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霍小弟细听之下,神色一缓,道:“来的不是小邵。”
詹日飞道:“你又是怎么知道?”
霍小弟道:“小邵的部下,都是襄阳王府的禁军。而那襄阳王府的马匹,都是训练有素的军马,驰骋纵控的节奏,向来是与众不同。你听这马蹄之声,虽是强劲,却没有军马奔腾时特有的进退节奏,来的,自然不是襄阳王府的人。”
──这黄襦的少年,此刻终于显现出玲珑山庄那“小楼一夜听花语”的不凡功力,和敏锐良好的判断。詹日飞的眼睛中,已经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霍小弟又沉吟道:“那数里之外的夜行之人,怎的突然没有了声音?难道他们消失了?”
詹日飞道:“或许他们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已经停了下来,所以我们听不见他们的动静。”
霍小弟眼睛一亮,道:“不错!”接着他又很快皱起了眉头,道:“咦,他们现在怎么在退走?真是奇怪。”
詹日飞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难道希望这两路的人马,同时到来不成?”
霍小弟满不在乎地道:“只要不是小邵或者襄阳王府的人,是谁都成。”他好象对那被他称呼为小邵的邵继祖,又是不服,却又怕得厉害。
詹日飞的目光,却一下子变得深远。只听他喃喃地道:“也许这次,我们都错了。”
随着他的话音,山路上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
苌弘璧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一会儿瞧一瞧詹日飞,一会儿又瞧一瞧霍小弟,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面前的这两个人,居然谁也不动声色。詹日飞唯一的动作,是缓缓地披上了他那黑色的外氅。这黑色的外氅,瞬间就遮住了长相思留下的伤口,也掩盖住了他的背心。
霍小弟道:“少时你护着苌弘璧乘乱先走,我来对付他们。”
他那黑漆漆的大眼睛,又深深地看了詹日飞一眼,道:“你可别打坏主意,想借机会拐了苌弘璧溜走。否则,我迟早会追上你的!”
詹日飞的嘴角,也浮上了一丝微笑,道:“我原是奇怪,不久前你还要杀我,现在又怎么对我突然放心了。”
他的话音刚落,迅疾的马蹄声,已经来到了庙门外。
“砰”的一声巨响,那年久失修的破旧的庙门,已经给人一掌震得直飞而出。溅起的漫天灰尘,在门外骑者手中的火把下,象是幽灵在飞舞。
尘土刚起,霍小弟已经在门外。
──既然难免一战,庙外的空间,总要比庙中宽敞灵活得多。玲珑山庄的训练,毕竟是不同凡响。霍小弟就算江湖的经验不多,也知道进退有余,总是对玲珑山庄的轻功有好处的。
那飞起的庙门,却挟着劲风,直直地飞进庙,首当其冲的,竟然是苌弘璧!这巨大的门板,迅雷般地疾飞,已经吓得瘦弱的他,顿时呆在了原地,两只脚就象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开!
这一瞬间,苌弘璧已经感到那尘土中的疾风,刮得他的脸象是刀割一样。巨大而沉重的来势,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快似电光火石般,已经击在飞旋而来的门板上,借着这一击之力,另一只手,跟着一招一推,竟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令苌弘璧瘦小的身子,飞出数步,跌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苌弘璧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摔得倒了个儿。接着“叮当”一声,一柄长剑也飞落到了他的面前。
苌弘璧的头顿时一缩。长剑的寒气,已经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只不过一看到这柄长剑,他的呼吸,却突然止住──这是詹日飞的长剑!
抬头看时,詹日飞已经摇摇欲坠,一口血,终于忍不住喷了出来。血中已是淡淡的黑色。
他身上的“一见如故”刚刚发作过,适才强行抗衡飞来的门板,却没料到以掌击飞门板之人的内力着实了得,一震之下,竟激得手中的长剑,再也拿握不住,直飞出去。
他重伤之下,本就强行逆转内息,以“铁连环”抵抗“一见如故”的毒性,此时却被这雄浑的外力一震,顿时内息四散,毒气再也压制不住,眼前金星直冒,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几番挣扎,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苌弘璧扑到他的身边,看到他吐出的鲜血中似是闪烁着黑色的荧光,分明是“一见如故”复又牵动,一时不知所措,想叫喊,却又不敢。
(二)
庙门外,山月的光芒已经有些暗淡了,似是不忍看到即将发生的一切。空气中,突然充满了血腥和杀气。
霍小弟的两只手,施施然地负在身后。他的面前,是十二个人。十二个骑在快马上的人。
清一色的黑骏马,马的臀部烙有一朵张着翅膀飞翔的云。骏马上的人,身着绛紫色的紧身衣靠,默不作声。唯有手中的火把,在不停地发出“劈啪”的声音。
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如同是石像一样。
除了其中的一个人。
一个矮小而威严的人。
这个矮小而威严的人,就坐在正中的一匹马上。虽然身躯矮小,却总是挺着胸膛,让别人看得到他的人,却看不到他的矮小。
他身上佩戴的长剑剑柄上,也都镶嵌着一粒粒的珍珠。渊停岳侍般的杀气,衬着他那张国字脸,更有一股无法比拟的霸气和压力。
霍小弟微笑。是看到熟人的那种微笑。他一笑,那两颗可爱的兔子牙,就又露了出来。
──来的熟人,自然是江湖上号称“银兴云”的兴云庄主,焦朝贵。
霍小弟的话语中,也毫不掩饰他的惊讶与钦佩。
“焦庄主来得好快!”
──焦朝贵在小榔头山的客栈受挫而归,折了穆修权和葛云飞,还是不久前的事。
他居然这么快就整纠人马,寻到了他们的踪迹,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霍小弟的目光,随即停留在焦朝贵身后一个奇怪的人影上。
这个奇怪的人影,好象是与焦朝贵共乘一骑,却有着一双扁平而凶残的眼睛。
──“不知道焦庄主身后的朋友是谁?看着真是面生得很。”
焦朝贵霸气大盛的脸上,却发出一阵冷笑。他的冷笑中,居然透着得意。
他的头偏了一偏,他身后的人,就显露了出来。
霍小弟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那竟然不是人的影子!
焦朝贵的身后,停留着的,竟是一头硕大的黑鹰。
鹰的头,出奇的大,从而使得这鹰的眼睛,凸显暴露出野兽般凶残和妖异的目光,衬得这昂然的怪鸟,分外的狰狞。
霍小弟的心中,顿时明晰了起来。焦朝贵能这么快就发现他们的行踪,原来与这诡秘的玄鸟,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怪不得适才觉得夜鸟不停地惊飞,而即便是身怀“小楼一夜听花语”的他,也无论如何,听不到方圆几里内有任何夜行人的动静!
──夜鸟的惊飞,想必是因为这头凶残的黑鹰,在高空中盘旋出没。又因为那黑鹰的羽毛,与暗夜流云一色,在阴云中飞翔,在月下也就自然看不到这鹰的一丝痕迹。
霍小弟道:“原来焦庄主不但是有备而来,而且要倚多为胜了。”
焦朝贵道:“任何人冒犯兴云庄,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那兴云庄之物,一定要物归原主!”
霍小弟道:“奇怪得很,寒水宫的东西,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兴云庄之物?焦庄主难道不怕是寒水宫会找上门来?”
焦朝贵眼中精光一现,竟然厉如刀剑。他的霸气,已在这一瞬之间,尽显无疑。只听他一字一字地道:“等到寒水宫找上门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说,那兴云庄之物,到底在哪里?”
霍小弟笑道:“兴云庄之物,我可没有看见;不过寒水宫之物,我倒是看见了一件。”
他盯着焦朝贵的眼睛,话的口气里已经有说不出的讽刺:“焦庄主说的可是寒水宫的苌弘璧?”
“苌弘璧”三字一出,焦朝贵的脸色一变。
“不错,它究竟在哪里?”
霍小弟眨一眨眼睛,好象考虑了很久,然后就昂着头,呲着那两颗可爱的兔子牙,慢悠悠地道:“就──是──不──告──诉──你!”
焦朝贵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已经很久没有人,胆敢在他的面前这样的放肆!
他慢慢地道:“你现在就是后悔也是晚了!”
──他说得很慢。因为身为兴云庄的庄主,他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负责。
接着,他的手就同样慢慢地扬起一挥。
倏忽之间,那显然经过很久奔驰的骏马上,已经没有了人,只有那些人原先手中持有的火把,眨眼间已插到了马鞍的一侧。
马上的人,已经到了马下,站着奇怪的方位,将霍小弟团团围住。
十一个人。
十一人身着的绛紫色衣靠,前襟上都用金线绣着一朵长着翅膀的云朵。
霍小弟的眼睛中,反射着火把下跳动的火焰,也反射着一种兴奋和紧张。只因他已经认出了来人──兴云庄的飞云骑!
霍小弟的全身上下,都已经充满了警戒之意。他的眼睛,只是盯着这十一个人手中的剑。
剑宽如刀,剑长却竟然长短不一。最短的只有两尺,最长的竟是六尺。
这奇怪的长剑,必定有奇特的招式相配。剑上逼出的杀气,已经越来越重,令陷入了长剑圈子里的任何物事,都似不能移动半寸。
夜风下,飞云骑的每一个人,发丝都被风吹得乱了。他们的眼睛,却都是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一眨不眨地盯着圈子里的人。
他们在等一个人。
等这个人的命令。
风裂裂地吹,夜鸟也已经安静下来。空气中原来的那躁动的嘈杂,已开始宁静。这种静里,孕育着不可知的危机与凶险。就连霍小弟,也不知道,这十一柄长短不一的剑下,要幻化出什么样的招式来。
焦朝贵终于开口。
──他的决定,显然是对于霍小弟而发。他已经听出,那黄衫少年的身后庙堂内还有两个人。只不过其中一个说话时毫无武功,另一个又明显的中气不足,似是重伤在身。他所要对付的,自然就剩下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少年。
他的声音,已经变得阴沉而厚重。
“不要留下活口。”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就全都停顿。天地间,已充满了一种苍凉肃杀之意。
十一道剑光,交织成了一道密密麻麻的网,已如匹练般,向霍小弟刺来。雪亮的光芒,映得天上的那弯山月,都黯然无光。
迅急的剑光,已在霍小弟周围织成了一片光幕。这光幕里,却透着说不出的疯狂,已非世上任何人所能遏止!
霍小弟手中的“阴阳犴”,竟在这疯狂的剑光网幕逼迫下,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啸,仿佛是被惊醒的怪兽,又好象是刚刚从地狱中放出来的魔鬼。
他的人,不及思索,闪身飞腾,要避开这无尽的剑光。脚尖点地,身子纵起,已经一口气向这十一人刺出了十一剑。
他那“惊鸿一瞥”的身法,又柔了起来,眼看着就要飞身而起,直冲上云天。
只是在半空中,已经有人在等他。
不,是两个人!
那飞鹰扑地急飞而下,临近霍小弟的时候,却旋即扶摇直冲上天,而隐藏在它那黑色长大的翅膀之后,却是“流云快掌”。
劲风厉如刀割,快如惊梦,已经挟头盖脸地劈了下来。
──焦朝贵的“流云快掌”!
只是这流云快掌再快,又怎能快得过玲珑山庄的无上轻功!霍小弟骤然警觉,身随意动,已经若轻羽般飘了下去。身若鸿羽之轻之慢,却偏偏比流云掌的速度更快!
只不过这一掌的目的,毕竟达到了:霍小弟只能落地,落回那疯狂的光网的中心!
他心中的骇然,已经非言语所能表达。
──难道焦朝贵竟然能看透他这鬼魅一样的身法,竟然能料敌机先,抢到他的上风?
而焦朝贵心中的骇然,却远远地超过了他!
──以他的流云掌的快捷刚劲,挟带着他几十年的功力,又是居高临下,有备而来的一击,竟然还是落空,还是没有这来自玲珑山庄少年的身法快。
再次陷入这剑光的网幕中,霍小弟这才发现,他就好象已没有了出路。
──每一个飞云骑士,站的位置都很巧妙,都是交错疾纵得出乎意料,一丝不差地封住了他的每一条退路!
──他们这长长短短的剑剑连环,好象江河之水,永远没有停息的时候。而自己手中的“阴阳犴”虽是旷世的神兵,又配以“惊鸿一瞥”的轻功,
却似根本无法与敌人的兵器相交。
──即使是相交,却只能在瞬间断对方一剑,而其余的诸剑,早就连环而进,刺到自己的身上。
剑光剑影中,霍小弟那“惊鸿一瞥”不可思议的身法步履变化,现在已经完全显示出来!这若闪电交加的剑光,竟不能伤及他的毫发。可是他的出手,却全被对手封死。在对方匹练的剑光中,霍小弟终于明白这十一道长长短短的剑的作用。不仅仅是在内力的催动下,以快打快,更因为剑的长短不一,自己的拿捏,就无法在瞬间使得准确无误。
霍小弟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已经认了出来,这飞云骑士的剑阵,正是克制霍家“惊鸿一瞥”轻功的剑阵!
他的心思不由得一动。
──飞云骑虽然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却向来是单打独斗,从来没听人说起,他们还练又这么一套剑阵。
──创造这剑阵的人,不仅绝对花了不止一朝一夕的功夫,而且以前一定亲眼见过“阴阳犴”的出手,知道这柄剑上所附的魔咒,所以才可能以这种奇怪的长剑,和奇怪的剑法,将“阴阳犴”所有可能出手的来路,全部封死。
他一想到这里,不知怎的,一阵寒战,顿时滚过他的脊梁!
──“这‘阴阳犴’本就是供奉在祖堂的神器,几十年来,除了霍家长女出嫁之时,从未离开过祖堂,更不用说给别人看过。就连我,也不知晓它的魔力所在,怎么会有外面的别人,能够了解这其中的奥秘?”
一时间,初次相见时,詹日飞的话,又回响在耳边:“玲珑山庄和兴云庄之间的暗中争斗,霍兄想必比我更清楚。”他心中的疑惑,已经象翻滚的乌云一样,遮住了一切。
──寒水宫虽然地处偏远,但是行事狠毒,武功之强,无人敢拂其锐,而兴云庄,却敢据寒水宫的奇珍苌弘璧为己有。他们又是怎么毫发无伤地将苌弘璧,自护卫森严的寒水宫中劫走的?
──蜀中唐门,向来也是少有人敢惹,得知苌弘璧落到兴云庄之手,难道竟然要出动三名“无佞堂”的杀手,来对付兴云庄的三当家葛云飞一人?
──玲珑山庄霍家的名声在外,势力之大,除了松江飞花岛的丁家,江湖上已经鲜有人能够匹敌。近百年来,更是凭借着霍家长女之嫁,与众多名门大派,或结为联盟,或收为己用。兴云庄的兴起,却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凭了什么,居然就能与霍家暗中争斗?
──这兴云庄的背后,是不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更大的野心,和为人所不知的靠山?
他的心神一分,手下不禁一慢,间不容发之际,“嗤”的一声轻响,右臂上已经被一柄短剑划出一道血痕。这中间,立刻夹杂着一个孩子的惊呼。
一击得手,十一个人的脸上,却还是没有一分表情。唯有眼睛里恶狼一样的凶狠,随着血光的溅起,更加张狂。
剑光中,霍小弟斜眼一瞥,却见到庙门口处,苌弘璧那苍白的脸和关切的眼神。刚才那声惊呼,正是从这孩子口中发出。
他的心中一动:“这孩子,对我还真的很好。”
只不过他的心随即又是一沉:“他怎么还在这里?詹日飞呢?”
──适才他全力以赴力战兴云庄的飞云骑士,“小楼一夜听花语”的修为,已令他除了敌人以外,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此刻他听见了苌弘璧的呼声,这才意识到,庙堂里的两个人并没有乘乱先走!
──詹日飞究竟怎么了?
(三)
想到了他,霍小弟的心神更乱。这一乱,他的剑势顿减。
而对方的杀机,却丝毫不减!
这奇妙而疯狂的剑阵,更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方法,前前后后,或贴身而靠,或远身直击,疏而不漏地封锁着霍小弟每一步前行和退后。
霍小弟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上的出路。可是现在,这上面,却等着更难对付的敌人──好整以暇,以逸待劳的敌人。
焦朝贵矮小的身躯,站在一株高大的老树的树枝上,冷静地观察着树下剑阵的每一个举动。他的身影也随着树枝的轻轻摆动而起伏,仿佛是月光下栖息的一头硕大的猫头鹰。
他那头古怪的飞鹰,就停在他的身边,每逢霍小弟想要倚仗他那鬼魅的身法,凌空而出的时候,这飞鹰就已经扑翅而下,与焦朝贵一前一后地夹击。
──这动物的本能,竟然能够料敌于先,霍小弟的轻功再快,也快不过这怪物的本能!
霍小弟再抵挡一阵,右臂的伤口剧痛,几乎举不起剑来,更觉艰难。
庙内苌弘璧的眼睛中,已经流露出一丝恐惧。
他咬牙。他咬牙的动作很用力。
身后詹日飞的喘息,已经清晰可闻。这黑衣的青年,明知道门外的霍小弟已经险象环生,他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的手,想要去抓住他落在地上的剑,却颤抖着,怎么也伸不开来。
──这“一见如故”的毒攻,还没有完全从他身上退却,一时间已经不容他再有任何力气,再能动弹。
再斗片刻,门外霍小弟剑不得不交到左手,更是左支右拦,险象环生!
苌弘璧突然奔到屋子的角落,拾起了那柄跌落的长剑。
他拔剑。
“仓啷”一声清啸,剑已出鞘。
冰冷的剑刃,在月色下闪着森森的光泽,如同一只古怪的眼,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剑刃反射出苌弘璧苍白的脸,和他脸上的绝望,一闪一闪的,仿佛是来自天堂的嘲笑。
苌弘璧一咬牙,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剑光一闪,血光飞溅!
血花似绚烂的烟花一般,在他的面前散开。
烟花飞舞中,这幼小孤独的心,又是在为谁沉醉?
鲜血,已经自他那枯瘦的伤痕累累的手臂上,不绝地流下来。血中,竟有萤萤淡淡的碧色!
苌弘璧奔到詹日飞的身边,举起他的手臂,将手臂上的伤处,对准他的嘴唇。
血,转瞬间就滴溅到了他干裂的嘴唇上。碧色的血液中,似也流动着滚烫的激情。
苌弘璧压低了声音,命令般地道:“喝了它!”
詹日飞迷迷糊糊中,竟能隐隐觉得什么不对,呓语般地道:“你,你不能──”
可是谁也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苌弘璧更是着急,自己觉得每流一滴血,就流走了一份力气。眼见詹日飞的嘴颤动中,自己的血,有一小半已经溢出他那全无血色的嘴唇,哪里还能等得及!他抬起没受伤的手,捏住了詹日飞的下颚,迫得他张开了嘴,任凭自己瘦弱的身子里的血,源源不绝地流到他的口中。
詹日飞终于缓缓睁开眼睛,觉得口中一股血腥味,嗓子里发甜,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颤,一抬头,就看见苌弘璧满是雀斑的脸,和那双冰冷的却又急切的眼睛。
这双眼睛,一时间似是十分熟悉,好象在哪里见过。
苌弘璧的手臂上,血还在流。
一时间,他全明白了。
──这瘦弱的少年,竟然割破自己的手臂,以自己的鲜血,来喂到他的口中。
他本是对任何企图割开他的手臂吸饮鲜血的人,都是有着极端的防备。但是现在,他居然自己割破手臂,来救他。
──他究竟为什么?
詹日飞道:“你──,你──”
顿时呛咳起来,他虽然是咳着 ,却已经能挣扎着坐了起来,要想轻点苌弘璧手臂的穴道,为他止血。
苌弘璧却挣脱他的手掌,低声道:“救他!”
詹日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的竟是霍小弟左支右撑的危险境况。
苌弘璧又道:“救他!”
詹日飞依然没有说话,好象在沉思。
苌洪璧的眼神中,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之外,已经充满了绝望:“你为什么还不救他?”
詹日飞的眼睛里,却有了一丝复杂的神情。他轻声道:“我运一运气就好。”又指了指香案上年代已久的供香,低声道:“烦劳你帮我取过那束供香过来。”
霍小弟几乎已经要放弃了。
他周围的对手,还是不紧不慢,保持着原先的节奏。
而他手中的“阴阳犴”,已经变得说不出的沉重,他的身法,已经呆滞下来。
正在这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传声入密的细细的声音:“我数到三,你就运用你的‘惊鸿一瞥’向上飞冲。”
这声音,竟是詹日飞的声音!
霍小弟不由得精神一振,随着詹日飞的号令,不假思索地一飞冲天。
──难道他已经忘了,高树上的焦朝贵,和他那只诡秘的黑鹰?
随着这腾身而起,他觉得耳边似是掠过一阵劲风。
与此同时,周围的十一支火把,竟突然熄灭了,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而打破黑暗的,竟然是那黑色巨鹰的一声惨叫。这黑色的羽翼,没有扑击下来,却如没头的苍蝇,歪歪斜斜地飞冲上天!
任何人由明到暗,都会眼前一黑。十一飞云骑士,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的影响,手下不禁一慢。等到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太晚。
──霍小弟的身影,已经在剑阵外。
──又有一道更加绚烂的剑光,自月色下矫然飞起!
变故骤起,连焦朝贵迫不及防。他抬头寻找心爱 飞鹰,却见那在夜空中盘旋的黑鹰,好似疯了一般。细看下,才知道那兽凸出的眼睛中,竟然插着一支供香。再回头,月色下,十一支熄灭的火把上,也整整齐齐地插着同样的供香。
月色下,已经见不到飞云骑的剑光:只因他们的剑光再亮,也亮不过一道寒冷的剑光。
一个黑衣人手中的剑光。
──这剑光,竟然是如此的灿烂。
剑光到处,飞云骑士纷纷倒地。
焦朝贵一声怒吼,双掌同发“流云掌”,由高树上直扑而下,向那黑衣人连环出击。
只是还未攻到他的面前,剑光一闪,瞬间已照亮了他的苍白的脸。
焦朝贵的脑子轰的一声,一时间就好象是见到了鬼:“你──!是你──!”
詹日飞缓缓地道:“不错,是我。”
焦朝贵畏惧地退回一步,又跨上前一步,咬着牙道:“原来是你!”
二话不说,“流云掌”更是扑天盖地地击出。
詹日飞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坚若磐石的眼神,映着手中“湛卢”的寒光,稳稳地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焦朝贵突然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
然后他才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低头一看,竟然没有看到血,却已看见了一截黑色的穿胸而过的剑尖。
──他的脸立刻变得扭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色的剑尖上,仿佛附着个黑色的魔鬼,让他的心,好象被掏空了一般。就连死亡,也一时慢了一步。
他还能看见身后的霍小弟转了过来,抓住他的领口,大声道:“你这剑阵是从哪里来的?”
焦朝贵看着他,眼睛里已流露出一种奇怪而残酷的笑意,道:“无论你想知道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就连你们霍家的‘玲珑眼’,也看不到我的这秘密!”
他一定要说完这句话,才肯倒下去。
(四)
山路在马蹄下延伸。
纵马疾驰的时候,雨后的道路,会在骏马的铁蹄下,飞溅起阵阵的泥浆。霍小弟身上的泥点,已经数也数不清了。
兴云庄飞云骑的黑骏马,果然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在崎岖的山道上,居然也奔驰得十分平稳。
可是霍小弟的心,却根本无法平稳下来。 千丝万缕的疑问,缠得他的头都大了。
──兴云庄飞云骑那鬼魅的剑阵,焦朝贵临死前那恶毒的微笑和充满了玄机的话,就连身边的苌弘璧,和詹日飞的心思,都让他琢磨不透。
──在那破旧的寺庙外,“阴阳犴”从焦朝贵的身上拔出来的时候,他曾经问过詹日飞:“这焦朝贵居然认识你?”而詹日飞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不错”,就闭上了嘴,似是已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
天光已变得灰白。奔驰了小半夜,到现在,疲惫,饥饿,和右臂上的伤痛,已经象毒蛇一样,死死地缠住了他。
可是詹日飞居然不同意哪怕是一次的短暂停留。
霍小弟还记得他那似笑非笑的脸:“霍兄大可带着苌弘璧独行,若是坚持与詹某同行,这一路上的行程,就要听从詹某的安排。”
而老天仿佛是配合詹日飞的话似的,这一路上,连一户像样的人家都没有看到。
奔驰到了现在,就连霍小弟也迷了路。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已经离开襄阳越来越远,离东京越来越近。
道路弯转之处,路的一侧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茶坊。破旧的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葱油炒饭的香气。霍小弟闻起来,就仿佛比玲珑山庄里的山珍海味还要诱人。他突然想起来,现在正是早饭的时候。
霍小弟一声欢呼,纵马直奔过去。詹日飞阻挡不及,他的马已经在院子里,接着他的人就飞身进了茶坊。
茶坊里,除了一个小夥计,就只有一个躬着身子的老头子,在这里守着,好象没料到这么早就来了客人。
霍小弟一坐下,就象是饿死鬼投胎一样,点了一大堆饭菜,和一大壶茶,听得那夥计的眼睛,越睁越大。这不仅是因为霍小弟要的很多菜名,他听都没有听说过,而且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黄衫少年,是如何能把这许多东西,都塞到他的肚子里?
然后他就看见,又有两人走进来,在这少年的身边坐下。其中一人,还是个孩子。
一见詹日飞走进来,霍小弟就先发制人,顾不得斯文,赶紧把一个馒头塞到了嘴里,一面含糊不清地道:“这可不能怪我。我的脑子想的事情越多,就越容易饿。何况这几天发生的事,也真的实在太多。”
詹日飞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佯怒着咬牙道:“我只怕饿不死你!”
这么说着,他的眼中,居然浮上了一种笑意。
霍小弟一呆。他这才发现,在这初升的阳光下,他的脸是那样的清秀俊朗,他的笑容,是那样的温暖。
一呆之下,一口馒头顿时噎住了他,他一时咳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詹日飞看着他的咎由自取,微笑道:“原来虽然饿不死你,却是可以噎死你。下次见到了赵知儿,我一定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他。”
现在就连苌弘璧也大笑。
霍小弟的脸不知怎么红了。他摇了摇头,做了个鬼脸,发誓现在什么都不想想,只想专心地对付他面前的吃的。只不过这几天,老天好象专门要和他作对──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阵奇异的鼓声。
“咚──咚──”
一击一椎一断肠。缓慢而沉闷的鼓声,听起来飘忽不定。一开始的时候好象是在树林边,忽然又仿佛到来山路西边。接着四周仿佛都响起了这鼓声。
霍小弟望着桌子上的饭菜,叹了口气。
“来了。又是一路找麻烦的人。”
虽然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的心,却已经砰砰地跳了起来。
──昨天在詹日飞对寒水宫一战之后,他就曾经听多这奇异的鼓声。他原以为他已摆脱这奇异的鼓声的纠缠。
偷看了詹日飞一眼,却见这黑衣的青年,依旧镇静如常,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
一阵奇怪的香气突然袭来。
“啪”的一声,苌弘璧手中的茶碗,跌到了地上,摔得粉碎。接着,霍小弟突然觉得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头一看,却是苌弘璧吓得抖抖缩缩,躲到了他的身后。上下牙已经不停地打架。
他从没看到过苌弘璧会怕成这个样子──这孩子脸上的恐惧,就好象是掉进了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来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霍小弟当然猜不出。
突然,“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初升的阳光,顿时就散遍了这茶坊的每一出角落。
两个白衣少女,手中提着很大的花篮,一路散抛着一种很特别的花,一路走了进院子来。那阵奇怪的幽香,原来就是从她们手中的花篮里传出来的。
霍小弟似也被这香气所醉,细看之下这奇异的花瓣,仿佛竟是寒冰做成的。
一辆宽大的马车,已经悄没声地停在了院子外。四个长裙及地,风姿绰约的女郎,手持晶莹透明的玉剑,袅袅而来。
茶坊的夥计和老板,已经看得呆住了。
霍小弟的心中更是好奇。
来的绝对不是邵继祖,那么,来的又是谁?
只不过他不用猜很久。
他很快就看见两个人,不知不觉地就出现在院子里。
──这两个人,居然也是熟人!霍小弟突然觉得自己最近交了熟人运。来的熟人,一个比一个棘手。他只希望这次是个例外,但是就很快发现自己在做白日梦。
来的是两个青衣人。
一个高大的男子,看着十分的和蔼,却有一双死人一般的眼睛。这使得他看上去,好象戴着一张面具。
另一个,竟然是女子。她好象总是垂着头,但是她的柔美娇艳,却能够吸引任何人的目光。
偏偏霍小弟看到是她,已经觉得说不出的讨厌。在这世界上,让霍小弟讨厌到这种地步的,还没有几个。
──院子里的阳光下,她那青衣的领口,绣着一弯小小的月亮。
──来的自然是寒水宫的掌日使和掌月使。
青衣女子掌月那流动的眼波,远远地看着詹日飞,娇柔的声音,让人直直地酥到骨头里:“詹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詹日飞的声音,依然是说不出的镇定:“掌月使到此,有何见教?”
霍小弟觉得苌弘璧那紧握着自己的手,突然变得冰冷。他才发现,原来这瘦小男孩那双惊恐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这一男一女,而是一直在死死地盯着那辆马车。
──那辆马车中,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只听掌月使道:“公子如此聪明之人,怎么也明知故问。本使的到来,自然是为了公子身边之人。”
她的媚眼流转,又娇笑道:“除此之外,姥姥也想见一见能接得下‘长相思’和‘千钧斩龙绞’的人。”
她的话音刚落,四个铁塔一般,精赤着上身,虬髯碧眼的昆仑奴,就抬着一架硕大的胡床,自马车中大步而出。
胡床之上,斜倚着一个鹤发鸡颜的老妇,身上穿着一件华丽的长袍,手里还架着根紫色的龙头拐杖。那老妇的面目,尽管有着说不出的丑陋,居然是充满了慈祥与和蔼。
霍小弟却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老妇的眼睛里,是一片空白。深深的空白。
这面目慈祥的老妇,竟然是一个瞎子!
他的目光一转,才发现那环绕在四周的散花少女,和手持玉剑的女郎,连同掌月和掌日使,都拜伏下去。
霍小弟又轻叹了一口气。
──任谁也不相信,这慈祥的盲眼老妇,就是威震天下的寒水宫宫主,寒水姥姥。
只不过这世界上,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已实在太多。
这华贵可亲的老妇坐在胡床上,那双已经盲了的眼睛,还“看”着茶坊的方向。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道:“姥姥多年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这一代的英才侠俊,都不认得了。”
却不知她这声慨叹,是对谁而发。
詹日飞握剑的手上,青筋已微微凸起。
寒水姥姥又转换了话题:“苌弘璧,你让姥姥找得好苦,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还不快到姥姥身边来。”
“苌弘璧”三字一出,那瘦弱男孩的脸,已经变得死人一样。接着,没有任何警示,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一道绚丽的刀光飞起,刹那间刺得霍小弟睁不开眼睛!几乎是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身边的詹日飞也已突然出剑。
──他为什么出剑?
很快的,霍小弟就闻到一股血腥气。
一方白色的丝帕,轻轻地抹过圆刀的刀刃,然后就被丢到了地上。
掌日使的身子,仿佛根本就站在原地不动。任谁也看不出,刚才那霹雳闪电般的一刀,出自他手中这柄古怪的圆刀。
唯一不同,却是在他的胸口上。
──他的胸口上已经有了一片血迹。
──“你还是伤了我!”
詹日飞的声音里,却是第一次有了愤怒:“我只后悔还是慢了一步。”
霍小弟这才看见,厨下的夥计和那躬着腰的老头子,在这一瞬间已经身首异处。他也忍不住厉声喝道:“这两个人既没有武功,又没有得罪你,你身为寒水宫四使之首,怎么能滥杀无辜?!”
掌日使的头,昂得很高,似是不屑回答他的话。
他身边的掌月使,却娇笑着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的同伴?”
霍小弟望向詹日飞,却看见他的眼睛中已有了一丝悲伤。只听他缓缓地道:“因为刚才姥姥的一句话,已经点破苌弘璧的真正身份,你们就要杀人灭口。”
──“我原就早该想到的,这寒水宫费尽心机要掩藏的秘密,怎么能给外人知道。”
──“只是我毕竟晚了一步!”
掌日使和善的脸上,突然显露出一种不相称的狰狞:“无论是谁,知道苌弘璧的秘密,都得死!”
他又转眼盯着呆坐在茶坊里的苌弘璧,慢慢地道:“你还不自己走出来?”
霍小弟大声道:“我们也是知道苌弘璧的秘密之人,是不是我们也得死?”
掌日使居然并不否认。
霍小弟冷笑:“要取苌弘璧,你们就要先杀了我!”
听到他这句话,那本已吓得魂不附体的苌弘璧,突然身子一震,眼睛一亮。这天赋异廪的孩子,第一次挺起了胸膛。
话音未落,霍小弟的身子已到胡床前。──他的身法,竟然比他的话音还快!
阳光下,他那“阴阳犴”黑色的光华闪烁,就象是黑色的闪电。
铁塔般的昆仑奴,却依然目不斜视,仿佛眨都没眨一眼。那胡床上盲眼婆婆脸上的笑容,仍然是那么可亲。
就连詹日飞,也没有看见,那胡床上的老盲妇,是怎么出手的。他只看见那道闪烁的黑色电光下,突然飞起一个人影。
连一声声响都没有听见,霍小弟的身子,已变得象是断了线的风筝,给震得跌回了茶坊,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鲜血狂喷。
清新的晨风,吹的那婆婆华衣上金丝掐线的光芒,在阳光下闪烁荡漾。那华衣的老妇人,仍然是好整以暇地倚在胡床上,仿佛从来没有动过一动。
詹日飞抢到了霍小弟身边,右手握住他的左手,强行运力,内息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体内。苌弘璧扑了过去,也握住了霍小弟的手,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话来。
不知为什么,霍小弟却甩开了他们的手。呛咳着,他挣扎着坐起来。
──即使他的左腿已伤,他还是要坐起来。
──也许,他身体里流动的那世家子弟的血液,让他有着别人不能比的骄傲。
那老妇的声音,听上去比她的话,要平和多了:“你若不是霍家的传人,此刻就是一具死尸。”
这骨子里一股傲气的黄衫少年,居然没有反驳。也许只有他知道,寒水姥姥这话中的真正涵意:人死了,自然也就没有姓名了。也许只有他知道,寒水姥姥的武功,是多么的骇人听闻。
──这婆婆出招之快,竟然到了鬼神没测的地步。若不是自己身怀“惊鸿一瞥”的轻功,和“小楼一夜听花语”的内功,内外交合,应变之快,已非寻常人所能想象,此时伤的,就不是左腿了。
到了现在,任是谁也无法相信,这胡床上和蔼的老太婆,竟是个瞎子;任是谁,也不敢再当她是个瞎子!
寒水姥姥接着道:“只是你即便是玲珑山庄霍家的传人,也不该持有那‘阴阳犴’。这‘阴阳犴’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霍小弟挣扎着,撇一撇嘴,道:“既然是霍家的传人,为什么‘阴阳犴’就不能在我手里?”
寒水姥姥道:“‘阴阳犴’是霍家的传世之宝,若是没有了它,就不能开启霍家长女的玲珑眼。所以这柄兵器,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玲珑山庄的!”
霍小弟冷笑:“我们玲珑山庄的事,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寒水姥姥笑眯眯地道:“只是姥姥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霍小弟道:“什么事?”
寒水姥姥轻描淡写地道:“你们霍家的玲珑眼,是不是早就曾看到,今天的你,会死在我的手下?”
(五)
霍小弟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枝拐杖!也没看见那胡床上的婆婆怎么动手,那柄龙头拐杖就倏地到了霍小弟的面前,径直点到他的心口。
这胡床还明明就在院外,那寒水姥姥又明明没有下床,这支拐杖再长,也长不过这从院子外到屋里十数丈的距离。难道是寒水姥姥的出招,竟要比人眼所见还要快?
只是这支拐杖,到了霍小弟的心口,竟然没有刺进去!
“叮”的一声,那拐杖竟然碰到一件物事,电光火石般,一柄长剑已经挡拦在霍小弟的心口。
──詹日飞的长剑。
这来势凶猛的杖影一遇长剑,倏然一纵即逝。而詹日飞的长剑遇到木杖的杖影,竟然荡了出去。
霍小弟这才觉察到满身的冷汗。若不是詹日飞这恰到好处的一拦,这一杖就要透胸而过。
寒水姥姥那干枯的眼白之中,突然涌上一种难以说明的神情。
“咦”了一声,问道:“掌月,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人?”
掌月使躬身道:“姥姥明鉴,正是此人。”
寒水姥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比姥姥的拐杖还快?”
掌月使道:“只怕他虽不能快过姥姥的拐杖,却因为能预料到姥姥出手的方位,所以侥幸架得住姥姥的这一式‘鬼魂招’。”
寒水姥姥喃喃地道:“料敌机先,嘿嘿,料敌机先,果然是不同寻常。”
然后她就不再说话。她的手,慢慢地一招。
苌弘璧的面前突然也出现了一道杖影。等苌弘璧觉察到有物及身,身子已不由自主向外飞去。
朦胧中,仿佛又是一道剑光飞起。这剑光,竟然是冰色的。然后杖影一缩,他顿时跌倒在地上。
他跌倒之前,只来得及见到一片耀眼夺目的银光迎面而来,胸口顿时感到一种空前未有,无可比拟的压力和撞击,就仿佛是四面的群山,一齐向他压了下来。而他的眼前,已遮住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冰色的剑光,好象要抗衡这无穷无尽的力量。
耳中突然传来霍小弟惊声的尖叫:“不──!”
苌弘璧只觉得喉中一甜,眼前金星直冒。这自空中的一跌,只摔得他头昏眼花,半天才缓过神来。他刚要爬起,脚下一软,竟然跌倒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的心,莫明其妙地一沉。沉重的预感一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翻过那人的脸,苌弘璧的手已经在抖──这个人果然是詹日飞!
他凌乱的发丝紧贴在灰白的脸上,冷汗已经涔涔而下,他的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似是在抵抗什么。
苌弘璧急忙抓住他的手臂,要用力扶起他。霍小弟也爬了过来,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寒水姥姥的话,冷冷地,却是一字一句,那么清晰。
“没想到你重伤在身,居然还能接我这一掌。能接下我这一掌的,三十年来你是第一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身手,已经算是不易。怪不得就连掌月掌日,都会败在你的手下。凭你的身手和才智,绝对不是江湖上的无名之辈。只是可惜,可惜!”
詹日飞咬着牙,已说不出话来。喉咙里一股血腥气,直冲上头顶。
苌弘璧这时突然觉得,詹日飞的身子在他的怀里似是微微地抖。接着,一口血已经喷了出来,溅得他的胸前一片殷红。
那片殷红中──
苌弘璧眼前突然一阵晕炫,脑子里一片的模糊。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所以用力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的身子就突然僵硬。全身上下,好象是一瞬间被冰冻成了石头。
唯一还有一点活的气息, 是他的眼睛,现在却睁得大大的,里面是说不出的难以置信。
──那片殷红中,分明有一层淡淡的黑色!
他突然象是想到了什么,一抬手就掀开他的黑色外氅。
可是就连他自己仿佛也已经知道,他的这个动作,是多么地多余。
──詹日飞背心上,那三道碧色的“一见如故”留下的斑痕,比起昨天见到的,颜色更深更刺眼,如同嵌到他的肌肤中,此时就好象三只嘲笑的眼,冰冷地看着他。
苌弘璧一交坐倒,已经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脸上的惊骇,看起来竟有些恐怖。
“你身上的‘一见如故’──没──有──解?”
慢慢地,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他突然象疯子一样爆发:“我不相信!”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起,已变得说不出的沙哑嘶裂。
“难道就连我的血,都解不了你身上的‘一见如故’?我绝不相信!”
詹日飞微微睁开眼睛,就看到苌弘璧那扭曲的脸。那一刻,他已明白,这孩子已得知了真相。
终于能说出话来,他勉强提着气,道:“你曾经割脉舍血,相救于我,这解得解不得毒,又有什么相干。”
他已经不敢看霍小弟的脸色──霍小弟的脸色难道会好到哪里去!他一直没有说话,是不是因为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苌弘璧的眼睛,却一瞬间变得好象是死人。刹那间,这天生异廪的少年的心,也似变得透明如水晶。
──“不是我的血解不了这‘一见如故’,而是我的血里,药性已失,是不是?”
他看着詹日飞,嘶声道:“你自己早就知道,是不是?!”
詹日飞终于叹了口气。他身边的霍小弟已经代替他说了出来。
“因为你已经很久没有饮那‘碧焰三生水’了。”
“你本是哑不能言,但是却渐渐地能够讲话。”
“你身上的药香,也一天比一天淡泊。”
苌弘璧好象没听见霍小弟的话,依旧盯着詹日飞,嘶哑着声音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说?你是怕我伤心失望,是不是?我恨你!我恨你!”
或许这孩子幼小的心中一个隐隐的期望,就是他还是个有用的人。只不过现在,这残酷的上天,就连这点他心中唯一的期望,都毫不留情地剥夺。
霍小弟却盯着詹日飞道:“你明明知道不是那妖婆子的对手,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挡她那一掌?你为什么总是替别人着想,你什么时候会替自己想想?”
詹日飞勉强笑了一笑,道:“因为你的人情,好象是欠不得的。”
他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说笑。只是他才说完这句话,眼前一黑,已经晕了过去。
苌弘璧已经不再说话,他的眼睛看着他,又好象根本没有看见他。这瘦弱孤独的男孩,仿佛一时之间,变成了一个大人。
院子外的寒水姥姥,已没有了耐心。只是她的口吻,仍然很和气:“掌月,杀了这两个人,带了苌弘璧走。”
她的语气,仍然十分的平静,她的丑陋的面容,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只不过她的话,就是寒水宫主的命令。
掌月使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一声“是”。
寒水姥姥那布满眼白的“眼”,仿佛“看”透了她的一切:“你心软了?”
掌月看了倒在地上的二人一眼,道:“姥姥在上,掌月是想──”
寒水姥姥道:“你看上了那小子,那小子想来生得很俊,是不是?”
她的语气仍然很和蔼,可是掌月却吓得立刻跪倒在地上:“掌月不敢。”
寒水姥姥道:“知道不敢,就很好。”
──她的声音怎么也听不出任何森严的味道,为什么掌月使已经吓得连话都不敢再说一句?
寒水姥姥和蔼的笑,却显得十分满意:“那么你还在等什么?”
(六)
掌月使还是没能动。因为茶坊里突然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住手!”
是苌弘璧的声音。很坚决的声音。
苌弘璧就站在茶坊的门口。他的手里,握住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刀。短刀的刀尖,紧紧地贴着胁下。
寒水姥姥的脸色,居然变了。
──她看不见,又怎么知道苌弘璧的出手?
苌弘璧慢慢地道:“姥姥,我求你放过他们两个。你放过他们,我就跟你回去。”
他的声音,在寒水姥姥的逼“视”下,一开始竟禁不住有些发抖。
寒水姥姥平和的语气,此时听来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若是不放呢?”
苌弘璧道:“我只要手指一动,这短刀所指向的死门,只要刺出一丝丝血,就再也补救不回来了。姥姥若是定要制他们于死地,那我就与他们同死。姥姥也就得不到苌弘璧。”
寒水姥姥道:“你在威胁姥姥?”
苌弘璧道:“我毕竟是您抚养长大,又怎敢威胁姥姥!我只是求姥姥手下留情。”
寒水姥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你自己的死门的?”
苌弘璧道:“姥姥难道忘了,三个月前,那苏大师的话?苏大师曾算我今年十五岁生日之时,一定会死。而死后能不能再生,就要看姥姥的了。”
他的满不在乎里有了一丝苦笑:“苏大师这次可算错了。他算我十五岁即死,可是却不知现在离我十五岁的生日,还相差几个月。”
寒水姥姥道:“苏易州虽然算准了你的死穴,但算错的却只怕不止这一样。至少他没有算出,被人收买而来欺骗寒水宫,会得到什么下场。”
苌弘璧却一点也不吃惊:“姥姥自然已寻到了苏大师,姥姥也多半饶过他不死了?”
寒水姥姥道:“他想死,也太容易了。他虽然现在苦苦地哀求,巴不得姥姥立刻就赐他死去,但是人若是死了,又怎知自己做错的时候,会付出什么代价!”
她这么四平八稳地说出这几句话来,霍小弟却突然打了个冷颤。
只听寒水姥姥又道:“难道你就是听了苏易州的话,才私自离宫?”
苌弘璧道:“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忍辱偷生,都还是活不长久的时候,为什么不临死前,看一看他一生都很少见的外面的世界呢?只不过现在我才知道,苏大师当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我自己离开寒水宫。”
他看着寒水姥姥,一字一字地道:“他的计策虽然骗了我,至少我却已经知道,收买苏易州的,就是兴云庄。”
寒水姥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苌弘璧道:“只因我到了山下不久,就发现兴云庄的葛云飞已经在那里等着我。若不是预先知道我离开寒水宫,他又怎会在那里等我。而知道我离开寒水宫的,那时只有苏大师一人。”
“这么说,那迷心咒,也是姓苏的传给你的?”
苌弘璧慢悠悠地道:“姥姥闭关,日月风云四使护关,其余众人,人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孩子,偷袭之际,的确很顺利。”
寒水姥姥冷笑:“那么你一心想看的这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好看?”
苌弘璧却摇摇头:“这个世界里的恶人,比寒水宫的人心,要凶险恶毒得多。”
他抬头看了一眼倚倒在地的詹日飞和霍小弟,又道:“只不过这世界上的好人,也比寒水宫多了很多。姥姥既然赦了日月二使,为什么就不放过他们?”
掌月使娇笑着走上前来,吃吃地笑着道:“小兄弟,你怎么好端端地开起玩笑来?快听话,放下这刀子。”
苌弘璧看着她,慢条斯理地道:“你只要再走上一步,我就从这里刺进去。你的功夫再好,也快不过我的手指。我的手指只要一推,这世界上,就马上没有苌弘璧这个人了。到那个时候,姥姥怪罪下来,我可没法替你说情了。”
他的话,仿佛清晰冷静得出奇。掌月使的身子,就立刻象是钉在了地上。
寒水姥姥道:“多少年来,没有人能要挟寒水宫。就连寒水宫自己的人,也不能!”
苌弘璧笑了一笑,道:“苌弘璧现在若是死了,姥姥就要耗尽全身的功力来救。日月二使重伤初愈,更不能离开姥姥的身边,自然也无法分身去追击敌人。姥姥若是放过他二人,苌弘璧自己就至少现在还不用死,姥姥也就不用耗尽自身的功力,岂不是一举两得?”
寒水姥姥阴沉沉地道:“你死了之后,姥姥还可以再寻苌弘璧!”
苌弘璧道:“那是自然。寒水宫的苌弘璧,本就是一个名字而已,不过是一代接一代象我一样的孩子的称号罢了。凭着姥姥的本领,寒水宫百年的威名,哪里还寻不到另一个苌弘璧?只是苌弘璧知道,姥姥每隔四个月,就一定要吸饮苌弘璧的臂血,现在算来,距上次的血饮,应该有三个多月了吧?姥姥闭关多日,多半已经修得罗天大法,那就用不着每隔四个月饮血保命。若是如此,姥姥长命百岁,就是寻上个十年八载,也不算什么。只不过唐门的人,一旦得知苌弘璧已毁,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姥姥这样的耐心,等上个十年八年。那唐门和兴云庄的纠缠,姥姥见多识广,自然比我这个小孩子,要清楚得多。”
他看了那盲眼的婆婆一眼,慢条斯理地又道:“只是纵然姥姥不说,苌弘璧自己心里明白,若是苌弘璧那么好寻,姥姥也就不用先是派寒水宫的日月二使,后来又亲自出马,不惜降尊纡贵地来到中原。”
寒水姥姥道:“你就不怕姥姥暂时放过了他们,另遣日月使前去追杀?”
苌弘璧道:“姥姥是寒水宫百年第一人,是何等的身份!苌弘璧自幼就视为神明,寒水宫上上下下百余人,个个都是追随姥姥这样的英明之主,姥姥又怎会言而无信?更何况,眼前放着日月二使在此,均曾见过姥姥的诺言。”
日月二使,不知为什么,已开始发抖。
霍小弟这才发现,这孩子心思之缜密,料划之周全,居然让人不寒而栗。原来这一路上,自己还是被他瞒过了!
寒水姥姥那空洞的眼睛里,居然有了一丝奇怪的神色:“我一直都小看了你!”
苌弘璧道:“姥姥过奖了。苌弘璧流落中原,中原人的诡诈心机,也就耳濡目染了一些。”
寒水姥姥道:“你可知你身上的药性已失,若要恢复成苌弘璧,就要忍受那‘脱胎换骨’大法。你为了这两个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后悔?”
苌弘璧的眼睛里,一丝恐惧一闪即逝。他淡淡地道:“苌弘璧本来就是将死之人,难道还怕什么脱胎换骨大法?若是能死得其所,终不枉了苌弘璧这三字的真正意义。”
他看了寒水姥姥一眼,又微笑着道:“救不救苌弘璧,自然全在姥姥一人。只是这里既没有寒水宫的寒潭,也没有寒水宫的罗汉床,姥姥要施行那脱胎换骨大法,就要耗尽一生的功力,不过十天半月,不能恢复武功,也不知姥姥愿不愿意,甘不甘心。”
良久的沉默后,寒水姥姥终于道:“好,姥姥答应你了!”
苌弘璧的脸上,却并没有半分的变化。
“姥姥真的想通了?姥姥要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寒水姥姥冷冷地道:“你也不用激我。寒水宫宫主的话,向来是一言九鼎。更何况,这是别人的事,又不是我寒水宫的事,姥姥为什么要管?”
轻轻挥一挥手,她手下的四个昆仑奴,已经抬着她的胡床,回到了马车上。
那日月二使,也已到了马车前。
苌弘璧转过头去,不敢看霍小弟的脸。只因不用看他也想象得出,霍小弟此时的脸色,该有多么的难看。
迟疑着,这瘦小的男孩道:“霍,霍小弟,我去了!”
霍小弟喃喃道:“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口中这么语无伦次地说着,可是他的心里,难道就真的不知道?
苌弘璧淡淡地道:“既然我的血,救不了人,总是有别的法子,可以救人。就象这天下,真正害人的,并不是毒药一样。”
霍小弟道:“可是你──”
苌弘璧的眼睛看着地下,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回寒水宫的好,这外面的世界,毕竟太复杂,我有很多不明白。”
霍小弟沉默。
这一刻的沉默,忽然好象有一生一世那么漫长。
终于,苌弘璧一咬牙,转身走向院子外停留着的那辆马车。他走得很慢,但是很坚决。
霍小弟忍不住突然叫道:“苌弘璧,你别走──!”
苌弘璧的脚步停了下来。犹豫着,他已经回过头,对着他道:“那日在旧庙里时,你曾经问过我,到底是不是苌弘璧。我也曾告诉过你,我不是。”
霍小弟的心,仿佛碎了,只因这男孩的眼睛中突然有了一种令人心碎的骄傲。
苌弘璧的目光,却已望向了远方:“你当时,并不相信。可是你不知道,我没有骗你。──我永远不会骗你的。”
他指了指寒水宫的人,道:“在这些人眼中,我不过是他们救命疗伤的工具,不过是苌弘璧而已,可是我真正的名字,不是苌弘璧!”
他望着霍小弟,一脸认真地道:“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叫艾虎。”
他看着他,笑容中已经有了一份凄凉,又道:“你以后可要记着,我的名字是艾虎。我只不过是个一心想做一个普普通通,跟别的孩子没有两样的人。”
霍小弟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眼中已笼罩上了一层雾气。
苌弘璧黯然的眼睛,突又在闪亮。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充满了豪气:“霍小弟,我走了!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他的头,第一次高高地挺了起来,他的小小的身躯,显得是那么的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