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见他双眼都是红丝,问道:“拎到的刺客都审明了没有?”多隆道:“回皇上:拎到的活口叛贼共有三人,奴才分别审问,起初他们抵死不说,后来熬刑不过,这才招认,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吴三桂的手下。”康熙点点头,“嗯”了一声。多隆又道:“叛贼遗下的兵器,上面刻得有‘平西王府’的字样。格毙了的叛贼所穿内衣,也都有平西王的标记。昨晚入宫来侵扰的叛贼,证据确凿,用是吴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吴三桂所派,他……他也脱不了干系。”
康熙问索额图:“你也查过了?”索额图道:“叛贼的兵器、内衣,奴才都查核过了,多总管所录的叛贼口供,确是如此招认。”康熙道:“那些兵器、内衣,拿来给我瞧瞧。”
多隆应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纪虽小,却十分精明,这件事又干系重大,早就将诸种证物包妥命手下亲信侍卫捧着在上书房外等候,当下出去拿了进来,解开包袱,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几步。清朝以百战而得天下,开国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书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毕竟是颇为忌讳之事。多隆小心谨慎,先行退开。
康熙走过去拿起刀剑审视,见一把单刀的柄上刻着“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微微一笑,道:“欲盖弥彰,固然不对,但弄巧成绌,故意弄鬼做得过了火,却也引人生疑。”向索额图道:“吴三桂如果派人来宫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谋远虑,筹划周详,什么刀剑不能用,干么要携带刻了字的兵器,怎会想不到这些刀剑会失落宫中?”
索额图道:“是,是,对上明见,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转头问韦小宝:“小桂子,你所杀的那名叛贼,使了什么招数?”韦小宝道:“他使了一招‘横扫千军’,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问多隆:“那是什么功夫?”
多隆虽是满洲贵臣,于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数,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云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双手一拍,说道:“不错,不错。多隆,你的见闻倒也广博。”
多隆登感受宠若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上称赞。”
康熙道:“你们仔细想想,吴三桂倘若派人入宫行刺,决不会拣着他儿子正在北京的时候。刺客什么日子都好来,难道定要拣着他儿子来朝见的当口?这是可疑者之一。吴三桂善于用兵,办事周密,派这些叛贼进宫干事,人数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难以成功,有什么用处?这跟吴三桂的性格不合,这是可疑者之二。再说,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于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想起兵造反吗?他如要造反,干么派他儿子到北京来,岂不是存心将儿子送来给我们杀头?这是可疑者之三。”
韦小宝先前听方怡说到陷害吴三桂的计策,觉得大是妙计,此刻经康熙一加分剖,登觉处处露着破绽,不由得佩服之极,连连点头。
索额图道:“皇上圣明,所见非奴才们所及。”
康熙道:“你们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吴三桂所派,却携带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么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吴三桂帮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劳甚大恨他忌他的人着实不少。到底这批叛贼是由何人指使,须得好好再加审问。”
索额图和多隆齐声称是。多隆道:“皇上圣明。若不是后上详加指点开导,奴才们胡里胡涂的上了当,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吗?嘿嘿!”
索额图和多隆见皇帝不再吩咐什么,便叩头辞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这两招,你猜我怎么知道的?”韦小宝心中怦怦跳了两下,说道:“我正在奇怪,皇上怎么知道?”康熙道:“今日一早,我已传了许多侍卫来,问他们昨晚与刺客格斗的情形,一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数,有好几招竟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来世镇云南,我大清龙兴之后,将云南封了给吴三桂,沐家岂有不着恼的?何况沐家最后一个黔国公沐天波,便是死在吴三桂手下。我叫人将沐家最厉害的招数演将出来,其中便有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
韦小宝道:“皇上上当真料事如神。”不禁担忧:“我屋里藏着沐家的两个女子,不知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问:“小桂子,你想不想发财?”韦小宝听到“发财”两字,登时精神一振,忧心尽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叫我发,我不敢发。皇上叫我发财,小桂子可不敢不发。”康熙笑道:“好,我叫你发财!你将这些刀剑,从刺客身上剥下的内衣、刺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给一个人,就有大大一笔财好发。”韦小宝一怔,登时省悟,叫道:“吴应熊!”
康熙笑道:“你很聪明,这就去罢。”
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这一次运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给赏的。”康熙道:“你跟他去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说:姓吴的,咱们皇上明见万里,你爷儿俩在云南干什么事,皇上没一件不知道。你们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么三心两意,两面三刀,皇上一样的明明白白。他妈的,你爷儿俩还是给我乖乖的罢!”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读书,说出话来粗里粗气,倒也合我的意思。‘他妈的,你爷儿俩给我乖乖的罢’,哈哈,哈哈!”
韦小宝听得皇帝居然学会了一句“他妈的”,不禁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捧了刀剑等物走出书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刚要开锁,突然间背上一阵剧痛,心头烦恶,便欲呕吐,勉强开锁进房,坐在椅上,不住喘气。
沐剑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么?”韦小宝道:“见了你的羞花闭月之貌,身子就舒服了。”沐剑屏笑道:“我师姊才是羞花闭月之貌,我脸上有只小乌龟,丑也丑死了。”
韦小宝听她说笑,心情立时转侍,笑道:“你脸上怎么会有只小乌龟?啊,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脸蛋儿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镜子,因此会有一只小乌龟。”沐剑屏不解,问道:“为什么?”韦小宝道:“你跟谁睡在一起?你的脸蛋象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脸上自然就有只小乌龟了。”方怡道:“呸,你自己过来瞧瞧,小郡主脸上才有只小乌龟。”韦小宝道:“我如过来瞧瞧,好妹子脸上便出现一个又漂亮、又神气的大老爷。”方沐二人都笑了起来。方怡笑道:“小乌龟大老爷,那是什么大老爷?”
三人低笑了一阵。方怡道:“喂,咱们怎么逃出宫去,你得给想个法子。”
韦小宝这些日子来到处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里,便感十分孤寂无聊,忽然有方沐两个年轻姑娘相陪,虽然每一刻都有给人撞见的危险,可实在不舍得她们就此离去,说道:“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们身上有伤,只要踏出这房门一步,立时便给人拿了。”
方怡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我们昨晚进宫来的同伴,不知有几人死了,几人给拿了?遭难的人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么?”韦小宝摇头道:“不知道。你既然关心,我可以给你去打听打听。”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
韦小宝自从和她相逢以来,从示听她说话如此客气,心下略感诧异。
沐剑屏道:“尤其要问问,有一个姓刘的,可平安脱险了没有。”韦小宝问道:“姓刘的?刘什么名字?”沐剑屏道:“那是我们刘师哥。叫作刘一舟。他……他是我师姊的心上人,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声笑,原来方怡在她肢窝中呵痒,不让她说下去。
韦小宝“啊”的一声,道:“刘一舟,嗯,这……这可不妙。”方怡情不自禁,忙问:“怎么啦?”韦小宝道:“那不是一个身材高高,脸孔白白,大约二十几岁的漂亮年轻人?这人武功可着实了得,是不是?”他自然并不知道刘一舟是何等样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谅必是个漂亮的年轻人,既是她们师哥,说他武功很高也不会错。
果然沐剑屏道:“对了,对了,就是他。方师姊说,昨晚她受伤之时,见到刘师哥给三名侍卫打倒了,一名侍卫按住了他,多半是给擒住了。不知现今怎样?”
韦小宝叹道:“唉,这位刘师傅,原来是方姑娘的心上人……”不住摇头叹气。
方怡满脸忧色,问道:“桂大哥,那刘……刘师哥怎样了?”
韦小宝心想:“臭小娘,跟我说话时一直没好声气,提到了你刘师哥,却叫我桂大哥起来。我且吓她一吓。”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
方怡惊问:“怎么啦?他……他……他是受了伤,还是……还是死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什么刘一舟、刘两屁,老子从来没见过。他是死了活了,我怎么知道?你叫我三声‘好老公’,我就给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见他摇头叹气,连称“可惜”,只道刘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听他这么说,心下大喜,啐道:“说话没半点正经,到底那一句话是真,那一句话是假?”
韦小宝道:“这个刘一舟倘若落在我手里,哼哼,我先绑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顿,打得他屁股变成四爿,问他用什么花言巧语,骗取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后我提起刀子,一刀砍将下去,这么擦的一声……”沐剑屏道:“你杀了他?”韦小宝道:“不是!我割了他的卵蛋,叫他变成个太监。”沐剑屏不懂他说些什么。方怡却是明白的,满脸飞红,骂道:“小滑头,就爱胡说八道!”韦小宝道:“你那刘师哥多半已给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监,我桂公公说出话来,倒有不少人肯听。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脸上又是一阵红晕,嗫嚅不语。沐剑屏蔽道:“桂大哥,你肯帮人,用不到人家开言相求,那才是侠义英雄。”韦小宝摇手道:“不对,不对!我就最爱听人家求我。越是‘好老公、亲老公’的叫得亲热,我给人家办起来来越有精神。”
方怡迟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韦小宝板起了脸,道:“要叫老公!”沐剑屏道:“你这话不对了。我师姊将来是要嫁刘师哥的,刘师哥才是她老公,她怎么肯叫你老公?”韦小宝道:“不行,她嫁刘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的喝醋。”沐剑屏道:“刘师哥人是很好的。”
韦小宝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哟,酸死了,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捧了那个包裹,走出屋去,反锁了屋门,带了四名随从太监,骑马去西长安街吴应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马背之上,不住右手虚击,呼叫:“梆梆梆,梆梆梆!”从随从都不明其意,又怎想得到,桂公公这次是奉圣旨去发财,自然要将云南竹杠“梆梆梆”的敲得直响。
吴应熊听说钦使到来,忙出来磕头迎接,将韦小宝接进大厅。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拿点东西来给你瞧瞧。小王爷,你胆子大不大?”吴应熊道:“卑职的胆子是最小的,受不起惊吓。”韦小宝一怔,笑道:“你受不起惊吓?干起事来,可大胆的很哪!”吴应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职不大明白,还请明示。”昨晚在康亲王府中,他自称“在下”,今日韦小宝用奉旨而来,眼见他趾高气扬,隐隐觉得势头不好,连声自称“卑职”。
韦小宝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进宫去?皇上叫我来问问。”
昨晚宫里闹刺客,吴应熊已听到了些消息,突然听得韦小宝这么问,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双膝跪倒,向着天进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几天臣吴三桂、吴应熊父子甘为皇上效死,决无贰心。”
韦小宝笑道:“起来,起来,慢慢磕头不迟。小王爷,我给你瞧些物事。”说着解开包袱,摊在桌上。
吴应熊站起身来,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双手发抖,颤声道:“这……这……这……”拿起那张口供,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吴三桂差遣,入宫行刺,决意杀死清迁皇帝,立吴三桂为主云云。饶是吴应熊机变多智,却也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又即跪倒,这一次是跪在韦小宝面前,说道:“桂……公……公……公,这……这决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万望公公奏明圣上,奏……奏明……”
韦小宝道:“这些兵器,都是反贼携入宫中的,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兵器上却都刻了贵府的招牌老字号。”吴应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计。”韦小宝沉吟道:“你这话,本来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吴应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给卑职父子分剖明白。卑职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于公公所赐。”
韦小宝道:“小王爷,你且起来。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礼,倒象早料到有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吴应熊本待站起,听他这句话说得重了,忙又跪倒,说道:“只要公公向皇上给卑职父子剖白几句,皇上圣明,必定信公公的说话。”
韦小宝道:“这件事早闹了开来啦,索额图索大人,侍卫头儿多隆多大人,都已见过皇上,回禀了刺客的供状。你知道啦,这等造反的大事,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按了下来?给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几句,也不是不可以。我还想到了一个妙计虽不是十拿九稳,却多半可以洗脱你父子的罪名,只不过太也费事罢了。”吴应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韦小宝道:“请起来好说话。”吴应熊站起身来,连连请安。
韦小宝道:“这些刺客当真不是你派去的?”吴应熊道:“决计不是!卑职怎能做这等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之事?”韦小宝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就信了你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日后查了出来,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着你给满门抄斩不可。”
吴应熊道:“公公万安,放一百个心,决无此事。”
韦小宝道:“那么依你看,这些反贼是谁派去的?”吴应熊沉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时之间,实在难以确定。”韦小宝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总得找个仇家出来认头,皇上才能信啊。”吴应熊道:“是,是!家严为大清打天下,剿灭的叛逆着实不少,这些叛逆的余党,都是十分痛恨家严的。好比李闯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余党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他们心中怀恨,什么作乱犯上的事都做得出来。”
韦小宝点头道:“什么李闯余逆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这些人武功家数是怎样的?你教我几招,我去演给皇上看,说道昨晚我亲眼见到,刺客使的是这种招数,货真价实,决计错不了。”吴应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计大妙。卑职于武功一道,所懂的实在有限,要去问一问手下人。公公,你请坐一会儿,卑职立刻就来。”说着请了个安,匆匆入内。
过得片刻,他带了一人进来,正是手下随从的首领杨溢之,昨晚韦小宝曾帮他赢过七百两银子的。杨溢之上前向韦小宝请安,脸上深有忧色,吴应熊自然已对他说了原因。
韦小宝道:“杨大哥,你不用担心,昨晚你在康亲王府里练武,大出风头,不少文武大臣都是样眼所见,决不能说你入宫行刺。我也可以给你作证。”杨溢之道:“是,是!多谢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说世子带我们去康王府中,好叫众位大臣作个证见,暗中却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韦小宝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可不防。”杨溢之道:“世子说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们剖白,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极多,各人的武功家数甚杂,只有沐王府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认得出来。”
韦小宝道:“嗯,可惜一时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则就可让他演他几个招式来瞧瞧。”杨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剑在云南流传已久,小人倒也记得一些,我演几套请公公指点。刺客入宫,携有刀剑,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风剑’如何?”韦小宝喜道:“你会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没有了。剑法我是一窍不通,一时也学不会,还是跟你学几招‘沐家拳’罢。”
杨溢之道:“不敢。公公力擒鳌拜,四海扬名,拳脚功夫定是极度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处,请公公点拨。“说着站到厅中,拉开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
这咱沐家拳自沐英手上传下来,到这时已逾三百年,历代均有高手传人,说得上是千锤百炼之作,在云南知者甚众,杨溢之虽于这套拳法并不擅长,但他武功甚高,见闻广博,一招招演将出来,气度凝重,招式精妙。
韦小宝看到那招“横扫千军”时,赞道:“这一招极好!”后来又见到他使“高山流水”,又赞:“这招也了不起!”待他将一套沐家拳使完,说道:“很好,很好!杨大哥,你武功当真了得康亲王府中那些武师,便十个打你一个,也不是你对手。一时之间,我也学不了许多,只能学得一两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传了宫中武功好手来认,你想认不认得出这武功的来历?”说着指手划脚,将“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依样使出。
杨溢之喜道:“公公使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深得精要,会家子一见,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聪敏过人,一见便会,我们吴家可有救了。”
吴应熊连连作揖,道:“吴家满门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韦小宝心想:“吴三桂家里有的是金山银山,我也不用跟他讲价钱。”当下作揖还礼,说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爷,你再说什么恩德、什么救命的话,可太也见外了。再说,我是尽力而为,也不知管不管用。”吴应熊连称:“是,是!”韦小宝将包袱包起,挟在胁下,心想:“这包东西可不忙给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小王爷,皇上叫我问你一件事,你们云南有个来京的官儿,叫作什么卢一峰的,可有这一号人物?”
吴应熊一怔,心想:“卢一峰只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官,来京陛见,还没见着皇上,皇上怎么已知道了?”说道:“卢一峰是新委的云南曲靖县知县,现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见圣上。”韦小宝道:“皇上叫我问你,那卢一峰前几天在酒楼上欺压良民,纵容恶仆打人,不知这脾气近来改好了些没有?”
那卢一峰所以能得吴三桂委为曲靖县知县,是使了四万多两银子贿赂得来的,吴应熊曾从中抽了三千多两,此刻听韦小宝这么说,大吃一惊,忙道:“卑职定当好好教训他。”转头向杨溢之道:“即刻去叫那卢一峰来,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说。”向韦小宝请了个安,道:“公公,请你启奏皇上,说道:微臣吴三桂知人不明,荐人不当,请皇上降罪。这卢一峰立即革职,永不叙用,请吏部大人另委贤能。”
韦小宝道:“也不用罚得这么重罢?”吴应熊道:“卢一峰这厮胆大妄为,上达天听,当真罪不容诛。溢之,你给我狠狠的揍他。”杨溢之应道:“是!”
韦小宝心想:“这姓卢的官儿只怕性命不保。”说道:“兄弟这就回宫见皇上去,这两招‘横扫千军’和‘高山流水’,可须使得似模似样才好。”说着告辞出门。
吴应熊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大封袋来,双后呈上,说道:“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轻易报答得了的。不过多总管、索大人,以及众位御前侍卫面前,总得稍表敬意。这里一点小小意思,相烦桂公公代卑职分派转交。皇上问起来,大伙儿都帮几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
韦小宝接了过来,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么?这桩差事不难办啊!”他在宫中一年有余,已将太监们的说话腔调学了个十足,贫嘴贫辞去的京片子中,已没半分扬州口音,倘若此时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发觉了。
吴应熊和杨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门。韦小宝在轿中拆开封袋一看,竟是十万两银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来个二一添作五。”将其中五万两银票揣入怀里,余下五万两仍放在大封袋中。
韦小宝先去上书房见康熙,回禀已然办妥,说吴应熊得悉皇上圣明,辨明了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难以形容。
康熙笑道:“这也可吓了他一大跳。”韦小宝笑道:“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嘱了他一番,说道这种事情,多半以后还会有的,叫他转告吴三桂,务须忠心耿耿,报效皇上。”康熙不住点头。韦小宝道:“我等吓得他也够了,这才跟他说,皇上明见万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是云南沐家的反贼所为。那吴应熊又惊又喜,打从屁股眼里都笑了出来,不住口的颂赞皇上圣明。”康熙微微一笑。
韦小宝从怀中摸出封袋,说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许多银票出来,一共五万两,说送我一万两,另外四万两,要我分给宫中昨晚出力的从位侍卫,皇上,你瞧,咱们这可发了大财哪。”那些银票都是五百两一张,一百张已是厚厚的一叠。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万两银子一辈子也使不完了。余下的银子,你就分了给众侍卫罢。”韦小宝心想:“皇上虽然圣明,却料不到我韦小宝已有数十万银子的身家。”说道:“皇上,我跟着你,什么东西没有?要这银子有什么用?奴才一辈子忠心侍候你,你自会照管我。这五万两银子,都赏给侍卫们好了。我只说是皇上的赏赐,何必让吴应熊收买人心。”康熙本来不想冒名发赏,但听到“收买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动。韦小宝见康熙沉吟不语,又道:“皇上,吴三桂派他儿子来京,带来的金子银子可真不少,见人就送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银珠宝,本来一古脑儿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吴三桂这老小子横得很倒象云南是他吴家的。”康熙点头道:“你说得是。这些银子,就说是我赏的好了。”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外的侍卫房,向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说道:“多总管,皇上吩咐,昨晚众侍卫护驾有功,钦赐白银五万两。”多隆大喜,忙跪下谢赏。韦小宝笑道:“皇上现下很高兴,你自己进去谢赏罢。”说着将那五万两银票交了给他。多隆随着韦小宝走进书房,向康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赏赐银子,奴才多隆和众侍卫谢赏。”康熙笑着点了点头。韦小宝道:“皇上吩咐:这五万两银子嘛,你瞧着分派,杀贼有功的,奋勇受伤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贪财,很是难得,他竟将这五万两银子的,真的尽数赏了侍了,自己一个钱也不要。”韦小宝和多隆一齐退出。多隆点出一叠一万两银票,笑道:“桂公公,这算是我们众侍卫的一番孝心,请公公赏收,去赏给小公公们。”韦小宝道:“啊哈,多总管,你这么说,可不够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功高强的朋友。这五万两银子,皇上倘若赏了给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万也得分上八千。是赏给你多总管的,你便分一两银子给我,我也不能收。我当你好朋友,你也得当我好朋友才是。”多隆笑道:“侍卫兄弟们都说,宫里这许多有职司的公公们,桂公公年纪最小,却最够朋友,果然名不虚传。”韦小宝道:“多总管,请你给查查,昨晚擒来的反贼之中,可有一个叫作刘一舟的。倘若有这样一个人,咱们便可着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贼的来龙去脉。”多隆应道:“是,是!反贼报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查,仔细查一查。”
韦小宝回到下处,将到门口,见御膳屋的一名小太监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监迎将上来,低声道:“桂公公,那个钱老板又送了一口猪来,这次叫作什么‘燕窝人参猪’,说是孝敬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那口‘花雕茯苓猪’还没搞妥当,又送一口‘燕窝人参猪来’,你当我们这里皇宫是猪栏吗?”但这人既已来了,不得不想法子打发。
当下来到御厨房中,见钱老板满脸堆欢,说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雕茯苓猪’当真是大补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后,你瞧神清气爽,满脸红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顾,又送了一口‘燕窝人参猪’来。”说着向身旁一指。
这口猪却是活猪,全身白毛,模样甚是漂亮,在竹笼之中不住打圈子。韦小宝不知他闹什么玄虚,点了点头。那钱老板挨近身来,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啧,啧,啧!桂公公吃了‘花雕茯苓猪’的猪肉,脉搏旺劢,果然大不相同。”韦小宝觉得手中多了一张纸条,御厨房中耳目众多,也不便多问。钱老板道:“这口‘燕窝人参猪’吃法另有不同,请公公吩咐下属,在这里用上好酒糟喂上十天。十天之后,小人再来亲手整治,请公公享用。”
韦小宝皱眉道:“那口‘花雕茯苓猪’已搞得我虚火上升,麻烦不堪,什么人参猪,燕窝猪,钱老板你自己触祭罢,我可吃不消了。”钱老板哈哈一笑,说道:“这是小人一点孝心,以后可再也不敢麻烦公公了。”说着请了几个安,退了出去。
韦小宝心想这纸条上一定写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认不上一担,当下吩咐厨房中执事杂役好好饲养那口猪,自行回屋,寻思:“钱老板这人当真聪明的紧,第一次在一口死猪中藏了个活人进宫,第二次倘若再送死猪进宫,不免引人怀疑,索性送一口活猪进来,让它在御膳房中喂着,佬花样也没有。就算本来有人怀疑,那也疑心尽去了。对,要使乖骗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后一有机会,再得补补漏洞。”
又想:“这字条只好请小郡主瞧瞧,他妈的,有话不好明讲吗?写他妈的什么字条?”
进得屋来,沐剑屏道:“桂大哥,有人来到门外,好象是送饭菜来的,定是见到门上上了锁,没打门就走了。”韦小宝:“你怎知是送饭菜来的?嘿,你们闻饭菜的香气,可饿得很了,是不是?怎么不吃糕饼点心?”沐剑屏吃吃而笑,说道:“老实不客气,早吃过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说到这里,有些结结巴巴。
韦小宝道:“你刘师哥的事,我还没查到。宫里侍卫们说,没抓到姓刘的人。”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却不知是不是给他们杀了。再说,刘师哥即使给捉到了,也不会说是姓刘,大伙儿说好的,他冒充姓夏。吴三桂的女婿姓夏。刘师哥会招供说,那个姓夏的是他叔父。”韦小宝笑道:“那你岂不成了吴三桂的亲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韦小宝叹道:“不过方姑娘想做吴三桂的侄孙媳妇什么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刘师哥就算逃出了宫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宫里想他,一辈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对情哥情姐儿见不到面,岂不难熬的很?”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我怎会在宫里待一辈子?”
韦小宝道:“姑娘们一进了皇宫,自私还有出去的日子?象你这样羞花闭月的姐儿,我小桂子一见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给皇帝瞧见了,非封你为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劝你还是做了皇后娘娘罢!”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说。你每一句话总是呕我生气,逗我着急。”
韦小宝一笑,将手中字条交给沐剑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这字条。”
沐剑屏接了过来,念道:“‘高升茶馆说英烈传。’那是什么啊?”韦小宝已明其中道理:“天地会的人有事要见我,请我去茶馆相会。”笑道:“你枉为沐家后人,连《英烈传》也不知道。”沐剑屏道:“《英烈传》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龙兴开国的故事。”
韦小宝道:“有一回书,叫做‘沐王爷三箭定云南,桂公公双手抱佳人’,你也听过没有?”沐剑屏啐道:“我们黔宁王爷爷平定云南,《英烈传》中自然有的。可那有什么桂公公双手……双手的?”
韦小宝正色道:“你说桂公公双手抱佳人,没这回事?”沐剑屏道:“自然没有,是你杜撰出来的。”韦小宝道:“咱们打一个赌,如果有怎样?没有又怎样?”沐剑屏道:“《英烈传》的故事我可听得熟了,自然没有,赌什么都可以。方师姊,没有他说的事,是不是?”
方怡还没回答,韦小宝已一跃上床,连鞋钻入被窝,睡在二人之间,左手搂住了方怡的头颈,右手抱住了沐剑屏的腰,说道:“我说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剑屏同时“啊”的一声惊呼,不及闪避,已给他牢牢抱住。沐剑屏伸出右手,将他用力一推,韦小宝乘势侧过头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赞道:“好香!”
方怡待要挣扎,身子微微一动,胸口肋骨断绝处剧痛,左手翻了过来,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笑道:“谋杀亲夫哪,谋杀亲夫哪!”一骨碌从被窝里跳出来,抱住沐剑屏也亲了个嘴,赞道:“一般的香!”哈哈大笑,随手取了衣包,奔出屋子,反锁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