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不忍看余沧海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罢!”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拍的一声,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无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得秦绢说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甚是平安,你不用担心。”
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秦师妹心细得很,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
令狐冲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郑萼与秦绢二人携扶着他,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
他眼望见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坐下做饭打尖。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也不徊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什么相干。
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锦衣华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青城派众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动手,我一样的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
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浓洌的香气,但见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薰了香,帽子上缀着一块翠玉,手上戴了只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那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简直便如是戏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
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来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罗人杰。其中罗人杰已在江南醉仙楼头曾令狐冲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声,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那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连禽兽也不如。”
于人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将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是外号‘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
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珊双手被服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
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贴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自是浑不相同,后来虽知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木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远点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便行。
早一日岳灵珊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较量内功不胜,后来林震南夫妇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奇耻大辱,后来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门下,更是气恼万分。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要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岳灵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伤,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被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是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行人。一路上纵马疾行,不料却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
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那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木高峰喝道:“怎么啦?”跃下马来,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
令狐冲心想林平之决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相救,那知林平之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摺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坠不住幌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那里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闭暇。
木高峰抓着岳灵珊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
林平之说道:“姓木的,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甚是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见林平之独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什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拍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是天下剑法之最,好像叫作辟邪剑法。”
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余沧海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是听而不闻,便道:“余观主,恭喜你见到了辟邪剑法,这可不假罢?”
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一跃进而下,坐到余沧海的桌畔,说道:“听说这剑谱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辟邪剑法,使出来可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之人,便是福州镖局的后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镖局的那个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的干笑数声,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是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
余沧海道:“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漫不在乎,问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丽,便如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对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儿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也好,降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
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林平之跃进了出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摺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令狐冲、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做了手脚。
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纵出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郑萼伸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木高峰。
木高峰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林平之用摺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相上下。”
木高峰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
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服封的穴道,再将一柄长剑递在她手中。岳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
木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扮成了驼子,向我磕头,大叫‘爷爷’,拚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儿的门下,骗到了一个老婆,是不是呢?”
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摺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风过处,人人都闻到一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吉二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就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
令狐冲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时,也是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独孤九剑,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这快剑,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他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
木高峰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得紧,弯成一个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平之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木高峰又是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道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再递前两寸,木高峰便是破胸开膛之祸。
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
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和剑的向林平之扑去。
林平之连刺两剑,铛铛两声,都给驼剑挡开。林平之一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低,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刺入,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然不露丝毫空隙。林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志,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有还击之意,剑网便会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剑一击之下,他绝无抵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木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盘。按理说,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实是大失面子。但恒山派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余沧海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为奇,反觉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之势若闪电的快剑?
既得余沧海联手,木高峰剑招便变,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环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惊,驼剑急掠,只觉左腿穴道上又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的跪下来。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余沧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
余沧海知道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无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十分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声音,举头向林平之怀中撞去。
林平之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不免不够谨慎,两步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驼剑狂挥而来,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被服木高峰牢牢抱住。
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扑将上来,双腿力挣,却挣扎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波的一声响,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
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双足急登,欲待跃开闪避,却忘了双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被臭水喷中,只痛得大叫起来。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原来木高峰驼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木高峰身上乱砍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绝无闪避余裕,只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剑纷向林平之身上斩去。
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被缠,青城群弟子提剑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
盈盈纵身上前,短剑出手,铛铛铛响声不绝,将青城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
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一剑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在了林平之的面颊。过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将余沧海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一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沧海硬生生的咬下了一块肉来。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林平以腿。森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纪缠。盈盈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
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这个强仇大敌了。
忽听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众人抬了余沧海的尸身,远远逃开,唯恐林平之再来追杀。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
恒山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
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说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岳灵珊见他紧闭着双目,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幌,险些摔倒。岳灵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盘清水,从他关上淋下去。林平之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
站在远处我青城群弟子都是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大声道:“不要!要他卖什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了?为什么你这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林平之怒道:“难得什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好,为什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恒山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仪和大声道:“你……你……竟敢说这等不要脸的话?”仪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劝道:“师姊,他伤得这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
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灵珊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自己颇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恋小师妹,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即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道:“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迳,那像……那像……”回身指向岳灵珊,续道:“那像你的父亲君子剑岳不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剑谱。”
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道:“那……那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什么?”
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诛地灭。”
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什么……为什么……”
岳灵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咱们回去华山,好好的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罢。我岳灵珊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惨。”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
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请两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们一程?”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将骡子的缰绳和鞭子交在她手里。
岳灵珊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罢!”林平之显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示谢,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始终一眼不瞧。
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林师弟双目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来寻仇,怎生抵敌?”眼见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放上马背,向西南方行去,虽和林平之、岳灵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妇赶去?
再琢磨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妻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泪来。出去诱引岳不群到来,至今未见,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鲍大楚应道:“是!”过去搜检。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
令狐冲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
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妹?”令狐冲道:“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妇已然受伤,赶上去意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
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那做人还有什么意味?”
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肩头上,说道:“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什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什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
令狐冲矍然而惊:“致贻终生之恨,致贻终生之恨!”似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
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
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辘辘,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上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那改成什么才好?”
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吧。”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己听了出来,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道:“有什么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什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
盈盈卟哧一笑,记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
令狐冲见她轻轻跃进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气甚是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大笑。
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家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
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极是端严,半点亵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可难以料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什么?”
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那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
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盈盈最是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什么,你说给我听。”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脸孔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夫妇的谈话:
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咱们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什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得是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着了,我正在做梦。”盈盈道:“你在做什么梦?”令狐冲道:“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什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