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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金戈运启驱除会 玉匣书留想象间(1)

所属书籍: 鹿鼎记

  韦小宝见到皇帝,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声,但一见到居然是小玄子,这一下惊诧真是非同小可,呼声出口,知道大事要糟,当即转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高,这鳌拜更是厉害,我说什么也逃不出去。”灵机一动,心道:“咱们这一宝押下了!通杀通赔,就是这一把骰子。”纵身而出,挡在皇帝身前,向鳌拜喝道:“鳌拜,你干什么?你胆敢对皇上无礼么?你要打人杀人,须先过我这一关。”

  鳌拜身经百战,功大权重,对康熙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里。康熙(按:康熙本是年号,但通俗小说习惯,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讥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于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疮。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并无犯上作乱之心,突然间见书架后面冲出一个小太监,挡在皇帝的面前,叱责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急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说什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说着又倒退了两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烨,眼见韦小宝不识得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说是“小玄子”。他秉承满洲人习性,喜爱角抵之戏,只是练习摔角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扳颈拗腰。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角之法,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有谁敢去用力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皇帝御腿扫来,扑地便倒,御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边缘,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众侍卫可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扮演得象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拚,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后关头方输(据说清末慈禧太后与某太监下象棋,那太监吃了慈禧的马,说道:“奴才杀了老佛爷的一只马。”慈禧怒他说话无礼,立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乱棒打死),这摔角之戏,却万难装假,就算最后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交?

  康熙对摔角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拚时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对手,便战战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后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但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宫,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这样做毕竟太过危险,终究不过是少年皇帝心中偶尔兴起的异想天开而已。

  这天与韦小宝相遇,比拚一场,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然落败。康熙不胜之喜,生平以这一架打得最是开心。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从此两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终不揭破自己身份,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这小太监只要一知道对手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兴味了。

  宫中太监逾千,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本来亦复不少,但净身入宫,首先必当学习宫中种种规矩、品级服色等高下分别,见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识,也只有韦小宝这冒牌货一人了。就康熙而言,这个胡涂小太监万金难买,实是难得而可贵之至。

  此后康熙的武功渐有长进,韦小宝居然也能跟得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旗鼓相当,而韦小宝却又稍逊一筹,这样一来,康熙便须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他是个十分要强好胜之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

  这日鳌拜到上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康熙早已知道,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换地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于私怨,因此迟迟不肯准奏。那知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上来动手。鳌拜身形魁梧,模样狰狞,康熙见他气势汹汹的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又都候在上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没做理会处,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康熙大喜,寻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

  韦小宝情不自禁的出声惊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铤而走险,赌上一赌,冲出来向鳌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由大乐,大声道:“杀不杀苏克萨哈,自然由皇上拿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拔拳头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

  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实在太过鲁莽,当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拜原是十分忌惮,眼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脸,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韦小宝躬身道:“是!”退到书桌之旁。

  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了的,原不如读书人那样斯文,我也不来怪你。”鳌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办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赏忠罚奸。”鳌拜更是喜欢,说道:“皇上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后总是忠心耿耿的给皇上办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禀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赏。”鳌拜喜道:“多谢皇上。”康熙道:“还有什么事没有?”鳌拜道:“没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满脸,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从椅中跳了出来,笑道:“小桂子,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

  韦小宝道:“皇上,我这……这可当真该死,一直不知道你是皇帝,跟你动手动脚,大胆得很。"

  康熙叹了口气,道:“唉,你知道之后,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韦小宝笑道:“只要你不见怪,我以后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汉。”说着伸手出来。韦小宝一来不知宫廷中的规矩,二来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惫懒人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后若不真打,不是好汉。”两人紧握着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全然不同,一哭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在牢房之中,总还可任意行动,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负责教读的师保、服侍起居的太监宫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么乱子,整日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宫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一个人自幼至长,日日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实在殊乏人生乐趣。历朝颇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实由皇帝一得行动自由之后,当即大大发泄历年所积的闷气,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思,泰半也不过是发泄过份而已。

  康熙自幼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亲政,才得时时吩咐宫女太监离得远远地,不必跟随左右。但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还是循规蹈矩,装作少年老成模样,见了一众宫女太监,也始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

  可是少年人爱玩爱闹,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在寻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乱打乱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有此“福缘”。他只有和韦小宝在一起时,才得无拘无束,抛下皇帝架子,纵情扭打,实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乐,这些时日中,往往睡梦之中也在和韦小宝扭打嬉戏。

  他拉住韦小宝的手,说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没人的时候,咱们仍和从前一样。”韦小宝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还道皇帝是个白胡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父皇崩驾之时,不过二十四岁,也不是甚么白胡子老公公,你这小家伙怎地什么也不知道?”问道:“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么?”韦小宝摇头道:“没有。他便是教我练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谁教的?”康熙笑道:“咱们说过没人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叫我皇上了?”韦小宝笑道:“对,我心里有点慌。”

  康熙叹了口气,说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再也不会象从前那样跟我比武了。”韦小宝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样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谁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你问来干什么?”韦小宝道:“鳌拜这家伙自以为武功了得,对你磨拳擦掌的,倒象想要打人。我想你师父武功很高,咱们请你师父来对付他。”康熙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成的,我师父怎能做这种事?”

  韦小宝道:“可惜我师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则请他来打鳌拜,多半也赢得了他。啊,有了,明儿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满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并肩子上,就未必会输给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行,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话了。”韦小宝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康熙点了点头,一霎时间,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爱干什么便干什么,虽在皇宫之中,倒也逍遥自在。又想起适才鳌拜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大踏步走上来的神态,不禁犹有余悸,寻思:“这人对我如此无礼,他要杀谁,便非杀谁不可,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里。到底他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宫里的侍卫总管都由他统率,八旗兵将也归他调动,我如下旨杀他,他作起乱来,只怕先将我杀了。我须得先换侍卫总管,再撤他的兵权,然后再罢他辅政大臣的职位,最后才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方泄我心头之恨。”

  但转念又想,此计也是不妥,只要一换侍卫总管,鳌拜便知是要对付他了,此人大权在握,如果给他先下手为强,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暂且不动声色,待想到妥善的法子再说。

  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说道:“你这就回海老公那里去罢,好好用心学本事,明日咱们仍在那边比武。”韦小宝应道:“是。”康熙又道:“你见到我和鳌拜的事,可不许跟谁提起。”韦小宝道:“是。这里没有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请安磕头了。”康熙哈哈一笑,摆手道:“不用了。明儿仍是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虽然没偷到《四十二章经》,但发现日日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实是兴奋万分。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瞧不出他的神情有异,只是觉得他今日言语特多,不知遇上了什么高兴事情,试探了几句。韦小宝却十分机警,不露半点口风。

  次日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颇想和平日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卫时尽管守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自然而然的疲弱无力。康熙明白他心意,进攻时也不出全力,心想对方既有顾忌,自己使劲攻击,未免胜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韦小宝已输了两个回合。

  康熙叹了口气,问道:“小桂子,昨儿你到我书房去干什么?”韦小宝道:“温有道昨天发烧,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书房去帮着打扫收拾。我没做惯,手脚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他说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确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咱们再也不能真打了。”颇感意兴索然。韦小宝道:“我也觉得今天打来没什么劲道。”康熙忽然想起,说道:“我倒有个法儿。咱们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别人打,过过瘾也是好的。来,你跟我去换衣服,咱们到布库房去。”韦小宝道:“布库房是什么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库房是武士练武摔跤的地方。”韦小宝拍手笑道:“那好极了!”

  康熙回去更衣,韦小宝跟有后面。康熙一换了袍服,十六名太监前呼后拥,到布库房去瞧武士摔跤,那就神色庄严,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

  众武士见皇上驾到,无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会,叫一名胖大武士过来,说道:“我身边有个小太监,也学过一点摔跤,你教他几手。”转头向韦小宝道:“你跟他学学。”说着左眼睐了一睐。他二人均已见到,这武士虽然身材魁梧,却是笨手笨脚,看来不是韦小宝的对手。

  两人下场之后,扭打几转,韦小宝使出一招“顺水推舟”要将那武士推出去。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说什么也推不倒。武士首领背转身子,连使眼色。那胖大武士会意,假装脚下踉跄,扑地倒了,好一会爬不起来。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采。

  康熙甚是喜欢,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暗想:“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这胖大家伙,我自己也能。”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但碍于万乘之尊,总不能下场动手,叹了口气,向近侍太监道:“你去选三十名小太监来,都要十四五岁的,叫他们天天到这里来练功夫,那一个学得快的,象这小桂子那样,我就有赏赐。”那太监含笑答应,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韦小宝回到屋中,海老公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韦小宝说得有声有色,似乎一番大战,双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细问之下,立刻发觉了破绽,沉着脸问道:“小玄子怎么啦?今日生了病吗?”韦小宝道:“没有啊,不过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从头到尾,一招一式的说给我听。”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只得照实细细说了。

  海老公抬起了头,缓缓道:“这一招你明明可以将他脑袋扳向左方,你却想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在让他,那是什么缘故?”

  韦小宝笑道:“我也没故意让他。只不过他打得客气,我也就手下留情。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过份了。”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禁的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敢碰他。你终于……你终于知道了?”

  韦小宝心中一惊,颤声道:“知……知道什么?”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猜到了的?”韦小宝道:“说什么啊?我这可不懂了。”海老公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来!咳咳……咳咳……你怎么知道小玄子身份的?”一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韦小宝登时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响,似乎即便欲折断,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你怎么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劲。韦小宝叫道:“喂,喂,你……你……懂不懂规矩?我已叫了投降,你还不放手?”海老公道:“我问你话,你就好好的答。”

  韦小宝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谁,我就跟你说其中的原因。否则的话,你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说。”

  海老公道:“那有什么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时,就已知道了。”说着放开了手。

  韦小宝喜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于是将昨天在上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讲到今天在布库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飞色舞起来。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插口查问。

  韦小宝说完后,又道:“皇上吩咐我不许跟你说的,你如泄漏了出去,我两个人都要杀头。”海老公冷冷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会杀你,只会杀我。”韦小宝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那是干什么来着?多半他是技痒,跟你打得不过瘾,要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站起身,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说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讨好皇上?”

  韦小宝道:“他是我好朋友,让他开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厉声道:“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后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什么的,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么东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还是个小孩子,说着高兴高兴,这岂能当真?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韦小宝原也想到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色的一点醒,伸了伸舌头,说道:“以后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后,是不是还能张嘴说话,这中间只怕大大儿的有些讲究。”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

  韦小宝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这样一身好武艺,不收一个徒儿传了下来,岂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阴险奸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个坏徒儿,让他来谋害师父,却又何苦?”

  韦小宝心中一动:“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点因头?这件事性命交关,非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但见他神色木然,并无恼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过,又对你忠心,原也不大易找,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书房去干什么?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皇上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

  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

  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啊哟,不好!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倘若他识得很多字,我这么说,可露出马脚了。”忙道:“我找来找去,也寻不着那部《四十二章经》。不过不要紧,以后我时时能到上书房去,总能教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叶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没忘了就好。”韦小宝道:“我怎么会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地,韦小宝听在耳里,不由得背上一阵发毛,偷眼瞧他脸色,却无丝毫端倪可寻,心想:“老乌龟厉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却不露半点口风。我可须得小心,他如知道他这对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韦小宝这对眼珠子倘若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爷没了眼珠子啦。”

  两人默默相对。韦小宝半步半步的移向门边,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飞奔出外,决意逃出宫去,从此不再回来。

  却听得海老公道:“你以后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这门功夫再学下去,都是分筋错骨之法,脱人关节,断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我从今天起教你一门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叶手’。”韦小宝道:“这名字倒怪,我只听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海老公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韦小宝道:“千手观音?我见过的,观音菩萨身上生了许许多多手。每只手里拿的东西都不同,有的是个水瓶,有的是根树枝,还有篮子、铃子,好玩得紧。”海老公道:“你是在扬州庙里见到的么?”

  韦小宝道:“扬州庙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个箭步窜到门边,便欲夺门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观音吗,天下就只扬州的庙里有,你没去过扬州庙里,怎能见到千手观音?”韦小宝轻吁一口长气,心道:“原来只扬州的庙里才有千手观音,险些给你吓得拉尿。”忙道:“我怎会去过扬州?扬州在什么地方?千手观音什么的,是听人家说的,我可没见过。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几句牛,神气神气,那知道你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海老公叹道:“要戳破你这小滑头的牛皮,可实在不容易得很。”韦小宝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谎,不到半个时辰,就给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镜。”

  海老公嗯了一声,问道:“你冷吗?怎不多穿件衣服?”韦小宝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么你说话声音有点发抖?”韦小宝道:“刚才给吹了阵冷风,现下好了。”海老公道:“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韦小宝道:“是,是!”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边。

  海老公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不会杀人伤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韦小宝喜道:“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跟皇上动手过招,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海老公道:“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记得周全。”韦小宝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记不全就不要紧,忘了一大半,剩下来的还是不少。”海老公道:“哼,懒小子,还没学功夫,就已在打偷懒的主意。你这一辈子,可别想学好上乘武功。”韦小宝道:“是,是。要学到人你老人家那样厉害的武功,我这一辈子自然是老猫鼻子上挂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心想:“就算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到头来还是给人弄瞎了眼睛,你老乌龟挺开心吗?”

  海老公道:“你走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吗?”韦小宝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扬起,突然拍出。韦小宝吃了一惊,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两声,已被海老公打中,登时跪倒在地动弹不得,心下大骇:“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老公道:“这是‘大慈大悲千叶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礼佛’。你背上已给打中了两处穴道,不过打穴功夫十分难练,要以上乘内功作根基,跟皇上过招,又难道真能打他穴道,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须记住了手法,装模作样的比比架式,也就是了。”说着伸手在他背心两处穴道上按了按,韦小宝手足登时得能动弹,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来,心道:“原来老乌龟是教我功夫,可吓得我魂灵出窍,这会儿也不知归了窍没有。”

  这一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别难些,以后你用心,便可多学几招。”

  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中午时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糕点是为皇帝而设,也就不敢再拿来吃。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始终不来。韦小宝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没味道,不来玩了。”于是迳去上书房。书房门外守卫的侍卫昨天见康熙带同韦小宝去布库房,神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宠的小太监,也不加阻拦。

  韦小宝走进书房,只见康熙伸足在踢一只皮凳,踢了一脚又是一脚,神色气恼,不住吆喝:“踢死你,踢死你!”韦小宝心想:“他在练踢腿功夫么?”不敢上前打扰,静静的垂手站在一旁。

  康熙踢了一会,抬头见到韦小宝,露出笑容,道:“我闷得很,你来陪我玩玩。”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门新功夫,叫做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厉害得多了。他说我学会之后,你一定斗我不过了。”

  康熙道:“那是什么功夫,你使给我瞧瞧。”

  韦小宝道:“好!我这可要打你啦!”拉开招式,双掌飞扬,“南海礼佛”、“金玉瓦砾”、“人命呼吸”,一共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头、左胸、右腿、咽喉五处都用手指轻轻一拍。这“大慈大悲千叶手”变化奇特,和“大擒拿手”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防,连一下也没能躲过。韦小宝出手甚轻,自然没打痛他。其实韦小宝内力固然全无,膂力也微弱之极,就算当真相斗,给他打中几下也是无关痛痒。但这么连中五下,毕竟是从所未有之事。康熙“咦”的一声,喜道:“这门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来,我也去请师父教上乘武功,跟你比过。”韦小宝道:“好极,好极!”

  他回到住处,将康熙的话说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师父教的是什么功夫,今日你再学几招千叶手。”这一日韦小宝又学了六招,乃是“镜里观影”、“水中捉月”、“浮云去来”、“水泡出没”、“梦里明明”、“觉后空空”。这六招都是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招数,虚式多而实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韦小宝硬记招式,至于招式中的奥妙之处却毫不讲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确无误,出招部位是否恰到好处,海老公一来看不见,二来毫不理会。韦小宝见他教得随便,心下暗暗喜欢,心道:“你马马虎虎的教,我就含含糊糊的学,哥儿俩胡里胡涂的混过便算。倘若你要顶真,老子可没闲功夫陪你玩了。”

  次日韦小宝来到御书房外,只见门外换了四名待卫,正迟疑间,一名待卫笑道:“你是桂公公吗?皇上命你即刻进去。”韦小宝一怔,心道:“什么桂公公?”但随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这侍卫知道我是皇帝亲信,对我加意客气。“当即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幸会,幸会,你四位贵姓啊?”四名侍卫跟他通了姓名。韦小宝客气了几句。那姓张的侍卫笑道:“你这可快进去罢,皇上已问了你几次呢。”

  韦小宝走进书房。康熙从椅中一跃而起,笑道:“你昨天这三招,我师父已教了破法,咱们这便试试去。”韦小宝道:“你师父既说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试啦。”康熙道:“非试不可!你先悄悄到咱们的比武厅去,别让人知道了,我随后就来。”韦小宝答应了,迳去那间小房。

  康熙初学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间就来了。两人一动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将韦小宝第一天所学的三招都拆解了,还在韦小宝后肩上拍了一掌。

  韦小宝见他所出招数甚为高明,心下也是佩服,问道:“你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堂?”康熙道:“这是‘八卦游龙掌’。我师父说,你的‘大慈大悲千叶手’招式太多,记起来挺麻烦。我们的‘八卦游龙掌’只有八八六十四式,但反覆变化,尽可敌得住你的千叶手。”韦小宝道:“那么那一门功夫厉害些?”康熙道:“我也问过了。师父说道,这两门都是上乘掌法,说不上那一门功夫厉害。谁的功力深,用得巧妙,谁就胜了。”

  韦小宝道:“我昨天又学了六招,你倒试试。”当下将昨天那六招使出来,虽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记,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对,康熙还是一连给他拍中了七八下,点头道:“你这六招妙得很,我这就去学拆解之法。”

  韦小宝回到住处,将康熙学练“八卦游龙掌”的事说了给海老公听。海老公点了点头,道:“我少林派的千叶手,原只武当派这路八卦游龙掌敌得住。他师父的话不错。两路掌法各有各的妙处,谁学得好,谁就厉害。”韦小宝道:“他是皇帝,我怎么能盖过了他去?自然该当让他学得好些。”他不肯刻苦练功,先安排好落场势再说。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劲,皇上就没兴致跟你练了。”韦小宝道:“常言道:明师必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是明师,又是强将,教出来的人也不会太差劲的。你老望安,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海老公摇了摇头,说道:“别胡吹大气啦,桌上的饭菜快冷了,你先去喝那碗汤罢!”

  韦小宝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汤。”海老公道:“我不喝汤,喝了汤要咳嗽。”韦小宝道:“是。”自行过去喝汤,心道:“我老人家喝汤,倒不咳嗽。”

  此后几个月中,康熙和韦小宝各学招式,日日比试。两人并不真打,没了各出全力以争胜负之心,拚斗时的乐趣不免大减,总算两人所学的招式颇为繁复,以之拆解,倒也变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决不象打架。康熙明知韦小宝决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脚,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脑袋重重捶上一拳。

  韦小宝学武只是为了陪皇帝过招,自己全不用心,学了后面,忘了前面的。康熙的师父显然教得也颇马虎。两人进步甚慢,比武的兴致也是大减。到后来康熙隔得数日,才和韦小宝拆一次招。

  这些时日中,康熙除了和韦小宝比武外,也常带他到书房伴读。皇宫中侍卫太监,都知尚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个红人,大家见到他时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亲热。

  韦小宝要讨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书房,总想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他,可是寻来寻去,始终不见。

  这日康熙和韦小宝练过武后,脸色郑重,低声道:“小桂子,咱们明天要办一件大事,你早些到书房来等我。”韦小宝应道:“是。”他知道皇帝不爱多说话,他不说是什么事,自己就不能多问。

  次日一早,他便到上书房侍候。康熙低声道:“我要你办一件事,你有没有胆子?”韦小宝道:“你叫我办事,我还怕什么?”康熙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办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之忧。”韦小宝微微一惊,说道:“最多我有性命之忧。你是皇帝,谁敢害你?再说,你照看着我,我说什么也不能有性命之忧。”心想须得把话说在前头,我韦小宝如有性命之忧,唯你皇帝是问,你可不能置之不理。

  康熙道:“鳌拜这厮横蛮无礼,心有异谋,今日咱们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韦小宝在宫中已久,除了练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极少玩耍,近几个月来海老公不许自己再去跟温氏兄弟他们赌钱,只有偶尔偷偷去赌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更是越来越没劲,正感气闷,听得要拿鳌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极,妙极!我早说咱二人合力斗他一斗。就算他是满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练得差不多了,决不怕他。”

  康熙摇头道:“我是皇帝,不能亲自动手。鳌拜这厮身兼领内侍卫大臣,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要造反。众侍卫同时动手,你我固然性命不保,连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会遭难。因此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

  韦小宝一拍胸膛,说道:“那么我到宫外等他,乘他不备,一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

  康熙道:“这人武功十分了得,你年纪还小,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在宫门之外,他卫士众多,你难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会给他的卫士们杀了。我倒另有个计较。”韦小宝道:“是。”康熙道:“待会他要到我这里来奏事,我先传些小太监来在这里等着。你见我手中的茶盏跌落,便扑上去扭住他。十几名小太监同时拥上,拉手拉脚,让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还是不成,我只好上来帮忙。”

  韦小宝喜道:“此计妙极,你有刀子没有?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一刀将他杀了。”他在杀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带得有匕首,后来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熙对拆掌法,时常纵跃窜跳,生怕匕首从靴中跌了出来,除了当值的带刀侍卫,在宫中带刀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就此不敢随身再带了。

  康熙点了点头,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两把黄金为柄的匕首,一把交了给韦小宝,一把插入自己靴筒。韦小宝也将匕首放入靴筒,只觉血脉贲张,全身皆热,呼呼喘气,说道:“好家伙,咱们干他的!”

  康熙道:“你去传十二名小太监来。”韦小宝答应了,出去传呼。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中练习扑击已有数月,虽然没什么武功,但拉手扳脚的本事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监道:“你们练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有没有长进。待会有个大官儿进来,这人是咱们朝里的扑击好手,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便即一拥而上,冷不防的十二个打他一个。要是能将他按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我重重有赏。”说着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道:“赢得了他,每人一只元宝,倘若输了,十二人一齐斩首。这等懒惰无用的家伙,留着干什么?”最后这两句说得声色俱厉。

  十二名小太监一齐跪下,说道:“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么办事了?我只是考考你们,且瞧瞧谁学得用心,谁在贪懒。”

  韦小宝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以防这些小鬼沉不住气,在鳌拜面前露出了马脚。”

  众小太监起身后,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看。韦小宝听他低声吟哦,居然声不颤,手不抖,面临大事,镇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却是一阵冷汗,又是一阵发热,心下暗骂:“韦小宝你这小王八蛋,这一下你可给小玄子比下去啦。你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转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胆子比我大些。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倘若我做皇帝,当然胜过他了。”但内心隐隐又觉得未免难以自圆其说。

  过了好半晌,门外靴声响起,一名侍卫叫道:“鳌少保见驾,皇上万福金安。”康熙道:“鳌少保进来罢!”鳌拜掀起门帷,走了进来,跪下磕头。

  康熙笑道:“鳌少保,你来得正好,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摔跤。听说你是我满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何?”鳌拜微笑道:“皇上有兴,臣自当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卫们下去休息,不听传呼,不用进来伺候。”说着笑了笑,向鳌拜扮个鬼脸,鳌拜哈哈一笑。韦小宝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声道:“鳌少保,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我想你的话很对,咱们还是在书房里摔跤玩儿的好,不过别让人听到了。要是给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读书啦。”鳌拜大喜,连声道:“对,对,对!皇上这主意挺高明,汉人的书本儿,读了有什么用?”

  韦小宝回进书房,道:“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们玩咱们的。小太监们,十二个人分成六对,打来瞧瞧。”

  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分成六对,扑击起来。

  鳌拜笑吟吟的观看,见这些小太监功夫平平,笑着摇了摇头。康熙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鳌少保,小孩儿们本事还使得吗?”鳌拜笑道:“将就着瞧瞧,也过得去!”康熙笑道:“跟你鳌少保比,那自然不成!”身子微侧,手一松,呛啷一声,茶盏掉在地下,呼叫出声:“啊哟!”

  鳌拜一怔,说道:“皇上……”两个字刚出口,身后十二名小太监已一齐扑了上来,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时进攻。康熙哈哈大笑,说道:“鳌少保留神。”鳌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监试他功夫,微微一笑,双臂分掠,四名小太监跌了出去。他还不敢使力太过,生怕伤了众小监,左腿轻扫,又扫倒了两名,随即哈哈大笑。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若是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的话,出尽了吃奶的力气,牢牢抱住他腰腿。

  韦小宝早已闪在他身后,看准了太阳穴,狠命一拳。鳌拜只感头脑一阵晕眩,心下微感恼怒:“这些小太监儿好生无礼。”左臂倏地扫出,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转过身来,胸口又吃了韦小宝一拳。韦小宝这两下偷袭,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无力道,打中的虽然是鳌拜的要害之处,却无效用。鳌拜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身的小太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毕竟不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韦小宝右肩按了下去。

  韦小宝使一招“觉后空空”,左掌在鳌拜面前幌了两下。鳌拜一低头,砰的一声,胸口已吃了一腿。韦小宝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一腿踢在他胸口,便如踢中了一堵墙壁一般,自己脚上反是一阵剧痛。鳌拜见他连使杀着,又惊又怒,混斗之际,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缠,先将韦小宝收拾了下来。可是众小监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脱了几名,余下的又扑将上来。

  康熙拍手笑道:“鳌少保,只怕你要输了。”

  鳌拜奋拳正要往韦小宝头顶打落,听得康熙这么说,心道:“原是跟我闹着玩的,怎能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手臂一偏,劲力稍收,拍的一声响,这拳打在韦小宝右肩,只使了一成力。但他力大无穷,当年战阵中与明军交锋,双手抓起明军官兵四下乱掷,来去如风,当者披靡。韦小宝只马马虎虎的学过几个月武功,又是个小孩,虽有众小监相助,却如何奈得了他?这一拳打将下来,韦小宝一个踉跄,向前摔倒,顺势左肘撞出,正撞在鳌拜腰眼之中。鳌拜笑骂:“你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韦小宝背上轻轻一推。韦小宝扑地倒了,站起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身向鳌拜扑去。

  鳌拜蓦地见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干什么?”韦小宝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们斗斗!”鳌拜喝道:“快快放下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动凶器。”韦小宝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身将匕首往靴筒中插去。这时仍有七八个小太监扭住了鳌拜,韦小宝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足不住,身子撞向鳌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鳌拜应变敏捷,迅速异常的一缩,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鳌拜一声怒吼,双手甩脱三名小太监,掐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康熙见韦小宝与众小太监拾夺不下鳌拜,势道不对,绕到鳌拜背后,拔出匕首,一刀插入了他背心。

  鳌拜猛觉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鳌拜顺手掷开韦小宝,犹如旋风般转过身来,眼前一个少年,正是皇帝。

  鳌拜一呆,康熙跃开两步。鳌拜大叫一声,终于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挥拳便向康熙打来。康熙侧身避过。鳌拜抓住两名小大监,将他们脑袋对脑袋的一撞,二人登时头骨破裂。他跟着左手一拳,直打进一名小监的胸膛,右脚连踢,将四名小监踢得撞上墙壁,一个个筋折骨断,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死去,接着左足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监肚上,那小监立时肚破肠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余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手挺匕首,向他扑去。鳌拜左拳直击而出。韦小宝只感一股劲风扑面而至,气也喘不过来,挥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鳌拜手臂微斜,避过匕首,随即挥拳击出,打中韦小宝左肩。韦小宝身子飞出,掠过书桌,一交摔在香炉上,登时炉灰飞扬。

  康熙始终十分沉着,使开“八卦游龙掌”和鳌拜游斗,但康熙在这路掌法上的造诣颇为有限,更遇到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猛将,实在并无多大用处。鳌拜被他打中两掌,毫不在乎,左脚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鳌拜吼声如雷,大呼:“大夥儿一起死了罢!”双拳往他头顶擂落。康熙和韦小宝扭打日久,斗室中应变的身法甚是熟练迅捷,眼见鳌拜拳到,当即一个打滚,滚到了书桌底下。

  鳌拜左腿飞起,踢开书桌,右腿连环,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间尘灰飞扬,双眼中都是细灰。鳌拜哇哇大叫,双手往眼中乱揉,右腿在身前飞快踢出,生恐敌人乘机来攻。

  原来韦小宝见事势紧急,从香炉中抓起两把炉灰,向鳌拜撒去。香炉甚细,一落入鳌拜双眼,立时散开。鳌拜蓦地里左臂上一痛,却是韦小宝投掷匕首,刺不中他胸口要害,却插入了他手臂。这时书房中桌翻凳倒,乱成一团,韦小宝见鳌拜背后有张椅子,正是皇帝平时所坐的龙椅,当即奋力端起青铜香炉,跳上龙椅,对准了鳌拜后脑,奋力砸落。

  这香炉是唐代之物,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重,鳌拜目不见物,难以闪避,砰的一声响,正中头顶。鳌拜身子一幌,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香炉破裂,鳌拜居然头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备下牛筋和绳索,忙在倒翻了的书桌抽屉中取将出来,和韦小宝两人合力,把鳌拜手足都绑住了。韦小宝已吓得全身都是冷汗,手足发抖,抽绳索也使不出力气,和康熙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悦不胜。

  鳌拜不多时便即醒转,大叫:“我是忠臣,我无罪!这般阴谋害我,我死也不服。”

  韦小宝喝道:“你造反!带了刀子来到上书房,罪该万死。”鳌拜叫道:“我没带刀子!”韦小宝喝道:“你身上明明不是带着两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还敢说没带刀?”韦小宝强辞夺理,鳌拜怎辩得他过?何况鳌拜头顶给铜香炉重重一砸,背上和臂上分别插了一刀,虽非致命,却也受伤不轻,情急之下,只是气急败坏的大叫大嚷。

  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说道:“你们都亲眼瞧见了,鳌拜这厮犯上作乱,竟想杀我。”四个小太监惊魂未定,脸如土色。有一人连称:“是,是!”其余三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康熙道:“你们出去,宣我旨意,召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刚才的事,一句话也不许提起,若有泄漏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四名小太监答应了出去。

  鳌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亲手杀我顾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饶你!”

  康熙脸色沉了下来,道:“想个法儿,叫他不能胡说!”

  韦小宝应道:“是!”走过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鳌拜的鼻子。鳌拜张口透气,韦小宝右手拔下他臂上的匕首,往他口中乱刺数下,在地下抓起两把香灰,硬塞在他嘴里。鳌拜喉头荷荷几声,几乎呼吸停闭,那里还说得出话来?韦小宝又拔下他背上的匕首,将一双匕首并排插在书桌上,自己守在鳌拜身旁,倘若见他稍有异动,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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