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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一纸兴亡看复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2)

所属书籍: 鹿鼎记

  韦小宝说道已将蒙方王子的使者擒来,述说自己如何假装吴三桂的小儿子而骗出真相,吴应熊如何想夺回罕帖摩,在公主住处放火,反而惨遭阉割,自己又如何派遣部属化装为王府家将,在妓院中争风吃醋、假装杀死罕帖摩。

  康熙听得悠然神往,说道:“这倒好玩得紧。”又道:“吴三桂这人,我没见过。那日宫中传出父王宾天的讯息,吴三桂带了重兵,来京祭拜。我原想见他一见,可是几名顾命大臣防他拥兵入京,忽然生变,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许他进北京城。”

  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说道:“鳌拜这斯见事极不明白。如果担心吴三桂入京生变,只须下旨要他父子入京拜祭,大军驻扎在城外,他还能有甚麽作为?他倘若不敢进城,那是他自己礼数缺了。不许他进城,那明明是跟他说:‘我们怕了你的大军,怕你进京造反,你还是别进来罢!’嘿嘿,示弱之至!吴三桂知道朝廷对他疑忌,又怕了他,岂有不反之理?他的反谋,只怕就种因於此。”

  韦小宝听康熙这麽一剖析,打从心坎儿里佩服出来,说道:“当时倘若他见了皇上,皇上好好开导他一番,说不定他便不敢造反了。”康熙摇头道:“那时我年纪幼小,不懂军国大事,一见之後,没甚麽厉害的话跟他说,他瞧我不起,只有反得更快。”当下详细询问吴三桂的形貌举止,又问:“他书房那张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样的?”

  韦小宝大是奇怪,描述了那张白老虎皮的模样,说道:“皇上连这等小事也知道。”

  康熙微笑不语,又问起吴三桂的兵马部署,左右用事之人及十六总兵的性情才干;问话之中,显得对吴三桂的情状所知甚详,手下大将哪一个贪钱,哪一个好色,哪一个勇敢,哪一个胡涂,无不了然。

  韦小宝既惊且佩,说道:“皇上,你没去过云南,可是平西王府内府外的事情,知道得比奴才还多。”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是了,皇上在昆明派得有不少探子。”

  康熙笑道:“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他一心想要造反,难道咱们就毫不理会?小桂子,你这趟功劳很大,探明了吴三桂跟西藏、蒙古、罗刹国勾结。这桩大秘密,我那些探子就查不到。他们只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

  韦小宝全身骨头大轻,说道:“那全仗皇上洪福齐天。”康熙道:“把那罕帖摩带进宫来,让我亲自审问。”韦小宝答应了,率领十名御前侍卫,将罕帖摩送到上书房来。

  康熙一见到,便以蒙古话相询。罕帖摩听到蒙古话,既感惊奇,又觉亲切,眼见到宫中的派势,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将实情说了。康熙一连问了两个多时辰,除蒙古和吴三桂勾结的详情外,又细问蒙方的兵力部署、钱粮物产、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以及蒙方各旗王公谁精明,谁平庸,相互间谁跟谁有仇,谁跟谁有亲。

  韦小宝在一旁侍候,听得二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罕帖摩一时显得十分佩服,一时又显得害怕,到最後却跪下来不住磕头,似是感恩之极。康熙命御前侍卫带下去监禁。一名小太监送上一碗参汤。康熙接过来喝了,对小太监道:“你给韦副总管也斟一碗来。”韦小宝磕头谢恩,喝了参汤。

  只听得书房外脚步响声,一名小太监道:“启禀皇上:南怀仁、汤若望侍候皇上。”康熙点点头。小太监传呼出去,进来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跪下向康熙磕头。

  韦小宝大是奇怪,心想:“怎麽有外国鬼子来到宫里,真是奇哉怪也。”

  两个外国人叩拜後,从怀中各取出一本书卷,放在康熙桌上。那个年纪较轻、名叫南怀仁的外国人道:“皇上,今儿咱们再说大炮发射的道理。”韦小宝听他一口京片子,清脆流利,不由得“咦”的一声,惊奇之极,心道:“希奇希奇真希奇,鬼子不会放洋屁。”

  康熙向他一笑,低头瞧桌上书卷。南怀仁站在康熙之侧,手指卷册,解释了起来。康熙听到不懂的所在,便即发问。南怀仁讲了半个时辰,另一个老年白胡子外国人汤若望接著讲天文历法,也讲了半个时辰,两人磕头退出。

  康熙笑道:“外国人说咱们中国话,你听著很希奇,是不是?”

  韦小宝道:“奴才本来很奇怪,後来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圣天子百神呵护。罗刹国图谋不轨,上天便降下两个会说中国话的洋鬼子来辅佐圣朝,制造枪炮火器,扫平罗刹。”

  康熙道:“你心思倒也机灵。不过洋鬼子会说中国话,却不是天生的。那个老头儿,在前明天启年间就来到中国了,他是日耳曼人。那年轻的是比利时人,是顺治年间来的。他们都是耶稣会教士,来中国传教的。要传教,就得学说中国话。”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奴才一直在担心罗刹的火器厉害。今天一听这外国人甚麽大炮短统,说得头头是道,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说道:“罗刹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造枪炮,我们一样也能造,只不过我们一直不懂这法子罢了。当年我们跟明朝在辽东打仗,明兵有大炮,我们很吃了些苦头。太祖皇帝就为炮火所伤,龙驭宾天。可是明朝的天下,还不是给我们拿下来了?可见枪炮是要人来用的,用的人不争气,枪炮再厉害也是无用。”

  韦小宝道:“原来明朝有大炮。不知这些大炮现下在哪里?咱们拿了去轰吴三桂那老小子,轰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明朝的大炮就只那麽几尊,都是向澳门红毛人买的。单是买鬼子的枪炮,那可不管用。倘若跟鬼子打仗,他们不肯卖了,岂不糟糕?咱们得自己造,那才不怕别人制咱们死命。”

  韦小宝道:“对极,对极。皇上还怕这些耶稣会教士造西贝货骗你,因此自己来弄明白这个道理。从今而後,任他鬼子说得天花乱坠,七荤八素,都骗不了你。”康熙道:“你明白我的心思。这些造枪炮的道理,也真繁难得紧,单是炼那上等精铁,就大大不易。”

  韦小宝自告奋勇,说道:“皇上,我去给你把北京城里城外的铁匠,一古脑儿的都叫了来,大伙儿拉起风箱,呼扯,呼扯,炼他几百万斤上好精铁。”

  康熙笑道:“你在云南之时,我们已炼成十几万斤精铁啦。汤若望和南怀仁正在监造大炮,几时你跟我去瞧瞧。”韦小宝喜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外国鬼子居心不良,咱们对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药,又有铁器,皇上自己别去,奴才给你去监督。”康熙道:“那倒不用担心。这件事情关涉到国家气运,我如不是亲眼瞧著,终不放心。南怀仁忠诚耿直。汤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这二人决不会起甚麽异心。”韦小宝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国老鬼子的老命,这可奇了。”

  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汤若望说钦天监推算日食有误,和钦天监的汉官双方激辩。钦天监的汉官杨光先辩不过,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说道汤若望制定的那部《大清时宪历》,一共只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佑,圣祚无疆,万万年的江山。汤若望止进二百年历,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下吗?”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说道:“厉害,厉害。这外国老鬼会算天文地理,却不会算做官之人的手段。”康熙道:“可不是麽?那时候鳌拜当政,这家伙胡里胡涂,就说汤若望咒诅朝廷,该当凌迟处死。这道旨意送给我瞧,可给我看出了一个破绽。”韦小宝道:“康熙三年,那时你还只十岁啊,已经瞧出了其中有诈,当真是圣天子聪明智慧,自古少有。”

  康熙笑道:“你马屁少拍。其实这道理说来也浅,我问鳌拜,这部大清时宪历是几时做好的。他说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说道,是顺治十年做好的,当时先帝下旨嘉奖,赐了他一个‘通玄教师’的封号。我说:‘是啊,我六七岁时,就已在书房里见过这部《大清时宪历》了。这部历书已做成了十年,为甚麽当时大家不说他不对?这时候争他不过,便来翻他的老帐?那可不公道啊。’鳖拜想想倒也不错,便没杀他,将他关在牢里。这件事我後来也忘了,最近南怀仁说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来。”

  韦小宝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做一部大清万年历出来。”

  康熙笑了几声,随即正色道:“我读前朝史书,凡是爱惜百姓的,必定享国长久,否则尽说些吉祥话儿,又有何用?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别说万岁,享寿一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甚麽‘万寿无疆’,都是骗人的鬼话。父皇谆谆叮嘱,要我遵行‘永不加赋’的训谕,我细细想来,只要遵守这四个字,我们的江山就是铁打的。甚麽洋人的大炮,吴三桂的兵马,全都不用担心。”

  韦小宝不明白这些治国的大道理,只是喏喏连声,取出从吴三桂那里盗来的那部正蓝旗《四十二章经》,双手献上,说道:“皇上,这部经书,果然让吴三桂这老小子给吞没了,奴才在他书房中见到,便给他来个顺手牵羊,物归原主。”

  康熙大喜,说道:“很好,很好。太后老是挂念著这件事。我去献给她老人家,拿去太庙焚化了,不管其中有甚麽秘密,从此再也没入知道。”

  韦小宝心道:“你烧了最好!这叫做毁尸灭迹。我盗了经中碎皮片儿的事,就永远不会发觉了。”

  他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後,闩上了门,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双儿过来,说道:“有一桩水磨功夫,你给我做做。”吩咐她将几千片碎皮片拼凑还原。双儿伏在案上,慢慢对著剪痕,一片片的拼凑。但数千片碎皮片乱成一团,要凑成原状,当真谈何容易?韦小宝初时还坐在桌边,出些主意,东拿一片,西拿一片,帮著拼凑,但搞了半天,连两块相连的皮片也找不出来,意兴索然,径自去睡了。

  次日醒来,只见外边房中兀自点著蜡烛,双儿手里拿著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韦小宝走到她身後,“哇”的一声大叫。双儿吃了一惊,跳起身来,笑道:“你醒了?”韦小宝道:“这些碎皮片儿可磨人得紧,我又没赶著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罢!”双儿道:“好,我先收拾起来。”

  韦小宝见桌上一张大白纸上已用绣花针钉了十一二块皮片,拼在一起,全然吻合,喜道:“你已找到了好几片啦。”双儿道:“就是开头最难,现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後就会拼得快些。”将碎皮片细心包在油布包裹里,连同那张大白纸,锁在一月金漆箱中。

  韦小宝道:“这些皮片很是有用,可千万不能让人偷了去。”双儿道:“我整日守在这里,不离开半步便是。就是怕睡著出了事。”韦小宝道:“不妨,我去调一小队骁骑营军士来,守在屋外,给你保驾。”双儿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韦小宝见她一一双妙目中微有红丝,足见昨晚甚是劳瘁,心生怜惜,说道:“快睡罢,我抱你上床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不好。”韦小宝笑道:“有甚麽好不好的?你帮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有甚麽打紧?”说著伸手便抱。双儿咭的一声笑,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

  韦小宝连抱了几次,都抱了个空,自知轻身功夫远不及她,心头微感沮丧,叹了口气,坐倒在椅上。双儿笑吟吟的走近,说道:“先服侍你盥洗,吃了早点,我再去睡。”韦小宝摇头不语,双儿见他不快,心感不安,低声道:“相公,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道:“不是生气,我的轻功太差,师父教了许多好法门,我总是学不会。连你这样一个小姑娘也捉不到,有甚麽屁用?”双儿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的逃。”韦小宝突然一纵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张开双手。向她扑去。双儿格格一笑,侧身避开,韦小宝假意向左方一扑,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双儿“啊”的一声呼叫,生怕给他扯烂了衫子,不敢用力挣脱。

  韦小宝双臂拦腰将她抱住。双儿只是嘻笑。韦小宝右手抄到她腿弯里,将她横著抱起,放到自己床上。双儿满脸通红,叫道:“相公,你……你……”

  韦小宝笑道:“我甚麽?”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道:“快合上眼,睡罢。”转身出房,带上了门,心道:“这丫头怕我著恼,故意让我抱住的。”来到厅上,吩咐亲兵传下令去,调一队骁骑营军土来自己房外守卫。这几天之中,他将云南带来的金银礼物分送宫中妃嫔、王公大臣、侍卫、太监;心中盘算:“若说是吴三桂送的,倒让人领了这老小子的情,不如让老子自己来做好人。”於是吴三桂几十万两金银,都成了钦差大臣、骁骑营都统韦小宝的礼物。收礼之人自是好评潮涌。宫中朝中,都说皇上当真圣明,所提拔的这个少年都统精明干练,居官得体。

  这些日子中,双儿每日都在拼凑破碎羊皮,一找到吻合无误的皮片,便用绣花针钉住。韦小宝每晚观看出拼成的图形越来越大,图中所绘果然都是山川地形,图上注著弯弯曲曲的文字。双儿道:“这些都是外国字,我可一个也不识。”韦小宝在宫中住得久了,却知写的是满洲字,反正连汉字他也不识,图中所写不论是甚麽文字,也都不放在心上。

  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韦小宝回到屋里,只见双儿满脸喜容。他伸手摸了摸她下巴,问道:“甚麽事这样开心?”双儿微笑道:“相公,你倒猜猜看。”

  昨晚临睡之时,韦小宝见只余下二三百片碎皮尚未拼起。这门拼凑功夫,每拼起一片,余下来的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两天最是艰难,一个时辰之中,未必能找到两片相吻合的碎皮,到得後来便进展迅速了。他料想双儿已将全图拼起,是以喜溢眉梢,笑道:“让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几只湖州粽子给我吃。”双儿摇头道:“不是。”

  韦小宝道:“你在地下捡到了一件宝贝?”双儿道:“不是。”韦小宝道:“你义兄从广东带了好东西来送给你?”双儿道:“不是,路这麽远,怎会送东西来啊。”韦小宝道:“庄家三少奶捎了信来?”双儿摇摇头,眉头微蹙,轻声道:“没有。庄家三少奶她们不知好不好,我常常想著。”韦小宝叫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双儿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韦小宝道:“是哪一天?”双儿道:“是九月十……”忽然脸上一红,道:“我忘记了。”韦小宝道:“你骗人,自己生日怎会忘记了?对了,对了。一定是这个,你在少林寺的那个老和尚朋友瞧你来啦。”双儿噗哧一笑,连连摇头,说道:“相公说话真是好笑,我有甚麽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你才有啦。”

  韦小宝搔搔头皮,沉吟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可难猜了。我本来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图样呢?不过昨晚见到还有二三百片没拼起,最快也总得再有五六天时光。”双儿双眼中闪耀著喜悦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韦小宝摇头道:“你骗人,我才不信。”双儿道:“相公,你来瞧瞧,这是甚麽?”

  韦小宝跟著她走到桌边,只见桌上大白布上钉满了几千枚绣花针,几千块碎片已拼成一幅完整无缺的大地图,难得的是几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没多出一片,也没少了一片。

  韦小宝大叫一声,反手将双儿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说著向她嘴上吻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头一侧,韦小宝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双儿只觉全身酸软,惊叫:“不,不要!”

  韦小宝笑著放开了她,拉著她手,和她并肩看那图形,不住口的啧啧称赞,说道:“双儿,若不是你帮我办这件事,要是我自己来干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个月,也不知拼不拼得成。”双儿道:“你有多少大事要办,那有时光做这种笨功夫?”韦小宝道:“啊哟,这是笨功夫麽?这是天下最聪明的功夫了。”双儿听他称赞,甚是开心。

  韦小宝指著图形,说道:“这是高山,这是大河。”指著一条大河转弯处聚在一起的八个颜色小圈,说道:“全幅地图都是墨笔画的,这八个小圈却有红、有白、有黄、有蓝,还有黄圈镶红边儿的。啊,是了,这是满洲人的八旗。这八个小圈的所在,定是大有古怪。只不知山是甚麽山,河是甚麽河。”

  双儿取出一叠薄棉纸来,一共三十几张,每一张上都写了弯弯曲曲的满洲文字,交给韦小宝。韦小宝道:“这是甚麽?是谁写的?”双儿道:“是我写的。”韦小宝又惊又喜,道:“原来你识得满洲字,前几天还骗我呢。”说著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双儿急忙逃开,笑道:“没骗你,我不识满洲字,这是将薄纸印在图上,一笔一划印著写的。”

  韦小宝喜道:“妙计,妙计。我拿去叫满洲师爷认了出来,注上咱们的中国字,就知道图中写的是甚麽了。好双儿,宝贝双儿,你真细心,知道这图关系重大,把满洲字分成几十张纸来写。我去分别问人,就不会泄漏了机密。”

  双儿微笑道:“好相公,聪明相公,你一见就猜到我的用意。”

  韦小宝笑道:“大功告戍,亲个嘴儿。”双儿一听,反身一跃,逃出了房外。韦小宝来到厅上,吩咐亲兵去叫了骁骑营中的一名满洲笔帖式来,取出一张棉纸,问他那几个满洲字是甚麽意思。

  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关外满洲的地名。”韦小宝道:“甚麽叽哩咕噜江,呼你妈的山,这样难听。”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满洲的大山大江。”韦小宝问:“那在甚麽地方?”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是在关外极北之地。”

  韦小宝心下暗喜:“是了,这果然是满洲人藏宝的所在。他们把金银珠宝搬到关外,定然要藏得越远越好。”说道:“你把这些唏哩呼噜江、呼你妈的山的名字,都用汉字写了出来。”那笔帖式依言写了。

  韦小宝又取出一张棉纸,问道:“这又是甚麽江、甚麽山了?”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尔山、阿穆尔河。”韦小宝道:“他妈的,越来越奇啦!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好好的名字不取,甚麽希你妈的河,甚麽阿妈儿、阿爸儿的。”

  那笔帖式满脸惶恐,请了个安,说道:“卑职不敢胡说八道,在满洲话里,那是另有意思的。”韦小宝道:“好,你把阿妈儿、阿爸儿,还有希你妈的河,都用汉字注在这纸上。回头我还得去问问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说。”那笔帖式道:“是,是。卑职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跟都统大人胡说。”韦小宝道:“哈,你有天大胆子麽?”那笔帖式道:“不,不,卑职胆小如鼠。”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来人哪,拿五十两银子,赏给这个胆小如鼠的朋友。喂,这些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说了,给我一知道,立即追还你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那笔帖式大喜过望,他一个月饷银,也不过十二两银子,都统大人这一赏就是五十两,忙请安道谢,连称:“卑职决不敢乱说。”心想:“本钱五十两,利息却要一百两。我的妈啊,好重的利息,杀了头我也还不起。”

  数日之间,韦小宝已问明了七八十个地名,拿去复在图上一看。原来那八个四色小圈,是在黑龙江之北,正当阿穆尔河和黑龙江合流之处,在呼玛尔窝集山正北,阿穆尔山西北。八个小圈之间写著两个黄色满洲字,译成汉字,乃是“鹿鼎山”三字。

  韦小宝把图形和地名牢记在心,要双儿也帮著记住,心想这些碎皮片要是给人抢了去,不免泄露秘密,於是投入火炉,一把烧了。见到火光熊能升起,心头说不出的愉悦。寻思:“师父要我分成数包,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说不定仍会给人盗了去。现下藏在我心里,就算把我的心挖了去,也找不到这幅地图啦。不过这颗心,自然是挖不得的。”一转头,见火光照在双儿脸上,红扑扑的甚是娇艳,心下大赞:“我的小双儿可美得紧哪。”双儿给他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头,韦小宝道:“好双儿,咱们图儿也拼起啦,地名也查到啦,甚麽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也都记在心中了,那算不算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忙跳起身来,笑道:“不,不,没……没有。”韦小宝道:“怎麽还没有?”双儿笑著夺门而出,说道:“我不知道。”

  韦小宝追出去,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忽见一名亲兵匆匆进来,说道:“启禀都统:皇上传召,要你快去。”韦小宝向双儿做个鬼脸,出门来到宫中。

  只见宫门口已排了卤簿,康熙的车驾正从宫中出来。韦小宝绕到仪仗之後,跪在道旁磕头,康熙见到了他,微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国人试炮去。”韦小宝喜道:“好极了,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

  一行人来到左安门内的龙潭炮厂,南怀仁和汤若望已远远跪在道旁迎驾。康熙道:“起来,起来,大炮在哪里?”南怀仁道:“回圣上:大炮便在城外,恭请圣上移驾御览。”康熙道:“好!”从车中出来,侍卫前後拥护,出了左安门,只见三尊大炮并排而列。

  康熙走近前去,见三门大炮闪闪发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轮、承轴等等无不造得极是结实,心下甚喜,说道:“很好,咱们就试放几炮。”南怀仁亲自在炮筒里倒入火药,用铁条桩实,拿起一枚炮弹,装入炮筒,转身道:“回皇上:这一炮可以射到一里半,靶子已安在那边。”康熙顺著他手指望去,见远处约莫一里半以外,有十个土墩并列,点头道:“好,你放罢。”南怀仁道:“恭请皇上移驾十丈以外,以策万全。”康熙微微一笑,退了开去。

  韦小宝自告奋勇,道:“这第一炮,让奴才来放罢。”康熙点点头。韦小宝走到大炮之旁,向南怀仁道:“外国老兄,你来瞄准,我来点火。”南怀仁已校准了炮口高低,这时再核校一次。韦小宝接过火把,点燃炮上药线,急忙眺开,丢开火把,双手紧紧塞住耳朵。”

  只见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大响,黑烟猕漫,跟著远处一个土墩炸了开来,一个火柱升天而起。原来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炮弹落下,立时燃烧,更显得威势惊人。

  众军土齐声欢呼,向著康熙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尊大炮轮流施放,一共开了十炮,打中了七个土墩,只三个土墩偏了少些没打中。

  康熙十分喜欢,对南怀仁和汤若望大加奖勉,当即升南怀仁为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原为太常寺卿加通政使,号“通玄教师”,在鳌拜手中被革,康熙下旨恢复原官,改号“通微教师”。康熙名叫玄烨,“玄”字为了避讳不能再用。三门大炮赐名为“神武大炮”。

  回到宫中,康熙把韦小宝叫进书房,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们日夜开工,造他几百门神武大炮,一字排开,对准了吴三桂这老小子轰他妈的,你说他还造不造得成反?”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本来就算没神武大炮,吴三桂这老小子也是手到擒来。只不过有了神武大炮,那是更加如……如……如龙添翼了。”他本要说“如虎添翼”,但转念一想,以皇帝比作老虎,可不大恭敬。康熙笑道:“你这句话太没学问。飞龙在天,又用得著甚麽翼?”韦小宝笑道:“是,是。可见就算没有大炮,皇上也不怕吴三桂。”

  康熙笑道:“你总有得说的。”眉头一皱,道:“说到这里,我可想到一件事来。吴三桂跟蒙古、西藏、罗刹国勾结,还有一个神龙教。那个大逆不道的老婊子假太后,就是神龙教派来秽乱宫禁的,是不是?”韦小宝道:“正是。”康熙道:“这叛逆若不擒来千刀万剐,如何得报母後被害之恨、太后被囚之辱?”说到这里,咬牙切齿,甚是气愤。

  韦小宝心想:“皇帝这话,是要我去捉拿老婊子了。那老婊子跟那又矮又胖的瘦头陀在一起,这时候不知是在哪里,要捉此人,可大大的不容易。”心下踌躇,不敢接口。

  康熙果然说道:“小桂子,这件事万分机密,除了派你去办之外,可不能派别人。”

  韦小宝道:“是。就不知老婊子逃到了哪里?她那个奸夫一团肉球,看来会使妖法。”

  康熙道:“老婊子如果躲到了荒山野岭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不过也有线索可寻。你带领人马,先去将神龙邪教剿灭了,把那些邪教的党羽抓来,一一拷问,多半便会查得出老婊子的下落。”见韦小宝有为难之色,说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犹如大海捞针,很不易办。不过你一来能干,二来是员大大的福将,别人办来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里,往往便马到成功。我也不限你时日,先派你到关外去办几件事。你到了关外,在奉天调动人马,俟机去破神龙岛。”

  韦小宝心想:“皇帝在拍我马屁了。这件事不答应也不成了。”说道:“奴才的福气,都是皇上赐的。皇上对我特别多加恩典,我的福份自然大了。只盼这次又托赖皇上洪福,把老婊子擒来。”

  康熙听他肯去,心中甚喜,拍拍他肩头,说道:“报仇雪恨虽是大事,但比之国家社稷的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婊子固然最好,第一要务,还是攻破神龙岛。小桂子,关外是我大清龙兴发祥之地,神龙教在旁虎视眈眈,倘若跟罗刹人联手,占了关外,大清便没了根本。你破得神龙岛,好比是斩断了罗刹国人伸出来的五根手指。”

  韦小宝笑道:“正是。”突然提高声音叫道:“啊罗呜!古噜呼!”提起右手,不住乱甩。康熙笑问:“干甚麽?”韦小宝道:“罗刹国断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罗刹话。”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我升你为一等子爵,再赏你个‘巴图鲁’的称号,调动奉天驻防兵马,扑灭神龙岛反叛。”

  韦小宝跪下谢恩,说道:“奴才的官儿做得越大,福份越大。”

  康熙道:“这件事不可大张旗鼓,以防吴三桂、尚可喜他们得知讯息,心不自安,提早造反。须得神不知、鬼不觉,突然之间将神龙教灭了。这样罢,我明儿派你为钦差大臣,去长白山祭天。长白山是我爱新觉罗家远祖降生的圣地,我派你去祭祀,谁也不会疑心。”

  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神龙教教主寿与虫齐。”康熙问道:“甚麽寿与虫齐?”韦小宝道:“那教主的寿命不过跟小虫儿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他在康熙跟前,硬著头皮应承了这件事,可是想到神龙教洪教主武功卓绝,教中高手如云,自己带一批只会抡刀射箭的兵马去攻打神龙岛,韦小宝多半是“寿与虫齐”。

  出得宫来,闷闷不乐,忽然转念:“神龙岛老子是决计不去的,小玄子待我再好,也犯不著为他去在送性命。我这官儿做到尽头啦,不如到了关外之後,乘机到黑龙江北的鹿鼎山去,掘了宝藏,发他一笔大财,再悄悄到云南去,把阿珂娶到了手,从此躲将起来,每天赌钱听戏,岂不逍遥快乐?”言念及此,烦恼稍减,心想:“临阵脱逃,虽然说来脸上无光,有负小玄子重托,可是性命交关之事,岂是开得玩笑的?掘了宝藏之後,不再挖断满洲人的龙脉,也就很对得住小玄子了。”

  次日上朝,康熙颁下旨意,升了韦小宝的官,又派他去长白山祭天。

  散朝之後,王公大臣纷纷道贺。索额图与他交情与众不同,特到子爵府叙话,见他有些意兴阑珊,说道:“兄弟,去长白山祭天,当然不是怎麽的肥缺,比之到云南去敲平西王府的竹□,那是天差地远了,也难怪你没甚麽兴致。”

  韦小宝道:“不瞒大哥说,兄弟是南方人,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关外冰天雪地,这会儿已经冷得发抖,今儿晚非烧旺了火炉,好好来烤一下不可。”

  索额图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担心,我回头送一件火貂大氅来,给兄弟御寒。暖轿之中加几只炭盆,就不怎麽冷了。兄弟,派差到关外,生发还是有的。”

  韦小宝道:“原来这辽东冻脱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发财,倒要向大哥请教。”索额图道:“我们辽东地方,有三件宝贝……”韦小宝道:“好啊,有三件宝贝,取得一件来,也就花差花差了。”索额图笑道:“我们辽东有一句话,兄弟听见过没有?那叫做‘关东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韦小宝道:“这倒没听见过。人参和貂皮,都是贵重的物事。那乌拉草,又是甚麽宝贝了?”索额图道:“那乌拉草是苦哈哈的宝贝。关东一到冬季,天寒地冻,穷人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轿,倘若冻掉了一双脚,有谁给韦兄弟来抬轿子啊?乌拉草关东遍地都是,只要拉得一把来晒干了,捣得稀烂,塞在鞋子里,那就暖和得紧。”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乌拉草这一宝,咱们是用不著的。人参却不妨挑他几十担,貂皮也提他几千张回来,至爱亲朋,也可分分。”索额图哈哈大笑。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说是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来拜。韦小宝登时想起那日郑克爽说过的话来,说他是武夷派的高手,曾教过郑克爽武功,後来投降了大清的,不禁脸上变色,心想这姓施的莫非受郑克爽之托,来跟自己为难,冯锡范如此凶悍厉害,这姓施的也决非甚麽好相与,对亲兵道:“他来干甚麽?我不要见。”那亲兵答应了,出去辞客。韦小宝兀自不放心,向另一名亲兵道:“快传阿三、阿六两人来。”阿三,阿六是胖头陀和陆高轩的假名。

  索额图笑道:“施靖海跟韦兄弟的交情怎样?”韦小宝心神不定,问道:“施……施靖甚麽?”索额图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将军,韦兄弟跟他不熟吗?”韦小宝摇头道:“从来没见过。”

  说话间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到来,站在身後。韦小宝有这两大高手相护,略觉放心。

  亲兵回进内厅,捧著一只盘子,说道:“施将军送给子爵大人的礼物。”韦小宝见盘中放著一只开了盖的锦盒,盒里是一只白玉碗,碗中刻著几行字。玉碗纯净温润,玉质极佳,刻工也甚精致,心想:“他送礼给我,那麽不是来对付我了,但也不可不防。”

  索额图笑道:“这份礼可不轻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韦小宝问道:“怎麽?”索额图道:“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讳,还有‘加官晋爵’四字,下面刻著‘眷晚生施琅敬赠’。”韦小宝沉吟道:“这人跟我素不相识,如此客气,定是不怀好意。”

  索额图笑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他一心一意要打台湾,为父母妻儿报仇。这些年来,老是缠著我们,要我们向皇上进言,为了这件事,花的银子没二十万,也有十五万了。他知道兄弟是皇上驾前的第一位大红人,自然要来钻这门路。”

  韦小宝心中一宽,说道:“原来如此。他为甚麽非打台湾不可?”索额图道:“老施本来是郑成功部下大将,後来郑成功疑心他要反,要拿他,却给他逃走了,郑成功气不过,将他的父母妻儿都……”说著右掌向左挥动,作个杀头的姿势,又道:“这人打水战是有一手的,降了大清之後,曾跟郑成功打过一仗,居然将郑成功打败了。”

  韦小宝伸伸舌头,说道:“连郑成功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在他手下吃过败仗,这人倒不可不见。”对亲兵道:“施将军倘若没走,跟他说,我这就出去。”向索额图道:“大哥,咱们一起去见他罢。”他虽有胖陆二人保护,对这施琅总是心存畏惧。索额图是朝中一品大臣,有他在旁,谅来施琅不敢贸然动粗。索额图笑著点头,两人携手走进大厅。

  施琅坐在最下首一张椅上,听到靴声,便即站起,见两人从内堂出来,当即抢上几步,请下安去,朗声道:“索大人,韦大人,卑职施琅参见。”韦小宝拱手还礼,笑道:“不敢当。你是将军,我只是个小小都统,怎地行起这个礼来?请坐,请坐,大家别客气。”

  施琅恭恭敬敬的道:“韦大人如此谦下,令人好生佩服。韦大人是一等子爵,爵位比卑职高得多,何况韦大人少年早发,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间的事,不出十年,韦大人必定封王。”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倘若真有这一日,那要多谢你的金口了。”

  索额图笑道:“老施,在北京这几年,可学会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来北京之时,动不动就得罪人。”施琅道:“卑职是粗鲁武夫,不懂规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现下卑职已痛改前非。”索额图笑道:“你甚麽都学乖了,居然知道韦大人是皇上驾前第一位红官儿,走他的门路,可胜於去求恳十位百位王公大臣。”

  施琅恭恭敬敬的向两人请了个安,说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职永感恩德。”

  韦小宝打量施琅,见他五十左右年纪,筋骨结实,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容颜樵悴,颇有风尘之色,说道:“施将军给我那只玉碗,可名贵得很了,就只一桩不好。”施琅颇为惶恐,站起身来,说道:“卑职胡涂,不知那只玉碗中有甚麽岔子,请大人指点。”韦小宝笑道:“岔子是没有,就是太过名贵,吃饭的时候捧在手里,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碎了饭碗,哈哈,哈哈。”索额图哈哈大笑。施琅陪著干笑了几声。

  韦小宝问道:“施将军几时来北京的?”施琅道:“卑职到北京来,已整整三年了。”韦小宝奇道:“施将军是福建水师提督,不去福建带兵,却在北京玩儿,那为甚麽?啊,我知道啦,施将军定是在北京堂子里有了相好的姐儿,不舍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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