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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2)

所属书籍: 鹿鼎记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查什么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荣王是怎么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公所后的皇子,和砚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王足阳阴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桥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端敬皇后去世之后不久的事。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桥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都是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个凶手不同。不过道理一样的。”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手?”海老公道:“那还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护卫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从十八层地狱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顿了一顿,慢吞吞的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海老公道:“启禀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是一件。哪知无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贞妃有关。”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什么?”

  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知道这个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这两个奴才一个是侍卫总管赫巴察,这时候跟着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另一个便是奴才海大富了。”韦小宝听到这里,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顺治皇帝。天下知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寺去做了和尚。这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他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说这大秘密天下只六个人知道,哪知道还得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七个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着便害怕起来,本来颇有点儿有恃无恐,料想在太后跟前海老公斗口,未必输给了老乌龟,此刻却知大事不妙,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在这时偷听,就算海老公不杀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过了一会,海老公道:“当时贞妃自镣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不得了。但也不许多人悄悄的说,贞妃的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倒也没全错,贞妃并不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什么?”海老公道:“贞妃是给我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奴才曾详细细问过殡殓贞妃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头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门杀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绵掌’,请问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海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后,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一年半载之后,尸体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断碎裂。但出手杀贞妃之人,显然功夫练得没到家。那仵作起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也没什么特异,到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有骨头了一般,全身绵软。他吓得什么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你圣断,这门‘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后,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太后阴禁禁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作处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

  韦小宝心想:“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什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比咱们丽春院的小娘们还多。”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干什么?”韦小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

  只听海老公道:“殓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殓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后道:“那个该死的仵作,又胡说八道什么了?这人诬指宫事,罪该族诛。”海老公道:“皇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已迟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老公道:“不是,两年多以前,奴才就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景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后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皇太后默然半晌,问道:“你今晚来见我,有什么用意?”

  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禀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贞妃、荣亲王四人,都是死于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处纪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如不查明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又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什么相干。”海老公说道:“奴才虽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

  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潜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是极难查到的,可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竟知道皇上身上有武功。”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

  海老公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是奴才说了,死后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后也不免进洗脑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韦小宝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我了。”

  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比皇上小着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天天跟他比武摔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怎么样,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小孩子中间,也算不容易了。”

  韦小宝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么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师你,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里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一位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也不难追查得到。”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

  海老公道:“太后说道:名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名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就多半会使‘化骨绵掌’。”太后问道:“你找到了我位武功高手没有?”海老公道:“已经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心计。你教小桂子跟皇止练武,我半年多来,便是在找寻皇上的师父。”海老公叹道:“那没法子啊。韦小宝是个阴毒的小坏蛋,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不是为了要将这件大事查得千真万确,决计不容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

  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赏他。”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如如果下旨将他厚葬,小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问道:“你已杀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后已用他不着了。”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龟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的一双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的武功详详细细的跟他说。你奶奶的,老乌龟以为我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没死,待会我来扮鬼,吓你个屁滚尿流。”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主了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么事,非办到不可。只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董鄂妃却还是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后,再命奴才将这凶手就地正法。”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和尚,还能写什么上谕?出家人念念不忘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罢?”

  海老公道:“因果报应,佛家也是挺讲究的。害了人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不过奴才练功岔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办不了事啦!”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慢慢向外走去。韦小宝心头登时如放了一块石头,暗想:“老乌龟这一去,我就没事了,他只道我已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老子明儿一早溜出宫门,老乌龟如果再找得着我,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宝。”

  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时务,也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谢太后的恩典。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咳嗽两声,说道:“持上拿办鳌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件事也用不了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时候,等不到啦。”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海老公道:“是,太后有甚么吩咐?”太后厉声道:“你刚才跟我胡说八道,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已……已都跟皇上说过了?”语音发颤,显得极是激动。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禀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篷篷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太后正绕着海老公的溜溜转动,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击去。海老公端然凝立,还掌抵御。韦小宝这一惊是非同小可:“怎么太后跟老乌龟打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功。”

  太后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掌上劲力极地厉害。海老公双足不动,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他不得。突然间太后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中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翻转,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后腹上拍去。拍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向后直飞出去。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你……装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奴才上当。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几年前就知道了。”

  韦小宝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什么‘大擒拿手’,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当派‘八卦游龙掌’,却瞒不了老乌龟。”又想:“原来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突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后会使‘化骨绵掌’,难道……难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亲生母亲也是为她所也是为她所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如果杀不了太后,太后非杀皇上不可,那……那怎么办?”唯一的念头便是拔腿就跑,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去通知皇帝,叫他千万小心。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拚命想逃,一双脚恰好似钉住了在地下,半分动弹不得。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么?”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一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盘。”她说话声音甚是缓慢,不住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经脉。”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来高过太后,双眼既盲之后,便非敌手了。但他于数年之前,已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董鄂妃和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外蛇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项专门对付“化骨绵掌”的武功,虽然大伤身体,功夫却已练成。后来韦小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诸人的凶手,日后势将有一场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双目,却冒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相识,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凶手。可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并无底细可露,否则他再精乖十倍,毕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公套问出来?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就计,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却又错漏百出,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却是平平。此刻动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亏。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却知她武当派武功是假装的。两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自终给蒙在鼓里。再者,海大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为死敌,太后却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则的话,早就下旨令侍卫将他处死,也用不着自己动手。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于数招之间便即取胜,适才说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谁。“化骨绵掌”是阴邪狠毒的旁门功夫,按常理想来,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若功不能练成。太后博尔济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家世亲贵无比,数世为后,累代大官,她在做闺女之时,便要出府门一步,也是千难万难,从小不知有多少奶妈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险的蛇岛,学这等旁门功夫?她就算要学武功,也必是学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增强体魄的粗浅功夫,说什么也不会学会这“化骨绵掌”。多半她身畔亲信的太监、宫女之中,有这么一个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相敌。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对,便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海老公苦心孤指的筹划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太后受伤不轻,几次调匀呼吸,都不济事,缓缓的道:“海大富,你爱瞎造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头脑可清醒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话。”

  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场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太后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么人,立时就杀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着向外缓缓走去。

  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又掌猛拍过来。

  海老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什么启奏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燥,难以屏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一掌虽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没防到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是个瞎子,便无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时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随掌抵御之外,更无反击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中宫直进,逼得她自己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极大粘力,竟然无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内劲。海老公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倘若与对方游斗,那里处于极不利之境,但比拚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来便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这等比拚内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软瘫而死。当下右掌阴力,右掌阳力,拚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

  在韦小宝看来,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险。哪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点一滴的磨去。韦小宝躲在假山之后,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即缩头回去,蓦地眼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只见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刀,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时大喜,暗暗喝彩:“妙极,妙极!老乌龟这一下子,非他妈的归天不可。”

  原来太后察觉到对方掌力怪异,左手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之点钢蛾眉刺,极慢极慢的向外递出,刺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腹尺许之处,便再也递不过去。却是海老公双掌所发的“阴阳磨”劲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右掌渐渐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无法察觉,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万难以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刺将过去。哪知便这么瞬息俄延,右手竟然已无法前送半寸。静夜之中,只听得嗒嗒轻响,却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断截处鲜血不断流出,掉在地下。海老公越是使轻催逼内力,鲜血涌出越多。

  韦小宝见蛾眉刺上闪出的月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颤动,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即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过得片刻,只见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缩将回来。韦小宝大惊:“啊哟,不好,太后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慢慢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每走一步,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门边,伸手摸了门环,突然间听得身后传来太后“啊”的一声长叫。

  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死了。”却听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炷香时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间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道:“原来太后并没死!老乌龟的话不错,他双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乌龟怎能分手抵御?这是他自己说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便宜不拣,枉自为人了。韦小宝性喜赌博,输赢各半,尚且要赌,如暗中作弊弄鬼,赢面占了九成十成,这样原赌机会便要了他命也决计不肯放过。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时无论如何不干的,但耳听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束手待缚,引颈就戳之势,一块肥肉放在口边,岂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从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后直冲过去,喝道:“老乌龟,休得伤太后!”提起匕首,对准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左足向后踹出,砰的一声,踹在韦小宝胸口,登时将他踹得飞出数丈。

  原来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内力,已操胜券,忽听得有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脚步声正是平时听得熟了的韦小宝,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颇为诧异,生怕他出去召唤侍卫前来,救了太后,那当真是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击自己背心。韦小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便上了当。海老公这一脚正踹在他胸口。韦小宝腾云驾雾般身在半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后发的一瞬空隙,左掌击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韦小宝后,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了小腹,突然间手掌心一凉,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是一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后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海老公乘机来攻,慢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海老公纵声而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呼呼呼连接推出三掌,一面出击,一面身子向前直冲。

  太后向右跃出闪避,双腿酸软,摔到在地,只听得豁啦啦一声响,一排花架给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惊惶之下,却见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动也不动了。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来相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我躺在这里,旁边死了一老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这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只听得人声渐近,正着急间,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罢?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踢死么?”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之中,吐了不少鲜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来,见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后,拾起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声,正中后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老乌龟死了!”但毕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处,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蜂涌而来,倘若逃了出去,定会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进去休息。”韦小宝道:“是!”半拖半抱,踉跄的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又足酸软,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里,待会有人来,不可出声。”韦小宝道:“是!”

  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照进来。有人说道:“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一人提高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中出了此事情,太后万福金安。”这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太后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然出出,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似是太监们打架,没什么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

  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尸体抬出去。有一人低声道:“这里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侍卫首领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传后查问原因。”太后道:“有个小宫女吗?抱进我房来。”她生怕蕊初醒转之后,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入地地下,向太后嗑了头,退了出去。

  这时太生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众宫女答应了,便即荼去。太后身有武功,此事极为隐秘,纵使是贴身宫女,也不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一步,连伸手碰一碰门帷,也属严禁。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起。太后眼见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极其沉重的一脚,可是这小太监居然行动自如,还能将自己扶进房来,不知他练过什么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大富外,你还跟谁练过功夫?”

  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老头儿练过几个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这人坏得很,每天都在想杀我。”

  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又眼睛,是你毒瞎的?”韦小宝道:“我老头日日夜夜,都在背后诅咒太后,辱骂皇上,奴才听了实在气不过,又没本事杀他,只好……只好……”太后道:“他怎样骂我骂皇上?”韦小宝道:“说的都是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在心里,一听过即刻就忘记了。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了。”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只怕他要出什么法子害我,于是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了这里。”

  太后缓缓的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韦小宝道:“这恶老头的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见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极了他。他每天骂人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道他说的从来没一句真话。”太后冷冷的道:“我是问你,海大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你老老实实的回答。”韦小宝道:“奴才远远的躲在门外,不敢走近,这恶老头耳朵屡得很,我一走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后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着性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太后说了些什么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话,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大富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么结果。”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个大胆恶徒敢在背后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喜欢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么好。”韦小宝道:“从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爷,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的性命,奴才当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缓缓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韦小宝道:“是!”打着了火,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别光亮。

  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

  韦小宝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双眉微竖,目光闪烁,韦小宝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杀了我灭口?这时候我拔足飞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给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想立刻发步便奔,一时却下不了决心,只微一犹豫间,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韦小宝大吃一惊,全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太后道:“你怕什么?”韦小宝道:“我……我没怕,只不过……只不过……”太后道:“只不过什么?”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么惊什么的?”他听人说过“受宠若惊”的成语,可是四个字中只记得二字。太生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为什么全身发抖?”韦小宝道:“我……我没有……没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后更不必担心他泄漏机密,可是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上来,委实是筋疲力竭,虽握住了韦小宝的手,其实手指间一点力气也无,韦小宝只须微微一挣,便能脱身,当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赏。”

  韦小宝道:“是那恶老头要杀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点功劳也没有。”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这就去罢!”轻轻放脱了他手。

  韦小宝大喜,忙爬下磕了几个头,退了出去。太后见他衣襟上鲜血淋漓,显是吐过不血,可是跪拜之际,行动仍是颇为伶俐,不由得暗暗纳罕。

  韦小宝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好胸口缓缓起伏,呼吸甚匀,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去找些糕饼果子来给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闩上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来和海老公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现下老乌龟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来害我了。”突然间,想起了烛光下的太后的脸色,猛地里打了个寒噤,心想:“在这皇宫里不大太平,老子还是……还是……哈哈,还是拿到四十五万两银子,回扬州去见妈妈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失而复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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