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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虫豸凝寒掌作冰(2)

所属书籍: 天龙八部

  那老翁手中摇着一柄鹅毛扇,阳光照在脸上,但他脸色红润,满头白了,颏下三银髯,童颜鹤发,当真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约莫三丈之处便站定不动,忽地撮唇力吹,发出几下尖锐之极的声音,羽扇一拨,将口哨之声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时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惊:“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厉害。”

  那老翁脸露微笑,“滋”的一声叫,羽扇挥动便有一外乞丐应声而倒。那老翁的口哨似地一种无形有质的厉害暗器,片刻之间,丐帮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听得老翁身后众人颂声大作:“师父功力,震烁古今!这些叫化儿和咱们作对,那真叫做荧火虫与日月争光!”“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师父你老人家谈笑之间,便将一干幺魔小丑置于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获全胜,徒儿不但见所未见,真是闻所未闻。”“这是天下从所未有的丰功伟绩,若不是师父老人家露了这一手,中原武人还知世上有这等功夫。”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丝竹箫管也跟着吹奏。

  忽听得嘘溜溜一声响,全冠清铁笛就口,吹了起来。游坦之心想:“他吹笛干什么?帮着为星宿老仙捧场吗?”忽听地下籁籁有声,大布袋中游出几条五彩斑谰的大蛇,笔直向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惊叫起来:“有蛇,有毒蛇!”“啊哟,不好,来了这许多毒蛇!”“师父,这些毒似是冲着咱们而来。”只见群丐布袋中纷纷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吐舌,冲向那老翁和群弟子。众人更是七张八嘴的乱叫乱嚷。

  星宿派众弟子提起钢杖,纷纷向蜿蜒而来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作哨,挥扇功敌。全冠清笛声不歇,群丐也跟着呐喊助威。

  群蛇越来越多,片刻之间,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数百条,其中有五六长乃是大蟒。几条巨蟒游将近去,转过尾巴,登时卷住了两人,跟着又有两人被卷。星宿派群弟子若拔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赶不上,但师尊正在迎敌,群弟子一步也不敢离开,只是舞动兵刃,乱砸乱斩,被他们打死的毒蛇少说已有八张十条,但被毒咬伤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厉害,皮粗肉厚,被钢杖砸中了行若无事,身子一卷到人,越收越紧,再也不放。铁笛声中,从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渐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条。

  那老翁见情势不对,想要退开,去功击全冠清,两小蛇猛地跃起,向他脸上咬去。他大声怒斥:“好大胆!”羽扇挥动,劲风扑出,将两条小蛇击落,突觉一件软物卷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飞身而起。只听得嘘溜溜一响笛向声,四条蟒蛇同时挥起长尾,向他卷了过来。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击出两掌,将前面和左边的两条蟒蛇击开,身形一晃,已落在两丈之外。便在此时,第三条、第四条巨蟒的长尾同时功到。他情急之下,运劲又是一掌击出,掌风到处,登时将一条巨蟒的脑袋打得稀烂。

  蛇群如湖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条巨蟒,但腰间和右腿却已被两条巨蟒缠住。他远起内力,大喝一声,伸指抓破了缠在腰间巨蟒的肚腹,只溅得满身都是鲜血。岂知蛇性最长,此蟒肚子虽穿,一时却便,吃痛之下,更猛力缠紧,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几欲折断。他用力挣了两挣,跟着又有两条巨蟒甩了上来,在他身上绕了数匝,连他手臂也绕在其中,令他再也没法抗拒。游坦之在草丛中见到这盘惊心动魄的情景,几乎连气透不过来。

  全冠清心下大喜,见一众敌人个个巨蟒缠住,除了呻吟怒骂,再无反抗的能为,便不再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帮素来河水不犯进水,好端端地干么惹到我们头上来?现今又怎么说?”

  这个童颜鹤发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这深恶痛绝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宝之一的神木王鼎给女弟子阿紫盗去,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连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飞鸽传书报来,均是十分不利。最后听说阿紫倚帮帮主乔峰为靠山,将摘星子伤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惊又怒,知道丐帮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实非易与,又听到聋哑老人近年来在兴湖上出头露面,颇有作为,这心腹大患不除,总是放心不下,夺回王鼎之后,正好乘此了结昔年的一桩大事,你是尽率派中弟子,亲自东来。

  他所练的那门“化功大法”,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在手掌之上,吸入体内,若是七日不涂,不但功力减退,而且体内蕴积了数十年的毒质不得新毒克制,不免渐渐发作,为祸之烈,实是难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气息,再在鼎中燃烧香料,片刻间便能诱引毒虫到来,方圆十里之内,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气的吸引。丁春秋有了这奇鼎在手,捕捉毒虫冰费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练越深,越练越精。当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传授,修习化功大法,颇有成就,岂知后来自恃能耐,对他居然不甚恭顺。丁春秋将他制住后,也不加以刀杖刑罚,只是将他囚禁在一间石屋之中,令他无法捕捉虫豸加毒,结果体内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号,四十余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余,心中颇为戒惧,而化功大法也不再传授任何门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会,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学、盗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于心计,在师父刚补完毒那天辞师东行,待得星宿老怪发觉神木被盗,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已去得远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比她为高,智计却运所不及,给她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连使几个诡计,一一都撇了开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湖湿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神木鼎虽失,要捉些毒虫来加毒,倒也不是难事,但寻常毒虫易捉,要像从前这般,每捕到的都是杀奇古怪、珍异厉害的剧毒虫豸,却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后担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来历,谁都会立之毁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陕西境内和一众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条性命,却已武全失,被众弟子一路上殴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师鼻人吼子暂时接领了大师兄的职位,众弟子见到师父亲马自出,又惊怕又,均想师命不能完成,这场责罚定是难当之极,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际,将责罚暂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一来各人生具异相,言语行动无不令人厌憎,谁也不愿以消息相告;二来萧峰到了辽国,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听不到半点确讯,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

  这一日天狼子无意中听到丐帮大智分舵聚会的讯息,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孤身闯了来,中了全冠清的暗算。总算他体内本来蕴有毒质,蝎子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后急忙禀告师父。丁春秋当即赶来,不料空具一身剧毒和深湛武功,竟致巨蟒缠身,动弹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问话冷冷的道:“你们丐帮中有个人叫乔峰,他在哪里?快叫他来见我。”全冠清心中一动,问道:“阁下要见乔峰,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问你的话,你怎地不答?却来向我问长问短。乔峰呢?”

  全冠清见他身子被巨蟒缠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说话却仍然这般傲慢,如此悍恶之人,当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闻,哪知道不过是徒负虚名,连几条小蛇儿也对付不了。今日对不起,我们可要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说道:“老夫不慎,折在你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归西方极乐,也是命该如此……”

  他话未说完,一个被巨蟒缠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帮的大英雄,请你放了我出来,会有大大的好处。我师父诡计甚多,你防不胜防。你一个不小心,便着了他的道儿。”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么好处?”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宝物,叫做星宿三宝。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饶了我性命,待你杀了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取出献上。倘若你将我杀了,这星宿三宝你就永远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佰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当!星宿三宝之中,有一宝早给人盗去了。你还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决不骗你。”

  霎时之间,星宿派群弟子纷纷叫嚷起来:“丐帮大英雄,你饶我性命最好,他们都不会对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为你效劳。”“大英雄,星宿派本门功夫,我所知最多,我定会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决不会有半点藏私。”“本派人众来到原中,实有重大图谋,主要便是为了对付你们丐帮。众位大英雄,你们想不想知道详情?”“咱们在星宿海之旁藏得有无数金银财室,我知道每一处藏宝的所在。我带你们去挖掘出来,丐帮的英雄好汉从此不必再讨饭了。”这些人七张八嘴,献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涌,有的动之以利,有的企图引起对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谎,荒诞不经。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伤或已给巨蟒缠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后,上气不接不下气的争相求饶。

  群丐万想不到量宿派弟子竟如此没骨气,既是鄙视,又感好奇,纷纷走近倾听。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对自己师父出不忠心,又怎能对素无渊源的外人忠心?岂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领低微,我跟着他有什么出息?对他忠心有何好处?丐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拟?”“是啊,丐帮收容了星宿派的众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动,谁不佩服丐帮英雄了得?”“‘英雄’二字,不足以称众位高人侠士,须得称‘大侠’、‘圣人’、‘世人救星’才是!” “我能言善道,今后周游四方,为众位宣扬德威,丐帮大侠的名望就天下无知闻了。”“呸,丐帮大侠的名头已天下皆知,何怕要你去多说?‘圣人’、‘世人救星’的称号,是小人第一个说出来的。他们拾我牙慧,毫无功劳。”

  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皱眉道:“你们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厌。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没出息,尽收些无耻之待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终,再叫这些家伙一个个追随于你,老子今日要大开杀戒了!”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去。

  这一掌势挟疾风,劲道甚是刚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浑若无事,那乞丐却双膝一软,倒在地下,蜷成一团,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群丐大惊,齐叫:“怎么啦?”便有两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这两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摇显几下,倒了下去。旁边三名丐帮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这二人,便也跌倒。其余帮众无不惊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这老儿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时掏出暗器、钢镖、飞刀、袖箭、飞蝗石、纷纷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一声大喝,脑袋急转,满头白发甩了出去,便似一条短短的软鞭,将十来件暗器反击出来。但听得“啊哟”、“啊哟”连声、六七名丐帮帮众被暗器击中。这些暗器也非尽数击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几名乞丐立时软瘫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开,退开!”突然呼的一声,一枝钢镖激射而至,却是丁春秋将头发住了钢镖,运劲向他射来。全冠清忙手中铁笛格打,当的一声,将钢镖击得远远飞了出去。他想这星宿老怪果然厉害,只有驱蟒制其死命,当即将铁笛凑到口边,等要吹奏,蓦地里嘴上一麻,登时头晕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抛下铁笛,便已咕咚一声仰天摔倒。群丐大惊,当即有两人抢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伙儿……快…… 快……去”群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拥着他飞也似的急奔而逃,于满地尸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会。

  游坦之蹲在草丛这中,惊疑无已,不敢稍动。四下里一片寂静,十余名乞丐都缩成了一圆球,便如是一只只遇到的敌人的剌猬,显然均已毙命。

  那些巨蟒不经全冠清再笛声相催,不会伤人,只是紧紧缠住了丁春秋师徒。星宿派众人谁都不敢挣扎动弹,惟恐激起蛇儿的凶性,随口咬将下来。

  这么静了片刻,有人首先说道:“师父,你老人家神功独步天下,谈笑之间,随说便将这批万恶不赦的叫化儿杀得落荒而逃……”他话未说完另一名弟子抢着说道:“师父,你莫听他放屁,刚才说那些叫化儿是‘大侠’、‘圣人’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们追随师父这许多年,岂不知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刚才跟那些叫化儿胡说八道,全是骗骗他们的,好让他们不防,以便师父施展无边法力。”

  忽然有人放声大哭,说道:“师父,师父!弟子该死,弟子胡涂,为了贪生怕死,竟向敌人投降,此时悔之莫及,宁愿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师父求饶了。”

  众弟子登时省悟:师父最不喜欢旁人文过饰非,只有痛斥自己胡涂该死,将各种各样罪名乱加在自己头上,或许方能得到师父开恩饶恕。一霎时间,人人抢着大骂自已,说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该万死。只将草丛中的游坦之听得头昏脑胀,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运劲力,想将缠的身上的三条巨蟒崩断。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缩。丁春秋运力崩断,蟒身只略加延伸,并不会断。丁春秋遍体是毒,衣服头发上也凝聚剧毒。群丐向他击打或发射暗器,尽皆沾毒,他巨蟒皮坚厚韧滑,毒素难以侵入。只得群弟子还在唠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谁想得出驱蛇之法,我就饶了他性命。难道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有谁对我有用,我便不加诛杀。你老是胡说八道,更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有人说道:“只要有人拿个火把向这些蟒蛇身上烧去,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骂道:“放你娘的臭屁!这里旷野之地,前不把村,后不把店,有谁经过?就算有乡民路过,他们见到这许多毒蛇,吓得逃走也来及,哪里还肯拿火把来烧?”跟着别弟子又乱出主意,但每一个主意都是有着边际,各人所以不停说话。只不过向师父拼命讨好,显得自己确是遵从师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这样过良久,有一名弟子给一条巨蟒缠得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昏乱中张中向那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虼痛,张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惨呼一声,登时毙命。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敌人所困。这许芳之间,他定能毒行诡,没法脱身,偏偏这些蛇儿无知无识,再巧妙的计的策也使到它们身上,只怕这些巨蟒肚饿起来一口将自己吞了下去。

  他担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现,一条巨蟒久久不闻笛声肚中却已饿得厉害,张开大口,咬住了所缠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师父救我,师父救我!”两条腿已神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给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慢慢的给吞至腰间,又吞至胸口,他一时未死,高声惨呼,震动旷野。

  众人均知自己转眼间便步他尘,无不吓得心胆裂。有一人见星宿老怪也束手无策,不禁恼恨起来,开口痛骂,说都是受他牵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为生,却被他威胁利诱,逼入门下,今日惨死于毒之口,到了阴间,定要向阎罗王狠狠告他一状。

  这人开端一骂,其余众弟子也都纷纷喝骂起来。各人平素受尽星宿老怪的荼的毒虐待,无不怀恨在心,是敢怒而吵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归于尽,痛骂一番,也稍泄胸中的怒气。一人大骂之际,身子动得厉害,激怒了缠住屯他的蟒,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头,那人大叫:“啊哟,啊哟!救命,救命!”

  游坦之见这一干人个个给蟒蛇缠住了不得脱身,中心已无所顾忌,从草丛站起身来,眼见此处不是善地,便欲及早离去。

  星宿派众人斗然间见到他头戴铁罩的怪状,都是一惊,随即有人想起,惟他可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侠士,请你拾些枯草,点燃了火,赶走这些蟒蛇,我立即送你……送你一千两银子。”又一人道:“一千两不够,至少也送一万两:“另一人道:“这位先生是仁义士,良心最好不过,必定行侠仗义,何况点火烧蛇,没有丝毫危险。”顷刻之间颂声大作,而所许的的重酬,也于转瞬间加到了一百万两黄金。

  这些人骂人本领固是一等,而谄谀称颂之才,更是久经历练。游坦之一生中,几曾听人叫过自己为“大英雄”、“大侠士”、“仁人义士”、“当世无双的好汉”?给他们这般捧上了天去,只觉全身轻飘飘地,宛然便颇有“大英雄”、“大侠士”的气概,一百万两黄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亲耳听到众人对自己的称颂,实是莫大憾事。

  当下捡拾枯草,从身边摸出摺点燃了,但见到这许许多多形相凶恶的巨蟒,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恼了这些大蛇,连自已也缠在其内,寻思片刻,先捡拾枯枝,烧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拾起一根着了火的枯枝,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后,转身蓄势,若是这大蛇向自己窜来,那便立时飞奔逃命,什么“大英雄”、“ 大侠士”,那也只好暂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见火焰烧向身旁,立松开缠着的众人,游入草丛之中,游坦之见火功有效,在星宿派诸人欢呼声中,将一根根着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时纷纷逃窜,连连长达数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功逼,松开身子,蜿蜒游走。片刻之间,数百条巨蟒和毒蛇逃得干干净净。

  星宿派利诸弟子大声颂扬:“师父明见万里。神机妙算,果然是火功的方法最为灵验。 ”“师父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全仗师父指挥若定,救了我等的蚁命!”一片颂扬之声,全是归功于生宿老怪,对游坦之放火驱蛇的功劳竟半不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当地,颇感奇怪,寻思:“片刻之前你们还在大骂师父,这时却双大赞起师父来,而我这‘大英雄’、‘大侠士’却又变成了‘这小子’,那是什么缘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铁头头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惯了,见对方无礼,也不以忤,道:“我叫游坦之。”说着便向前走了几步。丁春秋道:“这些叫化子死了没有?你去摸摸他们的鼻息,是否还有呼吸。”

  游坦之应道:“是。”府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觉着手凉,那人早已死去多时。他又试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说道:“都死啦,没了气息。”只见星宿派弟子脸上都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句:“都死啦,没了气息。”却见众脸上戏侮的神色渐渐隐去,慢慢变成了诧异,更逐渐变为惊讶。

  丁春秋道:“你每个叫化都去试探一下,看尚有那个能救。”游坦之道:“是。”将十来个丐帮弟子都试过了,摇头道:“个个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实在厉害。”丁春秋冷笑道: “你抗毒的功夫,却也厉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么……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这话是什么意思,更没想到自己每去探一个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试将下来,已经厉了十来次生死大险。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蟒缠身,无法得脱,全仗他喧小子相救,江湖上传了出去,不免面目无光,因此巨蟒离去之后,立时便起意杀他灭口。不料游坦之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习不辍,冰蚕的奇毒已与他体质融合无间,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质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寻思:“瞧他手上肌肤和说声音,年纪甚轻,不会有什么真本领,多半是身上藏得有专克毒物的雄黄珠、辟邪奇香之类宝物,又或是预先服了灵验的解药,这才不受奇毒侵。”便道:“游兄弟,你过来,我有话说。”

  游坦之虽见他说得诚恳,但亲眼看到他连杀群丐的残忍狠辣,又叫到他师待间一会儿诌谀,一会儿辱骂,觉得这种人极难对付,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便道:“小人身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说着抱拳唱喏。转身便走。

  他只走出几步,突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两手腕上一紧,已被人抓住。游坦之抬头一看,见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名大汉。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只见他满狞笑,显非好事,心下一惊,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挣。

  只听得头顶呼的一声风响,一个庞大的身躯从背后跃过分头顶,砰一声,重重撞在对面山壁之上,登时头骨粉碎,一个头颅变成了泥浆相似。

  游坦之见这人一撞的力道竟这般猛烈,实是难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个大汉,更是奇怪:“这人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撞山自尽?莫非发了疯?”他决计想不到自己一挣之下,一股猛劲将那大汉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声骇然变色。

  丁春秋见他摔死自己弟子这一下手法毛手毛脚,并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异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赋神力,武功却是平平,当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铁头。游坦之猝不及防,登时被压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头上便如顶了一座万斤石山一般,再也动不得,当即哀求:“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听他出言示饶,更是放心,问道:“你师父是谁?你好大胆子,怎地杀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没有师父。我决不敢杀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毙了灭口便是,当下手掌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来,挥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惊,忙伸右手,推开来掌。丁春秋这一掌去势甚缓,游坦之右掌格出时,正好和他掌心相对。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质随着内劲直送过去,这正是他成名数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剧毒,或内力于顷刻间化尽,或当场立毙,或哀号数月方死,全由施法随心所欲。丁春秋生来曾以此杀人无数。武林中听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厌恶恨憎,复心惊肉跳,段誉的 “北冥神功”吸入内功以为已有,与“化功大法”剧毒化入内功不同,但身受者内力迅速消失,却无二致,是以往往给人误认。丁春秋见这铁差别小子连触十余名乞丐居然并不中毒,当即施展出看家本领来。

  两人双掌相交,游坦之身一幌,腾腾腾接连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桩站定,终于还是一交坐倒,但对方这一推余未尽,游坦之臂部一着地,背脊又即着地,铁头又即着地,接连倒翻了三个筋斗,这才止住磕头,叫道:“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和他手相交,只觉他内力即强,劲道阴寒,怪异之极,而且蕴有剧毒,强然给自己手摔得狠狈万分,但以内力和毒劲的比拼而论,并未处下风,何以大叫饶命?难道是故意调侃自己不成?走上几步,问道:“你要我饶命,出真心,还是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头,说道:“小人一片诚心,但求老先生饶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寻思:“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机缘,体内积蓄的毒质竟比我还多,实是一件奇宝。我须收罗此人,探听到他练功的法门,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质,然后将之处死。倘若轻轻易易的把他杀了,岂不可惜?”神掌又按住他铁头,潜运内力,说道:“除非你拜我为师,否则的话,为什么要饶你性命?”

  游坦之只觉头上罩如被火炙,烧得他整个头脸发烫,心下害怕之极。他自从苦受阿紫折磨后,早已一切逆来顺受,什么是非善恶之分、刚强骨气之念,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师你,弟子游坦之愿归入师你门下,清师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萧然道:“你想拜我为师,也无不可。但本门规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为师的如有所命,你诚心诚意的服从,决不违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遵守规矩,服从师。”丁春秋道:“为师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游坦之道:“这个……这个 ……”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说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当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话,就算不甘心,也是是无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为师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将一生经历,细细说给我听。”

  游坦之不愿向他详述身世以及这些日子来的诸般遭遇,但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被辽人打草谷掳去,给头是戴了铁罩。丁春秋问他身上毒质的来历,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见到冰蚕和慧净和尚,如何偷到冰蚕,谎说不小心给葫芦心的冰吞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冻僵,冰蚕也就死了,至于阿紫修练毒掌等情,全都略过不提。丁春秋细细般问他冰蚕的模样情状,脸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艳羡之色。游坦之寻思:“我若说起那本浸水有图的怪书,他定会抢了去不还。”丁春秋一再问他练过什么古怪功夫,他始终坚不吐实。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经的功夫,见他武功十分差劲,只道他练成阴寒内劲,纯系冰蚕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骂:“这样的神物,竟被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体内,真是可惜。”凝思半晌,问道:“哪个捉到冰蚕的和尚,在南京悯忠寺挂单?”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这慧净和尚说这冰蚕得自昆仑山之巅。很好,那边既山过一条,当然也有两条、三条。只是昆仑山方园数千里,若无熟识路途之人指引,这冰蚕到也不易捕捉。”他亲身体验到了冰蚕的灵效,觉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宝贵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净,叫他带路,到昆仑山捉冰蚕去。这和尚是少林僧,本来颇为棘物,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办多。当下命游坦之行过拜师入门之礼。

  星宿派众门人见师父对他另眼相看,马屁、高帽,自是随口大量奉送。适才众弟子大骂师父、叛逆投敌,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际,假装已全盘忘记,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不怎生气。

  一行人折而向东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见他大袖飘飘,步履轻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父,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

  星宿派众人行了三日,这日午后,一行人在大路一座凉亭中喝水休息,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四骑马从来路疾驰而来。

  四乘马奔近凉亭,当先一匹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里有水,咱们喝上几碗,让坐骑歇歇力。”说着跳下马来,走进凉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马。这四人见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颔头为礼,走到清水缸边,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喝。

  游坦之见当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两撇鼠须,神色间甚是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黄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却高,双眉斜垂,满脸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枣红色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颏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个富商模样。最后一人穿铁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纪,眯着一双眼睛,便似读书过多,损坏了目力一般,他却不去喝水,提酒葫芦自行喝酒。

  便在这时,对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来,来到凉亭之外,双手合什,恭恭敬敬的道:” 众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汉子笑道:“师父忒也多礼,大家都是过路人,这凉亭又不是我们起的,进来喝水吧。”那僧人道:“啊弥陀佛,多谢了。”走进亭来。

  这僧人二十五六岁个纪,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颇为丑陋,僧袍上打了多补钉,却甚是干净。他等那三人喝罢,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双手捧住,双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说偈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念咒道:“奄缚悉波罗摩尼莎诃。”念罢,端起碗来,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问道:“小师父你叽哩咕噜的念什么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饮水咒。佛说每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条小虫,出家人戒杀,因此要念了饮水咒,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水干净得很,一条虫子也没有,小师父真会说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辈凡夫看来,水中自然无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却看开水中小虫成千成万。”黑衣笑问:“你念了饮水咒之后,将八万四千条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那僧人踌躇道: “这……这个……师父倒没教过。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黄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还是要死的,只不过小师父念咒之后,八万四千条小虫通统往生西天极东世界,小师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万四千条名众生。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双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举超度八万四千条发表性命?小僧万万没这么大的法力。”

  黄衣人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为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视,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两千、一万、两万……非也,非也!小师你,那碗中共有八万三千九十九条小虫,你数少了下条。”

  那僧人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黄衣人道:“那么你有没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没有。”黄衣认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则的话,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萨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满脸迷惘之色。

  那身穿枣红袍子的大汉走过接过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师父靖喝水吧!我这个把弟跟你开玩笑,当不得真。”那僧人接过水碗,恭恭敬敬的道: “多谢,多谢。”心中拿不定意,却不便喝。那大汉道:“我瞧小师父步履矮健,身有武功,请教上下如何称呼,在那一处宝刹出家?”

  小僧人将将水碗放在水缸盖上,微微躬身,说道:“小僧虚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黄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原来是少林寺的高手,来,来,来!你我比划比划! ”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动手?”黄衣人笑道:“好几天没打架了,手痒得很,咱们过过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虚竹退了两步,说道:“小僧虽曾练了几年功夫,只是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来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个个武功高强。初学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小师父既然下得山来,定是一流好后。来,来!咱们说好只拆一百招,谁输谁赢,毫不相干。”

  虚竹双退了两步,说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并不是武功已窥门,径只因寺中广遣弟子各处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强凑数。小僧本来携有十张英雄贴,师父吩咐,送完了这张十贴子,立即回山,千万不可跟人动武,现下已送完了四张,还有六张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请收了这张英雄贴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开来,拿出一张大红贴子,恭恭敬敬递过,说道:“请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禀告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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