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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枉凝眉

所属书籍: 雨霖铃

(一)

“快闪开!”
一声稚嫩却清亮的声音响起,声音里面充满了焦急。
霍玲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一股难以形容的寒冷,顿时就象这被风吹透了的河水,让她没来由地感到刺骨的寒。
压力,正从那担架上的人身上传来,这压力,瞬间就笼罩了她的全身,令她不知为什么就喘不过气来。
茫茫的雨雾中,古旧的青石河畔,突然飞起一道淡淡的红色掌影。
那掌影轻柔,在常人的眼中看来,就仿佛是云端中的佛,正在拈花微笑。只不过这天上地下微笑的眼,倏然就化作罗刹的狰狞,铺天盖地般,到处都是这罗刹眼里的邪恶和凶残。

发出这一掌的人,已经忍不住微笑。这已是避无可避的一掌,这已是从不落空的一掌。

可是霍玲珑居然能够避开!
她的身子随着那声清亮的声音,在淡红的掌影中,已经柔了起来,朦胧了起来。
那漫天的罗刹的眼,究竟没能盯到她的身上:她那“惊鸿一瞥”下的身影,已在十数丈外。
袭击的人已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又怎么可能!
一时间,霍玲珑的脸色,在稀疏朦胧的雨雾中,仿佛已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双雪白的兔子牙,还在隐隐闪亮。
但是她的声音,却透过雨雾,传了过来,那声音里面突然有一种沉重。
“上清寺的‘大慈悲掌’?”
“你使的竟然是大慈悲掌?”

担架上的“他”已经站了起来。听了她这话,身子居然微微一晃。瞬间,“他”的目光就闪亮得如同利剑,刺透了这无边无际的雨雾,直刺到她的心底。

这人虽然有着和他一样的脸,却不是他。
她看惯的他又怎么能有这样一双眼睛?
──这几天,霍玲珑已经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睛。
掌日使的眼如同死人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掌月使的眼却娇媚得好象要滴出水来。 苌弘璧的眼睛一度是戒备和疲惫,但是却充满了激情。 邵继祖的眼睛里,则永远是冰与火的矛盾。
唐天浩拥有的,是一双唐门与生俱来的高傲的眼睛。而面前这人的眼睛,虽然长在一张和展昭一模一样的脸上,却显得玩世不恭得过头,狡猾灵动得过头,不过这“精”到家的外表下面,又仿佛有一丝萧索。

只是,谁也无法拥有展昭的那一双眼睛。
──那是黑如暗夜之星的眼睛,敛集着光华,却从不刺人。纵是深邃得能够看透人心底的秘密,却永远有着理解和宽容。
──这难道就是为什么担架上的“他”一直紧闭着双眼的缘故?

霍玲珑已经知道对面的这人是谁了。她的心一下就跳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声音也说不出的沙哑:“千变万化黑妖狐?你是智化?”

微雨中,一对燕子在河畔纷飞。黑色的羽翼,高高低低地不时剪开了雨雾中迷茫。
冰凉的风,吹得霍玲珑身上的黄衫,一荡一荡地映出河水鳞鳞的光。
对面的“他”已背过身躯,一声轻叹已响起:“若不是有人预先示警点破,你又怎么能躲过这一式‘佛法无边’?”
说出了这句话,就已经是在直承“他”的身份。
等“他”转过身来,“他”早已不是他!
霍玲珑的全身已经如这雨中的风一般冰凉,驿动的心已如这雨雾,被这对双飞的燕,剪断剪乱。
虽然是料到了“他”不是他,可是还是无法承受这打击。
──面前“他”的脸,当然早已不是展昭的脸。
面前的人有一张智慧而平静的脸。那是一张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却依然充满了男性魅力的脸。
这张脸,若是在大街上,被别人看到第一眼时,任谁也无法将它与普通人的脸区分开来。但是若是再看第二眼,又会觉得这张脸是多么地与众不同。

──这是智化的脸。
千变万化黑妖狐,本就在江湖上少现真迹。
──难道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霍玲珑已无法相信:“怎么会是你?你的武功怎么不一样了?那日我在小榔头山的小树林外,见到和花风子五兄弟在一起的人,难道不是你?”

智化却含笑不答。他的目光,早已转向了别人。
──那发出示警声音的人。

古旧的渡口边,小河畔,草丛中已经出现了一双少男少女。霍玲珑这才发现,他们竟然是昨天在驿站的小店里遇到的那一对姐弟。自己一直心神不定,竟然没有意识到远远的草丛中藏有他人。

在智化的目光下,那男孩竟然毫不畏惧。他双手叉腰,怒喝道:“你到底是谁,竟然敢冒充我家三少爷?”
霍玲珑又是一怔。
──原来这男孩口中不时提到的那个“三少爷”就是展昭。这对姐弟莫非真的是展昭府里的仆从?
智化已经格格地笑了起来。
“你小小的年纪,竟然能够看破我的易容术,如今的江湖之上,你是第一人。我到底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男孩道:“我家三少爷何等的英雄,除了一些睁眼的瞎子,你就是再厉害的易容术,又怎能模仿得了他的英雄气概,又怎能瞒得过我们?”
智化看着他,道:“你们又是谁?”
男孩道:“我就是东京城里有名的‘鬼见鬼愁’明柱儿。这是我姐姐明月儿。”
智化冷笑道:“原来是你!我也久仰你是京城里的一号人物,和南清宫小赵王爷家的赵知儿是一对猢狲。一个号称‘神见神怕’,一个号称是‘鬼见鬼愁’,端的是一对难缠难惹的鬼怪灵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人说小赵王爷和展昭的交情不浅,居然连手下的小厮,也脾味相投。这倒真是奇了。”

明柱儿道:“你要是想骗过我,只怕没那么容易!此地离襄阳府有几天的路程,若是我家三少爷落在你们手里,哪里能够一天之内就赶到这里。”他说到这,瞟了霍玲珑一眼,又道:“既然赶不到这里,谁知道你们担架上的,不是个西贝货又是什么。”

智化竟然叹息一声,道:“小小的年纪,就有如此的才智,想不到就连展昭的家里,也会是藏龙卧虎。”
明柱儿不理他,道:“你们到底把我家三少爷怎么样了?”
智化扫了一眼犹自怔怔不语的霍玲珑,又是在冷笑。
“他么,自然现在已经到了襄阳王府里。”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已经象锥子,一下就扎破了玲珑的心。
她的心碎,是因为那个欺骗了她的人。心既碎,为什么她还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原来,原来,他还是骗了我。小邵,他居然会骗了我!”她的话,到了后来,竟然是说不出的伤心。
智化的目光里却是讽刺和残酷。他慢悠悠地道:“女人们一向以为能够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偶尔被男人骗一骗,又有什么稀奇过分了?你既然那么对他,为什么他就不能骗你一次?”

霍玲珑喃喃道:“你,你竟然也知道了?”
智化冷冷地道:“我又不是瞎子,他对你的情谊,就连瞎子也看得出来。他现在这副模样,除了是你对他不起,还能是什么?”
霍玲珑咬牙道:“我知道他恨我,可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他会派你来杀我!”
智化居然没有否认。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不错。他纵然再是恨你,又怎么舍得杀你。他千方百计要得到你们霍家的玲珑眼,你若是死了,他可不知要再等到何时,才能轮到下一代的霍家长女的出世。即便是他等得起,恐怕襄阳王爷也等不起!”

霍玲珑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她的心乱,不是因为智化所说的玲珑眼,而是因为智化的话听上去很奇怪。
──他不是也在襄阳王府的锦师堂供职,襄阳王爷不也是他的主子,为什么他用这种口气谈论他的主人?
霍玲珑道:“我果真没有看错。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智化淡淡地笑道:“信不信我的话,自然由得你。实不相瞒,我虽在锦师堂,襄阳王爷却不是我的主子。”
明柱儿忍不住道:“那么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智化已不想回答。他的嘴突然就闭得紧紧的,从而使得他那充满男性魅力的唇,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刚毅。
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已在淡淡的雨雾中响起:“柱儿,你也不用猜了。他的主子是谁,其实并不重要。但是他的主子要毁掉的,却是这霍家能够窥视未来的玲珑眼。”

霍玲珑的身子一震!
智化的目光,一刹那间变得说不出来的复杂。
那淡紫衣衫的少女明月儿,就那么人淡如菊,清清雅雅地站在那里,可是她这两句话,却象刀,一下就割进了他的心。
那少女接着道:“只因他的这个主子,知道一旦襄阳王爷拥有了玲珑眼,就能够窥观将来的结局,这其中,自然不仅有他自己的大业,还有别人的秘密。他这主人,自然是不愿自己的秘密和把柄,落到了王爷的手中。”

智化的眼睛里那份玩世不恭终於消失了。他死死地盯着她,道:“你到底是谁?那展昭不过是个四品带刀护卫,他的府里,怎么会有象你这样的下人?”

那少女仍然是温若地微笑着,道:“智爷真是太夸奖了。小女子明月儿,和我这弟弟,都曾深受我家三少爷的大恩,能够得以侍候三少爷,已是我们莫大的福份。倒是聪慧如智爷者,也会卖身你的主子,被你家主人派到襄阳王府,想必是早就要处心积虑,寻机毁掉霍家的这份嫁妆。”

她这“处心积虑”四字一出口,霍玲珑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战。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思绪,就如同飞散的落花,迷离了她的眼,她的心。她好象是想到了什么,却一时怎么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接着,那“大慈悲掌”四个字,就突然跳到了她的心里。
──“你如此处心积虑地要毁的,恐怕不仅仅是玲珑山庄的霍家,只怕还有上清寺吧?否则你何必去偷学这大慈悲掌?”
这话从她的樱唇里淡淡地吐出,却让智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仇恨。这半道半佛的寺庙的名字,仿佛突然就夺走了他的呼吸。

(二)

智化冷笑:“大慈悲掌有什么了不起,又何必要我处心积虑地去偷学。我这套掌法,自然是上清寺住持亲授。”
他这话语中的直接了当和隐隐的仇恨,倒令霍玲珑一怔,道:“大慈悲掌从不外传,既然是上清寺住持亲授,不是偷学,分明是你隐姓埋名潜入上清寺,骗得了住持的信任才学来的,这不是处心积虑,又是什么?”

智化的眼睛中狡猾和潇洒,不知何时已经碎成了片,代替的,是无法形容的愤恨和残酷。──难道这才是他真正的眼睛?
他的声音冰冷:“我也不必潜入到上清寺里去做什么和尚。这是他欠我的。他欠了我这一生,区区一个大慈悲掌,就如何能够还清?”
说到这里,他已开始狞笑,“他纵是可以不传给别人,却碍不下脸来不传给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不是?”
这淡淡的一句,就已好象是晴天的霹雳,震得霍玲珑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就连那对姐弟,也吃惊地张大了嘴。

他终於说出来了。在这茫茫雨雾中,古旧徘徊的小渡口,不知怎的就对着三个他的敌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就仿佛是积郁在胸中的恨,都随着这一个秘密的戳穿而爆发。

他愤然大笑,凄厉的笑声已在蒙蒙的轻云细雨中回荡:“说出来又会有谁相信,这江湖上名声赫赫的黑妖狐,竟然是个私生子,是这满口仁义道德,自居侠义的上清寺住持的私生子!”

他的笑声已变得让人不寒而栗。
他踏上前一步,恶狠狠地又道:“对於我,这又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他上清寺要遮遮掩掩,不欲为外人知道,又关我何事!他身为住持大人,高高在上,既然可以欺骗无辜的女子,为什么不能为此付出代价?”

霍玲珑的心,突然被这仇恨冰得发抖。她喃喃地道:“难怪六年之前,上清寺的住持突然圆寂,成了武林中一道不解的迷。只怕是他发现了你的真正面目和所作所为的目的,被你所害。原来这才是为什么上清寺拼死遮掩大慈悲掌外传的秘密。”

说到这里,想到那日在五石岭的供庙里,自己几乎错疑了展昭,更是心痛如刀割,“只是我还因此而冤枉了他!”
智化冷哼了一声,道:“那是他自寻解脱。他毕竟是我生身之父,我怎么能就这样便宜地让他死了?他以为他这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化解了这份恩怨?果真如此,这世界可就太公平了罢。”

霍玲珑的心念闪电般一转,一句话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原来你就是以这个秘密来要胁上清寺。你想必是以不用大慈悲掌为条件,要胁上清寺不得干涉你的行为,否则大慈悲掌外传之事必定轰传江湖,上清寺从此名誉扫地,这武林中赫赫的一派,从此也将不在,是不是?”

她这一番话,居然令智化心神一寒,立刻就平静下来。当他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已没有了方才的激动:“让这几个自命侠义道,爱管闲事的秃驴缩手缩脚,自然会少给我惹很多的麻烦。那一晚在冲霄楼里,若不是展昭太过棘手,我也不会迫得对他使出大慈悲掌来!”

他看着霍玲珑,眼睛里又涌上一股漫不经心的狡猾:“怪不得邵继祖对你念念不忘,玲珑山庄的长女能够拥有玲珑眼,果然是有过人之处。”
这从容的一席话,却仿佛在一时间,让一切都静了下来,静得透明!
霍玲珑的心,突然如湖水般沉静。看着智化,她静静地道:“既然不仅要对付霍家的玲珑眼,还要搭上上清寺,智先生又怎么会就此住手?”
──那上清寺的大慈悲掌,那兴云庄飞云骑的奇妙剑阵,那苌弘璧临行时的眼神。
曾经是千头万绪的纷乱,剪不断,理还乱,曾经是层层叠叠的疑问喧嚣,欲说还休。
终於,在这微雨迷蒙中,都静了下来;一切的蛛丝马迹,都慢慢地开始拼合起来,拼成了一块透明的水晶,纹路密密,却仿佛清晰如心湖中的水。

微雨中,霍玲珑的声音静得出奇。
“既然敢动玲珑山庄和上清寺,为什么就不能动兴云庄和寒水宫?你的主人,原来就是兴云庄真正的靠山!”
──“兴云庄胆敢诱拐苌弘璧,是因为他们虽不知苌弘璧的秘密,但是却得知寒水姥姥已离不开对苌弘璧的依赖。夺走了苌弘璧,自然就能控制寒水宫!”

──“兴云庄拥有秘不外传的剑阵,专门用来对付我的‘阴阳犴’和‘惊鸿一瞥’的轻功,原来早就怀了要挑垮玲珑山庄的野心!”
──“难怪兴云庄的焦朝贵仅仅在一天之内,就能够纠集飞云骑,有备无患地追到了五石岭。原来我那日在小榔头山的树林里见到的,根本不是真正的你,而是一个扮成你的模样的冒牌货,而你,那时自然是在暗中指挥一切。我原说,那千变万化黑妖狐,怎么成了千变万化黑蜗牛。那时我就应该想到,精通易容术的你,所拥有的真正的轻功,又怎会是一个冒牌货所能比拟。”

说到这里,她的头已昂起:“你的主子,即使现在你不说,我也已经猜到了几分!”
智化道:“哦。”
霍玲珑道:“其实你的算计再是天衣无缝,也还是有很多的破绽。”
智化居然神色不变,道:“什么破绽?”
霍玲珑道:“就随便拣一件来说,那兴云庄飞云骑的剑阵就是破绽──能够创出那种剑阵的人,势必是曾经见过这‘阴阳犴’和‘惊鸿一瞥’的人!”

她的目光盯着他,道:“见过‘惊鸿一瞥’的人虽然很多,了解这轻功奥秘的人却很少。至於‘阴阳犴’,更是几十年都没有离开过玲珑山庄的祖堂。你自己也清楚,这世界上,能够同时知晓这两件秘密的,本就没有几个,要想猜出你的主人是谁,难道还会很难?”

(三)

蒙蒙的雨已止,但是雾却变得更浓重。
那一对有着黑色剪尾的燕子,已经飞得看不见。
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可是这心中人儿,究竟会不会再见?

智化终於叹了口气,道:“我还是低估了你。邵继祖已经警告过我,可我还是低估了你。到现在,我已真是舍不得杀你。”
霍玲珑的小嘴一撇,冷笑道:“你杀得了我?你追都追不上我。”
智化淡淡地道:“杀不了你,杀了这对姐弟,倒是易如反掌。”
霍玲珑的脸色一变。
既然知道是他的仆从,她又怎能忍心看着这年纪幼小的一对姐弟,伤在这人的手下?
她本是以无人比拟的轻功和手中的“阴阳犴”见长,若是不忍一走了之,又怎能轻而易举对付得下智化?
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看了那对姐弟一眼,那明月儿,明柱儿两人,居然就这么笑吟吟地袖手在一旁,好象并不害怕。
明月儿微微一笑,道:“只可惜智爷并不想杀我们。”
智化道:“哦?你们已经知道了太多的秘密,我为什么不想杀你们?”
明月儿道:“小女子不过是个三少爷的仆从,智爷的百转心机,我又如何能够猜得透?只不过这些秘密,都是智爷故意让我们听到的罢了。若是智爷想杀我们,早就已经动手,又何必拖到这个时候才杀,又何必费了这么多的口舌,让我们听到你们的秘密?”

──这年纪幼小的少女,竟然如此的蕙质兰心,虽不象她的弟弟一样爱说话,但是几次出口说话,却都是一针见血,让霍玲珑和智化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智化的目光,已经望向了雾中渐渐浮上来的夜幕,他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听你这几句话,我现在倒是真的想见一个人。”
那紫衣少女道:“不知智爷想见什么人?”
智化道:“就是那松江府丁家的三小姐。我倒是真的想看看,那个丁三小姐,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容貌,怎么样的剔透玲珑,冰雪聪明,竟然让展昭连你都舍得放弃。”

明月儿的脸已微红,轻声道:“智爷也太夸奖了。我们未来的少夫人,自然是人外人,在天外天,岂是我们这做下人的所能相比。”

智化看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的眼睛,就转向了霍玲珑。看着她的时候,他目光中的狡猾,已经不见丝毫的踪影,有的,只是萧索和怅然。
只听他道:“所以我也劝你,还是不要枉费心机,去追邵继祖了。那块被他骗去的黄绸绫,此刻早已不在他的身上。这一路上,他早就布下传书的快马,你的轻功再好,也已追不上。”

──他刚才还要杀霍玲珑,现在却又关心起她来。他究竟为什么说这些话?他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

霍玲珑却突然冷笑:“我又何必去追?”
智化一怔:“你难道不想夺回那块黄绸绫?”
霍玲珑又是冷笑:“我为什么还要那块黄绸绫?他就是取走了那黄绸绫,那黄绸绫上的秘密,也会泄露出去。”
她的笑终於有了一丝得意。她的唇微启,没有看着他,却一字一字地漫声道:“臣等肝脑涂地,倾力辅佐,共襄大业。臣湖广转运使谢启明,巴蜀节度使段秀,──”

随着一个一个的名字轻描淡写地自她薄薄的唇里吐露出来,智化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涔涔而下。
他已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声音似也变得嘶哑:“难道,难道你已经看过这盟单?”
霍玲珑道:“不错,这黄绸绫上的一切,我都已经默记于心,我为什么还要那块黄绸绫?!”
智化仍然难以置信,喃喃道:“这不可能!这盟单上千头万绪,你又怎么能仓促间就记得下来?”
霍玲珑撇撇嘴,得意地冷笑:“你这盟单有什么好看的,只一遍就够了。”

智化就这么看着她,突然长叹一声,道:“我有的时候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是真的聪明,还是个傻子。也许是你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得有些过了头!你别忘了,那展昭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还为什么一定要拼着性命,将那块黄绸绫从冲霄楼中取走?”

霍玲珑一怔,心中不知为什么涌上了一股莫明其妙的恐惧。
智化又道:“只因那黄绸绫本身就是襄阳王爷谋反的罪证!那上面写有王爷同谋的名单,还加盖了王爷私造的玉玺,这已经是他的命根子,是让他的同谋俯首贴耳的把柄。黄绸绫一日不在冲霄楼,王爷就一日不敢轻举妄动。你没有了这证物,即使是到了东京,一字不差地背给那宠你爱你的小赵王爷和皇帝听,又有谁能相信你?又有谁能够单凭你的一面之辞,就定那襄阳王爷的罪?”

霍玲珑已嘶声打断他,道:“我有他给我的令牌,皇帝那么信任他,自然会相信我的话!”
──可是说这话的时候,为什么她心中的那丝恐惧,现在已经令她就要喘不过气来?
智化眼中的狡猾和怜悯,一时间让她说不出的难受:“你莫忘了,你这次要扳倒的,是襄阳王爷,皇帝的亲叔,不是兴云庄。即便是兴云庄,也不是你一人之力所能扳倒的。即使是展昭本人就在皇帝的面前,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会给治个诽谤皇亲的罪。”

他的口气突然一转:“你放心,我是不会将今天的这件事情,告诉襄阳王爷的。究竟皇帝会不会相信你的话,对於我来说,也已经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自作聪明,已经害了你最心爱的人。”

他这句话缓缓地说出来的时候,霍玲珑的脸色一下子就已是死人般的苍白。
智化慢慢地走近她,一字一字地道:“不错,你终於开始明白了,我已经不用杀你。你的心,很快就会死了。你的心会死,是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你已经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一个连心都快死了的人,无论什么样的玲珑眼和‘阴阳犴’,都已经开不了你的心窍。”

他残酷地欣赏着她眼睛中慢慢涌上来的惊恐,又道:“你竟错了。你自己现在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可是你所作的这一切,却也毁了你心爱的人!”

霍玲珑的脑子里,已经轰地一响,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她的耳中,好象是几百个炸雷,要把她震倒。
“你错了!”
“你错了!”
“你错了!”
这三个字,就好象是沉重的铁锤,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心上。她的头脑已经嗡嗡地乱成了一团。她的心,也好象被无形的手无情地蹂躏,撕成了碎片!

她──竟──真──的──错──了!

智化看着她惨白得如同死人的脸,他的脸上,已经是得意的笑。他笑得真是很得意,他也的确有让他得意的资本。
他的眼,现在已经看着明柱儿姐弟,慢慢地又道:“至於你,我劝你还是别打什么鬼主意。襄阳城也不是东京汴梁。如今大宋官家在襄阳王府里先是折了白玉堂,又折了展昭,若是再搭上你的一条小命,可实在是不值得。”

他突然大笑,道:“可是你还是会去的,是不是?你现在终於知道我为什么也不必杀你了?”
他的笑,就象一盆冰冷的水,浇得人透心地凉。
笑声中,他的身后,已经冒起了一道浓烈的黑色烟雾。
烟雾散尽之后,他的人早已不见。
──他曾有的是机会杀这已经尽晓了他无数秘密的三人,可是他没有杀他们。他所说的理由,难道真是他不杀他们的原因?
──他这精明的人,默不出声地潜伏在襄阳王府,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目的?他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
他消失得好象是鬼怪,若是平时,霍玲珑早就要比上一比,看一看她的“惊鸿一瞥”的轻功,到底能不能胜过他。可是现在,霍玲珑空洞的眼睛,好象什么也没看见。

明柱儿看了一眼呆呆地站在地上的霍玲珑,低声问:“姐,你看那姑娘一声不发,难道她突然得了失心症不成?”
那少女轻叹了一口气,道:“柱儿,你别胡说。那位姑娘虽然没有失心,却已经是个伤心人。”
明柱儿奇道:“她会是个伤心人?”
那少女道:“只因为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以那块黄绸绫要挟,来交换三少爷。”
──“她不去交换,三少爷还能吊住一条性命,她一旦交出这黄绸绫,三少爷就一定有性命之忧!”
──“她虽是个聪明人,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仅辜负了三少爷的托付,还要白白地搭上了他的命,她又怎么还有颜面去见他。她一定也是想到了这里,所以才伤心万分的。柱儿,你就不要再责备她了。”

霍玲珑呆立在路边,那少女的话,却一字不漏地钻进了她的耳朵,每一句话,都象是钢针,一针一针地扎在她已经破碎的心上,扎出她心中那永远无法挽回的痛,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明柱儿还是难以原谅地道:“不错。襄阳王府的人虽然拿住三少爷,却因为这黄绸绫不在三少爷身上,一定会想尽办法,从他口中获取这黄绸绫的下落,也就不会伤害他。一旦他们得到这黄绸绫,又早就知道三少爷绝对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更会不遗余力,阻止他们的阴谋,就绝对不会留着他的性命。这样简单的道理,就连我这当下人的,都想得明白,怎么有人还会上人家的当!”

那少女低喝道:“柱儿!”
声音虽然不大,却有一种威严,明柱儿马上不敢再说,犹自不服气地瞪了霍玲珑一眼。
他似是对他的这个姐姐十分服从,低了声音道:“这样一来,我们得赶快赶到襄阳,前去营救三少爷!姐,我将你安置到襄阳的颜大人处,然后就立刻去襄阳王府。”

那少女的绝色眉目间,闪过一层忧色,道:“襄阳王府一定是龙潭虎穴,危险重重,我又怎能让你一个人独闯。”
明柱儿道:“现在又怎么顾得了许多!三少爷若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他,就是死,也要跟他死在一处!”
那少女微嗔道:“小小的年纪,也不修点口德,又说傻话了,真枉叫了‘鬼见鬼愁’!”
明柱儿道:“到了那里,柱儿自然是要随机应变的。襄阳城就算真如你说的,是龙潭虎穴,难道还大过了东京汴梁城?!姐姐,你还是到颜大人府里等着我消息。”

那少女道:“咱们姐弟两人,自小就相依为命,这种紧要关头,姐姐怎能放心你一个人去?”
明柱儿道:“我是怕情势险恶,而且,要是万一三少爷他──”
身子一颤,竟没有说下去。鼻子一酸,泪水顷刻间已在眼睛里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要流下来。
那少女的脸色却依然平静,望着渐渐笼罩上来的夜色,淡淡地叹了口气,道:“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又怎能独活──”

(四)

不知何时,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那少女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明柱儿,我们还是上路罢。襄阳城,我们终究要去的。由此去襄阳,毕竟不是很远了。”
明柱儿应道:“是。”
但是仍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犹在那里发呆的霍玲珑一眼。

微雨中,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他的姐姐。
他的个子虽小,却挺起了胸膛,就好象是出征的战士,护卫着他心爱的亲人。不论他前面是什么样的艰险,他也有充足的信心。
雨雾中,两个小小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初上的夜色中。
前往襄阳的路,就在眼前。
行了许久,明柱儿又回头望了来路一眼,隐隐看到,霍玲珑的身影,也渐渐地小了:这黄衫的少女,虽然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了,却仍然呆呆地立在路旁。

起风了。
风裂裂,於是雨更蒙蒙,淋得本就破碎的心,竟是透心的凉。
霍玲珑怔怔地站在雨中,头脑中一片迷芒。蒙蒙的细雨,被风挟裹着,霖霖落落,洗刷着她的脸。她的脸,一时间憔悴了许多。

芒芒夜色中,不知道是谁在短笛中轻歌。
隐隐约约,只听一个温若的声音漫声唱道:“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明月儿的歌声,渐渐地远去了。霍玲珑的泪,却终于夺眶而出。天地之间,瞧来已是朦胧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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