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引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理长下见性峰,趋磁窑口,来到翠屏山下。方证与冲虚爷头而望,但见飞阁二座,耸立峰顶,宛似仙人楼阁,现于去端。方证叹道:“造就此楼阁之人当真妙想天开,果然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三人缓步登山,来到悬空寺中。那悬空寺共有楼阁二座,皆高三层,凌虚数十丈,相距离数十步,二楼之间,联以飞桥。寺中有一年老仆妇看守打扫,见到令狐冲等三人到来,瞠目以视,既不招呼,也不行礼。令狐冲于十多日前曾偕仪和、仪清、仪琳等人来过,知道这仆妇又聋又哑,什么事也不懂,当下也不理睬,迳和方证、冲虚来到飞桥上之上。飞桥阔仅数尺,若是常人合临,放眼四周皆空,云生足底,有如身处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摇,手足如废,但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临此胜境,胸襟大畅。方证和冲虚向北望去,于缥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城郭出没,磁窑口双峰夹峙,一水中流,形势极是雄峻。方证说道:“古人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的形势,确是如此。”
冲虚道:“北宁年间杨老令公扼宁三关,镇兵于此,这原是兵家必争的要塞。始见悬空寺,觉鬼斧神工,惊诧古人的毅力,但看到这五百里开凿的山道,悬空寺又渺不足道了。”令狐冲奇道:“道长,你说这数百里山道,都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冲虚道:“史书记载,魏道武帝天兴元年克燕,将兵自中山归平城,发卒数万人凿恒岭,通直道五百余里,磁窑口便是这直道理的北端。”方证道:“所谓直道理五百儿里,当然大多数是天生的。北魏皇帝发数万兵卒,只是将其间阴道理的山岭凿开而已。但纵是如此,工和之大,也已令人挢舌难下。”
令狐冲道:“无怪乎有这许多人想做皇帝。他只消开一句口,数万兵卒便将阴路的山岭给他凿了开来。”冲虚道:“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别说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
令狐冲心下一凛寻思:“他说到正题了。”便道:“晚辈不明,请二位前辈指点。”
方证道:“令狐掌门,今日嵩山派的乐老师率众前来,为的是什么?”令狐冲道:“他传达左盟主的号令,不许晚辈接任恒山派掌门。”方证道:“左盟主为什么不许你做恒山派掌门?”令狐冲道:“左盟主要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晚辈曾一再阴挠他的大计,杀了不少嵩山派之人,左盟主对晚辈自是痛恨之极。”方证问道:“你为什么要阴挠他的大计?”
令狐冲一呆,一时难以回答,顺口重复了一句:“我为什么要阴挠他的大计?”
方证问道:“你以为五岳剑派合而为一,这件事不妥么?”
令狐冲道:“晚辈当时也没想过此事妥与不妥。只是嵩山派为了协迫恒山派答允,假扮日月教教众,劫掳恒山弟子,围攻定静师太,所使的手段太过卑鄙。晚辈刚巧遇上此事,心觉不平,是以出手相助。后来嵩山派火烧铸剑谷,要烧死定闲、定逸两位师太,那是更加可恶了。晚辈心想,五岳剑派合并之举倘是美事,嵩山派何不正大光明的与各派掌门商议,却要干这鬼鬼祟祟的行迳?”
冲虚点头道:“令狐掌门所见不差。左冷气禅野心极大,要做武林中的第一人。自知难以服从,只好暗使阴谋。”方证叹道:“左盟主文武略,确是武林中的杰出人物,五岳剑派之中,原本没第二人比得上。不过他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武当、少林两派,未免有些不择手段。”冲虚道:“少林派向为武林领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少林之次,便是武当。更其次是昆仑、峨嵋、崆峒诸派。令狐贤弟,一个门派创建成名,那是数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一套套的武功家数,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练的积聚起来,决非一朝一夕之功。五岳剑派在武林崛起,不过是近六七十年的事,虽然兴旺得快,家底总还不及昆仑、峨嵋,更不用说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绝艺相比了。”令狐冲点头称是。
冲虚又道:“各派之中,偶尔也有一二才智之士,武功精强,雄霸当时。一个人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事属寻常。但若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各大门派,那是从所未有。左冷禅满腹野心,想干的却正是这件事。当年他一任五岳剑派的盟主,方丈大师就料到武林中从此多事。近年来左冷禅的所作所为,果然证明了方丈大师的先见。”方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冲虚道:“左冷禅当上五岳剑派盟主,那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将五派归一,由他自任掌门。五派归一之后,实力雄厚,便可隐然与少林、武当成为鼎足而三之势。那时他会进一步蚕食昆仑、峨嵋、崆峒、青城诸派,一一将之合并,那是第三步。然后他向魔教启衅,率领少林、武当诸派,一举将魔教挑了,这是第四步。”
令狐冲内心感到一阵惧意,说道:“这种事情难办之极,左冷禅的武功未必当世无敌,他何以要花偌大心力?”
冲虚道:“人心难测。世上之事,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你瞧,这五百里山道,不是有人凿开了?这悬空寺,不是有人建成了?左冷禅若能灭了魔教,在武林中已是唯我独尊之势,再要吞并武当,收拾少林,也未始不能。干办这些大事,那也不是全凭武功。”方证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令狐冲道:“原来左冷禅是要天下武林之士,个个遵他号令。”冲虚说道:“正是!那时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万寿无疆!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士,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权位’的关口。”
令狐冲默然,一阵北风疾刮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说道:“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却又何苦如此?左冷禅要消灭崆峒、昆仑,吞并少林、武当,不知将杀多少人,流多少血?”
冲虚双手一拍,说道:“照啊,咱三人身负重任,须得阴止左冷禅,不让他野心得逞,以免江湖之上,遍地血腥气。”
令狐冲悚然道:“道长这等说,可令晚辈大是性恐。晚辈见识浅陋,谨奉二位前辈教诲驱策。”
冲虚说道:“那日你率领群豪,赴少林寺迎接任大小姐,不损少林寺一草一木,方丈夫大师很承你的情。”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道:“晚辈胡闹,甚是性恐。”冲虚道:“你走了之后,左冷禅等人也分别告辞,我却又在少林寺中住了七日,和方丈大师日夜长谈,深圳以左冷禅的野心勃勃为忧。那日任我行使诡计占了方证大师的上风,左冷禅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那也算不了什么,但武林中无知之徒不够我会说:‘方证大师敌不过任我行,任我行又敌不过左冷禅……’”
令狐冲连连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冲虚道:“我们都知不见得。可是经此一战,左冷禅的名头终究又响了不少,也增长了他的自负怀野心。后来我们分别接到你老弟出任恒山派掌门的讯息,决定亲自上恒山来,一来是向老弟道贺,二来是商议这件大事。”
令狐冲道:“两位如此抬举,晚辈实不敢当。”
冲虚道:“那乐厚传来左冷禅的号令,说道三月十五,五岳剑派人众齐集嵩山,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人。此举原早在方丈大师的意料之中,只是我们没想到左冷禅会如此性急而已。他说推举五抽派掌门,倒似五抽剑派合而为一之事已成定局。其实,衡山莫大先生脾气怪僻,是不会附和左冷禅的。泰山天门道兄性子刚烈,也决计不肯屈居人下。令师岳先生外圆内方,对华山一派的道统看得极重,左冷禅要他妈消华山派的名头,岳先生该会据理力争。只有恒山一派,三位前辈师太先后圆寂,一众女弟子无力和左冷禅相抗,说不定就此屈服。岂知定闲师太竟能破除成规,将掌门人一席重任,交托在老弟手中。我和方丈师兄谈起定闲师太的胸襟远见,当真钦佩之极。她在身受重伤之际,仍能想到这一着,更是难得,足见定闲师太平素修为之高,直至寿终西归,始终灵台清明。只要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四派联手,不允并成五岳派,左冷禅为祸江湖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了。”
令狐冲道:“然而瞧乐厚今日前来传令的声势,似乎泰山、衡山、华山三派均已受了左冷禅的挟制。”冲虚点头道:“正是。令师岳先生的动向,也令方丈大师和贫道大惑不解。听说福州林家有一名子弟,拜在令师门下,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林师弟名叫林平之。”冲虚道:“他祖传有一部辟邪剑谱,江湖上传言已久,均说谱中所载剑法,威力极大,老弟想来必有所闻。”令狐冲道:“是。”当下将如何在福州向阳巷中寻到一件袈裟、如何嵩山派有人谋夺、自己如何受伤晕倒等情说了。
冲虚沉吟半晌,道:“按情理说,令师见到了这件袈裟,自会交给你林师弟。”
令狐冲道:“是。可是后来师妹却又向我追讨辟邪剑谱。其中疑难,实无法索解。晚辈蒙冤已久,那也不去理他,但辟邪剑法到底实情如何,要向二位前辈子请教。”
冲虚向方证瞧了一眼,道:“方丈大师,其中原委,请你向令俄老弟解说罢。”
方证点了点头,说道:“令狐掌门,你可听到过‘葵花宝典’的名字?”
令狐冲道:“曾听晚辈师父提起过,他老人家说,‘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可是失伟已久,不知下落。后来晚辈又听任教主说,他曾将‘葵花宝典’传给了东方不败,然则这部‘葵花宝典’,目下是在日月教手中了。”方证摇头道:“日月教所得的残缺不全,并非原书。”令狐冲应道:“是。”心想武林中的重大隐秘之事,这两位前辈倘若不知,旁人更不会知道了,料来有一件武林大事,即将从方证大师口中透露出来。
方证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悠悠飘过的白云,说道:“华山派当年有气宗、剑宗之分,一派分为两宗。华山派前辈,曾因此而大动干戈,自相残杀,这一凶你是知道的?”令狐冲道:“是。只是我师父亦未详加教诲。”方证点头道:“本派中同室操戈,实非美事,是以岳先生不愿多谈。华山派所以有气宗、剑宗之分,据说便是因那部‘葵花宝典’而起。”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这部‘葵花宝典’,武林中向来都说,是前朝皇宫中一位宦官所著。”令狐冲道:“宦官?”方证道:“宦官就是太监。”令狐冲点头道:“嗯。”方证道:“至天这位前辈的姓名,已经无可查考,以他这样一位大高手,为什么在皇宫中做太监,那是更加谁也不知道了。至于宝典中所载的武功,却是精深之极,三百余年来,始终无一人能据书练成。百余年前,这部宝典为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得。其时莆田少林寺方丈红叶禅师,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依昭他老人家的武功司性,该当练成宝典上所载武功才是。但据他老人家的弟子说道,红叶禅师并未练成。更有人说,红叶禅师参究多所,直到逝世,始终就没起始练宝典中所载的武功。”
令狐冲道:“说不定此外另有秘奥诀窍,却不载在书中,以致以红叶禅师这样的智慧之士,也难以全部领司,其至根本无从着手。”
方证大师点头道:“这也大有可能。老衲和冲虚道兄都是无缘法见到宝典,否则虽不敢说修习,但看看其中到底是些什么高深莫测的文字,也是好的。”
冲虚微微一笑,道:“大师却动尘心了。咱们学武之人,不见到宝典则已,要是见到,定然会废寝忘食的研习参悟,结果不但误用了清修,反而空惹一身烦恼。咱们没有缘份见到,其实倒是福气。”
方证哈哈一笑,说道:“道兄说得是,老衲尘心不除,好生惭愧。”他转头又向令狐冲道:“据说华山派有两位师兄弟,曾到莆田少林寺作客,不知因何机缘,竟看到了这部‘葵花宝典’。”
令狐冲心想:“‘葵花宝典’既如此要紧,莆田少林寺自然秘不示人。华山派这两名师兄弟能够见到,定是偷看。方证大师说得客气,不提这个‘偷’字而已。”
方证又道:“其时匆匆之际,二人不及同时遍地阅全书,当下二人分读,一个人读一半,后来回到华山,共同参悟研讨。不料二人将书中功夫一加印证,竟然年头不对马嘴,全然合不上来。二人都深信对方读错了书,只有自已所记得的才是对的。可是单凭自己所记得的一小半,却又不能依之照练。两个个本来亲逾同胞骨肉的师兄弟,到后来竟变成了对头冤家。华山派分为气宗、剑宗,也就由此而起。”
令狐冲道:“这两位前辈师兄弟,想来便是岳肃和蔡家子峰两位华山前辈了?”岳肃是华山气宗之祖,蔡子峰则是剑宗之祖。华山一派分为二宗,那是许多年前之事了。方证道:“正是。岳蔡二位么阅‘葵花宝典’之事,红叶禅师不久便即发觉。他老人家知道这部宝典中所载武学不但博大精深,兼且凶险之极。据说最难的还是第一关,只消第一关能打通车,以后倒也没有什么。天下武功都是循序渐进,越到后来越难。这葵花宝典最艰难之处却在第一步,修习时只要有半点岔差,立时非死即伤。当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渡元禅师前往华山,劝谕岳蔡二位,不可修习宝典中的武学。”
令狐冲道:“这门武功竟是第一步最难,如果无人指点,照书自练,定然凶险得紧。但想来岳蔡二位前辈并未听从。”方证道:“其实,那也怪不得岳蔡二人。想我辈学武之人,一旦得窥精深武学的秘奥妙,如何肯不修习?老衲出家修为数十载,一旦想到宝典的武学,也不名起了尘念,冲虚道兄适才以皮见笑。何况是俗家武师?不料渡元禅师此一去,却又生出一番事来。”令狐冲道:“难道岳蔡家二位,对渡元禅师有所不敬吧?”
方证摇头道:“那倒不是。渡元禅师上得华山,岳蔡家二人对他好生相敬,承认私阅‘葵花宝典’,一面深致歉意,一面却以经中所载武学,向他请教。殊死不知渡元禅师虽是红叶禅师的得意弟子,宝典中的武学却是未传授意。只因红叶禅师自己也不大明白,自不能以之传授弟子,岳蔡二人只道他定然精通宝典中报载的学问,那想得到其中另有原由?当下渡元禅师并不点明,听他们背育经言,随口解释,心下却暗自记忆。渡元禅师武功本极高明,又是绝顶机智之人,听到一句经文,便以己意演绎几句,居然也说来头头是道。”
令狐冲道:“这样一来,渡元禅师反从岳蔡二位那里,得悉了宝典中的经方?”方证点头道:“不错。不过岳蔡二人所记的,本已不多,红过这么一转壕,不免又打了折扣。据说渡元禅师在华山之上住了八日,这才作别,但从此却也没再回莆田少林寺去。”令狐冲厅道:“他不再回支?却到了何处?”方证道:“当时就无人得知了。不久红叶禅师收到渡无禅师的一通书信,说道他凡心难抑,决意还俗,无面目再见师父云云。”令狐冲大为奇怪。
方证道:“由天这一件事,少林下院和华山派之间,便生了许多嫌隙,而华山弟子偷窥‘葵花宝典’之事,也流传于外。过不多时,即有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之举。”
令狐冲登时想起在思过崖后洞察所见的骷髅,以及石壁上所刻的武功剑法,不禁“啊”的一声。方证道:“怎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打断了方丈的话题,恕罪则个。”
方证点了点头,说道:“算来那时候连你师父也还没出世呢。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便是想夺这训‘葵花宝典’,其时华山派已与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派结成了五岳剑派,其余四派得讯便即来援。华山脚步下一场大战,魔教十长老多数身受重伤,铩羽而去,但岳肃、蔡子峰两人均在这一役中毙命,而他二人所笔录的‘葵花宝典’残本,也给魔教夺了支,因此这一仗的输赢却也难说得很。五年之后魔教卷土重来。这一次十长老有备而来,对五岳剑派剑术中的精妙之着,都想好了破解之法。冲虚道兄与老衲推想,魔教十长老武功虽高,但要在短短五年之内,尽破五岳剑派的精妙剑招,多半也还是由于从‘葵花宝典’中得到了好处。二次决斗,五岳剑派着实吃了大亏,高手耆宿,死伤惨重,五派许多精妙剑法从此失传洇没。只是那魔教十长老却也不得生离华山。想像那一场恶战,定是惨烈非凡。”
令狐冲道:“晚辈曾在华山思过崖的一个石洞之中,见到这魔教十长老的遗骨,又见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题字。”冲虚道:“有这等事?题字中写些什么?”令狐冲道:“有十六个大字,写的是‘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此外还有许多小字,都是咒骂五岳剑派卑鄙无赖,不要脸等等。”冲虚道:“华山派怎地容得这些诽谤谤的字迹留在石壁之上,这倒奇了。”令狐冲道:“这石洞是晚辈无意中发见的,旁人均不知道。”当下将如何发见这石洞察的经过说了,又说那使斧之人以利斧开山数百丈,却只相差不到一尺,力尽而死,毅力可佩,而命运之蹇,着实令人可叹。
方证大师道:“使斧头的?难道是十长老中的‘大力神魔’范松?”令狐冲道:“下是!石壁上刻有一行字,说‘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方证道:“餐鹤?他是十长老中的‘飞天神魔’。他是不是使雷震挡的?”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不知道,但石洞中地下,确有一具吉震挡。晚辈记得石壁上题字,破了华山派剑法的,是两个姓张的,叫什么张乘风、张乘云。”方证道:“果然不错,‘金猴神魔’张乘风,‘白猿神魔’张乘云,乃是兄弟二人,据说所使命兵刃是熟铜棍棒。”令狐冲道:“正是。石壁上图形,确是以棍棒棒破了我华山派的剑法,设想之奇,令人叹服。”
方证道:“从你所见者推想,似乎魔教十长老中了五岳剑派的埋伏,被诱入山洞之中,囚禁了起来,无法脱身。”令狐冲道:“晚辈也这么想,料想因此这些人心怀不平,既在石壁上刻字痛骂五岳剑派,又刻下破解五岳剑派的法门,好使后人得知,他们并非战败,只是误中机关而已。石壁上所刻华山派剑法,确是精妙非凡,我师父师娘似乎并不知晓。此中缘故,晚辈一直大惑不解,适才听了方丈大师述说往事,才知华山派前辈大都在此役中丧命,这些高招就此失传。恒山、泰山竺四派想来也是这样。”冲虚道:“确是如此。”
令狐冲道:“在魔教十长老的骷髅之旁,还有好几柄长剑,却是五岳剑派的兵刃。”
方证出了一会神,道:“那就难以推想了,说不定是十长老从五岳剑派手中夺来的。你在后洞中所见,一直没跟人说起过?”令狐冲道:“晚辈发见了后洞中的奇事之后,变故迭生,一直没机缘向师父、师娘提起此事。风太师叔却早就知道了。”
方证点头道:“我方生师弟当年曾与风老前辈有数面之缘,颇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方生师弟说道,你的剑法确是风老前辈嫡传。我们只道风老前辈当年在华山气剑两宗火拼之后便已仙去,原来尚自健在,实乃可喜。”
冲虚道:“当年武林中传说,华山两宗火拼之时,风老前辈刚好在江南娶亲,得讯之后赶回华山,剑宗好手已然伤亡殆尽,一败涂地。否则以他剑法之精,倘若参与斗剑,气宗无论如何不能占到上风。风老前辈随即发觉,江南娶亲云云,原来是一场大骗局,他好岳丈暗中受了华山气宗之托,买了个妓女来冒充小姐,将他羁绊在江南。风老前辈重回江南岳家,他的假岳丈全家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江湖上都说,风老前辈恼怒羞愧,就此自刎而死。”
方证连使眼色,要他住口。冲虚却装作并未会意,最后才道:“令狐掌门,贫道对风老前辈好生敬仰,决不敢揭他老人家的旧日隐私。今日所以重提此事,是盼你明白,英雄难过美人关,大丈夫一时误中奸计,那也算不了什么,只是不可愈陷愈深。”
令狐冲知他其意所指,说的是盈盈,他言语中比喻不伦,不过总是一番好意,当下喟然不答,寻思:“风太师叔这些年来一直在思过崖畔隐居,原来是忏悔前过,想是他无面目见武林中同道,因此命我决计不可泄露他的行踪,又说从此不再见华山派之人。他一生遭遇极惨,数十年来孤单寂莫,待我大事一了,须得上思过崖去陪陪他说话解闷才是。我现下已不属华山派,去拜见他老人家,不算是不遵嘱咐。”
三人说了半天话,太阳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皆红。方证道:“华山派岳肃、蔡子峰二人录到‘葵花宝典’不久,便即为魔教十长老所杀,两人都来不及修习,宝典又给魔教夺了去。因此华山派中没人学到宝典中的丝毫武功。但两人由于所见宝典经文不同,在武学上重气、重剑的偏歧,却已分别跟门人弟子详细讲论过,华山派后来分为气剑两宗,同门相残,便种因于此。说这部宝典是不祥之物,也不为过。”冲虚点头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方证道:“魔教得到了岳蔡二人手录的宝典残本,恐怕也没什么得益。十长老惨死华山,那不必说了。令狐掌门说道,任教方将那宝典传给了东方不败。那么两人交恶,说不定也与这部手录本有关。其实这部手录本残缺不全,本上所录,只怕还不及林远图所悟。”
令狐冲问道:“林远图是谁?”方证道:“嗯,林远图便是你林师弟的曾祖,福威镖局的创办人,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镇慑群小的便是他了。”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也曾得见‘葵花宝典’吗?”方证道:“他便是渡元禅师,便是红叶禅师的弟子!”令狐冲身子一震,道:“原来如此。”方证道:“渡元禅师本来姓林,还俗之后,便复了本姓。”
令狐冲道:“原来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辈,便是这位渡元禅师,那真是料想不到。”那天晚上衡山城外破庙中林震南临死时的情景,蓦地里涌上心头。方证道:“渡元就是图远。这位前辈禅师还俗之后,复了原姓,却将他法名颠倒过来,取名为远图,后来娶妻生子,创立镖局,在江湖上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这位林前辈立身甚正,吃的虽是镖局子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他不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一个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也没多大分别。红叶禅师当然不久即知,这林镖头便是他的得意弟子,但听说师徒之间,以后也没来往。”
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从华山派岳蔡二位前辈口中,获知‘葵花宝典’的精要,不知那‘辟邪剑谱’又从何而来?而林家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却又不甚高明?”
方证道:“辟邪剑法是从葵花宝典残本中悟出来的武功,两者系出同源,但都只得到了原来宝典的一小部分。”转头向冲虚道:“道兄,剑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得多了,这中间的道理,你向令狐少侠说说。”
冲虚笑道:“你这么说,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怪你取笑我了。当今剑术之精,除了风老前辈,又有谁及得上令狐少侠?”方证道:“令狐少侠剑术虽精,剑道上的学问却远不及你。大家是自己人,无话不说,那也不用客气。”
冲虚叹道:“其实以老道之所知,与剑道理中浩好烟海的学问相比,实只太仓一粟而已。将来也不知是否得有机缘拜见风老前辈,向他老人家请教疑难。”向令狐冲道:“今日林家的辟邪剑法平平无奇,而林远图前辈曾以此剑法威震江湖,却又绝不虚假。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号称‘三峡以西剑法第一’,却也败在林前辈手下。今日青城派的剑法,可就比福威镖局的辟邪剑法强得太多,其中一定别有原因。这个道理,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实,天下学剑之士,人人都曾想过这个道理。”
令狐冲道:“林师弟家破人亡,父母双双惨死,便是由于这个疑团难解而起?”
冲虚道:“正是。辟邪剑法的威名太甚,而林震南的武功太低,这中间的差别,自然而然令人推想,定然是林震南太蠢,学不到家传武功。进一步便想,倘若这剑谱落在我手中,定然可以学到当年林远图那辉煌显赫的剑法。老弟,百儿年来以剑法驰名的,原不只林远图一人。但少林、武当、峨嵋、点苍、青城以及五岳剑派诸派,后代各有传人,旁人决计不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
令狐冲道:“这位林远图前辈既是红叶禅师的高足,然则他在莆田少林寺中,早已学到了一身惊人武功,什么辟邪剑法,说不定只是他将少林派剑法略加变化而已,未必真的另有剑谱。”
冲虚道:“这么想的人,本来也是不少。不过辟邪剑法与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学剑之士,一见便知。嘿嘿,起心抢夺剑谱的人虽多,终究还是青城矮子脸皮最老,第一个动手。可是余矮子脸皮虽厚,脑筋却笨,怎及得上令师岳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
令狐冲脸上变色,道:“道长,你……你说什么?”
冲虚微微一笑,说道:“那林平之拜入了你华山门下,辟邪剑谱自然跟着带进来了。听说岳先生有个独生爱女,也要许配你那林师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谋远虑。”
令狐冲初时听冲虚说‘令师岳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辱及师尊,颇为忿怒,待又听他说到师父‘深谋远虑’,突然想起,那日师父派遣二师弟劳德诺乔装改扮,携带小师妹到福州城外开设酒店,当时不知师父用意,此刻想来,自是为了针对福威镖局。林震南武功平平,师父如此处心积虑,若说不是为了辟邪剑谱,又为了什么?只是师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余沧海和木高峰那样豪夺罢了。随即又想:“小师妹是个妙龄闺女,师父为什么要她抛头露面,去开设酒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突然之间省悟:“师父要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范弟,其实在他二人相见之前,早就有这个安排骨了。”
方证和冲虚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是难看,知他向来尊敬师父,这番话颇伤他的脸而。方证道:“这些言语,也只是老衲与冲虚道史闲谈之时,胡乱推测。尊师为人方正,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称。只怕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了。”冲虚微微一笑。
令狐冲心下一片混乱,只盼冲虚所言非实,但内心深处,却知他每句话说的都是实情,忽然又想:“是了,原来林远图前辈本是和尚,因此他向阳巷老宅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剑谱,又是写在袈裟上。猜想起来,他在华山与岳肃、蔡家子峰两位前辈探讨葵花宝典,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当时他沿是禅师,到得晚上,便笔录在袈裟之上,以免遗忘。”
冲虚道:“时至今日,这部葵花宝典上所载的武学秘奥,魔教手中有一些,令师岳先生手上有一些。你林师弟既拜入华山派门下,左冷禅便千方百计的来找岳先生麻烦,用意显然有二:一是想杀了岳先生,便于他归并五岳剑派;其二自然是劫夺辟邪剑谱了。”
令狐冲连连点头,说道:“道长推想甚至是。那宝典原书是在莆田少林寺,左冷禅可知道吗?倘若他得知此事,只怕更要去滋扰莆田少林寺。”
方证微笑道:“莆田少林寺中的‘葵花宝典’早已毁了。那倒不足为虑。”令狐冲奇道:“毁了?”方证道:“红叶禅师临圆寂之时,如集门人弟子,说明这部宝典的前因后果,便即投入炉中火化,说道:‘这训武学秘笈精微奥妙,但其中许多关键之处,当年的撰作人并未能妥为参通解透,留下的难题太多,成其是第一关难过,不但难过,简直是不能过、不可过,流传家后世,实非武林之福。’他有遗书写给嵩山本寺方丈,也说及了此事。”
令狐冲叹道:“这位红叶禅师前辈见识非凡。倘若世上从来就没有‘葵花宝典’,这许许多多变故,也就不会发生。”他心中想的是:“没有葵花宝典,就没有辟邪剑法,师父就不会安排骨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弟,林师弟不会投入华山派门下,就不会遇风小师妹。”但转念又想:“可是我令狐冲浮滑无行,与旁门左道之士结交,又跟葵花宝典有什么干系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种因,自己得果,不用急天忧人。”
冲虚道:“下月十五,左冷禅如集五岳剑派齐集嵩山推举掌门,令狐少侠有何高见?”令狐冲微笑道:“那有什么推举的?掌门之位,自然是非左冷禅莫属。”冲虚道:“令狐少侠便不反对吗?”令狐冲道:“他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早已商妥,我恒山派孤掌难鸣,纵然反对,也是枉然。”
冲虚摇头道:“以老衲之风,少侠一上来该当反对五派合并,理正辞严,他嵩山派未必说得人心尽服。倘若五派合并之议终于成了定局,那么掌门人一席,便当以武功决定。少侠如全力施为,剑法上当可胜得过左冷禅,索性便将这掌门人之位抑在手中。”
令狐冲大吃一惊,道:“我……我……那怎么成?万万不能!”
冲虚道:“方丈大师和老道商议良久,均觉老弟是直性子人,随随便便,无可无不可,又跟魔教左道理之士结交,你倘若做了五岳派的掌门人,老实说,五岳派不名门规松弛,众弟子行为放纵,未必是武林之福……”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道长说得真对,要晚辈管束别人,那如何能够?上梁不正下梁歪,令狐冲自己,便是个好酒贪杯的无行浪子。”
冲虚道:“浮滑无行,为害不大,好酒贪杯更于人无损,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如做了五岳派掌门,第一,不会欺压五岳派的前辈耆宿与门人弟子;第二,不会大动干戈,想去灭了魔教,不会来天并我们少林、武当;第三,大概吞并峨嵋、昆仑诸派的兴致,老弟也不会太高。”方证微笑道:“冲虚道兄和老衲如此打算,虽说是为江湖同道造福,一半也是自私自利。”冲虚道:“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和尚、老道士来到恒山,一来是为老弟捧场,二来是为正邪双方万千同道请命。”方证合什道:“阿弥陀佛,左冷禅倘若当上了五岳派掌门人,这杀劫一起,可不知伊于胡底了。”
令狐冲沉吟道:“两位前辈如此吩咐,令狐冲本来不敢推辞。但丙位明鉴,晚辈后生小子,这么一块胡涂材料,做这恒山掌门,已是狂妄之极,实在是近于无奈,如再想做五岳派掌门,晚辈万万不敢,但三月十五这一天,晚辈一定到嵩山去大闹一场,说什么也要左冷禅做不成五岳派掌门。令狐冲成事不足,捣捣乱或许还行。”
冲虚道:“一味捣乱,也不成话。届时倘若事势所逼,你非做掌门人不可,那时却不能推辞。”令狐冲只是摇头。
冲虚道:“你倘若不跟左冷禅抢,当然是他做掌门。那时五派归一,左掌门手操生杀之权,第一个自然来对付你。”令狐冲默然,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无可奈何。”冲虚道:“就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你不到,左冷禅对付你恒山派门下的弟子,却也不会客气。定闲师太交在你手上的这许多弟子,你便任由她们听凭左冷禅宰割么?”令狐冲伸手在栏杆上一拍,大声道:“不能!”冲虚又道:“那时你师父、师娘、师弟、师妹,左冷禅一定也容他们不得。数年之间,他们一个个大祸临头,你也忍心不理吗?”
令狐冲心头一凛,不禁全身毛骨悚然,退后两步,向方证与冲虚二人深深作揖,说道:“多蒙二位前辈指点,否则令狐冲不自努力,贻累多人。”
方证、冲虚行礼作答。方证道:“三月十五,老衲与冲虚道兄率同本门弟子,前赴嵩山为令狐少侠助威。”冲虚道:“他嵩山派若有什么不轨异动,我们少林、武当两派自当出手制止。”
令狐冲大喜,说道:“得有二位前辈在场主持大局,谅那左冷禅也不敢胡作非为。”三人计议已罢,虽觉前途多艰,但既有了成算,便觉宽怀。冲虚笑道:“咱们该回去了吧。新任掌门人陪着一个老和尚、一个老道士不知去了那里,只怕大家已在担心了。”
三人转过身来,刚走得七八步,突然间同时停步。令狐冲喝道:“个人人?”他察觉天桥彼端传来多人的呼吸之声,显然悬空寺左首的灵龟阁中伏得有人。他一声呼喝甫罢,只听得砰砰几声响,灵龟阁的几扇窗户同时被人击飞,窗口露出十余枝长箭的箭头,对准了三人。便在此时,身后神蛇阁的窗门也为人击飞,窗口也有十余人弯弓搭箭,对准三人。
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均是当世武林中顶尖高手,虽然对准他们的强弓硬驽,自非寻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后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毕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处二阁之间的天桥之上,下临万丈深渊,既不能纵跃而下,而天桥桥身窄仅数尺,亦无徊旋余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携带兵刃,猝遇变故,不禁都吃了一惊。
令狐冲身为主人,斜身一闪,挡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胆鼠辈,怎地不敢现身?”
只听一人喝道:“射!”却见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这些水箭竟是从箭头上射将出来,原来这些箭并非羽箭,而是装有机括的水枪,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颜色乌黑,在久阳反照之下,显得诡民之极。
令狐冲等三人跟着便觉奇臭冲鼻,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闻着忍不住便要作哎。十余道水箭射上天空,化作雨点,洒将下来,有些落上了天桥栏杆,片刻之间,木栏杆上腐蚀出一个个小也。方证和冲虚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手中虽无兵刃,也能以袍袖运气挡开,但这等遇物即烂的毒水,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二人对视一眼,都见到对方脸上变色,眼中微露惧意。要令这二大掌门眼中显露惧意,那可真是难得之极了。
一阵毒水射过,窗后那人朗声说道:“这阵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要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见十七八枝长箭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身三人。天桥长十余丈,左端与灵龟阁相连,右端与神蛇阁相连,双阁之中均伏有毒水机弩,要是两边机弩齐发,三人武功再高,也必难以逃生。令狐冲听得这人的说话声音,微一凝思,便已记起,说道:“东方教主派人前来送礼,送的好礼!”
贾布哈哈一笑,说道:“令狐公子好聪明,认出了在下口音。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诡计,占到了上风,聪明人不吃眼前亏,令狐公子那便暂且认输如何?”他把话说在头里,自称是‘暗使卑鄙诡计’,倒免得令狐冲出言指责了。令狐冲气运丹田,朗声长笑,山谷鸣响,说道:“我和少林、武当两位前辈在此闲谈,只道今日上山来的都是好朋友,没作防犯的安排,可着了贾兄的道儿。此刻便不认输,也不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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