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双雕已飞出老远。雌雄双雕形体虽巨,背上负了人毕竟难以远飞,不多时便即不支,越飞越低,终于着地。郭靖跃下雕背,抢过去看黄蓉时,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忙将缚着她的衣带解开,替她推宫过血。好一阵子,黄蓉才悠悠醒转,但昏昏沉沉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郭靖死里逃生,回想适才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野之中,只觉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呼召小红马,生怕裘千仞闻声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哪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刺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四周更是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是难以见物,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之中,但怕铁掌帮众追来,却也不敢停步。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别方向,看出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脚步,笔直向着灯火赶去,急行里许,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树木,原来灯火出自林中。可是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东盘西曲,少时忽然失了灯火所在,密林中难辨方向,忙跃上树去眺望,却见灯火已在身后。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连赶了几次,头晕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双雕一马也不知到了哪里,他这时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从树顶上踪跃过去,黑暗中却看不清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但若不去投宿,总不能在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别这般没头蝇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说,当下站着调匀呼吸,稍歇片刻。这时黄蓉神智已然清醒,被郭靖抱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直奔,虽然瞧不到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轻声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道:“蓉儿,你还好吗?”黄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默默数着他的脚步,待数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黄蓉又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刚才郭靖这般一阵来回奔行,黄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妙,传给了女儿的也有几成。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径,她既从未到过,在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
这般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似乎越行越是迂回迢遥,岂知不到一盏茶时分,灯火赫然已在眼前。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漆,急忙提气后跃,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泥的臭味极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团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郭靖高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歇歇,讨口汤喝。”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语声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若在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厌,此时却是救伤要紧,然见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当下低声与黄蓉商量。
黄蓉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否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甚么都知道。”黄蓉道:“走到圆屋之后,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只是有些虚晃摇动,或歪或斜,若非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惊,暗道:“果然一切都在蓉儿意料之中。”原来墙里是个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蓉悄声道:“进去罢,里面再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说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尚请贤主人大度包容。”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不抬头。郭靖轻轻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无血色,心中甚是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一时不敢开口。黄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记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拨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脸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又见怒容,似乎是说:“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不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又计下一道算题。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三”,黄蓉轻轻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哪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手指内室,说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灯,走了进去。郭靖扶着黄蓉跟着过去,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铺细沙,沙上画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些“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颇精历数之术,见到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虽然甚是繁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未知数)。
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尽数解开。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惊讶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一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一交跌在细沙之中,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那女子面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使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足为奇。就说四四图罢,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毫不错。黄蓉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谅你也不知晓。”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在沙上画了出来。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说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是何人?”问到这句时,声音极是严厉。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着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得,你师妹可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的,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心想:“我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颜自称‘神算子’?”只说了个‘神’字,下面两字就不说了。郭靖作揖相谢。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的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中给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师妹身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
郭靖心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在下无礼了。”身形一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不住,劲道只使了三成,惟求夺门而出,并无伤人之意。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被她这么一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心下均各暗暗称异。瑛姑喝道:“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即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急危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战愈不敢托大,掌力渐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落英神剑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敌。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有疏忽,只怕两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有悔”、“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实已不可分辨。瑛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哪里经受得起这股大力,若不是墙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她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都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也是剧震,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乘势直上,双手五指成锥,分截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确是上乘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身子微侧,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着。心下动念:“她的点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的道儿。”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身上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己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当真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震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不住转眼去瞧黄蓉,关切之情深挚已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铁掌,脸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日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干么?”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着黄蓉,颤声道:“蓉儿,你……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间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那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竟是大感快慰,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足见内功深湛之极。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你不知道么?”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罢。”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几声冷笑,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的说话。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去,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甚么话好。瑛姑回过头来,见他满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酸痛:“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虚度了。”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听见过的。”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的词是谁作的?说些甚么?”黄蓉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是谁作的,嗯,‘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鸳鸯生来就白头……”说到这里,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的满头花白头发,心想:“果然是‘可怜未老头先白’!”郭靖心想:“蓉儿得她爹爹教导,甚么都懂,若是出名的歌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唉,管他是谁吟过的。这位前辈定有法子救得蓉儿,她问我这句话,总不是信口乱问。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干甚么……”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头来,道:“你师妹给裘铁掌击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还是你这小子出手从中挡格,总算没立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从天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儿,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却是难说。”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想来他决不至于见危不救。”瑛姑道:“说甚么不至于见危不救?见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谁不会?难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你给他甚么好处了?他为甚么要救你?”语意之中,实是含着极大怨愤。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只怕自己说错一言半语,又复坏事,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甚么,写了好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将布包折缝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才回到圆室,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境内,开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瑛姑缩手道:“慢着!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的性命,我却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干甚么啊?”瑛姑厉声道:“干甚么跟你有何相干?我只问她肯也不肯?”黄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当下将三个布囊递了给他。郭靖接在手中,见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行叩谢。瑛姑闪开身子,不受他的大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的谢。你二人与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的神呢!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听着。瑛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必饿了,且吃些粥罢。”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潮起伏。过不多时,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早就饿了,先前挂念着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轻轻拍拍黄蓉的手背,道:“蓉儿,起来吃粥。”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道:“我胸口疼得紧,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七公与郭靖为欧阳风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死之功,却大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解开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来。当黄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这便是九花玉露丸么?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甚是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当下将一囊药丸尽数递给了她。瑛姑接了过来,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已是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是惨厉。黄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跟我爹爹哪一个弟子有甚关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瑛姑一跃而起,喝道:“黄老邪的女儿?”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黄蓉道:“靖哥哥,将那三只布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的情。”郭靖将布囊取了出来,却迟迟疑疑的不肯递过去。黄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了。死又怎样?”郭靖从来不违黄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却见瑛姑望着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转身子,不知做些甚么。黄蓉道:“咱们走罢,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来,说道:“我研习术数,为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们走罢,把布囊拿去。”说着将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对黄蓉道:“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千万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可不要忘记。你爹爹毁了我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扶着郭靖站起身来,用竹杖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纵数论);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已颇精深。)
她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门,回过头来,只见瑛姑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黄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了林子,才问:“蓉儿,你在沙上画了些甚么?”黄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给她。哼,半年之内,她必计算不出,叫她的花白头发全都白了。谁教她这等无礼?”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甚么仇啊?”黄蓉道:“我没听爹爹说过。”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么?”她心里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日与她有甚情爱纠缠之事?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却不要她。”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回去啦。”黄蓉道:“不知布囊中写些甚么,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着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黄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坚执不允,只得罢了。闹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眺望,不见铁掌帮徒众的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小红马闻声驰到,不久双雕也飞临上空。两人甫上马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铁掌帮众蜂涌而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啸,急忙追至,裘千仞却不在其内。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劲,小红马犹如腾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之间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
小红马到午间已奔出百余里之遥。两人在路旁一个小饭铺中打尖,黄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道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忙取出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是一张地图,图旁注着两行字道:“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达时拆红色布囊。”郭靖更不耽搁,上马而行,依着地图所示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来愈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一条羊肠小径,仅容一人勉强过去,小红马却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黄蓉,留小红马在山边啃食野草,迈开大步径行入山。循着陡路上岭,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去。这时正当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铄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也颇为清凉。
又行了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干粮炊饼,撕了几片喂在黄蓉嘴里,自己也不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觉唇干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步。空山寂寂,那水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轰轰汹汹,愈走水声愈大,待得走上岭顶,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甚是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一间草屋。郭靖拣块山石坐下,取出红色布囊拆开,见囊内白纸上写道:“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道:“段皇爷,那不是与你爹爹齐名的‘南帝’吗?”黄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南帝”,心中一凛,道:“段皇爷?师父也说过他的伤只有段皇爷能治。我曾听爹爹说,段皇爷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那不是……”想起云南与此处相隔万水千山,三日之间哪能到达,不禁胸中凉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看纸上之字:“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避祸桃源,外人万难得见,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师尊洪七公之命,求见皇爷禀报要讯,待见南帝亲面,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郭靖读毕,转头向着黄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为甚么求医是更犯大忌?渔樵耕读的毒手是甚么?”黄蓉叹道:“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甚么事都知道。”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好,咱们下去。”凝目远眺,只见瀑布旁柳树下坐着一人,头戴斗笠,隔得远了,那人在干甚么却瞧不清楚。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快步走近瀑布,只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自垂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泻如注,水中哪里有鱼?纵然有鱼,又哪有余暇吞饵?看那人时,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虬髯满腮,根根如铁,双目一动不动的凝视水中。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不敢打扰,扶黄蓉倚在柳树上休息,自己过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甚么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光闪了几闪,那渔人脸现喜色,猛然间钓杆直弯下去,只见水底下一条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身金色,模样甚是奇特。郭靖大感诧异,不禁失声叫道:“咦,这是甚么?”便在这时,水中又钻出一条同样的金色怪鱼咬住钓丝,那渔人更是喜欢,用力握住钓杆不动。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眼见要支持不住,突然拍的一声,杆身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瀑布虽急,却冲之不动,转眼之间,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那渔人转过身来,圆睁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两步就要动武,不知忽地想起了甚么,终于强自克制,双手捏得骨节格格直响,满脸怒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