑有些昏沉,体内力量急速流失,浑身上下渐有乏力之感。
他早就有过这样的经历,登时惊觉过来,回头望向两个孟婆。只见左眼已瞎的黑袍孟婆立在一支火把旁边,腰间悬有一根黑色骨刺,刺尖带血,正是乾坤丢弃在石桥上的那根,已被她拾回。她左手托着青铜八角铃铛,右手握着一支紫色的香,香头火星闪烁,一股细细的紫色烟气飘升而起,在空中四散开来。那是一支龙血香,已经点燃的龙血香。
“老婆子,你们……”乾坤没想到黑袍孟婆会燃起龙血香,咬牙说出了半句话,浑身迅速疲软乏力,原本蹲在桥上的他,一下子跪了下来,用双手勉强撑住身体,方不至于倒下。可是他双手颤抖,便连撑地也是极难。
龙血香的紫色烟气弥漫在空气中,人人都难免吸入,可是只有乾坤一个人对此有反应,木芷、陈泥丸和白玉蟾等人吸入了龙血香后,不仅没有疲惫之感,反而觉得神清气爽,寒泉狱中的数十个囚徒也是如此。
黑袍孟婆燃起了龙血香,红衣孟婆则盯着摇晃欲倒的乾坤,冷笑着摇响了青铜八角铃铛。一直守在岸边的四个莲社信士当即迈开大步,向横桥上的乾坤围了过去。
陈泥丸又惊又怒,喝道:“站住!”白玉蟾盯着四个莲社信士,双手已然握成了拳头。
四个莲社信士毫不理睬,冲上横桥,反拧乾坤的双臂,将乾坤架了起来。乾坤满脸怒色,但浑身疲软,无力反抗。
十六间牢狱里的囚徒原本高声欢呼,这时见情势突变,欢呼声戛然而止,整个寒泉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当中。
两个孟婆接受了乾坤的挑战,说好不用龙血香,一旦落败便回黄泉狱,不再捉拿乾坤。可两个孟婆刚刚输掉对决,便立刻翻脸,且神情一如既往,毫无愧色。木芷怒视两个孟婆,道:“你们……你们好不要脸……”心急之下,气息大乱,连声咳嗽。
陈泥丸道:“孟阎罗,你们已经输了,便该信守诺言,即刻返回黄泉,不再捉拿这位小友。堂堂黄泉阎罗,焉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黑袍孟婆道:“老妪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嗓音平缓死沉,听起来却森然可怖。
红衣孟婆冷笑道:“寒泉阎罗,此人从黄泉狱中走脱,却从你的炼丹室里跑出来。你胆子不小,竟敢窝藏此人,其罪难赦。你佯装老迈,想必早就别有用心。待老身禀明主上,便来拿你问罪。”
陈泥丸听闻此话,心头掠过了一丝惧意。但这丝惧意转瞬即逝,他神色肃然,高声说道:“黄泉狱囚禁百岁之人,寒泉狱囚禁擅闯之人,此乃主上圣令。”他抬手指向乾坤,“此人擅闯九泉狱,年纪轻轻,远不足百岁之龄,按圣令当囚禁于寒泉狱中。老道身为寒泉阎罗,自该将他拿下。孟婆擅自捉拿此人,乱主上圣令,此举难容。寒泉狱众莲社信士听令,立即将此人拿下,驱逐孟婆出寒泉!”
众面具道士脚下一动,便要上前捉拿乾坤。
“谁敢?!”红衣孟婆一声冷喝,右手忽然从袍袖中伸出,举起了一块骷髅头骨形状的令牌。那令牌通体透白,正面刻有八卦卦象,卦象的刻痕如同根根白骨,背面则刻有一个篆体的“甲”字。“白骨令在此,见令如主上亲临。”红衣孟婆说道,“寒泉狱众莲社信士听令,严守狱道,敢擅动者,以叛主之罪论处!”说完便摇响青铜八角铃铛,转身向浅滩上那个通往黄泉狱的洞口走去。黑袍孟婆也转身而行。四个莲社信士押了乾坤,走过石桥,紧跟在后。
众面具道士看见白骨令,全都立在原地,不敢妄动一步。
陈泥丸心中暗惊:“碧落使者才能持有的白骨令,孟婆怎么会有?”眼见所有面具道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乾坤被四个莲社信士押走,离通往黄泉狱的洞口越来越近,猛然间他白眉斜立,道:“玉蟾,救小友!”
两个孟婆持有象征主上的白骨令,要从其手中救乾坤,便是叛主之举,这一点陈泥丸心知肚明。他镇守寒泉狱已有五载,虽不敢说从无反叛之心,但的确从不敢行反叛之事。乾坤纵然是龙褐传人,陈泥丸也有相救之心,但乾坤若是输掉了这场对决,被两个孟婆抓走,他多半便会隐忍不发,可如今乾坤明明胜了,两个孟婆却出尔反尔,要抓走乾坤,他实在心有不甘。他目睹了乾坤挑战两个孟婆的全过程,内心大受震撼,心境已起了极大的变化。乾坤击败了两位黄泉阎罗,做到了在他看来绝无可能的事,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甚至掠过了一丝念头,觉得乾坤放言要闯过九泉狱,上碧落天击败主上,虽是千难万难,却未必不能成为现实。他想起乾坤说过的话,心中念道:“不错,舍水跃岸,虽死无憾!”想法一定,当即命令白玉蟾去救乾坤。
白玉蟾等的便是这句话。他一直想救乾坤,但他对师父敬重无比,怕擅自出手,会给师父惹来麻烦。此时陈泥丸亲口下令,他再不迟疑,足下一动,道袍带起猎猎风声,朝四个莲社信士飞奔而去。
木芷见识过白玉蟾的身手,知道他本事了得,但仅凭他一人之力,想从两个孟婆和四个莲社信士的手中救下乾坤,只怕极为困难。此时她腹部受了重伤,面具道士又不奉陈泥丸的号令,寒泉狱中再无援手之人。她忽然心念一动,道:“真人,求你把牢狱的钥匙给我。”
陈泥丸一听此话,便知木芷是想放出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这些囚徒之中不乏能人异士,若是他们肯合力对付孟婆,或许能救下乾坤。他已决意要救乾坤,明知擅自释放寒泉狱中的囚徒乃死罪,却不再有丝毫犹豫。牢狱的钥匙由面具道士掌管,他当即向面具道士索要钥匙,但所有面具道士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对他的号令听而不闻。
木芷见此情状,忽然强行站起身来,捂着腹部伤口,向主桥走去。
陈泥丸惊道:“木姑娘,你做什么?”
木芷不做回答,走上主桥,忽然纵身一跃,跳进了水中,一下子从水面上消失了。只不过片刻时间,她重新冒出水面,上到岸边,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已多了一柄白色的阳匕。原来她得不到牢狱的钥匙,便想到了阴阳匕,以阴阳匕削铁如泥的锋利程度,削断牢狱的锁头和囚徒手脚上的镣铐,可谓轻而易举。她记得先前孟婆将阴阳匕抛入水中的位置,她忽然走上主桥跳入暗河,便是为了去水下摸寻阴阳匕。她忍着腹部伤口的剧烈疼痛,几番摸寻,终于摸到了阳匕。
木芷往远处望去,只见白玉蟾身在浅滩之上,挡住了通往黄泉狱的洞口,已和两个孟婆动起手来。她不知道白玉蟾能抵挡多久,心中起急,说道:“真人,请你取孟婆汤的解药来。”她面如白纸,声音发颤,说了这话便往岸边的牢狱走去。
牢狱中的囚徒全都身中孟婆汤的毒,浑身无力,即便从狱中释放出来,若是不能解毒,也与废人无异。陈泥丸当即返回炼丹室,去取孟婆汤的解药。
木芷走到一间牢狱前,阳匕一挥,狱门的锁头应声而断。她推开狱门,走入狱中。这间牢狱之中,关押的是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她知道放出其他囚徒,大多与乾坤没有利害关系,多半没人肯救乾坤,唯独尹志平不同。胎珠和龙褐都在乾坤的身上,尹志平有极大的可能不会放任乾坤被孟婆抓走,而四个无色道士个个都是厉害角色,他们一旦出手,便有胜算。她将五人手脚上的镣铐全部削断,忽然跪倒在地,向尹志平说道:“尹真人,求你救救乾坤!”
木芷对尹志平没有任何好感,甚至颇觉厌恶。当初若不是尹志平率领绣青道士紧追不放,她便不会带着金无赤逃入水穷峪,金无赤或许便不会丧命。因为金无赤的死,她甚至一度仇恨尹志平。她的性格中有要强的一面,倘若是她自己身陷绝境,便是死了,也断然不会跪在尹志平的面前。但此时为了救乾坤,她竟向尹志平下跪相求。
尹志平看了一眼浅滩上被莲社信士擒住的乾坤,说道:“乾坤欺师灭祖,是本派叛徒,我为何要救他?”
木芷道:“我抢夺活死人胎珠,开罪了贵派,只要真人肯救乾坤,将来出了终南山秘境,我甘愿随你去重阳宫,领受任何责罚。”
尹志平想了一想,道:“可我纵是有心救人,却无能为力。”他和四个无色道士虽然恢复了自由身,但中了孟婆汤的毒,浑身绵软无力,只能坐在地上。
这时,陈泥丸取来了孟婆汤的解药,将解药融在了一碗水里,让五人喝下。尹志平将信将疑,先自行喝了一口,感觉浑身的力气的确在一点点地恢复,这才相信碗里的水是真的解药,让四个无色道士各自喝了一口。
尹志平看着长跪在地的木芷,说道:“木姑娘,你今日所言,我记下了。但愿你将来不要食言。”
木芷抬起手掌,竖起三根手指,说道:“我木芷对天起誓,今日说过的话,将来必不食言,否则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好,你起来吧。”尹志平说了这话,转头向四个无色道士下了命令,“救乾坤!”四个无色道士当即冲出牢狱,向浅滩上的孟婆和莲社信士攻去。
“多谢真人。”木芷叩了一个头,想要起身。然而她先是下水寻找阴阳匕,再是开狱门断镣铐,又跪地叩头,原本上了药的伤口已经撕裂,变得极为疼痛,这一下竟站不起来,只能顺势坐在地上。她捂住腹部,指缝间渐有鲜血涌出,伤口的剧痛令她狠狠咬住了嘴唇。陈泥丸赶紧再次替她清理伤口,止血上药,进行包扎。
尹志平看着木芷痛苦的模样,颇为动容。他看了看四周,说道:“这里关押的大多是无辜之人,我想借姑娘的匕首一用,把这些人都放出来。”
木芷知道释放的囚徒越多,与孟婆作对的人便越多,对救出乾坤便越有利。她从水中捞取阳匕,又释放了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早已耗光了仅剩的一点力气。她已无力再去释放其他囚徒,于是将阳匕交给了尹志平。尹志平拿着阳匕,将牢狱一间间地打开,将镣铐一副副地削断,陈泥丸拿着碗紧随在后,不断地从暗河里舀水,融入孟婆汤的解药,给一个个囚徒解毒。所有面具道士听从孟婆的命令,不敢妄动一步,看着越来越多的囚徒被释放出来,竟如石像一般,始终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囚徒们纷纷被释放出狱,陈泥丸告知众人各种器具放在炼丹室里,于是这些囚徒冲进炼丹室,从铁箱子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器物和兵刃。
火不容一拿到两柄赤焰刀,当即双刀互斫,刀锋上立刻火焰翻腾。他想起开境日当天在莲社船上的遭遇,心里顿时火气大盛,破口骂了一句:“他娘娘的!”扬起赤焰刀,奔过石桥,冲上浅滩,杀向四个莲社信士。
玉道人一向尖酸刻薄,睚眦必报。他中了孟婆汤的毒,身受数日牢狱之苦,早就怨恨在心,再加上不久前他被拖去试药时,曾拿乾坤的藏身之处向黑袍孟婆换取救命机会,黑袍孟婆却对他置之不理,他更加恼恨在心。此时获救之后,他从铁箱子里找到装有碧磷粉的皮囊和挂有黄玉的短剑,一一系在腰间,随即飞步奔上石桥,燃起十几团碧磷火,隔空烧向两个孟婆和四个莲社信士。
土为安出狱之后,从炼丹室的铁箱子里找到了黄金罗盘、胡笳和遮面红纱,随即来到最边上的那间牢狱。那个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便被关在这间牢狱之中,和她同囚在此的,还有五行士之一的水之湄。土为安不等尹志平拿阳匕来削断锁头,直接用黄金杵撬开锁头,冲入狱中,再撬开镣铐,救出了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对一旁的水之湄却置之不理。
水之湄冷笑道:“土为安,你只惦记着相好的,便忘了同门旧友吗?”
土为安听而不闻,扶着绸衫女子,径直走出了牢狱。绸衫女子不再用红纱遮面,只是将胡笳轻拿在手,一对眼睛怔怔地望着乾坤。她忽然轻声说道:“那个名叫乾坤的道长,与我或许有些渊源,你替我救他过来。”
土为安眉头略微一动,不明白绸衫女子所说的渊源是何意思。当日在水穷峪的林中林里,在以钉喉剖腹之刑杀死金无赤后,为了继续假造凶兽啃噬之刑,土为安曾请绸衫女子出手,绸衫女子于是吹奏胡笳,操控血蝠和火豺围攻乾坤,险些令乾坤丧命,那时绸衫女子可是一点也没留情,此时她却突然要救乾坤,实在令土为安大为不解。土为安疑惑归疑惑,却一句话也不多问,只道了两个字:“稍等。”一手掌黄金罗盘,一手斜持黄金杵,几个大步跃过石桥,便朝浅滩上的四个莲社信士攻去。
一开始只有白玉蟾一人阻拦,两个孟婆压根儿没放在眼里,只是没想到陈泥丸竟敢释放寒泉狱中的所有囚徒,并且拿出解药,给这些囚徒解了孟婆汤的毒。四个无色道士很快攻来,火不容、玉道人和土为安也相继杀到,这些人个个本领超群。两个孟婆不敢大意,急忙亮出白骨令传下号令,命令守在原地的面具道士前来援手。面具道士总共六人,当即抽出银白色的骨刺,冲上浅滩,联手攻向白玉蟾、土为安、火不容和无色道士等人。
水之湄一直被锁在牢狱里,直到尹志平前来相救。水之湄和火不容当初在水穷峪杀害了不少绣青道士,尹志平与二人有着深仇大恨,但此时他知道要击败孟婆和莲社信士,还要从九泉狱中闯出去,前路定然险难无数,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于是暂且将仇恨搁置一旁,将两人也放了出来,心想将来出了终南山秘境,再找两人清算仇恨。水之湄出狱之后,在炼丹室里找到了彩珠黑纱,重新罩住脸面,提着悬链银球,款步来到暗河岸边。她不去对付孟婆和莲社信士,反而拦住了正在往来奔走、忙于给囚徒解毒的陈泥丸。她瞧着陈泥丸,冷媚一笑,说道:“你便是这一层的镇狱阎罗吧。”一只手扬起悬链银球,银链立刻斜撩而起,缠绕在陈泥丸的脖子上,冷声道,“不想死的话,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孟婆汤是从何而来?”
陈泥丸道:“孟婆汤?那是幽泉阎罗炼制的毒药。”
“幽泉阎罗是什么人?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水之湄一口气问出了多个问题,语气中透着一丝急切。
陈泥丸道:“幽泉阎罗是幽泉狱的镇狱阎罗,老道只知道他绰号‘毒阎罗’,其他一概不知。”
水之湄暗暗默念了一遍:“‘毒阎罗’?”她怕陈泥丸有所隐瞒,手中的银链一紧,喝道,“你当真不知?”
陈泥丸被迫仰起了脖子,道:“老道确实不知。”
水之湄抬起手来,遥指暗河尽头处那道刻有“阴泉”二字的铁门,道:“那道门是不是通往阴泉狱?过了阴泉狱,便是幽泉狱吧?”
陈泥丸点了点头。
水之湄望着远处的铁门,心中念起了一个人,一时间思绪如潮:“莲社信士在船上所用的孟婆汤,与我炼制的孟婆汤,毒性竟然大为相似。我这孟婆汤,本是他的独门毒药,是他亲手教会了我如何炼制。当年他孤身一人来闯终南山秘境,再没回洞天福地,人人都说他死了,我却不信,此番前来终南山秘境,便是生要见他的人,死要见他的骨。幽泉阎罗炼制的孟婆汤,与他的孟婆汤大有相似之处,连名字都一模一样,只怕这位幽泉阎罗,与他大有关联,说不定……说不定便是他本人。”想到这里,脸上不禁掠过了一丝喜色,但转念便想,“他可从没有过‘毒阎罗’的绰号。他若是没死,为何整整四年的时间,从没捎来任何音信……不管怎样,这位‘毒阎罗’与他必有关联。我一定要去幽泉狱,会一会这位‘毒阎罗’。”她想到这里,对陈泥丸喝道:“把那道门打开!”
此时释放出狱的众多囚徒,全都聚集在通往阴泉狱的铁门前。这些囚徒无心与孟婆作对,只想着如何逃出寒泉狱。他们深知返回黄泉狱,再闯水道纵横的暗河迷宫,十有八九会被困死在迷宫之中——其实黄泉狱中还藏有一条道路,可以通往第二层衙泉狱,那条路和乾坤找到的通往寒泉狱的道路一样,也是藏在忘川池中,在水下另一侧的岩壁之上。可这些囚徒即便知道了,忘川池中满是赤链蛇,也绝没有人敢跳入池中寻路——因此围在通往阴泉狱的铁门前,有的推门,有的撬门,有的凿门,但铁门厚重无比,又有机括锁住,始终纹丝不动。
陈泥丸听了水之湄的话,忙道:“姑娘,那道狱门开不得啊!”
水之湄冷声喝道:“我不是什么姑娘,老东西,不要张口乱叫!那道门开得要开,开不得也要开,由不得你!”手下用力,银链缠得更紧了。
陈泥丸道:“那道狱门背后是阴泉狱,阴泉狱由邪神镇守。狱门一开,放出邪神,所有人都会没命的。”
“邪神?”水之湄细眉一蹙,“那是什么东西?”
陈泥丸道:“邪神是一只镇狱灵兽,嗜血如命,凶残成性。那道狱门万万不能打开。”
水之湄听了这话,心中暗凛:“老东西说的若是真话,真有什么镇狱邪神,那可就不好办了。”她虽然没见过邪神到底如何凶残,但想到第三层黄泉狱的镇狱阎罗已是如此厉害,那么第五层阴泉狱中这只名叫邪神的镇狱灵兽,势必更加难对付。她望着通往阴泉狱的铁门,暗暗生出了一丝犹豫。
然而就在此时,巨大的轰隆声突然响起,那道通往阴泉狱的铁门,竟一点一点地抬升了起来!
陈泥丸面色一惊,急声叫道:“开不得!开不得啊!”水之湄心头一凛,当即手腕一抖,将缠在陈泥丸脖子上的悬链银球取下,提在手中,紧盯铁门,暗自戒备。
聚集在铁门前的众多囚徒看见铁门开启,全都欢呼雀跃起来,人人都听见了陈泥丸的喝止声,却没当一回事。一个贼眉鼠眼、唇上飞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从炼丹室里冲了出来,看见铁门抬升,笑道:“那铁链果然是开门机关,铁门总算打开啦!”原来在众多囚徒推门撬门凿门之时,这个小胡子男人见铁门上没有锁孔,显然不是用钥匙开启,便猜想或许有某处机关可以开启铁门,于是在寒泉狱里四处寻找机关,最终在炼丹室的蒲团底下找到了一截藏在缝隙里的铁链。小胡子将铁链拉起,牵动机括,铁门立刻缓缓抬升。但他冲出炼丹室后,铁链缩回缝隙之中,刚刚抬升了一尺来高的铁门便又急速坠落。几个迫不及待想要钻进铁门的囚徒,半边身子已进了门缝,这时急忙往回退。一个囚徒稍微慢了些许,半条手臂被铁门压住,一时间鲜血乱溅,痛得大声号哭起来。
小胡子急忙奔回炼丹室内,再次拉起铁链。铁门缓缓向上抬升,那囚徒将压在门下的手臂抽了出来,只见半条手臂血肉模糊,竟成肉泥,痛惧交加之下,当场昏死了过去。铁门缓缓抬升,却再无囚徒敢贸然钻入,唯恐铁门再次落下。铁门也果真如先前那般,抬升了一尺来高,忽然又急速下落。原来在炼丹室内,小胡子第二次拉起铁链后,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刀,穿进铁链之中,想把铁链卡在地面之上,不让铁链缩回缝隙。但他一松手,铁链回缩之力极大,小刀竟被折断,铁链又缩回缝隙之中,这才造成铁门再次落下。
小胡子想寻一件能够承受铁链回缩之力的利刃,于是奔回铁门处,一对细小的鼠眼扫视人群。他忽然走到人群的左侧,一把揪住了赵无财,笑道:“这位大财主,老子刚才见你从铁箱子里拿了一柄短剑,那短剑镶嵌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宝石,想必是柄无坚不摧的宝剑吧?”
赵无财身形肥胖,头戴金丝嵌边帽,身穿元宝流彩衫,活脱脱便是个大财主的模样。他被小胡子一把揪住了胸口,换在以往,必定喝令金衣大汉过来赶走小胡子,但此时护卫他的十个金衣大汉都已尽数丧命,他变成了孤家寡人,身边再也没有护卫之人。他说道:“是又如何?”抬起肉乎乎的手掌,抓住小胡子的手腕,想要将小胡子的手掰扯开来,但小胡子手劲极大,竟然掰扯不动。
小胡子笑道:“把那柄宝剑借给老子用用。”
赵无财皱眉道:“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借给你?”
小胡子贼眉一挑,道:“不借就算了,老子也不稀罕。”手一松,放开赵无财,便又奔回了炼丹室。赵无财瞧着小胡子的背影远去,只觉得莫名其妙。
小胡子奔回炼丹室内,手腕一抖,袖口掉出来一柄短剑,剑鞘上依照北斗七星的方位,镶嵌了七颗色彩不一、浑圆剔透的宝石,显然是极为贵重之物,只不过七颗宝石全都打磨成了元宝形状,倒是显得有些奇怪。这柄短剑便是赵无财从铁箱子里取回的那柄宝剑,小胡子方才揪住赵无财的胸口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赵无财的怀中顺了过来。他将短剑拔出了鞘,只见剑身寒光凌厉,冷气逼人,便知是一件世间罕见的利刃。他第三次拉起铁链,将短剑穿进铁链之中。这柄短剑果然质地精纯,他松手之后,短剑卡在缝隙之上,没有被铁链的回缩之力折断。铁链就此被固定住了,通往阴泉狱的铁门不再回落,渐渐向上抬升,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在石壁之上。
囚徒们聚集在洞口前,等了片刻,确定铁门不会回落,这才取下暗河两岸石壁上的火把,纷纷涌入洞中。赵无财巴望着快点离开寒泉狱,面露喜色,跟随在人群之中入洞。乌力罕出狱之后,拿回了属于他的弯刀,长时间立在人群外围,冷眼旁观,这时迈开脚步,走过石桥,也进入了洞中。小胡子从炼丹室里出来,神色极为得意,取了一支火把,快步奔入洞中。
陈泥丸一直出声阻拦,如今铁门开启,洞中却寂静无声,并不见邪神出现,他的阻拦之声便断了。
水之湄原本暗自心凛,但看见铁门开启了片刻时间,并没有什么镇狱灵兽冲出来,那些囚徒进入洞中,也没有听见谁惊呼惨叫。水之湄瞧了一眼陈泥丸,冷声道:“老东西,敢耍我?!”她语气之中大有肃杀之意,却对陈泥丸置之不理,提手一撩,将悬链银球缠回腰间,迈步便往铁门走去。
陈泥丸暗暗奇怪:“邪神是千年灵兽,便是一月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渴死饿死,更何况阴泉狱中有一口鱼泉,邪神不缺水食,定能存活至今。阴泉狱中到底出了什么事?邪神为何会毫无动静?”尽管疑惑不解,但邪神没有现身,实是再好不过,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忽然之间,陈泥丸觉得脖子隐隐作痛,急忙抬手一摸,只见掌心竟被染成了淡淡的黑色。他惊觉过来,抬眼望着水之湄婀娜多姿的背影,知道是这个冷媚女人用悬链银球缠住自己的脖子时,暗暗下了毒。疼痛一开始只是浅浅的隐痛,但很快变成了腐心蚀骨般的剧痛。他急忙取出怀中的小瓷瓶,先前他喂木芷服下的药丸,便是从这瓷瓶中倒出的,实有舒心止痛的灵效。他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迅速吞服下肚,可是疼痛并未缓解,反而越来越厉害,便如有人拿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越勒越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陈泥丸知道水之湄下的毒非同小可,当即摘下悬在腰间的黄玉葫芦,握住葫芦两头,上面的左手往左旋动了三圈半,下面的右手往右旋动四圈半,随即拔去塞口,倒出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药丸。原来他这只黄玉葫芦内有乾坤,藏着一大一小两个内瓶,大内瓶在上,小内瓶在下。平时炼制出来的丹药,全都装在大内瓶中,需要试药时便可直接倒出,但若是按照上三下四的手法进行旋转,上面大内瓶的开口便会被堵住,下面小内瓶的开口会露出来,再倾倒葫芦时,倒出来的便是小内瓶里的丹药。这只黄玉葫芦时常由面具道士掌管,即便发现葫芦的两头可以旋转,也绝难想到葫芦内竟有两个内瓶,更不知道开启小内瓶的旋转手法。因此五年之间,黄玉葫芦的这处机关,除了陈泥丸,寒泉狱中的面具道士均不知晓。
陈泥丸张开了嘴,拿起白色药丸便要放入口中,却忽地停住了。他顿了片刻,脑中转过了许多念头,想到这些年镇守寒泉狱,不少囚徒因试药而毙命,虽然试药是莲社信士所为,但若不是他答应为主上炼制治病金丹,又何来试药一事?虽然这些囚徒闯入了九泉狱,即便不试药,也终归难逃一死,但他还是因此负疚在心,常觉不安,有时甚至想停止炼药,哪怕被主上责罚受刑,也不想再害死无辜的囚徒,可又总是抱有一线希望,盼着能炼出治病金丹,治好主上的活死脉,让碧落天和九泉狱中的无辜生灵免于受难。如今五年期限将至,眼看着试尽了一切办法,已不可能炼出治病金丹,再加上他释放了寒泉狱中的所有囚徒,已是必死之罪,定会被押入溟泉狱受九幽阴劫而死。“既然终归是死,又何必再浪费这粒灵丹?”他如此一想,慢慢闭上了嘴巴,将白色药丸小心翼翼地放回黄玉葫芦之中,盖好了塞口。他抬眼望着通往阴泉狱的那道铁门,望着那些争相涌入门中的囚徒,见不少囚徒已经进入了阴泉狱,过了好一阵子,却始终没有惨叫声传出,心想阴泉狱中必定发生了某种变故,邪神极有可能已经死去,否则不可能这么长时间还不现身攻击闯入之人。既然阴泉狱中没有邪神肆虐,那么这些囚徒唯一的活路便是进入阴泉狱,可孟婆和莲社信士势必不会放过这些囚徒,势必会追入阴泉狱中,必须有人留下来截断铁门,阻隔孟婆和莲社信士,这些囚徒才能真正获救。他又转头望向浅滩上剧斗的众人,望见了人群中的乾坤,望见了剧斗中的白玉蟾。“舍水跃岸,”他心中默念,“虽死无憾。”他的眼睛里动起了精光,眼神变得极为坚定。
断狱
乾坤吸入龙血香后,精力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只想闭上眼睛就此睡去。两个孟婆和莲社信士要押乾坤去黄泉,白玉蟾、土为安和无色道士等人要救乾坤回来,双方在浅滩上斗得不可开交。莲社信士要对付白玉蟾、土为安等人,腾不出手来理会乾坤,于是将乾坤丢在浅滩上。乾坤的四周人影交叠,杀机凌厉,劲风鼓荡,他本人却抵受不住龙血香带来的沉沉困意,竟闭上眼睛,在冰冷潮湿的浅滩上呼呼大睡起来。
白玉蟾和土为安联手攻击两个孟婆,火不容向四个莲社信士狂攻,四个无色道士则穿插往来,既斗面具道士,又斗莲社信士,时不时还要攻击两个孟婆。玉道人则置身战局之外,独自立在石桥上,操控着十几团碧磷火。他不但用碧磷火攻击两个孟婆,也攻击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忽然袍袖一挥,一团碧磷火竟俯冲而下,掠向睡在浅滩上的乾坤。他恨透了乾坤从仙茔园里便开始和他作对,此时有机会报仇,自然不会放过。
白玉蟾一直留心乾坤的安危,见到碧磷火忽然烧向乾坤,立刻搅动道袍大袖,荡起一股劲风,将碧磷火卷向一侧。他喝道:“玉道人,你瞎了眼睛,分不清敌我吗?”
玉道人尖声冷笑,道:“道爷我眼睛亮着呢!你这臭道士,刚才敢带我去试药,你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吃我一团碧磷火!”空中呼哧声大作,他嘴上说“一团”,却同时操控了五六团碧磷火,从各个方向烧向白玉蟾。
白玉蟾当即脱下灰色道袍,穿在里面的那件破破烂烂的法服露了出来,腰间那只脏兮兮的酒壶晃个不停。他将灰色道袍抓在手中,迎空狂舞,将飞来的五六团碧磷火卷向身前,攻击两个孟婆。两个孟婆躲过碧磷火的攻击,手中的黑色骨刺向土为安疾刺而去。土为安扬起黄金罗盘,铮铮两响,将骨刺格挡在外,黄金杵斜撩而起,攻向侧面跃来的一个莲社信士。那莲社信士正在闪避一个无色道士的攻击,后跃之时,察觉黄金杵袭来,急忙抬起银白色的骨刺,架住了黄金杵,同时飞起一脚,向攻击他的无色道士踹去。那无色道士额头文着朱雀,手中拿着先前锁住双手的镣铐作为兵刃使用,他避开了莲社信士的飞踹,镣铐上的铁链如鞭子一般,抽向右侧一个面具道士。那面具道士斜跨一步,使得铁链抽打落空,顺势刺出银白色的骨刺,攻击火不容。火不容一柄赤焰刀挡下骨刺,嘴里骂一句“他娘娘的”,另一柄赤焰刀横着砍向另一个面具道士。另一个面具道士身形较矮,脑袋急忙往后一仰,赤焰刀贴着脸皮掠过,刀锋上的火焰燎得他脸皮发烫。他正要反击火不容,忽然后背滚烫,已被一团碧磷火烧中。他不假思索,大步一跃,从浅滩上跳入暗河之中,后背上的火焰立刻熄灭。他没有回到浅滩上,而是涉水向前,翻身上了石桥,手中的骨刺向前一送,刺向操控碧磷火的玉道人。
玉道人操控碧磷火的本事极为了得,可是单论身手,却敌不过面具道士。先前没人理会他,他一个人站在石桥上,操控十几团碧磷火飞来掠去,倒是逼得浅滩上的众人手忙脚乱,此时一个面具道士涉水杀来,他急忙拔出那柄悬挂黄玉的短剑,只挡了几下,便知道面具道士的身手远在自己之上。他立刻往后退避,操控一团碧磷火,将面具道士挡住,随即挥动双袖,两手往胸前一握。只见浅滩上空的十几团碧磷火,猛然间往中心一聚,同时撞在一起。“轰”的一声巨响,偌大一团碧磷火在空中炸裂开来,密密麻麻的火星飞溅而下,犹如漫天火雨淋向浅滩。浅滩上剧斗不止的众人,急忙做出反应,有的闪身疾走,有的扬起衣袍摆角或避或挡,这才躲过了这场火雨。
玉道人哈哈大笑,笑声极为尖锐刺耳。他早已看见暗河尽头处的铁门已经开启,许多囚徒都涌入铁门后的洞口,心想那里定是逃出寒泉狱的道路。他炸开碧磷火攻击孟婆、白玉蟾和乾坤等人,逼得浅滩上的众人狼狈不堪,大出了一口恶气,只觉得胸中畅快无比。他知道斗不过面具道士,当即不再恋战,大笑声中转身便向通往阴泉狱的洞口奔去。
火雨落下之时,土为安和白玉蟾扬起袍摆,挡住绿火的同时,趁着两个孟婆躲避绿火的机会,一起向睡在地上的乾坤抢去。土为安离乾坤更近一步,大手抓住乾坤的胸口,将乾坤横着提了起来,掠步奔上了石桥。碧磷火如雨而落,其中有几团落在了乾坤的身上,眼看便要起火,土为安立刻将乾坤从头到脚往水中一浸,几团碧磷火顿时熄灭。攻击玉道人的面具道士还在石桥上,土为安的黄金杵疾刺而去。那面具道士来不及转身对敌,只好往侧面一跃,避开这一刺的同时,整个人也掉进了暗河之中。
白玉蟾迟了一步,让土为安抓走了乾坤,当即飞步追去。四个无色道士见乾坤得救,也弃战而走。火不容骂道:“他娘娘的,说走就走吗?”他虽然还没有杀个痛快,但眼见其他人都已逃走,自己孤掌难鸣,不是孟婆等人的对手,也反身便跑。
乾坤的头被冰冷的暗河水淹没了一下,立刻醒了过来。他鼻子里进了水,不断地呛声咳嗽。他只觉得身子飘在空中,正急剧地上下起伏,定睛一看,竟是被飞奔的土为安提在手中。他仰起头来,视线转了一圈,看清了周围的情况。他不知道土为安是在救自己,还以为自己是被土为安擒住了,白玉蟾在后面苦苦追赶是为了救他,当即用力挣扎,叫道:“快放开我!”他清醒之后,身体已有了些许力气,但龙血香的效力还没有消失,这一番挣扎对土为安毫无影响。土为安素来冷言寡语,不做任何解释,只管向等在岸边的绸衫女子奔去。
乾坤挣扎不脱,目光一转,看见木芷手捂腹部,坐在岸边的一间牢狱门前,正无比关切地望着自己,而她身旁立着一人,竟是尹志平。他不知道木芷跪求尹志平救他一事,惊声叫道:“木芷!”木芷听见乾坤的叫声,想站起身来,可腹部重伤后身子乏力,又坐了回去。
四个无色道士见乾坤已经得救,飞步奔回岸边,向尹志平复命。尹志平看了一眼寒泉狱中的情况,见大部分囚徒已经涌入暗河尽头处的洞口,但还有一部分囚徒仍在往洞口奔逃。他神色一定,说道:“挡住孟婆,护众人退走!”四个无色道士当即领命,守在狭窄的石桥上,抵挡追来的孟婆、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且战且退。
尹志平知道木芷腹部有伤,若是将她负在背上,挤压伤口,伤势必定加重。他道一声:“木姑娘,得罪了。”于是他便将木芷横抱起来,沿着石桥向通往阴泉狱的洞口奔去。他奔行之时,尽可能地保持双臂不动,让木芷少受一些颠簸。木芷知道尹志平是在顾念她的伤势,心下不禁一阵感激,回想当初在仙茔园里对尹志平的所作所为,暗暗生出了一丝歉疚。
相比之下,土为安却对乾坤毫不在乎,飞奔之时,手臂不断地甩动。乾坤被颠得七荤八素,嘴里不断地叫着“放开我”,声音也跟着颤抖不止。
土为安奔到绸衫女子身旁,道:“人已救到,走。”他另一只手将黄金杵放回腰间的黄金罗盘上,然后护着绸衫女子向通往阴泉狱的洞口而去。
白玉蟾听到土为安说的那句“人已救到”,才知土为安和他一样,也是为了救乾坤,这才抓着乾坤狂奔。既然土为安对乾坤没有恶意,他便不再担心,脚步一转,奔至陈泥丸的身前。
陈泥丸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立在试药室门口,脸色灰暗,嘴唇发黑,脖子上一圈黑痕极为明显。他双脚不停地发颤,几乎难以站立。白玉蟾看清陈泥丸的模样,大惊失色,急忙扶住陈泥丸,道:“师父,你……你怎么了?”
陈泥丸中毒之后,一直强忍剧痛,立在炼丹室门前,便是为了等白玉蟾回来。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也因疼痛而轻微颤抖:“玉蟾,为师毒侵心脉,已是活不成了……”
白玉蟾又惊又怒,圆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目,道:“是谁……是谁对你下如此毒手?”
陈泥丸没有吐露水之湄下毒一事,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为师自作自受,与旁人无关……”想到自己在寒泉狱中炼丹五载,害得不少囚徒因为试药而丢掉了性命,如今被众多囚徒之一的水之湄下毒,实乃因果报应。他将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交到白玉蟾的手中,说道:“这两件信物,你拿好……从今日起,你便是金丹派南宗第五代掌教……葫芦里有灵丹一粒,是为师早年所炼……这粒灵丹,能解百毒……”
白玉蟾知道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是本派的掌教信物,要想成为掌教,号令本派道众,两件信物缺一不可。陈泥丸落水之后,金丹派南宗道众都以为陈泥丸已死,却一直未立新任掌教,便是因为尚未寻回这两件信物。此时陈泥丸将两件信物一并交给他,便是当真要将掌教之位传给他了。但他对掌教之位毫不在乎,只想救陈泥丸的性命,一听灵丹有活人续命的神效,不等陈泥丸把话说完,当即拔去黄玉葫芦的塞口,便要倒出灵丹,喂陈泥丸吃下。
陈泥丸握住白玉蟾的手,阻止他倾倒黄玉葫芦,说道:“这粒灵丹你留着,将来定有用处……乾坤是道圣传人,你无论如何也要护他周全……你快去阴泉,你们一定……一定要活着离开九泉狱……”
“师父,你快服下解毒灵丹,弟子带你一起走!”白玉蟾叫道。
陈泥丸却道:“必须有人留下,截断狱门,方能阻隔孟婆……”
“弟子愿意留下来截断狱门。”白玉蟾毫不犹豫地说道。
陈泥丸却摇了摇头,道:“为师心意已决,誓不生离寒泉……金丹派南宗不能亡在此处,你速速离去……入阴泉后,你大呼一声,为师便即断狱……”
白玉蟾闯入终南山秘境,便是为了救陈泥丸,如今怎能舍弃陈泥丸而去?他摇头道:“师父,弟子不能……”声音急切嘶哑,已带上了哭腔。
陈泥丸打断了白玉蟾的话,说道:“为师追寻长生不死,至老无成,虚度百十载光阴,如今大限已至,是时候去了……生死有道,定数既成,唯有顺其自然,强求不得……”
白玉蟾眼中含泪,只是不断地摇头。
陈泥丸望见孟婆、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虽被四个无色道士挡在石桥上,但一直步步进逼,四个无色道士眼看已抵挡不了多久。他带上恳求般的语气说道:“玉蟾,为师只此些许遗命,万望……万望你能依从啊!”他满面青黑,嘴唇发紫,已是中毒极深之状,但他凝视着白玉蟾,双目却炯炯有神、精光熠熠。
白玉蟾不肯舍弃陈泥丸而去,但听见陈泥丸这一句恳求般的话,抬眼看见了陈泥丸精光熠熠的眼神,终于握紧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咬着牙道:“弟子……弟子谨遵师命……”
陈泥丸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转身走入了石门,脚步颤颤巍巍,偏偏欲倒。白玉蟾想冲上去扶住陈泥丸,但脚底动了一下,终是没有移步。他跪倒在地,向陈泥丸的背影磕了八个头,起身踏上石桥,向通往阴泉狱的洞口奔去。陈泥丸老迈苍凉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夫炼丹之要,以身为坛炉鼎灶,以心为神室……以定为水,以慧为火……以精神魂魄意为药材,以行住坐卧为火候,以清静自然为运用……”
寒泉狱中的囚徒几乎全部进入了阴泉狱,白玉蟾奔到洞口时,只剩下四个无色道士还在石桥上抵挡孟婆、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四个无色道士以寡敌众,法服裂开了不少口子,浑身被骨刺刺出了多处伤口,倒也重伤了一个莲社信士和两个面具道士。眼见白玉蟾已经入洞,寒泉狱中再无其他囚徒,四个无色道士完成了尹志平的命令,当即弃战而走,飞奔到了洞口。
孟婆、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紧追而来,四个无色道士倚仗洞口狭窄之利,挥动镣铐上的铁链,继续抵挡。白玉蟾将黄玉葫芦悬在腰间,与那只脏兮兮的酒壶系在一起,手持银丝拂尘,抵御两个孟婆。五人合力,将孟婆等人挡在洞外。
白玉蟾实不愿舍弃陈泥丸,但此时此景,身后的阴泉狱中,还有数十人的性命尚未保全,他咬了咬牙,终于大声叫道:“师父!”这声悲痛无比的“师父”一叫出口,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
陈泥丸走入炼丹室内,关闭太极石门,坐在了蒲团上。他回首过往,只觉百载光阴,太过匆忙。他一生痴迷炼丹,毕生所愿便是炼出长生不死药,可耗费无数心血,却至老无成。他感慨万千,念起这些年所悟的炼丹之道,声音老迈,悲凉无限:
“……以凝神聚气为守城,以忘机绝虑为生杀,以念头动处为玄牝,以打成一块为交结,以归根复命为丹成……以移神为换鼎,以身外有身为脱胎,以返本还源为真空,以打破虚空为了当……故能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去来无碍,逍遥自然……”
陈泥丸一边念着,一边看向地面缝隙中的那根铁链。铁链被一柄短剑卡住了。他见那柄短剑寒光逼人,又能承受住铁链回缩之力,便知是一件世所罕见的利刃。他伸出手去,一只手握住了铁链,另一只握住了短剑的剑柄。
当白玉蟾的那声“师父”传来,陈泥丸低声自语:“有人要上天,有人便要下地狱……老道这条鱼,也是时候舍水跃岸了……”他猛地拔出短剑,一剑挥落,短剑果真削铁如泥,铁链立刻齐根而断。铁链根部当即缩回缝隙之中,再无露出在外的部分。
既要截断铁门,便要断得彻底。陈泥丸站起身来,在炼丹室内跌跌撞撞地来回走动,将仍在燃烧的两仪炉朝铁链所在的方位推翻在地。两仪炉中的金石水液倾泻而出,流入缝隙中后迅速凝固。缝隙就此被堵死,再想将缝隙深处的铁链根部拉出来,已是几无可能。
陈泥丸做完这一切,盘腿坐在了蒲团上。毒已侵入血脉,流遍了四肢百骸,已成青黑色的脸上带着笑容,他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铁链缩回缝隙之中,石壁内部的机括就此牵动,通往阴泉狱的铁门立刻急坠而下。白玉蟾一听见头顶传来沉闷的机括之声,当即大喝一声:“退!”脚下疾退之时,伸手去拉身旁的无色道士。四个无色道士急忙后跃。孟婆等人想要冲入,但铁门下坠极快,“轰”的一声巨响,震得暗河水面急剧晃荡。铁门回归原位,就此彻底关闭。
两个孟婆摇响青铜八角铃铛,莲社信士立刻冲入炼丹室,想要重开铁门,然而铁链机关已被毁去,铁门无法再行开启,陈泥丸也已羽化飞升。莲社信士返回石桥上,将炼丹室内的情况禀明了两个孟婆。
两个孟婆抬起眼窝对着铁门,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地不住颤动。
红衣孟婆嘴角斜翘了起来,说道:“邪神在位,尔等擅闯阴泉,真是自寻死路。”
黑袍孟婆则道:“传书碧落,寒泉阎罗叛主断狱,畏罪自尽。药王遗脉已入阴泉,离幽泉只有一步之遥,请主上集九泉之力,入幽泉拦截。”
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齐声应道:“是,阎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