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
乾坤被土为安提在手中,穿过铁门,进入了通往阴泉狱的洞口。
洞中是一条宽约丈许的洞道,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火把却只有零星几支,光线非常昏暗。乾坤关心木芷的安危,一直仰着头,紧张地盯着洞口。片刻之后,看见木芷被尹志平抱入洞中,他一直紧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一阵巨大的轰隆声忽然响起,那是铁门关闭的声音。眼见孟婆、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等人被阻挡在门外,所有人都长嘘了一口气。
绸衫女子不用再担心乾坤会被孟婆抓走,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可以了。”土为安当即松手,将乾坤丢在了地上。绸衫女子看着乾坤,眼色颇为奇怪,嘴唇轻轻一动,想要说什么话,却又没有说出来。
乾坤已恢复了些许力气,后背一触地,立刻翻身站起。他知道木芷腹部受伤,心中格外担忧,因此没理会土为安和绸衫女子,径直拨开人群,往暗道的左后方奔去。铁门关闭后,洞中光线更暗,眼前人影交叠,晃动不止,但乾坤的注意力一直在木芷的身上,没有移开过,知道她在暗道的左后方。他迅速奔到木芷的身前,关切道:“木芷,你伤势怎样?还痛得紧吗?”
尹志平进入洞道后,便将木芷放在了地上。木芷难以起身,一直倚靠石壁坐着。木芷轻声说道:“用了翠虚真人的药,伤口已不……不怎么疼,只是……只是没有力气。”她双眼凝视乾坤,问道,“你吸入了龙血香,解……解毒了吗?”
一提到龙血香,乾坤不禁暗觉奇怪。若说龙血香不是毒,可他每次吸入之后,都会精疲力竭,很快沉沉入睡;若说龙血香是毒,可别人吸入之后没有出现任何异样,他吸入之后也没有任何痛感,只是想睡觉,而且一旦入水便能清醒过来,似乎龙血香只对他一人有用。他感觉身体没有异样,不想木芷为此担心,于是说道:“我能中毒自解,区区龙血香,奈何不了我,我早就已经没事了。”
“那……那就好。”木芷轻声道。
乾坤听木芷的声音十分虚弱,说起话来断断续续,颇为吃力,便道:“你少说些话,安心养伤。你只管放心,这里有我在呢。”
木芷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乾坤站起身来,身子一侧,面朝站在一旁的尹志平。他昏睡之前,看见四个无色道士冲上浅滩攻击孟婆和莲社信士,四个无色道士只听从尹志平的号令,显然是尹志平命令四人前来救他;他醒来之后,又见木芷被尹志平抱入洞中。他不知木芷向尹志平下跪恳求一事,因此认定尹志平对他和木芷有救命恩情,说道:“尹真人救命之恩,乾坤感念在心,他日若能取出腹中胎珠,定当原物奉还!”
“你不必感念我。”尹志平说道,“你要感念,便感念这位木姑娘。”他手一抬,将阳匕还给了乾坤。他用这柄阳匕释放了所有囚徒,明知是柄世间罕见的利刃,也明知是本派大敌乾坤的东西,却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乾坤。
木芷绝口不提跪求尹志平一事,只道:“我寻回了阳匕,可是阴匕……”
乾坤记得阴阳匕被两个孟婆抛进了暗河,此时木芷浑身湿透,显然是为寻阳匕时入了水。他大为心疼,不等木芷把话说完,便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却入水去寻这等身外之物,我……”心中的话便要冲口而出,但话到嘴边,怕惹得木芷不悦,又生生咽了回去。
木芷说道:“这是你的家传宝刃,只可惜阴匕还……还在水里。”
“区区两柄匕首,算得了什么!”乾坤道,“以后你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木芷没有应声,低下了头。
尹志平见刚刚入洞的四个无色道士浑身血迹斑斑,心中极是关切,说道:“乾坤,你若是肯奉还胎珠和龙褐,自然最好,若是不肯,将来出了终南山秘境,本派道众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必会从你身上取回。”言语之中,依然大有敌意。他说完这话,不再理会乾坤,拨开人群,朝四个无色道士去了。
木芷已在身边,乾坤心安神定,这才想起白玉蟾和陈泥丸。他将阳匕插回环形褡裢之中,抬头环顾四周。寒泉狱中的几十个囚徒全都进入了洞道,乾坤视线一转,很快便看见了站在人群之外的白玉蟾。白玉蟾独自一人立在紧闭的铁门前,手捧银丝拂尘,腰悬黄玉葫芦和酒壶,木然不动,陈泥丸却不在他的身边。乾坤虽然没看到陈泥丸遗命白玉蟾的那一幕,但看见原本属于陈泥丸的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都在白玉蟾的身上,而白玉蟾则是失魂落魄地立在铁门前,便隐隐猜到了大概。他看见铁门关闭后没有再开启,心想十有八九是陈泥丸破坏了开启铁门的机关,让孟婆等人无法追入阴泉狱。他不知道陈泥丸已经中毒仙逝,心想陈泥丸绝不是两个孟婆的对手,独自一人留在寒泉狱中,只怕难逃一死,不禁一阵担心。
便在这时,漆黑的洞道深处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了人声。
原本嘈杂无比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倾耳细听。只听传来的人声既柔且细,是年轻女子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两个音调,听起来像是“救命”二字。
一声又一声“救命”从黑暗之中传来,众人不禁暗想:“是啊,这里是阴泉狱,一定也关押了不少人。”想到寒泉狱是用试药来折磨囚徒,不知阴泉狱中又有何等酷刑,一些胆小之人不禁暗生恐惧,听着“救命”的女子叫声,背脊阵阵发凉。
乾坤却一点也不害怕。他想到陈泥丸曾说过阴泉狱已隔绝了一个月,狱中关押的囚徒多半已经毙命,想不到竟然还有人活着,当即起了救助之心,抱起木芷,便想往暗道深处走去。但他转念想起陈泥丸提及阴泉狱中有一只名叫邪神的镇狱灵兽,极是凶残嗜血,迈出去的脚便收了回来。他对邪神没有半分惧意,若是木芷没事,他一定会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当先去阴泉狱中探寻一番,一是想办法救人,二是想和邪神较量一番。但此时木芷身受重伤,她的安危全系于他一人之身,他便不敢随着性子胡来。
一片寂静之中,忽听一个声音响起:“他娘娘的,我倒要看看,这阴泉狱又是什么鬼模鬼样的地方。”话音未落,火不容越众而出,从旁人手中拿过火把,沿着洞道当先而行。
见有人肯走在最前面引路,其余人纷纷迈开脚步,跟着往洞道深处走去。
乾坤抱着木芷,回到铁门处,道:“玉蟾兄,大伙儿都走了,我们也跟上去吧。”
白玉蟾立在铁门前,想到陈泥丸毒入心脉,不肯服下救命金丹,绝无生还之理,此时多半已经飞升仙逝,心中极为悲痛。他之前问陈泥丸下毒的凶手是谁,陈泥丸说是自作自受,他误以为陈泥丸是因为炼丹试药害人性命而心怀愧疚,是以服毒自尽。但他追根溯源,若不是终南山秘境的主人将陈泥丸抓到寒泉狱来炼制治病金丹,陈泥丸又岂会受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困便是整整六年,并最终死在这里。他不忘陈泥丸的遗命,转过身来看着乾坤,竖起食指,指向头顶,说道:“我白玉蟾要上碧落天,找终南山秘境的主人,为师父报仇!道友,你也要去碧落天,我与你一起!”
乾坤听了这话,才知道陈泥丸已经仙逝,心下不禁一痛。六道乾坤眉猛然一紧,他朗声应道:“好,我们一起闯出九泉狱,杀上碧落天!”
白玉蟾泪痕犹在,满脸污花,却不擦不拭,径直迈开大步,随在众人身后,往洞道深处走去。乾坤怀抱木芷,与白玉蟾并肩而行。
沿着洞道走了十几丈远,乾坤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巨大洞厅。洞厅地面起伏,高低不平,其间石柱密布,有的从顶垂到地,有的自下往上延伸,有的横生竖长,有的左歪右斜,全是大大小小的钟乳石。这些钟乳石光滑如玉,泛着翠绿之色,被火光一照,整个洞厅碧绿生辉,给人一种阴森之感。
火不容走在最前面,众人随他而行,沿着一条钟乳石之间的狭窄道路,往传来女人呼救声的方向走去。一路向前,洞厅中不见石室,不见牢狱,更不见任何活人,别说关押的囚徒和看守的莲社信士,便是那不断呼喊“救命”的女人,也瞧不见身在何处。但一路上躺有不少尸体,大多是枯瘦的腐尸,泛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众人纷纷掩住口鼻,跨过一具具面目全非的腐尸,向前走去。
不多时,道路到了尽头,眼前已是石壁,火不容顿住脚步,往脚下看去。原来那阵“救命”之声,竟是从脚底下传来。就在他的脚尖前方,生长着一根石笋,在石笋根部偏左之处,地面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孔洞。
火不容将火把挨近地面,仔细一瞧,“嘿”地一叫,说道:“他娘娘的,原来是一间地牢。”在那石笋的四周,有一圈四四方方的缝隙,竟是一扇嵌在地面上的铁门,而那个小小的孔洞,正是铁门上的锁孔。年轻女子的呼救声,正是从地牢里传出。
不少人围拢过来,有人凑近地面上的铁门,大声道:“姑娘,你还好吗?”
地牢中传来“啊”的一声惊叫,正是那年轻女子的声音。惊叫之后,呼救声便断了,再也没有响起。
“姑娘?姑娘!”“快想法子救人!”“没有钥匙,这门如何打开?”阴泉狱没有莲社信士,也不见镇狱阎罗,众人肆无忌惮,只管七嘴八舌地大声说话。有几人蹲了下来,拿兵刃插入门缝,试图撬开铁门。但铁门极为坚固,纹丝不动,纯靠蛮力无法打开。
那个开启阴泉狱铁门的小胡子男人越众而出,拉开几个撬门的人,说道:“都给老子让到一边去!这种开锁的精细活儿,就凭你们几个五大三粗的莽汉,成得了什么气候?”
被拉开的一人冲口说道:“你能成气候,那你来!看你瘦不啦唧的,又有什么本事?”
小胡子嘿嘿一笑,道:“老子有的是本事,你瞧好了。”他在铁门前蹲了下来,解下腰间的皮革裹,在地上铺开,露出了刷钩、挑钩、凿子、钉锤和十几根长短曲直不一的铁针,此外还有不少奇奇怪怪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物件,竟是一整套开锁器具。
小胡子仔细看了看锁孔,摸了摸唇上的两撇胡子,立刻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脸孔。他从皮革裹里抽出一根挑钩和一枚弯曲的铁针,同时插入锁孔之中,或压或拉,或挑或钩,仔细地开起锁来。
一部分人围在小胡子的身边看他开锁,更多的人则散向四周,在大大小小的钟乳石之间穿插走动,寻找阴泉狱的出口。阴泉狱中有十几条纵横交错的路径,众人方才走过的道路只是其中一条,这时各人分散寻找,只见到处都是碧绿色的钟乳石,再加上洞厅高低起伏,便如走进了一处迷宫,幸好洞厅只有方圆数十丈,若是再大上几倍,只怕走上一会儿便会迷路。
一番寻找之下,众人没有找到任何出口,只在一些钟乳石上发现了装有火油的火盆,用火把点燃后火焰翻腾,整个阴泉狱明亮了不少。光线虽然变得充足,但四下里随处可见钟乳石的影子,这些影子奇形怪状,交错重叠,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反而更增阴森之感。
阴泉狱中极为阴寒,乾坤和木芷浑身湿透,更觉得寒气逼人。木芷受伤后身体虚弱,来到阴泉狱后不久,便冷得瑟瑟发抖。乾坤寻了一处干净、宽敞的地方,将木芷轻轻放在地上,让她靠着钟乳石而坐,然后从附近取来一个火盆,让木芷烤火驱寒。他挨着木芷坐下,伸出几乎冻僵的双手,煨在火焰上方,不时搓上几下,渐渐感到一阵暖意。
忽听左前方有人叫道:“这里有一间地牢!”很快正前方又传来人声:“俺这儿也有地牢!”接着斜侧又有人道:“这边还有一间!”只不过片刻时间,周围便有七人先后发声,都是发现了新的地牢。
乾坤探头环望,只见发现地牢的七处地方,分别在洞厅的各处边角之上,每一处都聚集了不少人。这些人掀开了地牢的铁门,朝一团漆黑的地牢里喊话,询问有没有人,但地牢里一片死寂,没有传出任何回应之声。
乾坤只环望了一圈,便瞧出了端倪,暗暗心道:“是八卦。”新发现的七间地牢,再加上右侧那间传出女子呼救声的地牢,一共是八间地牢,全都位于洞厅边缘,各占一方,是按照八卦的方位排布的。
乾坤从自己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出这一点,心中不由得大感好奇,只想凑到近前,将地牢一间间地仔细查找一番,看看能否有更多发现,又好奇那只名叫邪神的镇狱灵兽到底去了哪里,还想亲自寻找一下阴泉狱的出口。木芷烤了一会儿火,周身逐渐温暖,因为太过疲累,已经合眼睡去,白玉蟾也四处寻找出口去了,只剩下乾坤照看木芷。他几次站起身来,却都因为关心木芷的安危,怕自己离开之时,水之湄、火不容和玉道人等人会趁机对木芷不利,于是又坐回木芷身边,到底还是忍住了心中的好奇。
乾坤坐下后不久,左前方忽然传来叫声:“这里面什么也没有,找不到出路!”声音嗡嗡作响,夹杂了不少回音。原来有人猜想阴泉狱的出口也许在地牢之中,于是举着火把下到地牢里,却发现地牢里空空荡荡,别说被囚禁的活人,便连死人遗骸也没发现一具,至于出口,更是毫无发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正前方的那间地牢,也有人下到其中探寻了一番,很快传出了叫喊声:“这地牢太空了,啥都没有!”其他五间地牢也相继有人进入查看,都向地面喊话,说地牢是空的,没有任何发现。
乾坤听到这些人喊话,不禁暗觉奇怪,只因右侧那间最早发现的地牢,铁门是被锁住了的,此时小胡子正在聚精会神地开锁,那地牢中曾传出过年轻女子的呼救声;随后发现的七间地牢,铁门轻而易举便被掀开了,显然未曾锁上,牢中也是空无一人。陈泥丸曾说过,邪神在阴泉狱中肆虐之时,曾有一个莲社信士被咬死,剩余的莲社信士退到了幽泉狱,就此封闭狱门,任由狱中关押的囚徒自生自灭。乾坤看了看不远处的几具腐尸,的确看见了一具腐尸红衣束身,脸上戴着赤面獠牙面具,显然是一位莲社信士,颈部有明显的断口,另外几具腐尸却没有戴面具,身上的衣服也非红衣,全身看不见任何伤口,只是身体极为枯瘦。
乾坤挠了挠脑门,心中更为困惑:“阴泉狱一直被封死,邪神出不去,必定还在狱中,不管它是死是活,总不可能凭空消失。阴泉狱就这么大,只有一个洞厅和八间地牢,洞厅里不见邪神,七间地牢也是空的,唯一的可能便是邪神在右侧那间地牢里。可那间地牢里有女人呼救,若是邪神在里面,又岂会不咬死那个女人?”他盯着不远处的几具腐尸,推想得越来越深,“这个死去的莲社信士,脖子上断口极大,想来如翠虚真人所言,是被邪神所杀,可另外几具尸体完好无损,浑身不见伤口,似乎没有受到过邪神的攻击。是了,另外几具尸体不是莲社信士的打扮,极有可能是地牢中的囚徒,这些囚徒想必从地牢里逃了出来,所以地牢的铁门才会没有上锁。他们没有受到邪神的攻击,多半是想办法解决了邪神,只可惜阴泉狱被封死,他们终究还是出去不了,没有水源,没有食物,这才会身体枯瘦,最终渴死饿死。邪神凶残嗜血,连莲社信士都奈何不了,这些囚徒又是如何对付它的呢?换了是我,唯一的办法便是把邪神引入一间地牢,然后锁死铁门,将它困在地牢之中。”他推想至此,心念猛然一动,想起陈泥丸形容邪神时,曾用到了“狡猾”这个词。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六道乾坤眉微微一凝,转眼盯着小胡子开锁之处,暗道:“若是当真有人被囚禁在地牢里,势必早已饿死,岂能存活至今?那呼救声翻来覆去总是‘救命’二字,音调一成不变,当我们来到地牢外面时,呼救声反而就此断了,再不响起,似乎是有意引我们打开铁门。发出呼救声的,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女人,而是那只镇狱灵兽,是邪神!”
乾坤刚刚想到这一节,便听“啪嗒”一响,那小胡子极为得意的叫声从右侧传来:“打开啦!”只见小胡子抓住铁门上方的石笋,用力一掀,地面上的铁门应声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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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乾坤暗暗一叫,当即拔出阳匕,护在熟睡的木芷身前,双眼紧盯着已经打开的地牢铁门。
铁门打开后,一团漆黑的地牢入口出现在了地面上。围观开锁的几人立即围上前去,其中一人手举火把,便要往地牢里照一照,看看呼救的女人被囚禁在哪里。但火把刚刚伸出去,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看到一道白影从地牢里激射而出,随即一股凌厉的劲风扑面而来,火把“噗”的一声熄灭了。那手举火把之人一声惨叫,咽喉处皮开肉绽,多了四道极深的裂口,血如泉涌。
小胡子虽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但反应极快,连地上的皮革裹也顾不得收,撒腿便跑。剩余几人也想奔逃,但脚下慢了些许,一时间惨叫连连,几人几乎不分先后,同时捂着咽喉倒在了地上,鲜血从指缝间狂涌而出。几人虽然大声惨叫,但咽喉已断,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之声,还有鲜血灌入喉咙的咕嘟声。
惊变刚刚发生,聚集在其他七间地牢处的数十人同时扭头,向惨叫的几人望去,还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听见新的惨叫声响起。相邻的另一间地牢处,聚集了七八个人,此时已经乱成一团。一道白影在人群中晃了几下,七八个人便全都捂住咽喉,倒在了地上。
乾坤目睹这等场景,不禁大惊失色。他早已从陈泥丸口中得知了邪神的事,陈泥丸也一再提及邪神嗜血凶残,他原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实在没有想到,邪神竟会迅猛凶残到这等地步。顷刻之间,两间地牢处总共十余人,连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便全部断了咽喉,邪神竟连完整的模样都没露出。
刚刚知道邪神的存在时,乾坤还曾暗自兴奋,想瞧瞧这只镇狱灵兽到底有多大本事,这时邪神现身,他脑中的念头竟然只有一个字——逃。洞厅中极为空旷,没有任何逃命的地方,唯有躲入地牢,关上铁门,方能躲过邪神的攻击。他当即大声叫道:“大伙儿快躲进地牢!”随即抱起木芷,朝距离最近的一间地牢奔去。木芷已被惨叫声惊醒,看见十余人惨死在地的血腥场面,隐隐变色。
除了乾坤、木芷、白玉蟾和水之湄,其余的人都不知道邪神的事,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十余人颈部鲜血狂喷的场面太过骇人,不少人想也不想,立刻便往地牢里跳,连火不容和水之湄这等身怀异能之人,也不敢留在地面上,迅速躲进地牢,关闭了铁门。
乾坤飞步冲到距离最近的地牢前。这间地牢周围聚集的人最少,只有五个人,分别是土为安、绸衫女子、玉道人、赵无财和那个仓皇奔逃而来的小胡子。地牢入口极为狭小,难以同时入内,土为安大臂一挥,将玉道人、赵无财和小胡子拦在外围,护着绸衫女子当先跳下。小胡子身手敏捷,紧跟着便要第二个跳下,玉道人却在他的背后拽了一把,抢先跳入了地牢。小胡子破口骂了一句,跟着跃入牢中。赵无财神色惊恐,想要跳进地牢,但他弯下腰,看见地牢里面一团漆黑,不知究竟有多高,怕贸然跳下去会摔得太狠,竟立在地牢入口旁边,迟疑了一下。便在这时,一道白影忽然从斜刺里疾掠而来。
乾坤瞥见白影掠向赵无财,知道邪神杀来,想也不想,飞起一脚,便朝赵无财的咽喉踢去。他不知道邪神会攻击赵无财身体的哪个部位,但之前死去的十几人全都是被抓断了咽喉,料想邪神仍会攻击咽喉要害。他一脚踢出,脚尖一紧,竟踢了个结结实实,只见一团白影倒飞出去,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撞断了一根钟乳石。两点红光倏地一闪,那道白影势如离弦之箭,掉头便朝乾坤扑来。
乾坤一脚踢飞邪神,顺势往赵无财的屁股上一踹。赵无财一个趔趄,“哎哟”大叫一声,跌入了地牢。这时邪神已经直扑而来,乾坤急忙纵身跃入地牢,只觉得头顶风声猎猎,竟刚好避过了邪神的攻击。他跃下之时,一只手抱紧了木芷,另一只手抓住铁门边缘,顺势一带。他双脚落地的同时,头顶“砰”地一响,铁门已应声关上。
乾坤逃过一劫,惊魂未定。地牢中一团漆黑,他看不见木芷的模样,担心刚才跳得太急,落地时起伏太狠,说不定会加重木芷的伤势,急忙低声向怀里的木芷问道:“没事吧?”怀里响起木芷的声音:“我没事,你呢?”乾坤松了口气,脸上一笑,低声道:“我很好。”
乾坤只听见头顶不断有“砰砰砰”的巨响声传来,全都是地牢铁门关闭的声音。与此同时,地面上不断传来惨叫声,每个声音都凄厉无比,只叫得三两声便断了,想必都是那些未能及时躲入地牢的人。这些惨叫声各不相同,听起来先后又有十余人葬送了性命。
一切发生得太快,只不过瞬息之间,惨叫声便已停止,地面上恢复了死寂。
乾坤的眼角忽然一亮,转头看去,只见玉道人的右手向上翻起,一团碧磷火刺刺有声,飘浮在他的掌心之上。玉道人不为攻击他人,燃起碧磷火只为照明。绿光映照之下,土为安面无表情,与绸衫女子并肩而立;赵无财一脸惊恐,瘫坐在地牢一角;小胡子则仰头盯着铁门,神色透着几分紧张,他看得清清楚楚,铁门内侧的锁具已被毁坏,此时铁门是没有上锁的,生怕铁门随时会被掀开。
乾坤不知道地面上是何情况,等了好一阵子,头顶仍是寂静无声,于是将木芷轻轻放在地上,让她靠着石壁而坐,轻声说道:“你先坐着,我去瞧瞧。”他伸手往头顶的铁门指了指。木芷道:“你小心点。”乾坤应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关闭的铁门。
玉道人见乾坤望着铁门,当即说道:“乾坤眉,你小子安分点儿,有什么歪门邪道,趁早收起来。”
乾坤一听玉道人的娘娘腔,忍不住笑道:“道爷我再怎么歪门邪道,也绝不敢动你这野道姑的心思。”
玉道人听到“野道姑”三字,怒道:“臭小子,你再叫一声试试?”他另一只手向上一翻,又燃起了一团碧磷火。
乾坤道:“你这么想听,便自个儿叫去,道爷可没工夫跟你闲扯。”说着看准铁门,伸长了手臂,用力一跃,然而地牢颇深,他跃至最高处,手离铁门仍有尺许的距离。
一旁的小胡子急忙拽住乾坤的法服,说道:“这位兄弟,你在寒泉狱大显身手,以一敌二,击败了两位黄泉阎罗,确实厉害得很。可老子没你这么厉害的身手,老子的性命也在这间地牢之中,你可不要乱来。”
乾坤说道:“难道你打算躲在这间地牢里,永远不出去了吗?这间地牢别无出路,终归要从这扇铁门出去。你放心,我只掀起一条门缝,看一看外面是何情况,绝不会引来邪神。”
“什么邪神?”小胡子奇道。
“就是你刚才从地牢里放出来的东西。”乾坤说道。
小胡子想到刚刚攻击众人的那道白影,的确是他亲手从地牢里放出的,害得不少人丢了性命,心下难免歉疚,便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乾坤环顾整间地牢,想找一些东西来垫脚。可地牢中空空荡荡,除了几副断开的镣铐和几根铁链,便只有四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头,放置在四个角上。这些石头形状如床,似乎是给囚徒睡觉所用。他走到一块大石头前,抄住石头底角,用力一抬,阴阳手神力一到,大石头立刻侧立了起来。
小胡子见乾坤身形清瘦,然而翻动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他如同翻动一块豆腐般轻而易举,凝视乾坤的目光中不禁流露出敬畏之色。
乾坤双手用力,将大石头推至铁门的正下方,站了上去,头顶几乎与铁门齐平。铁门上的锁扣已经被拆卸掉了,想来是之前越狱的囚徒所为。他轻轻一推,铁门立刻被掀起了一道缝隙。
乾坤踮起脚尖,眼睛贴近缝隙,朝外面望去。只见洞厅中的火光暗了不少,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尸体,鲜血流了一地,一些钟乳石溅上了鲜血,已被染成了红色。
除了尸体,洞厅中不见任何白影,看不见邪神身在何处。
乾坤正凝目细瞧,忽然铁门轻微一震,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铁门上,随即眼前暗影一动,一只染满了鲜血的利爪从门缝中抓了进来,速度疾快无比。乾坤当即缩头,脸颊一痛,已多了四道血痕。他缩头之时,手往下猛地一拉,铁门立刻闭合。那只利爪抢在铁门压下之前,闪电般缩了回去。
乾坤怕邪神趁机掀起铁门,当即紧紧拉住铁门不放,等了片刻,铁门上方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痛,温热的鲜血缓缓地往下流。木芷看见他受了伤,急忙道:“乾坤,你快下来。”
乾坤知道邪神极为狡猾,生怕松手之后,邪神会掀开铁门钻进来,因此一直不肯放手。一旁的土为安忽然跃上了大石头,大手一抬,拉住了铁门。乾坤诧异地看了土为安一眼,道一声:“谢了。”从大石头上跳下,随手在脸颊上一抹,掌心满是鲜血。
那绸衫女子忽然伸出纤细嫩白的手,递给乾坤一个小小的瓷瓶,说道:“这位道长,这是止血的伤药,你拿去用吧。”
乾坤见绸衫女子手持胡笳,想起当日在水穷峪的林中林里,曾有人用胡笳声操控血蝠和火豺围攻他和木芷,便是这绸衫女子所为。绸衫女子突然赐药,他心中略有疑虑,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乾坤,你过来。”木芷忽然说道。
乾坤当即回到木芷的身边。木芷狐疑地看了绸衫女子一眼,说道:“止血伤药,我这里也……也有。”她从怀中拿出九宫盒,不小心牵动腹部伤口,丝丝作痛。九宫盒装有止血的药粉,当日在仙茔园里,木芷为救金无赤曾用光了药粉,后来在俸仙堡村的医馆里,她从大夫那里买来了新的药粉,重新补入盒中。她拈起药粉,细细地涂抹在乾坤脸颊的四道伤口上。乾坤的伤口虽然疼痛,但近距离看着木芷细致入微的神情,又感觉她的手指轻柔地触摸在自己的脸上,心中一阵柔情蜜意,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他竟不知不觉伸出了手,摸向自己的脸,按在了木芷正在上药的手上。
木芷一下子缩回了手。她秀眉一蹙,板起脸,瞪了乾坤一眼。乾坤意识到失态,赶忙连声道歉,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木芷继续给乾坤的伤口上药,片刻间涂抹好了药粉,见四道伤口不再流血,这才收回了手。她的神色变得冷淡起来,收起九宫盒,将脸侧到了一边。
乾坤见了木芷的神色,默默地收起了一脸的笑意。他轻轻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仰起头来,见土为安依旧立在大石头上,举手拉着铁门。他瞧了一眼铁门,不禁暗暗想道:“翠虚真人一点也没说错,邪神果然厉害,只是不知是何种灵兽,竟会有如此迅疾的身手。方才我的反应若是慢上一丁点,只怕咽喉已被它抓断,此刻已是呜呼哀哉了。”
绸衫女子主动赠药却吃了个闭门羹,将瓷瓶揣回怀中,就此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凝目看着乾坤,眼神颇为奇怪。这时见乾坤已上好药,她忽然问道:“道长,请问乾坤是你的道号,还是你的本名?”
乾坤虽是个道士,但年纪轻轻,自从在长安城各大道观出家以来,还从没有被人以“道长”相称。绸衫女子接连叫他“道长”,他听在耳中倒觉得颇为别扭。他看着绸衫女子,说道:“乾坤是我的本名,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绸衫女子应道:“我复姓斛斯,双名伽罗。”
乾坤知道斛斯不是汉人姓氏,见绸衫女子容貌不类汉人,又手持一把胡笳,因此并不觉得奇怪。他虽然没有忘记当日发生在水穷峪林中林里的事,但此时同困于一间地牢之中,邪神在外肆虐,正需各人同心协力,方有机会活着闯出去,他先前没与玉道人继续作对,便是基于如此考虑。他颇为客气地说道:“斛斯姑娘好心赐药,我在此谢过了。”
斛斯伽罗轻轻颔首,道:“乾道长不必多礼,我实则有事相求于你。”
乾坤奇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不知有什么能帮到姑娘?”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斛斯伽罗道。
“什么人?”乾坤问道。
斛斯伽罗道:“此人的左眉有一道弧月疤痕,想必你是认识的。”
乾坤想了一想,道:“左眉有弧月疤痕,我记不起来认识这样的人。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姑娘说出来,或许我想得起来。”
斛斯伽罗摇头道:“我不知此人的姓名,本以为你与此人大有渊源,原来你也不知。”
土为安听到“渊源”二字,目光落在了乾坤的身上。
乾坤奇道:“我与此人大有渊源?此话怎讲?”他穷尽记忆,实在想不起曾见过某个左眉带有弧月疤痕的人。
斛斯伽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之色,片刻之后方才拿定了心思。她拿起手中的胡笳,上下握住,左右一旋,胡笳从中裂开,露出了一根土黄色的细管。她小心翼翼地将细管抽出,徐徐展开,竟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纸面泛黄,显然是陈年旧物。绿光映照之下,只见纸上绘有一个道士,这是一张画像。
乾坤一看画中之人,顿时大吃一惊,木芷瞧见了,也面露惊诧之色。原来画中的道士披头散发,穿着一身紫色道袍,道袍背面有两条首尾相衔的金色游龙,合成一个太极图案,正是道圣法服龙褐;在那人垂放的双手之中,各握有一柄匕首,两柄匕首一黑一白,弯曲呈游鱼状,正是阴阳匕;那人背对而立,正向后回头,露出了左半边侧脸,与乾坤的容貌竟有八九分相似,只是露出的左侧眉毛不像乾坤那般是三道乾卦眉,而是只有一道眉毛,但那道眉毛被一条弧月状的黑疤贯穿,眉下目光凶厉,极为霸道。在画像两侧的留白处,各有四个力透纸背的题字,一侧是“穷极天地”,另一侧是“道尽阴阳”。
天下众生芸芸,少不了有长相相似之人;龙褐是道圣法服,通体紫色,背面以金丝绣出龙化太极图案,知道这一传闻的人不在少数,若是绘像之时,凭着想象给人物画上一套龙褐,也并非没有可能。但阴阳匕是乾家的祖传宝刃,能将阴阳匕绘入画像,连阴阳匕上的“道”字刻纹都完全一致,显然画中人物与乾家有着莫大关联。乾坤取出了阳匕,对照画像中的白色匕首,的确一模一样。他讶然看着斛斯伽罗,道:“斛斯姑娘,这张画像……你是从何得来?”
斛斯伽罗说道:“这张画像一直藏在这把胡笳之中,这把胡笳是我的家传之物,不久前我发现胡笳可以从中拧开,因而发现了这张画像。我见你的法服和匕首,与画中人一模一样,还以为你一定认识画中之人。”她在胡笳中发现画像,是在离开水穷峪数日之后,因这把胡笳对她极为重要,而画像一直藏在胡笳之中,因此她对此事非常好奇。她想起乾坤在水穷峪所穿的龙褐和所用的阴阳匕,与画中所绘一模一样,因此在太乙池上第二次见到乾坤时,便有意打量乾坤,后来在寒泉狱中见到乾坤,也对乾坤多有留意,直到此时同处一间地牢,她终于忍不住出示画像,询问乾坤是否认识画中之人。
乾坤摇头道:“我从没见过画中人物,便连这张画像,我也是初次见到。”说话之时,眉头凝住,始终觉得难以置信。他望着画像中的道士,若是不看眉毛,当真便是他本人,可这张画像明显是陈年旧物,不可能画的是他。他忽然想起在望乡台上初遇黑袍孟婆时,黑袍孟婆曾说他以前来过九泉狱,并说三十年前便见过他这张脸,随即又说眉毛不对。“倘若孟婆所言非虚,只怕三十年前真有一个长得与我极为相似的人来过九泉狱。”他暗暗心想,“画像中的道士,会不会就是孟婆见过的那个人?”想到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这一点,他下意识便想起了父亲乾宗师。乾宗师是国字脸,五官粗豪,体格魁梧,与他的长相和身形全然不同,从小到大,常有人取笑他不是乾宗师亲生的,是从外面捡来的野种,为此他与不少人吵过嘴、打过架。此时他仔细一想,单从长相来看,他倒真不像是乾宗师的亲生儿子,而且他从小就没见过母亲,只是听乾宗师说,母亲在生下他后,便患病去世了。他年幼之时,乾宗师始终将他关在府中,不许他出外玩耍,平日里更是让书童四九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像是要一直看住他似的。他当年下泻药捉弄四九,让四九上吐下泻,然后趁此机会偷偷一人溜出了府,也是生平第一次到长安城里转悠了一圈。他渐渐长大后,乾宗师虽然允许他自由出府,但始终将他约束在长安城内。一年四季,长安城里的人常去终南山踏春、避暑、登高、赏雪,去草堂寺那样的大寺庙、楼观那样的大道观烧香祈福,他一直想去,可乾宗师从来不许。他多次出城玩耍,都是串通了四九瞒着乾宗师,偷偷溜出城去的。倘若他是女儿身,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乾宗师这么约束他倒也罢了,可他是堂堂七尺男儿,与他玩耍的那些小伙伴,到了他这个年纪,要么考取功名,要么外出经商,要么游历天下,没一个像他这样还一直留在长安城里。长安城早已今非昔比,不是当年的皇城国都,只不过是金国管辖范围内的一个县城,谁愿意一辈子待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呢?大丈夫当志在四方,他自小便想外出游历,但一直敬重乾宗师,因此按捺着性子,始终留在长安城内。直到乾宗师逼他向长安城里那些欺世盗名的道士下跪认错,他对乾宗师大感失望,大闹了一场,这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若非如此,只怕如今他依然待在长安城内。他以前没觉得这些事有什么不对,以为乾宗师或许是担心世道太乱,兵灾战祸不断,怕他在外面出什么事,又或许是不喜欢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但他此时细细想来,却觉得奇怪无比,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父亲,会将儿子约束在一城之内,让儿子二十年都不许出城呢?他暗暗皱了皱眉头,将注意力转回了画像上,向斛斯伽罗问道:“姑娘说这张画像是家传之物,敢问姑娘家在何地?家世如何?我乾家是长安城中的道医世家,或许你我两家过去曾有渊源。”
斛斯伽罗说道:“我家在斛斯山,至于家世如何,恕我不能对外提起。”
乾坤一听“斛斯山”三字,不禁大为惊讶,方才与乾宗师有关的那些念头,一下子全抛到了脑后。他早就听过斛斯山的名头,知道那是终南山中一座十分神秘的荒莽深山,有“神女化蝶”的传说流传于世。这传说说的是几个采药人去斛斯山采药迷了路,结果误入一处秘境,秘境中满是各色各样的蝴蝶。这些蝴蝶受了惊扰,漫天飞舞,一团团地聚在一起,竟化作了一个个身姿妖娆、衣着华丽的美女。这些美女将几个采药人引至秘境深处,进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大宅中没有一个男人,全是风情万种的各色美女,她们摆下了极为奢华的酒宴,倾情款待几个采药人。几个采药人大多美女在怀,左拥右抱,喝得酩酊大醉,唯有一个采药人惊疑不安,在宴席上正襟危坐,不近酒色,后来不知如何睡着了。等醒来时,便只剩下他一人,四周残垣断壁,藤蔓交错,竟是置身于一处荒废已久的深山古宅之中。那人惊吓不已,仓皇逃了出来,报了官府,带官差入斛斯山寻找时,却怎么也找不到秘境的入口,更找不到那处荒废古宅,与他一同入山的几个采药人,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神女化蝶”的传说,与民间的妖灵精怪传闻大同小异,乾坤第一次听闻时,便知这是假的,世上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奇异之事。他从没去过斛斯山,但因“神女化蝶”的传说,久闻斛斯山的名头,也知道斛斯山是一座没有人烟的荒莽深山。此时斛斯伽罗竟自称家在斛斯山,他当然吃惊。
乾坤心中好奇,忍不住道:“斛斯山?据我所知,那应该是一座……”
他话未说完,头顶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邪神
过去几天之中,乾坤听了不少青铜八角铃铛的声音,此时一听铃铛声,头皮顿时发麻,第一反应以为是孟婆追来了阴泉狱。他当即住口,侧耳细听。这阵铃铛声虽然清脆,但空灵悦耳,听起来极为舒服,像是风铃的声音,与青铜八角铃铛的声音大为不同,显然不是孟婆。
地面上突然响起了铃铛声,莫非是谁爬出了地牢?抑或是有什么人从寒泉狱或幽泉狱来到了阴泉狱中?乾坤大感惊奇,当即跃上大石头,伸手便去轻推铁门,想瞧一瞧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土为安一直拉住铁门,这时撤回了手,跃下石头,回到斛斯伽罗的身边。斛斯伽罗将画像卷成细管,小心翼翼地藏回胡笳之中。
玉道人的声音忽然响起:“乾坤眉,你小子伤疤没好就忘了疼,居然还敢开门。”他说了这话,也不阻止,只是面带冷笑,有意要看乾坤再次吃亏。
乾坤脸颊上的伤口虽然已经开始愈合,但疼痛未消,他也知道邪神狡猾,既能模仿女子呼喊“救命”,只怕也能弄出铃铛声来引诱地牢里的人开门,可是他心痒难忍,总想瞧个清楚明白。这次他丝毫不敢大意,只掀起了一道极细的门缝,保证邪神的爪子伸不进来,然后朝外面窥望。
一眼望出去,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只看见不远处有四只染满鲜血的爪子正在移动,一条又大又长的雪白色尾巴拖在地上。乾坤记得陈泥丸曾说过邪神通体雪白,方才攻击众人的也是一道白影,因此知道此时看见的便是邪神。邪神虽然不似先前那般迅如闪电,但速度依然很快,乾坤本想再将门缝掀大一点,以便看清邪神的全貌,但邪神已蹿出了他的视野。
铁门缝隙只朝向一边,视线太过局限,铃铛声传来之处,是在乾坤看不见的右侧。他回想洞厅中的方位,右侧正是放出邪神的那间地牢。邪神移动的方向同样是右侧,似乎是奔着铃铛声去了。
铃铛声总共响了八下,此后便不再响起,洞厅中一片寂静。
乾坤很想直接掀开铁门,但木芷还在地牢中,万一掀开铁门让邪神冲进了地牢,后果不堪设想。他想了一想,既然不敢贸然出去,那就先来个投石问路。他用阳匕切下垫脚石头的一角,握在手中。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突然将铁门缝隙掀得更大一些,另一只手用力掷出石头,随即拉拢铁门,又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缝隙。
石头疾飞而出,砸在近处一根钟乳石上,顿时“啪嗒”一响,石头掉落在地,弹滚数下,又是几声“啪嗒”。
这几下声响在原本寂静无声的洞厅之中显得尤为刺耳,再加上回音激荡,邪神不管身处洞厅的哪个角落,势必都能听到。乾坤想用声音引诱邪神出现,但声响过后,邪神并没有现身,也没有朝掷出石头的铁门扑来。
乾坤又切下一小块石头,试了第二次,邪神依然没有出现,倒是不远处一间地牢的铁门慢慢掀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
那人是白玉蟾。他听见了石头砸地的声音,觉得奇怪,这才掀起铁门,想看个清楚明白。
白玉蟾现身之后,并没有引来邪神的攻击。乾坤这才将铁门稍微掀起,探出头去,看了看四周,不见邪神的踪影。他心中奇怪,洞厅就这么大,邪神没了踪影,莫非回到了右侧的地牢之中?他爬上地面,冲白玉蟾招了招手。
白玉蟾轻手轻脚地奔了过来。乾坤低声道:“玉蟾兄,你之前查看过四周,可有找到出路?”白玉蟾小声应道:“我寻遍了阴泉狱,七间地牢也全都看过,没有出路。”
乾坤想了一想,道:“可否借你的夜明珠一用?”白玉蟾不知道乾坤要做什么,当即取出夜明珠,交给了乾坤。
乾坤低下头来,对地牢里说道:“斛斯姑娘,那张画像与我乾家必有渊源,不过眼下最为紧要之事是活着从这阴泉狱闯出去。等将来离了阴泉狱,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与你仔细推敲那张画像的事。”
斛斯伽罗点了点头。
乾坤又看着木芷,道:“木芷,你好好待在此处,我去去便回。”
木芷急忙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去冒险。
乾坤知道不可能永远躲在地牢之中,迟早是要出去的,晚点出去不如早点出去。眼下邪神不见了踪影,他一是想看看邪神去了何处,为什么突然不再现身,二是要试着找一找通往幽泉狱的道路在哪里。白玉蟾已经寻遍了洞厅和七间地牢,没有找到任何出路,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在最后一间地牢中,也就是右侧的那间地牢,邪神不见踪影,也是极有可能回到了那间地牢。地牢里一团漆黑,乾坤打算进入那间地牢探一探,这才向白玉蟾借来了夜明珠。他冲木芷笑了一下,直起身来,对白玉蟾道:“玉蟾兄,木芷便交给你照看了。”说完这话,不等白玉蟾应答,便左手持夜明珠,右手紧握阳匕,朝右侧的地牢轻手轻脚地走去。
白玉蟾守在铁门旁边,既能看着地牢中的木芷,若是木芷伤势有变,或是玉道人对她不利,他便跳进地牢相救,又能盯着乾坤,万一乾坤遇到危险,也好第一时间冲上去帮忙。
乾坤来到右侧的地牢入口,见铁门大敞,旁边放着装满开锁器具的皮革裹,那是小胡子的东西。他将皮革裹卷了起来,揣入怀中,然后俯眼向地牢里看去。地牢之中,除了入口正下方有投入的光亮外,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响声。
地牢中有一根斜立的钟乳石,上端连接着地牢入口,下端伸进了黑暗处,好比是一架梯子,想来邪神便是沿着这根钟乳石才能上到地面来。乾坤知道邪神极有可能回到了这间地牢,但想到阴泉狱的出路多半也在这间地牢里,于是下定了决心。他顺着钟乳石悄悄地溜进地牢,举起夜明珠,驱散了身前的黑暗。
出乎乾坤的意料,这间地牢极为开阔,夜明珠的冷光只照到地牢一侧的边缘,另外三侧一片漆黑,看不见边缘在何处。乾坤小心翼翼地向黑暗走去,手中握紧阳匕,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一路前行,乾坤的周围不断出现大小不一的钟乳石,地面也是高低起伏,原来这里不是一间人工开凿出来的地牢,而是和头顶那个洞厅一样,也是一个密布钟乳石的天然洞厅。乾坤暗暗心道:“原来阴泉狱不是一个洞厅,而是两个洞厅,这两个洞厅一上一下,彼此错开。我若不下来,岂能知道这里别有洞天。”如此一想,他更加觉得自己没有寻错方向,阴泉狱的出路十有八九是在这里。
小心翼翼地行走了数十步,前方忽然绿光反照,出现了一片水面。水面平滑如镜,清澈见底,有大大小小的鱼影游动,水中有不少青绿色的钟乳石,将水面分割成了好几片,竟是一口色彩缤纷的钟乳水池。乾坤沿着钟乳水池的边缘行走,只见地上有不少淡红色的水迹,像是血水。又往前走了几步,乾坤突然停下了脚步,只因一处半人高的钟乳石台出现在夜明珠的光照范围内,在这处钟乳石台上,躺着一团白影。
白影蜷缩成了圆乎乎的一团,因为隔了一段距离,乾坤看不清楚是什么。他心中掠过了“邪神”二字,见白影纹丝不动,于是奓着胆子,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几步。他终于看清楚了,那白影耳朵尖长、尖嘴细眼,竟是一只白狐。
这只白狐体形小巧,身子只有猫那么大,毛茸茸的尾巴却比身子大了一圈,弯曲过来盖在身上,如棉被一般。白狐通体毛色雪白,唯独额间有三缕血红色的毛。这三缕血色毛是竖直状的,左右两缕较短,从中断开,中间那缕较长,一笔连贯,三缕合在一起,形同八卦中的坎卦卦象。在白狐的颈部,悬挂着一条骨节状的项链,项链正中坠着一个白玉骷髅头。白狐闭着眼睛,只留下两道细长的眼缝,四只爪子微微弯曲,已经睡熟。白狐的四只爪子是湿漉漉的,原本染满了鲜血,此时却是一片雪白。乾坤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水,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是白狐清洗爪子时留下的水迹。
乾坤原本以为阴泉狱中的镇狱灵兽身背邪神之名,一定是某种凶残成性的猛兽,没想到竟会是一只体形小巧的白狐。白狐睡着之后憨态可掬,看起来十分温驯可爱,哪里有半点凶残嗜血的模样?
邪神熟睡不醒,乾坤于是又走近了两步,夜明珠的冷光照到了钟乳石台背后的石壁上。只见石壁上有一道八卦形状的铁门,铁门的八个角上各有卦象刻纹,此外还各有一个圆形小孔。铁门往上是一片石壁,石壁上刻着一朵五叶莲图案,以及两个篆体大字——幽泉。
“找到了!”乾坤暗暗心喜。既有五叶莲图案,又有篆体刻字,石壁上的这道八卦铁门,显然便是通往幽泉狱的狱门。
在五叶莲图案的上面,石壁上还有两个手指大小的孔洞,其中左侧的孔洞之中,伸出了一截细绳,细绳上挂着一串银铃。乾坤猛然想起之前听到的铃铛声,想来便是这串银铃发出的。右侧的孔洞正不断地冒出淡淡的烟气,烟气颜色泛紫,与龙血香的烟气一模一样。
乾坤急忙屏住呼吸,可是已经晚了,他早已吸入了龙血香。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异样,似乎只有他狂性大发时,龙血香才会起作用,而当他处于正常状态时,龙血香便没有半点效用。他念及此处,低头看着熟睡的邪神,猛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前邪神被他踢中一脚后,曾掉头向他扑来,当时他看见两点红光闪烁,那是邪神的眼睛。眼冒红光这一点,与他狂性大发时的状态极为相似。此时邪神深睡不醒,没有半点狂态,十有八九是吸入了龙血香的缘故。龙血香来自铁门上方的孔洞,铁门背后是幽泉狱,似乎是幽泉狱中有人点燃了龙血香,通过右侧孔洞将紫色烟气排入阴泉狱,从而令邪神入睡。至于之前突然响起的那阵铃铛声,想必是燃香之人拉扯左侧孔洞中的细绳,使银铃发出铃铛声,邪神听到铃铛声后便返回这处地下洞厅,吸入龙血香,压制住了狂暴状态,就此安然入睡,而且睡得极熟,以至于乾坤在洞厅中故意扔石头弄出响声,也未将它惊醒。
乾坤想明白了这些事情,却有更多的疑问钻入了他的脑中:“难道邪神也患上了活死脉奇症?为什么要隔着狱门把龙血香放进来?放香的人是谁?这处石台的大小刚好能容纳邪神的身子,似乎是它的床,它到这处石台上来卧着,而且提前清洗干净了爪子,似乎它知道吸入龙血香会入睡,可它为什么不躲避龙血香呢?”
乾坤想不明白这些疑问,但他知道邪神吸入龙血香后熟睡不醒,这是除掉邪神的大好机会。于是他举起阳匕,向邪神的颈部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