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水一喝乾,便非渴死不可,但这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少了主要的顾虑。虽然不能乘坐牲口,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苦。越向西行,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是明显,到後来他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风雪停止之後所留下来的了。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这场大风雪竟然困他不死。”苏鲁克忽然叫道:“咦,又有一个人的脚印!”他指著足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不留心就瞧不出来。”众人仔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不知是甚麽缘故。骆驼忽然道:“难道是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给他突然说了出来,各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是缓慢,当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扫开积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卧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这位汉人英雄,便给她掘了沙坑,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间,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生著一堆大火。
头顶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著眼睛。一阵风刮来,卷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风中飞舞。李文秀望著两片上下飞舞的白雪,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
苏普接口道:“是,真像!很久以前,有一个汉人小姑娘,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有个汉人姑娘,两个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那少年很伤心,生了一场病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经过情郎的坟墓,就伏在坟上痛哭。”
说到这里,在苏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著照顾羊群。女孩说著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著,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情郎的坟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後来这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总是飞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阿曼插口道:“这故事很好。说这故事的,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小姑娘麽?她死了麽?”苏普黯然道:“不错,就是她。那老汉人说她已经死了。”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麽?”苏普道:“自然记得。那怎麽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麽不去瞧瞧她的坟墓?”苏普道:“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我要那卖酒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坟墓上也裂开了一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
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不会真的是这样。”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麽?”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著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现下听到答案,徒然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唱得那麽宛转动听,那麽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玩完之後就弄死了。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天铃鸟,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叫我放了鸟儿。从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天铃鸟在半夜里唱歌。你们听,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声,问道:“那只玉镯子呢,你带在身边麽?”苏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李文秀幽幽的道:“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铃鸟本来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甚麽伤心的事,忍不住要倾吐?
苏鲁克、车尔库、骆驼他们的鼾声,可比天铃鸟的歌声响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乾粮,跟著足印又追。阳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气。但有了太阳光,谁也不怕恶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变成了两道。那第二个人显然不耐烦再踏在前人的脚印之中走路。苏鲁克等都欢呼起来。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谁?
七人这时所走的方向,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师父居所的途径。她突然想起:“这强盗恐怕不是去和盗夥相会,而是照著手帕上所织的地图,独自寻高昌迷宫去了。”她说出了心中的推测,苏鲁克等呆了一阵,齐声称是。桑斯儿道:“这一带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没有,汉人强盗不会到这里来的。”苏鲁克大声道:“他逃去迷宫,咱们就追到迷宫。就是追到天边,也要捉到这恶强盗。”
部族中世代相传,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宫,宫里有数不尽的珍宝,只是谁也不认识去迷宫的道路,在大戈壁中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冒险寻访。但现在有了地图,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会消尽,後面又有大队人马接应,那还怕甚麽?
何况,苏鲁克向来自负是大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他只盼车尔库示弱,退缩了不敢再追。可是车尔库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
李文秀道:“对,我们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一座高昌迷宫。”她想父母为此丧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宫,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们都说,高昌迷宫中的宝物,能让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远过快活日子。千百年来这样传说,可是谁也找不到。”苏普喜道:“要是我们找到了,大家都过快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活麽?”苏普搔搔头,笑道:“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甚麽东西,能令他过的日子比现在还快活。
李文秀却在想:“不论高昌迷宫中有多少珍奇的宝物,也决不能让我的日子过得快活。”
在第八天上,七人依著足迹,进入了丛山。山石嶙峋,越行越是难走,好在雪地里足迹极是明显,只是山势险恶,道路崎岖,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是跟著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谷间穿行而已,眼见前面路程无穷无尽,雪地里的两行足迹似乎直通到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凶险,心中也早自发毛,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苏鲁克说:“车尔库,你在浑身发抖,吓破了胆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倘若找到财宝,一定分给你一份。”车尔库说:“这会儿逞英雄好汉,待会儿恶鬼出来,瞧是你先逃呢,还是你儿子先逃?”苏鲁克道:“不错,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总不像你那样,吓得跪在地下发抖。”
两人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沙漠的恶鬼,再走一会,四下里已是黑漆漆一片。苏普道:“噎,便在这里歇宿,明天再走罢!”苏鲁克还没回答,车尔库笑道:“很好,你爷儿俩在这里歇著,以免危险。阿曼,你跟爹爹来,骆驼,桑斯儿,咱们不怕鬼,走!”苏鲁克“呸”的一声,在地下吐口唾沫,当先迈步便行。李文秀眼见他二人斗气逞强,谁也不肯示弱,只得也跟随在後。阿曼却累得要支持不住。苏普、桑斯儿捡了些枯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之中,寻觅足印而行。黑夜里走在这般鬼气森森的所在,谁都心惊肉跳,偶尔夜鸟一声啼叫,或是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都使人吓一大跳。奇怪的是,森林中竟有道路,虽然长草没径,但古道的痕迹还是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哟,不好。”苏普忙问:“怎麽?”阿曼指著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银镯,说道:“你瞧,这是我先前掉下的镯子。”那镯子在七人之前两三丈处,却不知何以忽然会在这里出现。阿曼道:“我掉了镯子,心想只得回来时再找,怎麽又会到了这里?”车尔库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阿曼不敢去拾,苏普上前拾了起来,不等阿曼辨认,他早已认出,说道:“没错,是她的!”说著将镯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我不要了。”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玩的把戏?”火光之下,七人的脸色都是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来要糟,咱们走上老路来啦。这条路咱们先前走过的。”霎时之间,人人都想起了那著名的传说: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发现了足迹,他大喜若狂,跟著足迹走去,却不知那便是他自己的足迹,寻了旧路兜了一个圈子又是一个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相信李文秀的话,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经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路上见到镯子,那自然是兜了一个圈子,重又走上老路。黑夜之中,疲累之际,谁也没辨明刚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两个人的,还是已加上了七个人的。骆驼走上几步,拿火把一照雪地里的脚印,叫道:“好多人的脚印,是咱们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惧意。七个人面面相觑。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著那强盗和另外一个人的足迹走的,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那麽过了一会,他们还会走到这里。咱们就在这里歇宿,且瞧他们是来不来。”到这地步,人人都同意了她的话。当下扫开路上积雪,打开毛毯,坐了下来。骆驼和桑斯儿生了一堆火,七个人团团坐著。谁也睡不著,谁也不想说话。他们等候陈达海和另外一个人走来,可是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倘若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旧路上来,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