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侍卫辞去后,韦小宝去见方丈,说道:“既有皇命,明日便须启程,前赴清凉寺。”
晦聪方丈道:“自当如此。师弟具宿慧,妙悟佛义,可惜相聚之日无多,又须分别,未能多有切磋,同参正法,想是缘尽于此。不知师弟要带同哪些僧侣去?”韦小宝道:“般若堂首座澄观师侄是要的,罗汉堂的十八罗汉师侄是要的。”此外又点了十多名和他说得来的僧侣,一共凑齐了三十六名。
晦聪并无异言,将这三十六名少林僧召来,说道晦明禅师要去住持五台山清凉寺,叮嘱他们随同前去,护法修持,所由晦明禅师吩咐差遣,不可有违。
次日一早,韦小宝带同三十六僧,与方丈等告别。来到山下,他独自去看双儿。
双儿在民家寄住,和他分别半年有余,乍看之下,惊喜交集,虽早听张康年转告,主人已在少林寺出家,也不知哭过多少场,这时亲眼见他光头僧袍,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笑道:“好双儿,你为什么哭?怪我这些日子没来瞧你,是不是?”双儿哭道:“不……不是的…。你……你……相公出了家……”韦小宝拉住她右手,提了起来,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笑道:“傻丫头,相公做和尚是假的。”双儿又喜又羞,连耳根子都红了。
韦小宝细看她脸,见她容色憔悴,瘦了许多,身子却长高了些,更见婀娜清秀,微笑道:“你为什么瘦了?天天想着我,是不是?”双儿红着脸,想要摇头,却慢慢低下头来。韦小宝道:“好了,你快换了男装,跟我去罢。”双儿大喜,也不多问,当即换上男装,仍是扮作个书僮模样。
一行人一路无话,不一日来到五台山下。刚要上山,只见四名僧人迎将上来,当先一名老僧合十问道:“众位是少林寺来的师父吗?”韦小宝点点头。那老僧道:“这一位想必是法名上晦下明师父了。”韦小宝又点点头。四僧一齐拜倒,说道:“得知禅师前来住持清凉,众僧侣不胜之喜,已在山下等候多日了。”
自澄光回归少林寺,清凉寺由老僧法胜住持。康熙另行差人颁了密旨给法胜,派他去长安慈云寺作住持,一等少林僧来,便即交接。长安慈云寺比清凉寺大行多,法胜甚是欣喜,派了四僧在五台山下迎接。
韦小宝等来到清凉寺中,与法胜行了交接之礼。众僧俱来参见。玉林、行痴和行癫三僧却不亲至,只由玉林写了个参见新住持的疏文。
法胜次日下山,西去长安,韦小宝便是清凉寺的一寺之主了。好在种种仪节规矩都有澄光等僧随时指点,他小和尚做起方丈来,倒也似模似样,并无差错。
那日韦小宝与双儿在清凉寺逐走来犯的敌人,救了合寺僧侣性命,众僧都是亲见,这时见他忽然落发出家,又来清凉寺作住持,无不奇怪,但他于本寺有恩,各僧尽皆感服。韦小宝命双儿住在寺外的一间小屋之中,以便一呼即至。
来清凉寺作住持,首要大事是保护老皇爷的周全,他询问执事僧,和知玉林、行痴、行癫三僧仍住在后山小庙,当下也不过去打扰,和澄心大师商议后,命人在小庙半里处的东西南北四方,各结一座茅庐,派八名少林僧轮流在茅庐当值。
诸事一定,便苦等张康年和赵齐贤送信来,好知道那绿衫女姓名来历,可是等了数月,竟没丝毫信息,寂寞之时,便和澄观拆解招式,把老和尚当作了“那个施主”,偶尔溜到双儿的小屋中,跟她说说笑话,摸摸她的小手。有时想及:“我服了洪教主的‘豹胎易筋丸’,倘若一年之内不送一部经书去神龙岛,毒性发作起来,可不是玩的,算起来也没剩几个月了。我如变得又老又蠢,跟澄观师侄一模一样,我那绿衣老婆一见,便叫我‘油嘴滑舌的老和尚’,再在她绿裙上剪下一幅布来,做顶帽子给我戴戴,那可差劲之至了!”
这一日,他百无聊赖,独自在五台山到处乱走,心中想的只是那绿衫女郎,行到一条山溪之畔,见一株垂柳在风中不住晃动,心想:“这株柳树若是这那绿衣老婆,老子自然毫不客气,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一定不依,使一招昆仑派的‘千岩竞秀’,接连向我拍下几掌。那也没什么大不了,老子便使一招‘沿门托钵’,大大方方的化去。澄观师侄说这一招要使得举重若轻,方显得名门正派武功的风范。老子举轻若轻,举重若重,管他妈的什么名门旁门,正派邪派?这一招发出,跟着便是一招‘智珠在握’,左手抓住她左手,右手抓她右手,牢牢擒住,那是杀我的头也不放开了……”
他想得高兴,手上便一招一式的使出,噗噗两声,双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将吃奶的力气也用了出来,牢牢握住。忽听得一人粗声粗气的道:“你瞧这小和尚在发颠!”
韦小宝吃了一惊,抬头看时,见有三个红衣喇嘛,正在向着他指指点点的说笑。韦小宝脸一红,一时之间,只道自己心事给他们看穿了,堂堂清凉寺的大方丈,却在荒山无人之处,想着要抓住一个美丽姑娘,实在也太丢脸,当即回头便走。
转过一条山道,迎面又过来几个喇嘛。五台山上喇嘛庙甚多,韦小宝也不以为意,只是有了适才之事,不愿和他们正面相对,转过了头,假意观赏风景,任由那几名喇嘛从身后走过。只听得一名喇嘛说道:“上头法旨,要咱们无论如何在今日午时之前,赶上五台山,真是急如星火,可是上得山来,什么玩意儿都没有。那不是开玩笑么?”另一名喇嘛道:“上头这样安排,总有道理的。你舍不得大同城里那小娘儿,是不是?”
韦小宝听了也不在意,对他们反而心生好感,心道:“这些喇嘛喝酒逛窑子,倒不假正经。老子真要出家,宁可做喇嘛,不做和尚。”
回到清凉寺,只见澄通候在山门口,一见到他,立即迎了上来,低声道:“师叔,我看情形有些不大对头。”韦小宝见他脸色郑重,忙问:“怎么?”
澄通招招手,和他沿着石级,走上寺侧的一个小峰。韦小宝一瞥眼间,只见南边一团团的无数黄点,凝神看去,那些黄点原来都是身穿黄衣的喇嘛,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三五成群,分布于树丛山石之间。韦小宝吓了一跳,道:“这许多喇嘛,干什么哪?”澄通向西一指,道:“那边还有。”韦小宝转眼向西,果然也是成千喇嘛,一堆堆的或坐或立。日光自东向西照来,白光闪烁,众喇嘛身上都带着兵刃韦小形容词更是吃惊,道:“他们带着兵刃,莫非……莫非……”眼望澄通。澄通缓缓点头,说道:“师侄猜想,也是如此。”
韦小宝转向北方,东方望去,每一边都有数百名喇嘛,再细加观看,但见喇嘛中有些披了深黄袈裟,自是一队队的首领了。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至少有四五千人。”澄通道:“一百二十五名首领,一共是三千二百零八十名喇嘛。”韦小宝赞道:“真有你的,数得这么清清楚楚。”澄通道:“那怎么办?”
韦小宝无言可答。遇上面对面的难事,撒谎骗人,溜之大吉,自是拿手好戏,现今对方调集三千余众,团团围困,显然一切筹划周详,如何对付,那可半点主意也没有了,听澄通这么问,也问:“那怎么办?”
澄通道:“瞧对方之意,自是想掳行痴大师,多半要等到晚间,四方合围进攻。”韦小宝道:“干么现下不进攻?”澄通道:“五台山上,喇嘛的黄庙和咱们中原释氏青庙向来和好。各位青庙多僧多,台顶十大庙,台外十大庙。黄庙的喇嘛虽然霸道,却也不敢欺压。倘若日间明攻,势必引起各青庙的声援。”
韦小宝道:“那么咱们立刻派人出去,通知各青庙的住持,请他们大派和尚,大伙儿跟众喇嘛决一死战,有分教:五台山和尚鏖兵,青庙僧大战喇嘛。”
澄通摇头道:“五台山各青庙的僧人,十之八九不会武功,就是会武的,功夫也都是平平,没听说有什么好手。”韦小宝道:“那么他们是不肯来援手了?”澄通道:“赴援的也不会没有,只怕是徒然送了性命而已。”韦小宝道:“难道咱们就此投降?”他斗志向来不坚,打不过就想投降。澄通道:“咱们投降不打紧,行痴大师势必给他们掳了去。”
韦小宝寻思:“行痴大师的身份,不知少林群僧是否知悉。”问道:“他们大举前来掳劫行痴大师,到底是什么用意?数月前就曾来过一次,幸得众位好朋友将他们吓退。这一次来的人数却多得多了。”澄通沉吟道:“行痴大师定是大有来历之人,不是牵涉到中原武林的兴衰,便与青庙黄庙之争有重大关连。此中原由,澄心师兄没说起过。师叔既然不知,我们更加不知道了。”
韦小宝想起身上怀有皇帝亲笔御札,可以调遣文武官员,说:“眼下事情紧急,我们少林僧武功虽高,可是寡不敌众,三十七个和尚,怎敌得过他三千名喇嘛?我须得立刻下山求救。”澄通道:“只怕远水救不着近火。”韦小宝道:“那么咱们护送行痴大师,冲了出去。”澄通点头道:“看来只有这个法子。咱们三十七名少林僧,再加上师叔的僮儿,要抵挡三千多名喇嘛,那是万万不能,但要从空隙中冲,却也不是什么难事。”韦小宝道:“就只怕行痴大师和他师父玉林大师不肯,他们说生死都是一般,逃不逃也没什么分别。”澄通皱眉道:“这就须请师叔劝上一劝。”
韦小宝摇头道:“劝服行痴大师,还有法子,要劝那玉林老和尚,老子可是服输啦,这叫做老鼠拉乌龟,没下嘴的地方。”向下望去,只见一群群喇嘛散坐各处,似乎杂乱无章,却又分布均匀,上山下山的通道更是人数众多,眼见天色一黑,这三千喇嘛一涌而上,清凉寺中的和尚只有大叫“我佛慈悲”的份儿,心想:“他妈的,老子做什么和尚,倘若做了喇嘛,这当儿岂不是得意洋洋,用不着担半点心事?平时吃肉逛窑子,还不算在内。”
一想到“逛窑子”三字,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当下不动声色,道:“我回禅房睡他妈的一觉。”澄通愕然,瞪目而视。韦小宝不再理他,径自下峰,回寺入房。
过不多时,澄心、澄观、澄光、澄通四僧齐来求见。韦小宝让四人入房,眼见各人脸有惊惶之色,他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懒洋尖的问道:“各位有什么事?”
澄心道:“山下喇嘛聚集,显将不利本寺,愿闻方丈师叔应付之策。”韦小宝道:“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睡觉了。大伙儿在劫难逃,只好逆来顺受,刀来颈受,人家一刀砍来,用脖子去顶他一顶,且看那刀子是否锋利,砍不砍得进去。”
澄心等三僧知他是信口胡扯,澄观却信以为真,说道:“众喇嘛这些刀子看来甚是锋利,我们的脖子是抵不住的。师叔,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倒是不错。但刀来颈受,未免过分。当年达摩祖师,也没教人只挨刀子不反抗,否则的话,大家也不用学武了。”韦小宝点头道:“依澄观师侄之见,刀来颈受是不行的?”澄观道:“不行。但如拳来胸受,脚来腹受,倒还可以。”他内功深湛,对方向他拳打足踢,也可不加抵挡,只须运起内功,自可将人拳脚反弹出去。
韦小宝道:“那些喇嘛都带了戒刀禅杖,不知有什么法子,能开导得他们不用兵刃?”澄观一呆,道:“这些喇嘛只怕不可理喻,要他们放下屠刀,似乎非一朝一夕之功。”
韦小宝道:“这就难了,不知四位师侄,有什么妙计?”澄心道:“为今之计,只有大伙儿保了玉林、行痴、行癫三位,乘隙冲出。他们旨在掳劫行痴大师,寺中其余僧侣不会武功,谅这些喇嘛也不会加害。”韦小宝道:“好,咱们去跟那三位老和尚说去。”
当下率领了四僧,来到后山小庙。小沙弥通服进去,玉林等听得住持到来,出门迎迓。一见之下,玉林、行痴、行癫都是大为错愕。三僧只说新住持晦明禅师是少林寺晦聪方丈的师弟,是一个位年纪甚轻的高僧,不料竟然是他。
玉林和行痴登时便即明白,那是出于皇帝的安排,用意是在保护父亲。释家规矩甚严,住持是一庙之主,玉林等以礼参见。韦小宝恭敬还礼,一同进了禅房。
玉林请他在中间的蒲团坐下,余人两旁侍立。韦小宝心中大乐:“老子中间安坐,老皇爷站在旁边侍候,就是小皇帝也没这般威风。”强忍笑容,说道:“玉林大师,行痴大师,两位请坐。”玉林和行痴坐了。
玉林说道:“方丈大师住持清凉,小僧等未来参谒,有劳方丈大驾亲降,甚是不安。”韦小宝道:“好说。小衲知道三位不喜旁人打扰,因此一直没来看你们。若不是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小衲还是不会来的。”他常听老和尚自己谦称“老衲”,心想自己年纪小,便自称“小衲”。众僧听他异想天开,杜撰了一个称呼出来,不觉暗暗好笑。玉林道:“是。”却不问是何大事。
韦小宝道:“澄光师侄,请给三位说说。”玉林知道新住持法名“晦明”,也知少林寺“晦”字辈比“澄”字辈高了一辈,但眼见这小和尚油头滑脑,却对这位本寺前任住持,庄严慈祥的有德老僧口称“师侄”,还是心下一怔。
澄光恭恭敬敬的应了,便将寺周有数千喇嘛重重围困等情说了。
玉林闭目沉思半晌,睁开眼来,说道:“请问方丈大师,如何应付。”
韦小宝道:“这些喇嘛僧在本寺周围或坐或立,只是观赏风景,别无他意。这里风景清雅,他们来游山玩水,也是有的。”行颠忍不住道:“倘若中观赏风景,不会将本寺团团围住,好几个时辰不去。他们定是想来捉了行痴师兄去。”韦小宝道:“小衲心想天下青庙黄庙,都是我佛座下的释氏弟子,他们如要请行痴大师去,也必是仰慕三位大师佛法深湛,请你们去喇嘛庙讲经说法。说不定众喇嘛仰慕我中土佛法,大家不做喇嘛,改做和尚,那也是极好的机缘。”行颠连连摇头,不以为然,说道:“未必,未必。”
澄观道:“方丈师叔,那么他们为什么都带了兵器呢?”韦小宝合十道:“他们带了禅杖戒刀,声势汹汹,或许真是想杀寺中僧侣之头。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们自当刀来颈受,这叫做我不给人杀头,谁给人杀头?不生不死,不垢不净。有生故有灭,有头故有杀。佛有三德:大定、大智、大悲。众喇嘛持刀而来,我们不闻不见,不观不识,是为大定;他们举刀欲砍,我们当他刀即是空,空即是刀,是为大智;一刀刀将咱们的光头都砍将下来,大家鸣呼哀哉,是为大悲。”他在寺中日久听了不少佛经中的言语,便信口胡扯一番。澄观道:“方太师叔,这大悲的悲字,恐怕是慈悲的悲,不是悲哀的悲。”
韦小宝微笑道:“师侄也说得是,想我佛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实在大慈大悲之至。那些喇嘛虽然凶顽,比之恶鹰猛虎,总究会好些,那么我们舍身以如恶喇嘛之愿,也是大慈大悲之心。”澄观合十道:“师叔妙慧,令人敬服。”韦小宝道:“昔日玉林大师曾有言道:‘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劫难逃。’我们一齐在恶喇嘛刀下圆寂,同赴西方极乐世界,一路甚是热闹,倒也有趣得紧。”
众僧面面相觑,均想韦小宝的话虽也言之成理,毕竟太过迂腐,恐怕是错解了佛法。澄心、澄通又觉这些言语与他平素为人全然不合,料想他说的是反话,多半是要激得玉林与行痴自行出言求救。只有澄观一人信之不疑,欢喜赞叹。
众僧默然半晌。行颠突然大声道:“师父曾说,西藏喇嘛要捉了师兄去,乃是想虐害万民,要占咱们这花花世界。咱们自己的生死不打紧,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要受他们欺侮压迫,岂不是大大的罪业?师父曾道,咱们决不能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
韦小宝点头道:“师兄这番话很是有理,比之小衲所见,又高了一层。只是眼下喇嘛势大,咱们只怕寡不敌众。”行颠道:“我们保护了师父师兄,冲将出去,料想恶喇嘛也挡不住。”韦小宝道:“就恐怕争斗一起,不免要杀伤众喇嘛的性命。阿弥陀佛,我佛有释家诸戒,首戒杀生。这便如何是好?”行颠道:“是他们要来杀人,我们迫不得已,但求自保。能够不杀人,当然最好,可也不能眼睁睁的束手待毙。”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少林僧澄觉快步进来,说道:“启禀方丈师叔,山下众喇嘛刚才一齐上山,又逼近了约莫一百丈,停了下来。”韦小宝道:“为什么上了一段路,却又停下?恐怕是忽受我佛感化,生了悔悟之心,明白了回头是岸的道理。”
行颠大声道:“不是的,不是的,他们只待天一黑,便一鼓作气,冲进来了。”他昔年是正黄旗大将,进关时身经百战,深知行军打仗之法,后来才做顺治的御前侍卫总管。
韦小宝道:“待他们一进本寺大雄宝殿,见到我佛如来的庄严宝相,忽然悬……悬什么勒马,也是有的。”行颠怒道:“你这位小方丈,实在胡……胡……唉,不会的。”他本想说“实在胡涂”,总算想到不可对方丈无礼,话到口边,忽然悬崖勒马。
玉林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众人辩论,眼见行颠额头青筋迸现,说话越来越大声,微微一笑,说道:“行颠,你自己才实在胡涂。方丈大师早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你又何必多所忧虑?”行颠一怔,道:“啊,原来方丈大师早有妙策。”
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我妙策是没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家既然都说冲出去的好,那么咱们就冲出去罢!只不过若非迫不得已,千万不可多伤人命。”行颠和澄心一齐称是。韦小宝道:“那么大家收拾收拾,一等天黑,他们还没动手,咱们先冲了下去。向东冲到阜平县县城,这些喇嘛再恶,总不敢公然来攻打县城。”行颠等又都称善。
行痴忽然说道:“我是不祥之身,上次已为我伤了不少性命。就算这次逃过了厄难,他们仍然死心不息。多造杀业,终无已时。”
行颠道:“师兄,这些恶喇嘛想将你绑架了去,残害天下百姓。”行痴叹道:“我是世间祸胎,等得他们到来,我当众自焚其身,让他们从此死了这条心,也就是了。”行颠急道:“皇……皇……不,师兄,那是万万不可,我代你焚身便是。”行痴微微一笑,道:“你代我焚身,有何用处?他们只是要捉了我去,有所挟制而已。”
众僧默然半晌。玉林道:“善哉,善哉!行痴已悟大道,这才是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真义。”韦小宝心中骂道:“臭和尚,他说的是真义,我说的便是假义了?”玉林又道:“待会众喇嘛到来,老衲和行痴一同焚身,方丈大师和众位师兄不可阻拦。”
韦小宝和众僧面面相觑,尽皆骇然。
行痴缓缓道:“昔日攻城掠地,生灵涂炭,小僧早已百死莫赎。今日得为黎民舍身,亦不过以偿当年罪业之万一。倘若再因小僧而争斗不息,多伤人命,那更增我的罪业了。我意已决,还请各位护持,成此因缘。若能由此而感化众位喇嘛,去恶向善,更是一件好事。”说着站起身来,向韦小宝及少林五僧合十躬身。
澄心等见他神色,显是心意甚坚,难以进言,只得辞出,回到文殊殿中。韦小宝招集三十六名少林僧,说知此事。众僧都道,两位大师要自焚消业,那是万万不可,事到临头,只好以武力阻止。
韦小宝道:“大家都要保护三位大师周全,是不是?”众僧齐道:“是!”韦小宝道:“那也不难。大家听我的话。你们三十六位,现下冲出寺去,齐攻东路,装作向山下突围,可是难以成功,又退回寺中,不过须得顺手牵羊,擒拿四五十名喇嘛上来。”澄心道:‘方丈之意,是否将这些喇嘛作为人质,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如此,那么所擒拿的位份越高越好。”
韦小宝道:“要擒拿大喇嘛恐怕不容易,不免多有杀伤,咱们只须捉来几十个小喇嘛也就够了。”众僧不明他用意,但方丈有命,便都奉令出寺。
过不多时,只听得山腰里喊声大作,韦小宝站在鼓楼上观看,见三十六名少林僧冲入喇嘛群中,刀光闪动,打了起来。
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高手,寻常喇嘛自然不是敌手,冲出数十丈后,挡路的喇嘛愈聚愈多。澄心等拳打足踢,掌劈指戳,顷刻间打倒了数十人。澄心高声叫道:“敌人势大,冲不出去,暂且回寺,再作道理。”他内力深厚,这几句呼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鸣响。澄通也纵声叫道:“冲不出去,如何是好?”澄心叫道:“大家捉些喇嘛回去,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胡乱害人。”众僧或双手各抓一名喇嘛,或肩上扛了一名,转身入寺。澄心与澄光断后,又点倒数人。但听得喇嘛阵后有人以藏语传令。众喇嘛呐喊叫骂,却不追来。
韦小宝笑嘻嘻的在寺门前迎接,一点人数,擒来了四十七名喇嘛。回到文殊殿中,韦小宝道:“把这些家伙全身衣服剥光了,每人点上十八道穴,都去锁在后园柴房之中。”
众僧均觉方丈这道法谕高深莫测,当下将四十七喇嘛都剥得赤条条地,身上加点穴道,锁入柴房。
韦小宝合十说道:“世间诸色相,皆空皆无,无我无人,无和尚无喇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和尚即喇嘛,喇嘛即和尚。诸位师侄,大家脱下袈裟,穿上喇嘛的袍子罢!”众僧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韦小宝大声叫道:“双儿,你过来,帮我扮小喇嘛。”双儿一直候在殿外,当即进殿,检了一件最小的喇嘛袍子,助他换上。韦小宝身材矮小,穿了仍是太大,便拔出匕首,将袍子下和衣袖都割了一截,腰间束上衣带,勉强将就,带上喇嘛冠,宛然便是个小喇嘛,对双儿道:“你也扮个小喇嘛。”
澄光问道:“师叔改穿喇嘛服色,不知是何用意?”澄观道:“咱们向喇嘛投降,改归黄教吗?”韦小宝道:“非也!大家扮作喇嘛,涌到后边小庙,将玉林、行痴、行颠三个和尚捉住,点了他们穴道,再将他们再上喇嘛衣衫……”
澄通听到这里,鼓掌笑道:“妙计,妙计!咱们几十个假喇嘛黑夜中向山下冲去,众喇嘛难分真假,那就难以阻拦了。”众僧一齐称善,登时笑逐颜开。他们自然谁都不知,韦小宝这条妙计,不过是师法当日假扮妓女,得脱大难的故智。
澄心道:“如此冲将出去,不须多所杀伤,最是上策。”澄光踌躇道:“只不过冒犯了行痴大师他们三位,未免不敬。”韦小宝道:“阿弥陀佛,救了三命,胜造三七二十一级浮屠。小小冒犯,胜于烈火焚身。”澄光道:“师叔说得是。”当下众僧一齐脱下僧袍,换上喇嘛衣衫。众僧平生谨读戒律,端严庄重,这时却跟着韦小宝做此胡闹之事,眼见穿上喇嘛衣衫之后形相古怪,人人忍不住好笑。
韦小宝道:“各人把僧袍包了,带在身上,脱困后再行换过。冲下山后,倘若失散,齐到阜平县吉祥寺会齐。”命双儿收拾了银两物事,包作一包,负在背上。
堪堪等到天色将黑,韦小宝道:“大家在脸上涂些香灰尘土,每人手中提一桶水,这就动手罢!”众僧听了法谕,皆大欢喜,信受奉行,当下捧土抹脸,提了水桶兵刃齐向山后奔去。来到小庙之外,众僧唏哩花拉,高声呐喊,向庙中冲去。
玉林、行痴、行颠三人已决意自焚,在院子中堆了柴草,身上浇满了香油,只待众喇嘛攻到,向他们说明舍身自焚用意,便即点火,哪知众喇嘛说来便来,事先竟没半分征兆,待听得“呜噜呜噜,花差花差”似藏语非藏语的怪声大作,数十名喇嘛已冲进庙来。
玉林朗声道:“众位稍待,老衲有几句话说……”蓦地里当头一桶冷水浇将下来,跟着数十桶冷水泼到三人身上。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别说三人来不及点火自焚,就算已经点着了,也被立时浇熄。
双儿纵身过去,先点了行颠穴道,行痴不会武功,玉林武功不弱,却不愿出手抗御,混乱中都被点了穴道。众僧七手八脚,脱下三人僧袍,将喇嘛袍服套在三人身上。韦小宝有心有说杜撰藏话,生怕给玉林听出口音,只好忍住,向双儿一努嘴,双儿取过烛台,便将院中堆着的柴烧了起来。韦小宝见行颠黄金杵放在殿角,想取了带走,为料金杵沉重,竟然提之不动,澄通伸手抓起。韦小宝一挥,众僧将行痴等三僧拥在中间,向东冲下山来。
只奔出数十丈,小庙中黑烟与火光冲天而起,这大堆柴草上早已淋满了香油,极易着火。山腰间众喇嘛见到火起,大声惊叫,登时四下大乱。领头的喇嘛派人上来救火。火把光下见到韦小宝等众僧,都道是自己人,混乱之中,又有谁来盘问阻挡?
众僧来到山下,已将大队喇嘛抛在路后,回头向山上望去,但见火光烛天,那座小庙已烧穿了顶。澄通道:“这座小庙一烧,他们又找不到行痴大师,只道他已烧死在小庙之中,就此死了这条心,再也不来滋扰,倒是一件好事。”澄光点头道:“师弟之言有理。”
韦小宝命澄观瘵行痴等三人身上穴道解了,说道:“多有得罪,还请莫怪。”
行痴等刚才穴道被点,动弹不得,耳目却是无碍,见到经过情形,早明白是少林僧设法相救。行颠大声喝彩,说道:“妙计,妙计!大伙儿轻轻易轻便逃了出来。方丈大师,你是救我的性命,多谢你还来不及,谁来怪你?”行痴决意焚身消业,行颠忠心耿耿,只好陪着殉生,但心中毕竟是不愿就此便死,此时得脱大难,自是欢喜之极。行痴微笑道:“不伤一人而化解此事,的是难能可贵。”
忽听得迎面山道上脚步声响,大队人群快步奔来。澄通道:“师叔,有大批喇嘛杀过来了。”韦小宝道:“咱们冲向前去,嘴巴叽哩咕噜一番,见到他们时脸上露出笑容,伸手向山上指去,总之不可与他们动手。”众僧一齐遵命,连行痴和玉林也都点头。
韦小宝心中大乐:“老皇爷听我号令,老皇爷的师父也听我号令。”
众僧将行痴护在中间,沿大道奔去。
只见山坳冲出一股人来,手执灯笼火把,却不是喇嘛,都是朝山进香的香客,颈中挂了黄布袋,袋上写着“虔诚进香”等等大字。一众少林僧奔到近处,均是一呆,澄通等早已住口,澄观等头脑不大灵敏,却还在乱叫“杜撰藏语”。
香客中走出一名汉子,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的?”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韦小宝一见大喜,认得他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当即奔上,叫道:“多大哥,你瞧小弟是谁?”
多隆一怔,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灯笼,移到他面前一照。韦小宝向他挤眉弄眼,哈哈大笑。多隆惊喜交集道:“是……是韦兄弟,你……你怎么在这里?又扮作个小喇嘛模样?”韦小宝笑道:“你又怎么到了这里?”
说话之间,多隆身后又有一群香客赶到,带头的香客却是赵齐贤。韦小宝一看,这些香客都是御前侍卫所扮,其中倒有一大半相识,众侍卫围了上来,嘻嘻哈哈的十分亲热。
韦小宝低声问多隆道:“皇上派你们来的?”多隆低声道:“皇上和太后到五台山来了,现下在灵境寺中。”韦小宝惊喜交集,道:“皇上到五台山来了?那好极了!好极了!”心想:“那老婊子也来干什么?老皇爷恨不得杀了她。”
不多时又到了一批骁骑营的军官士兵,也都扮作香客。韦小宝问:“除了御前侍卫之外,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也都随驾来此。”韦小宝道:“那怕不有三四万官兵?”多隆道:“一共是三万四千多人。”韦小宝笑道:“护驾诸营的总管是谁?”多隆道:“是康亲王。”韦小宝笑道:“那也是老朋友了。”向赵齐贤招手,等他走近,说道:“赵大哥,请你去禀报康亲王,我要调动人马,办一件大事,事情紧急,来不及向他请示了。”赵齐贤应命而去。
跟着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也到了。韦小宝道:“多老哥,都统大人,有数千西藏喇嘛,定是得知皇上进香的讯息,刻下团团围住清冰寺,造反作乱。你们两位立即去把这干反贼拿下,这可一件大大的功劳。”两人大喜,齐向韦小宝道谢。说道:“韦大人送功劳给我们,真是何以克当。”韦小宝道:“大家忠心为皇上办事,分什么彼此?这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两人当即传下令去,把守四周山道,点齐猛将精兵,向山上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