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落在三山街的蔡益所书坊,在南京的同业中虽然算不上生意顶大,名声顶响,但也门面宽敞,品类丰盈。在占满三面墙壁的高大书架上,举凡经史子集、闱墨房稿、戏本小说,乃至医书画谱、酒录茶经,可谓一应俱全。同许多书坊一样,它除了贩售之外,还兼营出版和编书。店内附设有刻字和印刷的工场,每年还要聘请若干名家到坊里来选批八股文集。难得的是店主蔡益所为人不俗,喜好结交学者名流,同样编一部书,他店里的食宿和酬金比别处都要优厚些。所以像吴应箕、张自烈这些有名的选家都成了本坊的老房客。凭着这层关系,他们的住处,也自然而然成了圈子里一帮子社友的聚会之所。
在史可法定策到广西去迎立桂王之后的第三天,陈贞慧应社友们的要求,来到蔡益所书坊参加一次小型的聚会。因为当天下午,史可法就要赶回江北的浦口去布置军务,陈贞慧也得随同前往,所以社友们都切望在他走之前,能了解一下政局进展的最新情况。另外,还有一个并非多余的原因,就是黄宗羲于昨天来到了南京,也急于要同陈贞慧见面。
现在,社友们已经齐集在吴应箕下榻的西厢房里。这是一间陈设简朴,但收拾得颇为洁净的屋子。里面照例有床,有榻,有书案和立柜,还有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墙上没有字画,却显眼地挂着总是被吴应箕带在身边的一柄宝剑和一张古琴。
如今,在一窗朝阳映照下,它们都在那里莹然生辉。隔着门上那面低垂的竹帘,可以望见东厢房那有点歪斜的黑瓦顶,以及天井里的盆景和翠竹。
黄宗羲因为是新到,所以在开头一阵子,照例成了社友们包围的对象。大家听他谈起前一阵子的种种经历,都禁不住既感动,又愤慨。感动的是绍兴府的士民们,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后,居然纷纷自动齐集起来,在刘宗周的带领下,前往知府衙门,后来又到了省会杭州,泣血请愿,要求从军杀“贼”。这在江南各府县,还是头一次听说。而令人愤慨的是,无论是绍兴知府王庸,还是浙江巡抚黄鸣俊,对于士民的一片忠义之忱,竟然都置之不理,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则以守土待命为理由,干脆加以拒绝。结果,弄得刘宗周毫无办法,只好一面留下来继续催促,一面派黄宗羲前来留都,打探消息,向他报告。
“哼,这一次,弟算是把那伙地方大员的嘴脸看透了!”黄宗羲瞪着眼睛,余愤未消地说,“貌似高深,实则庸陋;貌似持重,实则懦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可他们就偏不怕国破家亡!”
“哎,那黄鸣俊虽不肯举兵北上,但应允率先举哀发丧,也算是难得了!”余怀摇摇头,声音里透着懊恼,“你不见留都?我辈花了如许力气,实指望能把潞藩拥立上去。不料闹了半天,到头来却弄成了上粤西去迎立桂藩。虽则适才定生兄说是迫不得已,但小弟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值!”
“可不!”坐在他对面的侯方域立即附和,“若是潞藩得立,我东林、复社便是定策之功。何况他又是有名的‘潞佛子’,到其时,江南怕不是我辈的天下!如今闹出个桂藩来,天晓得是个什么脾性儿!”
“不过,决策立‘桂’,也还不错。只要不是福藩就好。前一阵子,那帮‘乌鸦’们闹得如此厉害,弟真怕史道邻撑持不篆…“梅朗中小心地说。前几天,他在石城门外送别郑元勋时,曾参与过同拥“福”派的一场争论,对方的嚣张气焰,他想必记忆犹新。
侯方域却不以为然:“哼,这也是疑虑太过!”他撇着嘴说,“大义当前,哪里还顾及得许多。要说怕闹,难道立‘桂’,他们就不闹么?听说那个刘诚意,还有吏科的李沾,直到昨日,还在清议堂里嚷嚷,非要立‘福’不可呢!”
他说的这个“刘诚意”,就是指的现任江防提督的刘孔昭。此人是开国元勋刘基的后裔,袭封“诚意伯”的爵位。他一向骄横跋扈,专门同东林派人士作对,是阮大铖在南京的一座靠山。所以一提起他,大家顿时来了气。
“刘孔昭?他何德何能!无非是仗着祖宗的余荫,在那里耀武扬威。别看他眼下挺神气,以为南京就靠他提督操江。哼,流贼不来则罢,若真个攻来时,头一个献江乞降的,没准儿就是他!”这是一位新到的社友,名叫左国楝。他是已故著名东林领袖左光斗的儿子,平生最恨阉党。这种憎恨也推广到一切庇护阉党的人,所以立即带头发起攻击。
坐在他旁边的张自烈点点头,老声老气地说:“据弟所知,这荫爵其实也轮不到他。他父亲本是婢女所生,而且被逐出了家门。
他其实是出婢之孙,却冒袭封爵。听说他伯父为这事一直闹着要打官司呢!啊」〉苤坏拦湃擞小告疽病担创斯故恰婺告疽病晌匠豕湃肆恕!坝腥舜咏锹淅锱壮隼匆痪洌鞘且丫媸娣靥纸牛嶙铰藓洪缴系拇傧凉碛嗷场?“哈哈哈哈!”大家都被这句刻薄的挖苦逗乐了,解气地哄笑起来。
“哼,还有徐、赵、汤那几个勋臣,我瞧都同刘孑L昭一个鼻孔出气,全不是什么好东西!”笑声中,吴应箕冷峻的声音冒了出来。他没有笑,黝黑瘦削的脸上显得怒气冲冲。
于是,大家受了激发,又七嘴八舌地骂开了。
“不错,还有那一伙阉人大当,这些日子也蠢蠢欲动,想在定策大事上插上一手,看来都没安好心!”
“哼,今后朝廷之上,万万容不得这帮昏浊小人来掺和,否则中兴断乎无望!”
“那当然。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喂,喂,列位,驱灭贼寇,光复神京,舍我东林、复社诸君子,试问尚有何人能当此大任?”
这最末一句豪迈的自夸,像朝闷烧着的炉膛里捅进一根拨火棒,把大家的情绪一下子拨弄得高涨起来。的确,经历和目睹了这些天南京所发生的种种变化,特别是围绕拥立新君这件大事所展开的激烈论辩和紧张较量,他们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北京的陷落固然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但是随着江南地区在政治上不可避免的崛起,又给他们创造了施展抱负的现实机会。如果说,在此之前,权力中心对于他们来说,毕竟还颇为遥远的话,那么眼下它却突然变得相当具体、实在,仿佛一伸手就能够触摸得到似的……所以,有片刻工夫,虽然谁也没有说话,但兴奋、自信,而又雄心勃勃的光芒,却从那一双双若有所思的眼睛里,分明地闪现出来。
二
在这一阵子交谈当中,只有两个人没有开口说话,一个是顾杲,他始终保持着冷漠而阴郁的态度,另一个就是陈贞慧。不过,他的情形与顾杲不同。事实上,在向社友们透露史可法决策迎立桂王的时候,陈贞慧也曾经有过顾虑,生怕大家想不通,还准备为此做一番解释说服的功夫。后来,看见大家尽管也发发牢骚,毕竟还是接受了下来,而且似乎并没有影响热情和斗志,他才又放了心。只是,作为这帮子人的头儿,陈贞慧的考虑却更多一些,也更深一些。他明白,自己和朋友们尽管满怀报国效死的热忱和壮志,但到底都是一些尚未取得功名和官位的读书人,不可能直接参与朝廷的决策,甚至连执行的资格都没有。而在眼前的形势下,又不容许再按部就班地慢慢等待。因此,陈贞慧已经设想了一个计划,就是让社友们学自己的样子,在取得正式功名之前,先设法进入各个重要衙门充当幕僚,以便凭借当权人物的信用,谋求对政局发挥影响。由于圈子内的这些社友,都是士林中的知名人物,有些还是官家子弟,在陈贞慧看来,这是不难办到的。不过几天前,他把这个设想去同复社的元老人物——周镳商量,老头儿却没有吭声。
而当陈贞慧进一步表示,愿意把这件事全面承当起来,只希望对方能凭借在官场中的老关系,给予帮助时,周镳也只淡淡地说:“看看再说吧!贤范恼庵痔龋钩抡昊鄱嗌儆械闶⒚挥懈谋渌木鲂摹=裉欤抡昊劬褪谴拍且惶咨柘耄袄锤盎岬摹K詹琶挥新砩咸岢隼矗蔷醯每犊ぐ旱那樾鳎杂谙乱徊降纳桃楹苡泻么Γ幸馊么蠹曳⒒拥酶浞忠坏恪2还谝慌浴⑹贾绽浔谎圆环⒌墓岁剑词钩抡昊塾械愕P摹U庑┨炖矗舜舻那樾饕恢焙芑担缘帽人季谏ィ胰魏稳敖舛继唤ィ酝侵掷止酆缆跸啾龋袷峭耆涣艘桓鋈恕N朔乐顾蝗凰党鍪勾蠹疑ㄐ说幕埃苹盗搜矍暗钠眨抡昊劬龆ň】彀烟富耙爰榷ǖ纳柘胫腥ァK逡磺迳ぷ樱却蠹野簿蚕吕粗螅憧妓担骸傲形簧缧质什胖裕钚〉苌跷蟹埽」湃嗽疲喝梢远崴Вシ虿豢梢远嶂尽5艽娲艘欢沃酒行舜笠担斡遣怀桑?况且,眼下神京不幸陷于贼手,然而大江南北,大半仍属我大明之天下。就军力而言,留都守军及江北黄、高、二刘四总兵所辖者,当有三四十万之众,加上武昌左良玉的八十万大军,总数不下百一二十万。福建郑芝龙及两广、云、贵之兵,尚不在其内。只要朝野同心,匡扶社稷,定能光复神京,寸磔闯逆,以报先帝之仇!
“
陈贞慧不愧是这帮子人的领袖,不仅考虑事情更加全面深入,而且掌握情况也比大家更加清楚。别看社友们刚才慷慨激昂地嚷得挺欢,对于许多事情其实都不甚了了。他们的热情与其说是建立在对形势的清醒估计上,不如说是建立在盲目的自信上。所以,忽然听说明朝方面居然还有这么庞大的兵力,反而吃了一惊。
“什么?光是江淮一线,就有一百多万!这可是真的?”
“那么,何以不赶快出师北伐,趁流贼立足未稳,夺回神京?”
“是呀,听说流贼之兵,不过三四十万。兵法有云:”倍则围之‘,我兵多于流贼何止两倍,大可将之重重围困,然后一鼓歼之!啊斑祝刹皇恰对蛭е恰蛭е?“十则围之‘……不,是’倍则围之‘。弟记得的!”
“是‘十则围之’!”
这争论的两位是梅朗中和余怀。吴应箕大约看见如不制止,他们便会争论个没完,于是把桌子一拍,不耐烦地说:“淡心说的对,是‘十则围之’!不过,先别管这个了。眼下还轮不着我辈去领兵打仗,倒是商量一下,如何管领这留都的清议是正经!”说着,他转过长着刺猬般胡子的脸:“定生,你且说下去!”
陈贞慧点点头,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又继续说:“适才兄等曾言,时至今日,能砥柱中流,担当中兴大任者,舍我东林、复社而外,已无他人。此自是当然不易之理。惟是中兴之要务,当以何者为第一,兄等可曾思及么?”
“这——自然是拥立新君,再造朝廷。”看见一时间没有人做声,梅朗中憋不住冒出一句。
陈贞慧微微一笑:“弟是说新君登极之后。”
“那就该出师北伐!”
“该举哀发丧!”
“该起用贤能!”
好几个声音抢着回答。
“不对!”,有人忽然大声反驳。大家回头看去,发现原来是黄宗羲,也许因为初来乍到,对留都的情形还不太了解,所以这一阵子,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插嘴;不过,此刻却分明地激动起来。
“不对!”,他吵架似地重复说,“新君即位之后,第一等要务,乃在于痛下决断,力矫先朝积弊,博采良谟,颁行新政,以纾民困,固国本,如此,方能言图存,方可言中兴!”
陈贞慧的目光闪亮了一下,赞许地点点头:“正是如此!惟是先朝之弊,积重已深,非以绝大之毅力心智,不能有济。如今虽有史、高、张、姜诸公,合力把持于上,恐犹未足当陈规腐说之扦格,须得我仁人君子,各展长才,群策群力,庶几能收拨乱反正之效。所以,时至今日,我辈若仍谨守既往,以主持清议为务,已不足以言应变,不足以言建功,必须更进一层,直预其事,方不致错失良机,空负此一腔忠贞热血!”
复社历来的行动方式是主持清议,量裁人物,除此之外,大家还从未想到过有别的干政办法。所以忽然听陈贞慧说还要“更进一层”,大家都不禁瞪大了眼睛,随即又你看我,我看你,现出迷惑的样子。
“只是,以我辈一介布衣,又何从直预其事?”有人迟迟疑疑地冒出一句。
“唔,兄且听弟说!”陈贞慧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不由自主兴奋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说出自己的计划。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顾杲,忽然站起身,拱一拱手说:“列位社兄且坐,小弟告退了!”
说完,也不待大家答应,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陈贞慧错愕了一下,连忙追问:“哎,子方兄,你要上哪儿去?”
顾呆却不回答,转眼间已经走出门外。陈贞慧急了,匆匆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去,跟着追出去的还有黄宗羲和梅朗中。
“子方、子方,别走啊!你这是做什么?”他们朝顾杲的背影一齐叫唤。
顾杲站住了。他回过头来,阴郁而冰冷地望着朋友,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终于仍旧转过头,迈开大步,很快消失在通向书坊铺面的那扇门内。
陈贞慧同黄、梅二人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拿不准是否要追他回来。黄宗羲因为同顾杲一向顶要好,自告奋勇地说:“我去!”
随即,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跟了出去。
陈贞慧无可奈何地目送着,正打算同梅朗中返回西厢,忽然,传来了一个兴冲冲的声音:“啊哈,小弟只道是谁,原来是二位社兄在此,幸会,幸会!”
随着话音,走过来一位衣饰考究的绅士。当那张胖胖的、长着一双小眼睛的圆盘脸映人眼帘时,陈贞慧不由得一怔,认出那人原来是马士英的妹夫——罢职知县杨文骢。
本来,论亲戚关系,杨文骢无疑属于马士英、阮大铖一派。但由于他为人随和,喜好结交,而且早年参加过复社,所以同陈贞慧他们也时有来往,遇到个什么消息也每每会透个风儿。譬如去年春天,驻扎在武昌的左良玉借口缺饷,曾一度打算拥兵东下,到江南来就食,把江南的臣民闹得很紧张。当时,阮大铖因为记着两年前托人说情、请求侯方域代他向复社疏通、遭到拒绝的旧恨,竞乘机散布谣言,诬蔑侯方域是左良玉东下的主谋和内应,企图加以陷害。结果,是杨文骢得到消息,通知侯方域预先做好防备,阮大铖的阴谋才没有得逞。所以,对于这位好好先生,就连陈贞慧也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对。倒是杨文骢本人,似乎丝毫也不为自己的立场感到为难;相反,觉得这种两边讨好的做人办法挺有味儿,并且打算继续做下去。现在,他一颠一颠地奔过来,朝陈贞慧和梅朗中挨个儿作着揖,喜孜孜地说:“适才,小弟在外间,请蔡老爸给瞧瞧他新收到的几部宋版,见黄太冲、顾子方二位社兄匆匆走出。小弟喊也没喊住,顺脚进来瞧瞧,方知二位原来也在,甚是失敬!”又问:“几位是一道来的,还是偶遇?怎么这等巧?”
鉴于对方是那样一个人,陈、梅二人自然不肯以实情相告,于是各自还了礼,含糊地应了一声。
“二位社兄都是忙人,难得一见,令小弟思之若渴,今日得此巧遇,何妨就借蔡老爸的静室小坐,一抒积悃,如何?”杨文骢显然不知西厢里还藏着好些人,所以热情地提出邀请。
“多感杨兄盛情,只是弟等眼下尚有他事,无法久留,祈请见谅!”陈贞慧彬彬有礼地推辞着。
“真的,定生兄的贵乡来了个人,弟是特意来寻他回去的。”梅朗中帮着扯了一个谎。
杨文骢显然有点惋惜。他沉吟说:“那么,明儿晚上,小弟在媚香楼定一席酒,请二位赏光过去,还请上子方、太冲二兄,共谋一醉,如何?”
“嗬嗬,眼下是什么时候,小弟岂有心思买醉寻欢!”陈贞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停了停,他又缓和地一笑,“仁兄厚意,贞慧心领,就此别过,改日再图答谢!”
说完,他拱一拱手,向梅朗中使个眼色,转身就走,却不回西厢,反向铺面那边走去。
杨文骢接连碰了两次钉子,却丝毫没有着恼。他大约只为这一次讨好未能成功,感到颇为惋惜。他那一双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目送着陈、梅二人的背影,突然瞳仁一亮,扬声招呼说:“哎,二位社兄,请留步!”
等陈、梅二人迟疑着,转过脸来,他就赶紧迎上去,瞅着对方的眼睛,压低声音说:“嗯,二位兄台可知道,这迎立桂王之事,只怕未必能成呢!”
看见陈、梅二人对望了一下,没有做声,他又急急地补充说:“日前史公和马瑶草虽然已经定策,惟是用心纵好,只怕远水难敌近火!”
“你、你说什么?”陈贞慧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脸上的淡漠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杨文骢迟疑了一下,似乎一时拿不准主意,到底该不该说。不过,讨好的愿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做了一个手势,把陈、梅二人引到竹树丛旁,这才神色郑重地说:“好教兄等得知,虽然史大司马已定策立‘桂’,迎驾使臣亦打点法物乘舆,不日前往广西。惟是操江刘诚意、司礼监韩赞周等勋臣大踏仍力主立‘福’,决计联络江北四镇共襄其事。日前,阮圆海已带着他们的书信过江,到凤阳去见守备太监卢九德商议。结果怎样,还不知晓呢!”
这消息实在过于骇人。陈贞慧情急之下,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紧张地问:“这、这事可是真的?”
杨文骢不高兴了。他鼓着腮帮子说:“小弟何曾诓骗兄来!”
陈贞慧自知失态。他松开对方的袖子,摆一摆手,表示不是这个意思,同时紧皱眉毛,思索起来。末了,他喃喃地问:“那么,凤督马公之意如何?”
杨文骢摇摇头:“马瑶草尚未闻知此事。徒弟得知时,他已启程回任,离开留都了。”
三
“子方,子方!”黄宗羲一边招呼着,一边从后面赶了上来。
这当儿,顾呆已经离开了蔡益所书坊,在三山街上走出好远一段路了。听见朋友叫唤,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住脚步,相反,却咬紧牙关,走得更急。这种情形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纷纷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
“嗨,子方!”黄宗羲终于赶上了朋友,同他并肩走着,气喘吁吁地追问,“你这、这是做什么?”
顾杲仍旧一言不发,只管往前走。
黄宗羲急了,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兄到底意欲何往?不说明白,那就别走!”
顾杲转过长鼻子,冷冷地瞅着朋友,随即用了一个坚决的动作,把袖子挣脱,扭头又走。
“嘿,站下!”黄宗羲跺着脚大嚷,一张脸气得发白,“兄这样子不成!不该如此!知道么!”
然而,顾杲仿佛没有听见,他紧皱着墨黑的眉毛,咬紧嘴唇,像一匹性情固执的驴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黄宗羲不知所措地愕住了。诚然,从昨天彼此见面的一刻起,他就发现顾杲的情绪消沉得异常,尽管是久别重逢,顾呆却似乎连话都不太愿意同自己说,刚才在书坊里那大半天,对方的神情也丝毫未变。这都使黄宗羲感到纳闷不解。眼下,他自告奋勇前来追赶,以为凭着彼此的亲密交谊,至少能把朋友挽留祝谁知顾呆竟冰冷决绝到不近情理的地步,这就使黄宗羲开始感到不对头了。
“嗯,莫非他因北都之变痛愤过度,打算去走那一条路?”这个不祥的猜测一闪现,黄宗羲顿时紧张起来。本来,他很想听听陈贞慧那个参预改革朝政的计划,这时也顾不得了,只慌忙迈开大步,迅速跟上去,并在一条街巷的入口处又一次赶上了朋友。
“好,兄若不愿明言,弟不追问便是。”他妥协说,“不过,弟也不回书坊了。
在屋子里窝了半天,此刻就陪兄走走,散散心也好。”
说完,也不管对方同意与否,他只管紧紧相跟着,一起朝巷子深处走去。
南京虽说是江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都会,而且有六朝金粉地之称,繁华奢侈的景况,甚至连京师也比它不上,但是真正说到热闹拥挤,其实也就是城里城外那一二十处主要的大街和市集。何况偌大一座城,只住着三四十万居民,比起别的城镇,自然算是多得不得了,其实到底并不过于稠密。所以一旦转入普通的街巷,整个气氛就冷清下来。只见一幢接一幢的木板平房,沿着巷子两侧向前延伸,上面覆盖着清一色的黑瓦顶。大多数人家的门前,都围着一道竹篱笆。里面的居民,照例是些寻常老百姓。境况稍好的,门面照例整齐些,大都会用红绿油漆装饰一下;那些家境贫寒的,房子也就难免东倒西歪,显得破败而灰暗了。
现在,两个朋友默默地走在狭长而寒伧的街巷里,谁也没有说话。就黄宗羲而言,并非不想开口,只因顾杲始终保持着阴郁的沉默,使他失去了交谈的对象。不过,越是这样,黄宗羲就越觉得,老朋友今天的情形相当反常,说不定当真会出事。
虽然在绍兴那一次,他费了好大的劲,总算促使老师刘宗周放弃了殉国的念头,但在前来南京的途中,仍然不断听说有人因为悲痛过度而自寻短见的。直到昨天,他还听说南京的兵备副使梁亭表,至今还在痛哭绝食,决心追随先帝于地下。本来,以顾杲平日的精明强干,应当不会轻易走上那条路。但北京的事变对人心的冲击实在太大,任何意外的情形都有可能发生。所以,见朋友始终不肯吐露口风,黄宗羲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以防万一。
不过,渐渐地黄宗羲就疑惑起来。因为走着走着,他发觉不知怎么一来,街巷上的景况变得愈来愈眼熟。再走上一阵,他心中一动,蓦地明白,顾杲其实正在朝他们借寓的地方——周镳的宅子走去!
周镳的这所宅子,坐落在两条巷子的交接处,是一幢带院墙的庭院式住宅。周镳是金坛人,一应的产业全在那边。这宅子是最近来南京后才赁下的。他因为单身一人,只带着几个家丁,住不了许多地方,便把顾呆招进去住了东厢,待到昨天黄宗羲来到南京,他又腾出西厢的房子让他居祝这除了因为周镳对黄宗羲,也如同对顾杲一样,感情历来比较亲密之外,还因为他知道黄宗羲的家境不宽裕,这样子可以使黄宗羲省却一笔开支。
发现朋友哪儿也不去,却领着自己回到住处来,黄宗羲那颗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一点。“行,只要回到这里,事情就好办。
我总有法子把你劝解过来,不再去胡思乱想!翱醇舜艚嗣牛吨背嶙呷ィ哺斯ァ?顾杲走进起居室,就站住了。
“顾长,顾长!”他大声叫唤。等又高又瘦的仆人应声奔进来,他就阴郁地望着他的下巴,吩咐说:“你去——即刻收拾行李,然后再去船行瞧瞧,看几时有船去无锡——快点!”
顾长显然毫无思想准备,但主人那冰冷的神情使他不敢多问,只眨眨眼睛,躬身答应说:“是!”
黄宗羲却吃了一惊。
“怎么,兄这、这就要回无锡?”他忙不迭追问。
也就是到了这时,顾杲的神色才缓和下来。他把长鼻子转向朋友,平静地说:“正是。眼下留都立君之局已定,弟再留无益,是以打算束装归里,以慰双亲悬念。
只是与兄一别二载,今日幸得相会,弟却未能奉陪,甚觉歉疚,惟有在此谢过了!”
说完,深深作了一揖。
黄宗羲迟迟疑疑地回着礼。“怎么,闹了半天,原来他反倒是打算撒手不管,一走了之?当此社稷危倾之际,身为仁人君子,又岂可畏死逃责,自弃所求?”他不以为然地想,口气随之变得严峻起来:“子方,你说的可是实话?你当真要回无锡?”
“……”
“莫非兄以为,眼下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别的?”顾杲望了望朋友,随即又移开了眼睛,神情显得有点激动,“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别的可干?”
“怎么会没有?”黄宗羲反驳说,“眼下神京不幸陷于贼手,可大江南北仍是我大明的天下,元气未竭,民心可用,兼以迎立之议已成,新君不日便可即位。此正是我志士仁人戮力同心,匡扶社稷,扫灭流寇,再整乾坤之时,又怎会无事可为?”
顾杲冷笑一声,恶意地说:“兄以为,只须立了新君,江南就靠得住,大明就能中兴么?或者以为,只须我东林、复社戮力同心,就能扫灭流寇、光复神京?依弟看,这全是做梦!适才在书坊里,朝宗、淡心、次尾他们一个劲儿起哄,还有定生,说得煞有介事,其实统统是做梦!”
“啊,做梦?”
“哼,北都所以有今日之变,是因圣上昏庸么?是因百姓贪乱么?都不是!皆因我朝二百七十年间,种种弊端苛政,已至积重难返。非厉行改革,不足以图存。
惟是先帝在位十七载,宵衣旰食,欲谋社稷之安,却独不以改革为急务,遂致国事大坏,终不可救。
时至今日,诸君子纵有改弦更张之想,到底还有什么用!譬如广厦巨舟,当其飘摇风雨之际,不急图抢救,及至倾覆过半,裹伤逃死尚且不暇,复有何改革之可言?而不行改革,却谓恢复不远,中兴可期,岂非痴人说梦!啊翱墒恰薄靶痔宜担 惫舜舸直┑鼗恿艘幌率郑叭粑氏鹊劾贾危我愿母镏詹荒苄校看宋匏砸蛳鹊鬯渲治樱匆蛩栏秸卟淮课佣芍凰渲ザ终呶∪耍匆云淇梢郧V贫侄斡弥渲辆泳∪ィ∪硕来妗J枪叔始肮洌瘴薷母镏模辔拗鞒种耍司印⑿∪肆搅⒅蠛σ玻∪粑侥隙夹铝ⅲ闯⒉皇歉南乙渍拗┦嵌值钡乐罟灰韵瘸股逵谟怠!芍妫牧⒐鸱司偕讨诼硌荩÷硌菔鞘裁炊?阮胡子的一个死党!十足的奸险小人!今后朝政,竞容此辈掺和,试问还有什么指望?又有什么可为!肮岁酱笊亍⒁а狼谐莸厮底牛袂槭悄茄し撸抗馐悄茄纯唷?蠢矗杂诘鼻暗木质迫肥狄丫揪龆ü橐缋铮彩俏薹ǜ谋涞牧恕?黄宗羲不由得沉默下来。不错,在得知朋友并非打算寻死,而是试图一走了之的当儿,他确实大为反感。然而,顾杲这一番尖锐得近乎刺耳的分析,却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事实上,老朋友的不少看法,包括其中说到的许多话,都是黄宗羲平日所想到、并且经常提出来同对方讨论的。有一些,简直就是出于黄宗羲自己口中的原话。然而,最近这些天来,由于某种复杂的、混乱的、说不清的原因,他却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不愿意深入地去想它。如今,由朋友之口毫不容情地指出来,使他像被一下子扯掉了蒙在眼前的黑布,对时局再也无法不加以正视了。
“倘使兄必定要走,”终于,他沮丧地低声说,“那就走吧。趁早走了,或许还能免于到时玉石俱焚!”
顾杲正挑衅地盯着朋友,分明在心里憋足了劲,准备迎接必然爆发的激烈争论。
听了这句话,他怔了一下,兴奋的神态消失了。
他收回视线,默默转过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随即站住,悻悻然问:“既然如此,兄为何不走?”
黄宗羲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弟不走。”
“为什么?”
“弟不能走。”
“有什么不能?”顾呆突然跺了一下脚,愤怒地大嚷起来,“啊,有什么不能?
你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既然我说什么他们都不当一回事,既然他们……”“可贤契乃东林之后!”一个严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黄宗羲愕然回过头去,发现门槛外,站着一位脸孔瘦小,却须发蓬然的长者,正用那双黑中带绿的眼睛,从浓密的眉毛下直望着顾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周镳已经闻声来到了。
“当初,”周镳跨进门槛,继续说,“二位贤契之先人生逢朝政浊乱,纲纪倒置之世,为谋社稷之安,曾不惜以颈血一溅权奸,终致沉冤诏狱。幸赖大行皇帝英睿神武,诛戮客、魏,穷治阉党,为东林昭雪表旌,我辈君子方能有今日。目下国难方殷,君仇未复,莫非贤契竟忘却先人之志,竞欲避艰逃责耶?”
在复社士子们的心目当中,周镳的话一向有着很重的分量,何况此刻他又是一副疾言厉色的神情,所以,不仅顾杲像是给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呆着脸噎住了,就连黄宗羲也讪讪地低下了头。
“学生还记得,”周镳收回责备的目光,口气也稍稍缓和下来,“戊辰那一年,贤契与太冲等一班东林子弟进京讼冤,聚哭于午门之外,声闻禁中。当时,先帝特遣内臣传谕日:”此忠臣孝子之声也,朕心甚哀!参揖樱龃寺谝簦胁桓卸耄行匾苷摺T妇让谴擞铮萦星淹蛳眨灿嘟诩嵝校拿鹂窨埽员ㄏ鹊墼僭熘《鳎“这么说完之后,大约认为已经足以使顾杲幡然醒悟,周镳就不再理会。他把须发蓬然的脸转向黄宗羲,问:“嗯,今日兄上书坊去,可见到陈定生?他对兄等说了些什么?”
黄宗羲正默默地注视着神情痛苦地抱着头,跌坐在椅子上的顾杲。“啊,也、也没有说什么。”他回过头来慌忙回答。
“难道他没有说让你们都去当幕僚的事?”周镳紧盯不放,显得十分关切。
“当幕僚?没有呀!”黄宗羲迷惑地摇摇头,随即又“哦”了一声,说,“他是说过,让我们不只要管领清议,还要参预朝政,可如何参预,他尚未及说,小侄便随子方出来了,是以不曾听见。”
周镳点点头:“这便是了。他说参预朝政,无非是让你们都去当幕僚!昨日他把这事拿来问我,还要我相助于他。我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没有即时驳回。其实,我复社之所以有今日之声威,全凭以在野之身,在士林中主持清议,使当道有所忌惮。一旦都去当幕僚,便得听命于人,言行俱受所制,还主持得了什么清议?况且,幕僚也者,充其量不过是书办杂役的角色,又哪里轮得着你参预朝政!俺抡昊墼谔岢霾卧こ纳柘胧保捎谠魅繁硎荆康脑谟谟跋斓比ㄕ撸酝贫⒏锍祝湫行抡曰谱隰吮揪醯闷亩宰约旱男乃肌H缃裉酥茱鹨煌馊竦闹赋猓挥傻贸烈髌鹄础2还母锍腔谱隰硕嗄昀醋巫我郧蟮闹髡牛橇⑹砸幌碌幕岫挤牌拐嬗械闵岵坏谩K裕僖闪艘幌拢滩蛔∈蕴剿担骸耙孕≈吨蛐聿环潦宰诺币徽笞樱咳艨醋挪怀桑傩写浅觥彼坏人低辏茱鹨丫┡鹄矗骸罢馐嵌虾醪豢傻模 彼岬匕咽忠换樱魃担澳阋晕露ㄉ嬉母锍矗∷窍氲蔽髡欧蜃樱∠氚涯忝且桓龈鋈笤谑中睦铮舅诓迹『撸以缇颓瞥龃巳斯び谛募啤2还灰抑苣郴钭乓惶欤褪峭鞣研幕?说完,他怒气冲冲地往椅子上一坐,把黄宗羲和顾杲惊得像给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呆地瞪视着,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四
杨文骢在蔡益所书坊里所透露的消息,固然使陈贞慧和他的社友们感到紧张不安,但到了钱谦益那里,所引起的震惊就更加强烈。虽然,经过包括史可法在内的决策核心反复商议,认为卢九德充其量只是一名太监,江北四总兵作为武人,按制度也无权干预朝政。尽管他们手中有军队,但企图把持拥立新君这么一件大事,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缺乏必要的号召力。只要马士英回到凤阳后,能坚持南京方面的既定决策,估计那伙人到底闹不出什么大名堂。
为了保险,史可法当即写了一封信,郑重重申福王有“七不可立”,敦促马士英信守前约,切勿动遥此外,史可法还马上前往江北的浦口,整备军事,以防变故。不过,尽管如此,钱谦益仍旧忧心忡忡,一天到晚心惊肉跳,生怕当真出现什么事变。因为很清楚,那个“七不可立”的说法,是他首先提出来的,正如吕大器当初指出的:要是闹到末了,这皇帝的宝座仍旧由福王继承,那么,他钱谦益别说复职升官,只怕连脖子上这颗吃饭的家什,都得准备随时搬家。所以,此后一连几天,钱谦益可以说食不甘味,睡不安寝。而对于史可法坚持远道迢迢地去迎请桂王,不肯当机立断地把潞王立即接来南京,他更是怨恨得咬着牙,一次又一次地把方砖地跺得咚咚响。
眼下,已经到了四月二十七日。钱谦益用过早膳,照例离开下榻的小院,踱过吕大器的书房里去。他发现,老朋友已经穿好出门的大衣服,正由仆人相帮着,最后扶正头上那顶乌纱帽。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吕大器点点头,做了一个让座的手势。
“俨老,今日可有消息么?”发觉不是可以从容交谈的时候,钱谦益只拱一拱手,没有坐下来。
“没有。”吕大器摇摇头,“并无新消息。”
“弟不是说江北,是城里……”由于根据所得的情报,江北四镇的动向,同住在南京的诚意伯刘孔昭、司礼太监韩赞周等人颇有关系,钱谦益一直主张密切注意这些“内应”的动静。
“城里?城里也没——哦,适才魏国公府着人来,请弟过去议事。到时或者会有些消息也未可知。”
“议事?会不会是马瑶草——”钱谦益马上敏感起来。
吕大器望了他一眼:“来人没说,只怕不会吧,马瑶草——他不是已经回复史道邻,说他信守前约么!”“弟所虑者,正是此事!若他马瑶草真心守约,何以不堂堂正正地复书,只着来人带回口信?此中必定有诈!”
吕大器不说话了。这个问题,近两天来他们其实已经讨论过好几次,对于马士英这种违背常礼的做法,钱谦益坚持认为存在着重大疑点,说不定成心要把史可法那封重申福王“七不可立”的信函扣下来,作为将来的把柄,所以才故意拿一句口说无凭的“信守前约”来敷衍。这个判断如果属实,那么不用问,马士英必定已经背信弃义,彻底倒向了拥“福”派的一边。不过,对于这种揣测,吕大器却始终有所保留,认为以马士英平日的刚愎自负,大约还不至于如此。
“哼,这件事,都怪史道邻当初心志不坚,该断不断,才闹成这等太阿倒持的局面!”钱谦益愤愤地说。由于担忧,也由于怨恨,他的五官扭成了一团,变得十分难看。
吕大器无言地望着朋友。他显然不想再争论,所以,只淡淡地说:“眼下江北尚未闻有异动之象,或者是我等过虑也未可知。何况——”他停了停,抿紧了嘴唇,使小铲子似的下巴显得更加强横突出,然后才接着说,“即使马瑶草当真背信弃义,意欲改立福藩,只须我留都诸君子合力把持,坚拒不纳,他也无法得逞!”
“怕就怕事到临头,诸公未必有胆魄与之相抗。”
“哼,兄只管瞧着好了!”吕大器捏紧了拳头,一双眼睛在耸拔的眉毛下闪射出坚定的光芒。随即,他拱一拱手,“时辰不早了,弟这便要过去。请兄自便,失陪了!”
说完,他略略提起官服的下摆,跨出门槛,径直向外走去。
钱谦益照例跟出院子,然后站住脚,目送着吕大器那瘦小倔强的背影匆匆远去,消失在交荫着芭蕉和玉兰的长廊深处,他才默默转过身来。
由于得到了老朋友的坚定保证,现在,钱谦益稍稍宽心了一点。他仰起脸,瞅了瞅东边屋脊上的日影,随即记起柳如是说过,今天要出门访友。于是,他暂时把眼前的心事放下,离开月洞门,走回自己下榻的院子去。
柳如是是四天前,带着红情、绿意和几名男女仆人从常熟来到南京的。事前她并没有征得丈夫的许可,直到见了面,才说因为在家里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自拿主意赶来了。钱谦益自然明白如夫人对他这次出山谋事的关切,只是,一来事情进展并不顺利,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成果;二来像这么一件关系社稷前途的头等大事,他也不愿意让侍妾来指手画脚。所以,尽管他装出高兴的样子,安排柳如是住下来,但有许多内情,就不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更别说深入商量了。这种心思,自然瞒不过绝顶聪明的柳如是,她于是冷笑一声,不再追问,不过,从此也就不肯安安分分地守在家里。一连两天,她都撇下老头儿,管自领着仆人跑到外头去,说是要烧香还愿,还要寻亲访友。
钱谦益刚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左侧的一个亭子里传来女人哧哧的笑声,钱谦益知道,今天柳如是要上秦淮河房去。因她那顶要好的手帕姐妹惠香,半年前来了南京,一直租住在那里。听柳如是说,惠香昨天已经前来拜访过,并约好今天亲自过来接她上那边去一说起来,自从前年夏天在常熟有过几天相处之后,钱谦益就再没有见过惠香。不过这个年轻女子的娇嫩和妩媚,却仍旧在钱谦益的心里留存着颇为新鲜美好的印象。所以,这会儿听见那熟悉的笑声,他就不由自主转过身,穿过交荫的花树,径直朝亭子走去。
果然,惠香正坐在一个石墩上,同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柳如是在那里静静地下棋。
蓦地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她就放下棋子,站起身子,把衣袖交叠在腰际的一侧,迎着他行礼说:“姐夫……”钱谦益眨眨眼睛,暂时顾不上回答,只急切地把对方打量了一下,同时,由于意识到柳如是的在场,又迅速地移开了眼睛,心里却有点纳闷:怎么,她就是惠香?何以看上去不大像?正想着,柳如是的嗓音已经轻飘飘地送了过来:“相公,人家在给你行礼呢!”
钱谦益“哦‘’了一声,连忙抬起头,恰巧同惠香再次打了个照面。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看清了,眼前站着的,确实就是那个惠香,只不过两年没见,她明显地长大了,也成熟了许多。虽然依旧那么妩媚,却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老练。此刻,她正眯缝着那双酷肖柳如是的细长眼睛,亲切而坦然地瞅着自己。
“哎,小娘子不必多礼!”钱谦益做了一个手势,含糊的答了句,同时止不住有点失望——仿佛他要寻找一个人,见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似的。于是,原先那股子热情,不知怎么一来就消失了。
他踌躇了一下,转向柳如是,用纯粹是凑兴的口吻问:“那么,你们这就要过去?”
柳如是正留意着丈夫的动静,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讪笑。这时,她伸出一只手,让红情扶着,站起来。
“若是钱老爷嫌我们姐妹在这儿碍事,这就过去也未尝不可。”
她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
“哦,绝无此意!媪λ担比缛舴蛉瞬幌氤雒牛蔷捅鹑チ耍菹阋脖鸹厝ィ粝吕醋×饺眨忝墙忝靡埠们捉捉!傲缡瞧财沧欤吡艘簧骸叭没菽镒∠拢喙档眠崆桑⌒胫舛潜垦妹牛皇前胍疤茫≡偎担思一菽镌缤肀闶抢罡傻娜肆耍箍侠磁菽阏馕炎踊胨俊?“啊,李给谏?哪个李给谏?”
“这留都有几个李给谏?能让我这位妹妹瞧得上的,也就只有吏科那一位罢咧!”
她这么说,分明是指的吏科给事中李沾。此人在南京也算得上是个顶能活动的角色,而且前一阵子伙着刘孔昭等人,力主拥立福王,闹得挺欢。所以钱谦益听了,颇为意外,连忙转身对惠香说:“原来小娘子要从良了,可喜可贺!”
惠香红着脸儿,忸怩地微笑说:“还不定哩,钱老爷莫听姐姐起哄。”
“我可没起哄!”柳如是说,“李老爷已经答应替她落籍了。哼,人家李老爷可是聪明人,也不用求爹告娘,也不用赠诗送礼,就有本事让那等勋臣大当、都督总戎,全都奉他为上宾,言听计从的。
不似相公,枉自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到如今仍旧攀不上几个真正靠得住的,白费了浑身力气,还不知道人家买账呢,不买账!啊澳恪鼻娴哪抗馍炼艘幌隆J艿绞替庋霓陕洌业弊磐馊说拿妫械接械隳芽埃植槐憬馐汀L乇鹗翘祷菹憬薷钫矗钫从质怯怠案!迸傻闹屑岱肿樱巯戮质普τ谖⒚钅巡獾牡笨冢魏未笠夂褪а裕急匦刖员苊猓运缓醚銎鹆常蚋龉骸胺蛉苏婊崴敌Γ?然后,略一踌躇,他又做着手势,说:“嗯,你们接着下,接着下!
眼下我尚有些杂务,须得即速料理,那么,暂且失陪了!八低辏妥恚肟ぷ樱刈湃髀橐竦淖┢鲂【叮掖页榉康姆较蜃呷ァ?“姐姐,”惠香一边重新在棋盘前坐下,一边微笑地说,“两三年不见,姐姐像是益发把姐夫摆布得顺溜服帖了!”
柳如是正用纤纤玉指拈起一枚棋子,在寻找落子的方位。她不在意地说:“是么,我怎么没觉出来?”
惠香嗤地一笑:“还说没觉出来呢!我瞧姐夫那张脸都快挂不住了,慌得我心里直扑腾,生怕他要当场发作。你们两口子拌嘴不打紧,可叫我这个外人怎么呆下去?还成,姐夫的脾气硬是好得不得了,一声哈哈就打发过去了!”
柳如是把那枚白色的棋子“笃”地按到棋盘上,得意地哼了一声:“也就是这年把好点儿罢啦!起初他可不是这个样儿。记得那时节,他一点儿小事就直冲我嚷嚷,又吹胡子又瞪眼睛。你想姐姐何曾受过这份窝囊气?后来,着实让他吃了几回苦头,他才慢慢儿老实了!啊芭叮坎恢憬闶沽耸裁捶ǘ拐獍懔檠椋俊?“什么法儿?不理他呀!我也不用同他吵,不用同他争,只须把他撂在一边,不同他说,不同他笑。夜里到了床上,他再怎么着,我偏不兜搭他,扯过被儿只管蒙头自睡。这么几天下来,他便得乖乖儿颠倒过来求我了!”
“这、不过……”
柳如是把手一挥:“你听我说哇——他低声下气求我吧,哼,还不成!我还必定让他光着身子,跪在床头,自个儿一根一根地拔胡子,一桩一桩地认不是!古人不是有‘擢发难数’的话么,我就让他擢须自数!这么几回下来,老头儿就不敢再跟我犯横啦——哎,你别光顾着听,下子儿呀!”
惠香正在睁大眼睛发呆,被柳如是提醒,她“氨了一声,慌里慌张地朝棋盘打量一下,把手中一枚黑子放到了格子上。
柳如是眼珠子一转,笑着说:“啊哈,你这一着可下得不是地方!⒓茨槠鹨幻栋灼澹唇衔У囊桓鋈笨谔钌希蹦憧汕魄宄耍庖黄扇俏业睦玻“说着,她就喜孜孜地伸出手去,把已经被围死在中腹的十多枚黑子一一取了出来,放回惠香的盒子里去。
“对了,方才我还不曾把话说完呢!”发现惠香望着棋盘,一脸懊恼的样子,柳如是随即抚慰地引开话题,“我正想问问你,你那李老爷——对你可还好?”
惠香正低着头,满棋盘寻找反击的空隙,冷不防被问,她微微一怔,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结果只是垂下眼睛,粉嫩的两颊却随之涨红起来。
“咦,莫非他对妹妹不好?”柳如是疑惑地问。
惠香摇摇头,没有把目光从棋盘上移开。
这么一来,愈加引起了柳如是的好奇。她歪着头儿,斜瞅着女伴说:“不是为姐的多嘴,依我瞧,妹妹也是白混了这些年纪!汉子么,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就瞧你自己有没有手段,把他的脾性儿拿捏得准不准。要不,哪有降他不住之理?就拿今儿个姐姐对你说的法儿,妹妹何妨也试一试,没准儿少则三个月,多则半载,你那李老爷也同我这老头儿一般,讨你的好儿都怕来不及哩!”
“讨好?”惠香冷笑着摇摇头,“妹子要真有姐姐那份大福气就好了!”
停了停,看见柳如是疑惑地睁着眼睛,她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用一个迅速的动作,把左边的衣袖一下子捋到肩头:“哼,姐姐瞧瞧吧!”
“啊,这、这都是他掐出来的?”看见惠香那只雪白丰腴的美丽胳臂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柳如是吃了一惊。
“掐,还有咬。他就喜欢这样!你不肯吧,还不行。”
“那么说,妹子身上……”
“身上么,也一样。”惠香毫无表情地回答。仿佛她此刻展示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肢体。
“可是,这怎么成!妹妹怎么就忍受得了他?”由于想到床笫之间的这种可怕虐待,今后还将伴随着惠香,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柳如是忍不住喊叫起来。
惠香淡然一笑,把衣袖徐徐放下来:“怎样才成,怎样不成,莫非还能由得着我们?姐姐难道没听说如今到处都乱糟糟的,连皇上在北京都叫流贼害死了,江南不定哪天也会乱起来。像我们这样的人,若不赶紧找上一个人家,到时开起仗来,可怎么办?李老爷好歹也是个官,我跟了他,将来就是要逃难,也有个依靠,总比做断线风筝强。再说,夜里他那样子,也是疼我惜我,除了这点子苦,别的他还真是没有什么难为我。”
柳如是眨眨眼睛,还想劝对方掂量得清楚些,才好拿主意,可是,惠香却突然兴奋起来:“哎,管他呢!”她把手一挥,说,“好也罢,歹也罢,这辈子就是这样子了。
好在遇着了姐姐。姐姐待我这么好,但求菩萨保佑,让姐姐来生变作男身,妹子同姐姐恩恩爱爱过上一辈子,好不好?
来,快把这棋下完了吧!待会儿,姐姐还要跟我上河房去呢!傲缡峭徘橐晟蠲艿呐椋醯眯闹泻鋈槐涞糜械懵遥泻靡徽笞樱共恢偎凳裁床藕谩?五“牧老枉顾,不知有何见教?”杨文骢扶着椅子的把手,微微前倾着身子,好奇而恭敬地瞅着客人,问。
这是吕大器到魏国公府议事的同一天上午,钱谦益离开了柳如是和惠香,回到书房里,左思右想,对当前的局势到底放心不下,为着提防直到出了意外,自己仍旧蒙在鼓里,于是又急匆匆地跑到外面来,打算探听一下动静。他估计,以杨文骢的特殊身份,应当多少会知道一点马士英的动向。加上这位好好先生又是八面讨好的脾气,相信也肯向自己有所透露。不过,当发现主人的厅堂里此刻还坐着一位比他先到的客人——南昌建安王府镇国中尉朱统镟,钱谦益就不禁踌躇起来了。
“噢,不敢!只因弟新近收了一件‘礼器’,据说是商、周之物,未敢自信,特地拿过来,请龙老的法眼鉴定鉴定!”钱谦益把疑惑的目光,从朱统镟那傲慢不逊的翘下巴上收回来,捋了捋花白胡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么?”听说有古董鉴赏,好好先生的圆脸顿时现出惊喜的神色,“牧老所收的东西,自必是稀世奇珍。有缘一开眼界,已是极感盛情,‘鉴定’二字,万不敢当!”一边说,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转动着小眼睛,四下里寻找。
钱谦益微微一笑:“龙老何必过谦?谁不知兄是此中行家。只怕芹曝之献,难免被兄哂笑呢!”说罢,向堂下招一招手,吩咐说:“拿上来吧!”
李宝正在台阶下伺候着,这时答应一声,双手捧着一个青布包袱,走了过来。
“哎,那儿,就搁在那儿好了!”杨文骢指着东窗下的一张半桌,兴冲冲地同钱谦益一道站起来,又回头招呼朱统镟:“大公子,不过来瞧瞧么?牧老说是‘商器’呢!”
看见那位“龙孙”仍旧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也就不再勉强,径自走到半桌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包袱,问:“牧老,你这是什么器皿?”
“哈,龙老不妨猜一猜!”
“这,小弟如何猜得出!”杨文骢为难地打量着,“瞧样子,此物个头不小,只怕不会是爵、觯、角之属,那么大抵便是尊、璺、盅、聋,或者,竟是鼎、卣、敦、甗也未可知!”
钱谦益呵呵笑起来:“龙老好眼力,此物果然就是一具铜甗!”
说着,做了一个手势,让李宝打开包袱,一个尺五见方的紫檀木匣便露了出来。
盖子揭开,里面是厚厚的棉褥和碎锦。李宝先取出碎锦,然后才把那件铜甗小心翼翼地搬到桌上来。
这是一件造型奇特的古代礼器。它由紧密相连的上下两部分构成。上部的样子像一口圆形的甗,是用来蒸食物的,下部的样子像鬲,有着三只袋形的足,则是煮食物用的。两部分之间隔着一道可以启闭的活门,并留有让蒸气通过的十字穿孔。
它属于古代的祭祀器皿之一。从那古朴的形制,斑斓的锈迹,一望而知必定是件千年古物无疑。
杨文骢的小眼睛顿时变大了,惊喜的光芒从一双瞳仁里热烈地闪射出来:“啊,瞧,瞧!这个三足饕餮袋足!这些夔龙纹样!铸工多精细,多么沉着飞动!“他情不自禁发出呼叫,双手按住桌面,弯下腰去,侧转着脑袋,长久地、津津有味地鉴赏着,嘴巴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正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似的。末了,他兴奋起来,忍不住把铜甗整个儿抱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细细察看。他看得那么仔细,几乎连器皿上的一个砂眼都没有放过。
“有位年友说,瞧这铜色和形制,说不定是件周器。”钱谦益介绍说。
杨文骢摇摇头:“不,是商器!”
“噢,商器?”钱谦益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生怕对方不留神,把宝贝摔了,便顺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抱回铜甗,重新放回桌面上。
“瞧这锈色!”杨文骢不舍地跟了过来,兴冲冲指点说,“纯青如翠,莹润如玉,非入土已千年者,绝不能到此地步。还有器内这铭文——”羊父辛‘,乃是殷人当时以日为名的古风!不过,顶难得的是此物保存极之完好。瞧这关钮——“他拨弄了一下甗内一个连接活门的心形铜箅,”还启闭自如。较之许多古物,不是朽烂败坏,就是零散残缺,也可算是罕见得很了!扒婷藕樱阕磐罚俺隽羯袂闾难印O衷冢蛋蹈械铰猓嚎蠢矗研陆盏降恼饧哦崂矗魑绺星榈拿浇椋闶亲龆粤恕6苑降男酥乱丫笪哒恰U庋乱徊骄涂梢栽谟淇斓慕惶钢校宦逗奂5匕鸦疤獬兜铰硎坑⒆罱亩蛏先ァP睦镎饷磁趟阕牛妥恚蛩惆阎魅讼纫刈弧?然而,就在这时,传来了刺耳的嗓音:“嘻,什么‘商器’,八成是假货!”
钱谦益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朱统镟已经来到身旁,正倒背着手,瞅着半桌上的铜甗直撇嘴。
钱谦益本不认识朱统镟,刚才经主人介绍,他才知道这位鼓脑门、钩下巴,长相古怪的公子哥儿,原来是一位皇族子弟。钱谦益发现,朱统镟似乎早就知道他,而且不知为什么,对自己分明怀着某种敌意。钱谦益是饱经世故的人,懂得对这一类“龙子龙孙”,最好还是敬而远之,尽可能别跟他们纠缠。所以,听朱统缬这么说,他只是报以蔼然一笑,并不回答。
“分明是假的。我说就是假的!”朱统镟提高了嗓门,而且挑衅地眯起眼睛。
钱谦益暗暗吃惊,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于是,他愈加抱定不予招架的宗旨,彬彬有礼地赔了一笑,转过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谁知,那位花花太岁反而像是给激怒了。他大步跟了过来,往椅子上一坐,双手盘在胸前,盯着钱谦益,气哼哼地说:“喂,听说你是什么东林领袖,文坛祭酒。不过本公子爷压根儿不买这本账!
现今,你倒说一说,前一阵子,你们东林闹得挺欢,什么‘舍亲立疏’、‘七不可立’,到底所据何来,又是谁捣的鬼?啊?
还有,你今日巴巴地跑来找龙老,什么鉴定古董,鬼才相信你有这份闲心。分明是眼见大事不好,意欲刺探消息。你老实说,是也不是?“他气势汹汹地质问着,而且每一句话都戳在要害上,钱谦益被弄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朱统镟却越发上劲。他鄙夷地瞅着不知所措的对手,说话更加没有忌惮:“哼,你们东林要舍亲立疏,包揽朝政,一手遮天,想得倒美!
可惜忘了问我们肯不肯。告诉你,别以为凭着史道邻、姜居之、吕俨若几个,你们就能横行无忌,为所欲为。我们的人多得是,岂容你们爱怎办就怎办!你们既然不仁不义,想独霸独吞,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那么对不起,也休想我们会对你们客气!你只管等着瞧,到头来倒霉的是谁!扒嬉酝苌偻饫嗳宋锎蚪坏溃绕涿挥信龅焦庵址绞降奶富啊K萑挥行姆床担降谆沟霉思吧矸莺屠Γ乇鹪谘巯抡庵殖『希荒芟穸苑侥茄咽裁炊汲嗦懵愕亓脸隼础5焱崇拥那钭泛荼疲词顾卮鸩皇牵换卮鹨膊皇牵蛑蔽薹ㄕ屑堋?于是,他只好不断回过头去,求援地望着杨文骢。
杨文骢显然也没料到那花花太岁会突然发难,一时间同样给闹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无疑,这位公子爷的脾气,他到底熟悉得多,于是开口劝阻说:“大公子,牧老是客人,不要如此!”
看见朱统镟把脖子一挺,像是表示不服,他又连忙抚慰说:“自然,兄的话也不全错。只是拿来这当口上说,却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圣驾都到仪征了,难道还不是时候?”
“这——也并非不是时候,惟是王舟虽则到了仪征,留都群公却尚未定议,大事也还不算得定下来,万一……”“怎么不算定下来?有老马、老卢他们定策主持,有高、王、二刘诸总戎举兵护送,谁敢不听从?不听从就先把他们抓起来!”朱统镟越加盛气凌人。
钱谦益起初只是呆呆听着,指望杨文骢帮他解脱困境。蓦地,他心中一动:“什么?圣驾已经到了仪征?还有诸总戎举兵护送——这、这是什么意思?”他忘记了刚才的尴尬,连忙插进去问:“龙老,方才你是说……”杨文骢瞧了瞧客人,随即垂下眼皮:“嗯,马瑶草在凤阳已同守备卢太监商定,奉福藩为三军之主,并移书留都群公,请立为君。
眼下福藩舟抵仪征了。“
他这么解释的时候,神情显得有点惭愧和抱歉,声音也放得相当低。倒是听力不佳的钱谦益全神贯注,凭借对方的口形翕张,仍旧听清了说话的内容,并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什么……马瑶草当真要改立福藩!这、这怎么成?
不成!”
杨文骢似乎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朱统镟却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歪着脑袋,得意洋洋地说:“怎么不成?莫非……”“不!”钱谦益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说。由于气愤,也由于惶急,他的眼睛和鼻孔全都大张着,黝黑的脸膛憋成深紫,花白胡子在激烈地抖动着。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吵架似的吼叫:?“这是自食其言,背信弃义!是胡闹!须知立君大事,必当由群臣集议,公推拥戴,方为正则!似这等凭借武力,强行迎立,置祖宗家法何地?还成何体统!况且眼下社稷危倾,强寇压境,更须力持安定,以备不虞。你们这等兴兵迫胁,倘使众人不服,闹将起来,被流寇乘虚南下,这一份罪责,又有谁承当得起?有谁承当得起!”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使劲地跺着脚。可是当吼叫了一阵,发现两位听众——杨文骢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而朱统撷则靠在椅子上,古怪的脸孔挂着冷笑,钱谦益就闭上嘴巴,呆立了一会,最后,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上。
六
“不,不成!我得赶快回去,瞧瞧吕俨若他们今日集议,结果到底怎样!”茫然中,一个声音在钱谦益心中响起。于是,他挣扎着,打算站起身。就在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走进来,低着头报告说:“禀老爷,阮老爷来拜!”
“哪个阮老爷?”杨文骢似乎没有听明白。
“就是平日常来的那位胡子老爷!”
“什么?阮圆海!阮圆海回来了?“惊讶的杨文骢一下子离开了椅子,”他在哪里?快,快请!罢饷匆焕矗婧椭焱筹嘁沧帕嗣Γ辉级卣酒鹕恚庞雒湃ァ?刚跨出门槛,他们就看见,阮大铖正挺着那肥胖的身躯沿着回廊大步走过来。
“哎呀,圆老!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弟等都不知道?”杨文骢连忙迎上前去,大声招呼着。
“哈哈,回来了,回来了!你当然不知道。我刚下的船,连家门也没进,就访你来了!哈哈哈哈!”阮大铖用响亮的、兴冲冲的声音回答着,老远就拱着手。他那肉乎乎的胖脸显得容光焕发,乌黑油亮的大胡子在肚皮上欢快地摆动着。他一阵风似地来到杨文骢跟前,一边行着礼,一边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老马决计拥立福藩的事,你们可都……”“圆老,一切进屋再谈!”杨文骢拦住他,微笑着说。
“哦,对,对,进屋再谈,进屋再谈!”阮大铖马上表示同意,随即按照杨文骢的示意,转过身,同朱统镟行礼。然而,当看清第三个等着同他相见的原来是钱谦益,阮大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接着,脸就拉了下来:“噢,原来牧老也在,失瞻了!”
这么冷冷地招呼了一句之后,他就背过身,只顾同杨、朱二人继续大说大笑地寒暄着,摇摇摆摆地走进厅堂去。
对方这种有意的冷落,无疑使钱谦益颇为难堪。要在平时,他自必会立即辞出。
可是眼下的情势却不同——阮大铖是从凤阳回来的。而且,作为马士英这次毁约背盟,悍然以武力拥立福王的主谋者,这个狡诈悍鸷的胡子,很可能就是跟随那些护送福王的军队一道回来的,他这么急急忙忙来访杨文骢,自然有许多机密紧急的事宜要向主人通传。而这些事宜,说不定每一件都攸关着他钱某人今后的命运和生死——“嗯,无论如何,我也该设法刺探一下。
既然他们还不曾下逐客令,我又何必急着要走!罢饷匆幌耄筒淮苑秸泻簦蹲愿诤竺妫匦伦呋靥美铩?这时,阮大铖等人已经分宾主坐下,忽然看见钱谦益跟了进来,倒错愕了一下。
不过,冲着钱谦益到底是一位有点身份的客人,他们大抵觉得也不便立即撵他走。
相反,好好先生杨文骢还赶紧站起来,殷勤地招呼他坐下。只是这么一来,大家也就暂时变得没有话说,厅堂里出现了一阵子静默。
钱谦益当然意识到这种场面对自己最不利。因为无话可说的下一步,照例应当是不相干的客人告退。所以,他决心赶紧把话头牵扯起来。
“圆老,多年不见,想不到兄不止风采如昔,而且气色似觉更胜,真乃可慰可喜呀!”他满脸堆笑地说。这句话,倒不全是胡乱恭维。事实上,刚才同阮大铖骤然相见,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过人精力,确实让钱谦益暗暗惊异。
阮大铖却没有被这句恭维所打动。他低着脑袋,把大胡子搁在圆滚滚的肚皮上,眼皮儿也不动一动,只含糊地答应:“嗯,嗯!”
“虽然与圆老久违,但大作《燕子笺》,弟却是早就拜观了的。
真是清辞丽句,妙想奇思,便是汤若士复生,弟以为也不过如此!扒婊涣艘桓龌疤狻U獯问浅遄哦苑揭宰院赖南肪缱髌范裕兰迫畲箢裼Φ被嵊兴从Α?“嗯,嗯。”
“记得周阁老在世时,曾移书于弟,对圆老极为推许,且甚以未得其用为可惜,弟亦深然之!孰料未几周阁老即不幸辞世,良可慨叹。当时弟曾作诗挽他,不知圆老亦有作否?”钱谦益又说。他心想:“前年为了帮你开脱恶名,我钱某也曾出过大力,并且招惹了一身是非。虽然事没办成,但那一番劳苦,你总不能不认账吧?”
谁知,阮大铖的回答,仍旧是那两个字:“嗯,嗯。”
这么一来,钱谦益就给弄得束手无策,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捋着那郡花白胡子。
倒是主人杨文骢瞧着这情景,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开始出来打圆场,主动挑起各种话题,向大家说道:前一阵子,驻扎在南京城外的守军,由于粮饷拖欠太久,心怀怨望,加上奸人从中煽惑,有哗变闹事的迹象,形势颇为紧张。幸亏前几日从广东押解来的饷银到了,户部立即予以发放,才把局面稳定下来。他接着又说道:近日南京宫城里的太监传出一件怪事,说三月十九那天,乾清宫的地基发生塌陷,露出来一方石碑,上面凿着几个字,道是:“一小又一了,目上一刀丁戊搅,平明骑马入宫门,散在皇极京城扰。”当时大家不解何意,现在才明白,那头两句指的正是“李自成”三字。此碑出现,实乃上天示警。随后,他又向大家说起:另一支“流寇”——张献忠所率的农民军,自今年正月经荆州十三隘口进人四川后,已经袭破夔州,准备进兵成都、重庆,看来,蜀中从此不得安宁了!末了,杨文骢还说到旧院的名妓顾眉,自从去年嫁给兵科给事中龚鼎孳后,便移居北京。这次同丈夫一道陷于贼手,不知生死如何。等等。钱谦益为着摆脱冷场的困境,自然竭力凑兴,不断地插话、微笑,表示叹息或惊奇。然而,这一招依然无效。相反,阮大铖显得愈加不耐烦。他先是装聋作哑,不参与谈话,接着就呵欠连连;最后,干脆斜着眼睛朝朱统镟直打暗号。
那位花花太岁会意了。只见他离开椅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往钱谦益身边一坐,伸手轻轻拍了拍老头儿的胳臂,咬着耳朵低声问:“您老今日来这儿,可是为的送古董让龙老鉴定?”
“哦,是,是的!”钱谦益连忙点点头。同时,对那公子哥儿的亲呢态度颇感意外。
“古董看过没有?”朱统领仍旧小声问。
“看过了呀,刚才不是……”
“您老还带来什么别的没有?”
“别的?没有了。”
“既然刚才那件假玩艺儿早已看过,阁下又没带来别的,那为何还赖着不走?”
“这……”
“嗯,要是您老还赖着不走,小爷我可得往外轰人啦!您瞧,这合适不合适?”
一直说到这儿,朱统缬始终是悄声细语,而且面带微笑,可是比起前一阵子那种大吼大叫来,却更加透着阴损狠辣,让人禁受不了。钱谦益像冷不防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心中一抖,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
“这,我……”
“噢!”朱统缬马上跟着站起来,截住说,“您老是聪明人,想必不肯自讨没趣。那很好,彼此方便!”
说完,他回头招呼主人:“龙老,您这位‘贵客’可是要走了,赶快送送他!”
钱谦益狠狠盯了朱统缬一眼,心中极其愤怒,但又不便否认,看见杨文骢已经信以为真地站起来,摆出一副恭谨相送的样子,他自觉无法再赖下去,只好不胜懊恨地拱一拱手,沉着脸,转身就走。
正在门外呆等的李宝见了,赶紧走过来,把那件已经收拾好的古董带上,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哈哈哈哈!”等钱谦益和杨文骢的背影沿着屋外的回廊,走得看不见了,朱统缬收回鄙夷的目光,同阮大铖对望一下,一齐放声大笑。
“哎,好,好,大公子,真有你的!也没见你费什么劲儿,怎地就把那伪君子的头儿给乖乖打发走啦?”阮大铖乐呵呵地问。
朱统镟大咧咧地一挥胳臂:“容易!别瞧这些老伪君子又奸又滑,讨厌得很,却是死要面子。只须悄悄儿捅他一下,他就坐不住,吓得没命地跑啦!”
“噢,原来如此!”
两人说着,又开怀大笑起来。
“嗯,弟走了这些天,留都的情形如何?”当笑得差不多之后,阮大铖用乌溜溜的眼珠子瞅着对方,探究地问。
“没事!”朱统镟挥一挥手,”自从史道邻同老马定议迎立桂藩之后,那伙书呆子便以为大局已定,又是忙着征发民夫修整宫室,又是派人持法物到广西去迎驾——都在做他们定策升官的清秋大梦呢!啊澳敲词返懒凇薄袄鲜吩缇凸私祷仄挚谡伪砣チ恕!?“噢,老史不在留都?”
“不在!”
“好,好哇!”阮大铖顿时兴奋起来,“史道邻不在留都,我辈大事必成矣!”
“怎么?”
阮大铖正要回答,忽然看见杨文骢匆匆走回来,便临时顿住了。他做了个手势,招呼朱、杨二人回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把十根手指交叠在肚皮上,洋洋得意地说起来。
原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自从得知马士英同史可法定议迎立桂王之后,阮大铖便立即带上南京江防提督诚意伯刘孔昭的亲笔信,抢先到了凤阳,果然发现守备太监卢九德正在忿忿不平。这个卢九德,小时候曾经服侍过光宗皇帝,号称“胎里红”。大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成了郑贵妃的一名心腹。虽然事隔多年,卢九德仍旧记着女主子的恩典。听说南京方面打算排斥福王,他便凭借自身的权势,暗地里把黄得功、高杰、刘良佐、刘泽清四总兵召到凤阳商议,打算有所行动。阮大铖的意外到来,使卢九德十分高兴,彼此一拍即合。经过一番密谋,他们认为马士英虽然同史可法定议拥立桂王,但那只是由于他还没有意识到,可以凭借武力强行拥立福王。而一旦成功,马士英就将成为大臣中无可争议的定策元勋,并可以最终取代史可法的地位。只要把这一层利害得失陈述清楚,是不难促使这位刚愎自负的老头儿倒过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判断完全正确。当马士英回到凤阳,得知卢九德准备与江北四镇联盟拥立福王,先是十分吃惊,继而又表示生气;但经过阮大铖反复劝导,打消了他的顾虑,马老头儿也就横下一条心,同意加入拥“福”的阵营,并且俨然成为这一计划的领导者,积极行动起来……“昨日夜间,”阮大铖最后得意洋洋地说,“马、卢二位及江北四总戎的联名公启已着人连夜送来留都,请司礼韩公即速召集群臣公议,具启前往仪征迎接圣驾。
弟只担心史道邻如果固执强项,东林那伙人自必也会跟着起哄。如今老史不在留都,真乃天助我辈,大事可成了!”
朱统镟“噢”了一声,说:“怪不得我早先去访刘诚意,他家里的人说他早早就出门,上魏国公府议事去了。想必议的就是这件事!”
“圆老,”杨文骢插了进来,圆圆的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老马这样动刀动枪地干,弟总觉着是否太过了些。万一东林方面不肯就范,闹将起来,这局面怎么收拾?况且他们有左良玉撑腰,老左在武昌有七八十万兵马,若然也兴兵东下,与我相抗,可不是好玩的!”
“哈哈,龙老只管放心!”阮大铖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这一层弟与老马他们早计议过了。别瞧那伙伪君子平日吵吵嚷嚷的挺凶,其实一个个全是硬不起来的鸟!装腔作势,捶胸顿足地嚎上几句是会的,若说招左兵东下——哼,谅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老兄就等着瞧吧,哈哈!”
说完,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又问:“咦,前几日有几位从北边逃下来的内监,是弟在淮安碰上的。弟让他们拿了我的信来见兄,可来了不曾?“杨文骢点点头:“已经来了。弟按兄的嘱咐,先留他们在寒舍住下,如今都在东偏院里哩!”
“好,多谢,多谢!”阮大铖满意地拱一拱手,站起来,“那么,弟这就过去瞧一瞧。,‘等杨、朱二人跟着离开椅子,移动脚步之后,他又关心地问:”这几日,兄不曾薄待他们吧?唔,这是顶要紧的。须知这些人日后都要进宫里去服侍新君。你我将来的前程,一半就挂在他们那张嘴巴上!”
七
“太冲,太冲!”几声惶急的叫唤在天井里传来。
正在西厢里给刘宗周写信的黄宗羲不由得一怔。当听出那是顾呆,他就放下笔,疑疑惑惑地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向外张望。
“太冲,快来!”顾呆神色慌张地招着手,“不好了,仲老吐、吐血了!”
黄宗羲吃了一惊,连忙跨出门槛:“啊,吐血——仲老?为什么?怎么会?”
顾杲顾不上回答,一转身,又匆匆奔回堂屋里。黄宗羲紧张起来,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当他踏入堂屋,发现里面已经聚了好几个仆人,正七手八脚地帮着客人——前武德道佥事雷演祚,把主人扶到椅子上。黄宗羲来不及再问,先奔上前去,果然看见周镳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嘴角和胡须都沾上了殷红的鲜血,而且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微微摇着手,似乎表示并不要紧,让大家不必惊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待到与大家一道把周镳安顿到椅子上之后,黄宗羲趁着仆人们忙着替主人擦拭血迹、递茶送水的当儿,满腹狐疑地转过身来,望着顾杲问。
顾杲正吩咐一名仆人赶快去请医生,他回头看了看椅子上的病人,随即把朋友扯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适才雷介公来,说刚刚从钱牧斋处得知,马瑶草已经背毁与史公的成约,内结刘孔昭、李沾,外连江北四镇,意欲以武力拥立福藩。留都群臣为势所挟,已于昨日在中山王府定议以福藩告庙(告庙:到陈列着明朝历代皇帝牌位的太庙里去,举行祭告仪式。),并已前往仪征接驾了。仲老骤闻此事,急怒攻心,所以……”“什么?”黄宗羲的眼睛蓦地睁圆了。他情急地一把揪住朋友的衣袖,“定议改立福藩!这、这可是真的?”
“此事已确定无疑!”一个低沉的嗓音传来。黄宗羲转过身去,发现雷演祚那张胡须虬结的脸,正在两尺开外的地方对着他。
“是吕少司马亲口告知钱牧老的。”雷演祚神情沮丧地说,“昨日中山王府的集议,显见是规布已定才召诸臣去的,由司礼韩太监出头主持,徐魏国、刘诚意诸勋臣及吏科的李沾互相唱和,一到就开读马瑶草及卢九德的公启,然后不待群臣公议,就即时宣布以福藩告庙。当时吕少司马坚执不允,并与李沾相争于堂上。无奈群臣慑于马瑶草的军威,虑生内变,俱噤不敢言。吕少司马孤掌难鸣,最后不得已而从之。闻得钱牧老为这事极其愤慨,与吕公好吵了一场,并说日内便要整装回常熟去了!”
黄宗羲呆住了,局势竟然发生这样的突变,是他所万万没有料到的。事实上,刚才在西厢里写信时,他还给在杭州等候消息的老师描绘了一幅颇为乐观的前景,认为由于史可法等大臣的明智决策,留都的局面可望较快地稳定下来。如果新君即位后,能够与民更始,励精图治,事情看来还是有可为的。谁知,马士英之流竞出尔反尔,使出如此卑鄙横暴的手段……“可是,可是,史道邻——莫非也随波逐流不成?”他心神激荡地颤声问。
“听说史道邻也是事后才得知此事。所以昨日连夜从浦口赶回留都。“雷演祚说。
“哦,那么定生也回来了?”顾杲连忙问——几天前的那个上午,虽然周镳曾经令人吃惊地对陈贞慧大表不满,指责他怀有野心,不过,在这危急存亡的当口上,顾杲大约已经忘记了那件事。
雷演祚摇摇头:“今日一早,弟便上兵部打探消息,也问及定生,说是还在浦口,未曾回来。”
“出了这等大事,他怎么不回来?”顾杲颇为着急。
雷演祚苦笑了一下:“只怕定生还未知此事哩!”
“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黄宗羲咬着牙问。由于激愤,他那张小脸涨得通红。
没有人回答。显然,雷演祚正是感到束手无策,才找到周镳这儿来的。至于顾杲,这两天还未能从消沉绝望中彻底摆脱出来,就更拿不出什么主意。
“……史道邻,只有、去见史……史道邻!”一个低沉、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那是周镳。他已经睁开眼睛,并挣扎着试图坐正身子。
黄宗羲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疑惑地问:“去见史道邻?”
“嗯,快去,我也去!”
黄宗羲望了望委顿不堪的病人,摇摇头:“先生如何去得?况且,医生就要来了——这样吧,由介老、子方二位同弟一起去,向史公泣血直陈,务请他设法主持。
仲老就在家将息,等候音讯。”
“不错,仲老万万再动不得,不能去!”顾杲和雷演祚也同声劝止。
周镳抬起须发蓬松的脑袋,虚弱地望着他们。突然,那一双隐藏在浓眉下的眼睛闪射出愤怒的光芒:“别哕嗦了,这是什么时候!
我的病自己知道,快、快走!?
说着,他伸出双手,让仆人搀扶着,强挣着站立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位于洪武门东侧的兵部衙门外。顾杲让大家先在外面等着,径自上前要求通传。谁知,门公回答说,史可法今日不得空,已经吩咐门上,不拘什么客人,一律谢绝不见。顾杲起初以为他嫌银子少,又添了几钱,但对方却死活不肯收,弄得顾杲毫无办法,只得懊丧地走回来。
黄宗羲一听,不禁急红了脸,气冲冲要上前吵闹。倒是周镳摇手,把他拦住了。
“史公既已得知此事,”他歪在轿座上,苦笑地说,“眼下想必正在筹思对策,倒是个进言之机。门公不给通传,我等可以寻别人——嗯,就寻杨遇蕃好了!”
杨遇蕃是史可法的一位亲信幕僚。他父亲曾任舒城县令,因抗御农民军,城破被杀,久久未获恤典。是史可法代他一再申报,才把事情办成。杨遇蕃为此十分感激,便投到史可法的幕中来效力,论资历和受信用的程度,他都比陈贞慧更深一层。
如今经周镳提醒,顾杲便点点头,重新前去交涉。这一次,果然比较顺利。片刻之后,杨遇蕃匆匆出现了。他站在门前张望了一下,当发现周镳被黄宗羲和顾杲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走下轿来的时候,他那张舒朗秀气的脸孔就现出惊讶的神色,慌忙迎上前来,一边同大家行礼,一边关切地问:“仲老,这是……”周镳摇一摇头:“没事,老毛病了!”停了停,等喘过一口气之后,他又抬起眼睛,瞅着幕僚:“弟等有紧急之事,须即刻面陈史公,相烦通报一声!”因为他平日同杨遇蕃常有来往,所以也就不再讲究客套。
“杨兄,”看见对方面有难色,雷演祚也插了进来,“弟等本也不敢劳烦大驾,只为贵门公不肯通传,而弟等欲面陈史公之事又甚急迫,是以不得已出此冒昧之举。”
“哦,介公兄何出此言!难得列位见顾,小弟不胜感幸!”杨遇蕃连忙谦逊地说,“只是眼下史公确实不得空,也曾吩咐谢客,所以门上适才也并非有意怠慢……’‘他沉吟了一下,”不如这样吧,先请列位进内奉茶,一俟史公了却公事,弟便即时通报,只是有劳列位守候,甚是不恭,不知列位……“雷演祚等人互相望了望,知道对方所说的确是实情,而且他肯这么办,已是十分之帮忙,说不定还担待着被史可法责备的干系,于是一齐拱手称谢说:“如此,甚感美意!”
说完,黄宗羲便同顾呆扶起周镳,雷演祚在旁边相帮着,随杨遇蕃进了侧门,朝私衙走去。
“弟等此来,是想探询一事——马瑶草勾联江北四镇,强行拥立福藩,大司马可已知道?”
等大家重新叙过礼,在小花厅内坐下之后,周镳乏力地靠在椅背上,开门见山地问。
“这个——”杨遇蕃收起客套的笑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史公已知道了。”
“那么,史公打算如何对付这个奸贼?”黄宗羲咬牙切齿地插了进来。
杨遇蕃瞧了客人一眼,对于这种过分激烈的言辞,似乎有点意外,也有点不安。
他摇摇头,含糊地说:“如何处置,这个,小弟却未曾得知。”
“不知?阁下怎么……咳,不知!”周镳焦急地说,随即猛烈咳嗽起来。
大家不由得转过脸,关切地望着他。
“弟因曾将马瑶草与四镇的联名公启送呈史公,是以得知此事。至于史公如何处置,确非小弟所敢与闻。”等周镳的咳嗽稍稍平复之后,杨遇蕃解释说。
“哼,兄是不肯说!”黄宗羲又一次插进来,停了停,他突然提高声音,怒冲冲地质问:“兄以为弟等人微位卑,不足以与谋此事?”
杨遇蕃脸孔一红,显然有点着恼,但他还是忍住了,不急不燥地说:“兄台言重了。弟岂敢藐视兄等?若说人微位卑,弟才是人微位卑。所以列位虽有以垂询,弟竟茫然不知所应,其实抱愧,尚祈见恕!”说着,举手当胸,作了一揖。
雷演祚在旁边瞧着,知道再让黄宗羲说下去,只会把场面彻底弄僵,于是连忙拱着手,一边还礼,一边打着圆场说:“杨兄,马瑶草出尔反尔,轻毁成议,强行改立,此事非同小可,实乃攸关江左之安危!是以太冲兄如此焦虑。弟等今日来谒,实欲向史大人奉陈所见,不料适逢史大人谢客,若非杨兄通融,弟等哪得从容入候?只是复劳杨兄在此相陪,令弟等十分不安!”
他这么说,一方面是告诫黄宗羲别忘了人家已经十分帮忙,不可率性胡来;另一方面也是意在打探史可法迟迟不能出见的原因。
果然,由于黄宗羲不再做声,杨遇蕃的气也就消了。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不瞒列位说,马瑶草此番突然变卦,事先全无征兆,显见是有谋而来。史公也觉甚为棘手。昨日大半夜,今日直到这时,都在同高大人、姜大人、张大人商议,至今未有结果。所以弟确实不知将如何应变……”“听说,前些日子,史公曾致书马瑶草,力持福藩‘七不可立’,不知可有此事?”一直没有开口的顾杲问了一句。
杨遇蕃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姓马的可有回书?”顾杲紧盯不放。
杨遇蕃摇摇头,苦笑说:“他只派人来口头回复,表示信守前约,还请史公不要听信谣言。所以史公一直很放心,谁知如今……”大家“氨了一声,脸色顿时变了。因为马士英这么做的险恶居心实在太明显,而一旦让他的阴谋得逞,南京的政局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也已经不问可知。所以顾杲眼睛里那两星亮光闪烁了一下,顿时暗淡卜去。
黄宗羲却把椅子的扶手一拍,猛地站起来:“那么,史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莫非打算把江南拱手让给马瑶草不成!”
“是呀,不成,说什么也不成!”雷演祚紧皱着眉毛,喃喃地说。
杨遇蕃也有点激动。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厅外的过道里传来了橐橐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跨了进来。
大家旋过脸去,不禁“氨的一声,纷纷站了起来——原来,兵部尚书史可法意外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大约是连夜磋商那件非常事变的缘故,这会儿史可法的神情显得严峻而冰冷,本来就黑瘦的脸看上去更加瘦小了,一双眼睛却灼灼地放出光来。他显然没有估计到厅堂里的客人是周镳他们几位,而且他进来也不是为的见客,所以倒怔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态,同大家一一行过礼,淡淡地寒暄了两句,便转向幕僚说:“昨日回来时,学生曾托陈定生把每日的塘报汇齐,派人送过江来。先生若收到时,即速拿来给我!”
交代了之后,他朝大家点点头,又做了个“失陪”的手势,便转过身,打算离开。
好不容易才盼到主人露面,雷演祚等人自然不肯放过,连忙一个劲儿朝杨遇蕃使眼色。后者会意,便拱着手说:“大人,仲老、介老和子方、太冲几位是专诚来访,有要事面禀大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哦?”史可法停住脚,侧过身来。
“大人!”雷演祚本来要让周镳出面主持,但看见后者刚才这么一动弹,已是面色发白,有点支持不住,只得代他说了,“闻得马瑶草背信弃义,竞联络四镇,意欲以武力推戴福藩,不知大人如何处置?”他故意不提留都诸大臣已经商定到仪征接驾,无疑出于一种深刻的考虑。因为那一节史可法并未参与,完全有权要求诸大臣重新集议。如果遭到拒绝,作为最高军事长官,史可法就有充分的理由采取非常手段进行干预。这正是雷演祚——也是周镳、黄宗羲、顾呆等人所希望的。不过,那已经是更深一步的话题,在尚未摸清主人的态度之前,还不能提出来讨论。
听说他们有要事禀告,史可法起初倒十分留神,及至弄清是为这件事而来,脸色便冷淡下来。他严厉地瞥了幕僚一眼,似乎责怪对方不该在这当口上,还牵扯这些人来打扰他。
“这个,嗯,也谈不上背信弃义吧。既有异议,大家商量着办就是了。”他含糊其辞地说。
“怎么不是背信弃义!”看见史可法从一开始,对自己这些人来访就显得不太耐烦,而且态度敷衍,黄宗羲的自尊心早就有一种受到轻侮的感觉,于是直冲冲的插进去说,“半月前大人与他定策立桂,这事已是人人皆知。如今忽然变卦,悍然派兵拥福藩南来,分明是图谋不轨。若恃此而可得逞,纲纪何在,南都之威严何在!”
目前的局面确实是如此,所以一时间,史可法倒也哑口无言。
但他似乎仍旧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张扬,所以迟疑了一下,又说:“福藩原本也在选内,而且以伦以序,诸藩之中,数他最亲最长,立他也无不可……”这话一出口,不止黄宗羲,连雷演祚、顾杲也都顿时大惊失色:“啊,莫非大人决意屈从马瑶草,改立福藩不成?”
史可法挥挥手,显得有点烦躁:“此事并非如列位设想那般简易。总之万事都须以社稷大局为重,从长计议!”
说着,他转身想走。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周镳忽然离开了椅子,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叩着头说:“大人,且听、咳,且听学生,咳咳,一言!”
史可法连忙停住脚步:“哎,仲老快请起来!有话只管直说,学生必定恭听!”
周镳却无论如何不肯起来。而且不管史可法往哪边躲开,他都艰难地移动着身躯,把头朝着对方,一边喘息着,一边极力争辩说:“江左安危,大明中兴,全赖我君子合力护持;我君子能否尽力于朝,又全赖立君得贤。此事至大至重!今马瑶草奸邪成性,鹰狼为心,一旦得志,必尽逐我君子而后已。大人万不能因一念之犹豫,而任奸邪得逞,致使仁人君子报国之志,终成画饼之恨。望大人三思复三思!”
雷演祚也激动地参加进来:“大人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中兴之成败,江南臣民无不仰大人如嵩岱,是故深为奸邪所忌,处心积虑以谋大人。大人日前斥福藩不立,已贻奸人以口实,今若复勉强立之,适足授彼以柄。是雷演祚等深为大人危之!大人纵不自惜,莫非大明之社稷、江南之百姓,亦不足惜么!”
史可法呆呆地望着他们,分明被这两番恳切的陈辞打动了。
半晌,他喃喃说:“二位之言,自是有理。只是,唉……”“哦,莫非因马瑶草有江北四镇之助,致使大人踌躇为难么?”
黄宗羲急急地问。由于这一阵子,史可法流露出了真情,他内心的不满也随之消解了,“其实,此又何足惧哉!只要大人授命,小生愿即刻西赴武昌,征左良玉之兵东下,看他四镇还敢猖狂否!”
“不错,”一直显得神态消沉的顾杲,也突然冲动起来,大声附和说,“左良玉心存忠义,深恶小人奸佞之所为,而素与我东林君子交好。为今之计,只有征他东下,方能阻禁马瑶草之奸谋!”
史可法起初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还尽自沉吟着。然而,当终于醒悟过来之后,他分明吃了一惊:“什么,你们说什么?征、征左兵东下?”
“事不宜迟,望大人当机立断!”黄宗羲和顾呆同声说,一齐跪了下去。
史可法没有立即说话,但表情明显地起了变化。一种不胜震惊、反感和气急的混合表情,分明地从他那张黑瘦的脸上呈现出来。
“胡说!”他勃然大怒地呵斥说,“尔等好大的胆子,怎敢出此狂悖祸国之议!
你们莫非不知,眼下大乱方殷,人心浮荡,闯贼随时都会倾师南下,我辈如不同舟共济,先自闹将起来,局面将如何收拾?江南还要不要维持?中兴还要不要再造?
哼,简直胡说八道!
不可,此议断乎不可!?
黄宗羲所提出的这个建议,其实是周镳的主意,雷演祚也赞同。事实上,鉴于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在他们看来,搬出左良玉来吓唬马士英,是惟一能够挽回败局的办法。没想到,刚一提出,就招致史可法的严厉训斥。一时间倒把大家给镇住了。不过,雷演祚似乎有点不甘心,他解释说:“适才太冲之意,也并非要左兵当真东下,无非让他做此声势,令马瑶草等辈畏惧而已。”
“不成!断断不成!”史可法蛮横地把手一挥,看来不仅毫无商量余地,而且连听都不想再听。
“可是,倘使奸人借拥立之功,把持了朝政,莫非江南就不会乱么?莫非中兴就能有望么?”黄宗羲忍不住争辩说。
史可法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尔等所虑,亦是太过!彼辈纵欲把持朝政,哪里就这么容易了?只要我君子同心协力,公心谋国,彼辈又安能为所欲为!”
这么说完之后,他微微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飘荡着朵朵白云的一角碧空,用沉思的、坚毅的口吻说:“可法立身处世,但问无愧于心。至于成败得失,惟有付之于天,非可法所能问,亦非可法所敢问!”
听着这种坚执异常的口气,大家知道再说也无用,不禁沮丧地沉默下来。惟独周镳不肯罢休,仍旧趴在地上,一边叩着头,一边绝望地叫:“史公,史公,还望三思,三思啊!”
史可法的神情本来已经有点缓和,这时又一下子严峻得令人生畏。
“没有什么可三思的!”他厉声说,“君等此议悖谬已极。我史可法在此一日,断不许实行!左良玉若敢不遵约束,提兵东下,我必率先击讨之,死而后已!言尽于此,望诸君好自为之!”说完,猛地一拂袖子,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雷演祚、黄宗羲和顾呆呆了半晌,怀着绝望的心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把目光集中到周镳身上——却吃惊地发现,周镳歪坐在地上,脸色变得一片死灰,十分难看。突然,他全身剧烈地震动起来,“哇”的一声,又吐出一摊子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