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哈哈哈哈!”一阵开怀大笑,在黄宗羲和他的朋友们当中爆发开来。欢乐的声浪充溢了西厢房,穿透门窗宣泄出去,在天井当中久久回荡。
这是秦淮大会之后的第五天下午,社友们聚集在吴应箕借寓的蔡益所书坊里,重新谈起八月十六晚上发生的一幕,仍然情绪热烈,兴奋异常。
“哈,瞧阮胡子当时那个亡魂丧胆的样儿,活脱就像一只老乌龟!,’”要是仲老来迟一阵子,保准他就得滚下河里去喝小娘们的洗脚水哩!啊岸裕堋⒗锥娜恚贡阋肆怂?“不过,这一次也算让他再度领教我复社的厉害了!”
“嘿,太冲那一声‘打’,喊得好!要不然,那狗贼胡子还不知死活地充‘硬头船’呢!”
“对,对,这番大捷,太冲应记上一功!”
社友们一个劲地夸奖,倒把黄宗羲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为着转移目标,他笑着摇摇头,随即改换话题问:“不过,此次只能算是小施惩戒。既然开了头,便不能就此罢手。列位以为我辈该当如何施为,再鼓余勇,缚此穷寇?“这个问题,大家显然还来不及考虑,不由得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重新把目光集中到黄宗羲身上。
“那么,太冲,你以为该当如何?”沈士柱问。
黄宗羲没有立即回答。这下一步的打算,他其实也未曾想清楚。本来,他准备先同周镳商量一下,但为着照顾老师,如今他已经搬到都察院去同刘宗周住在一起。
八月十六那天同大家分手时,已是半夜,至今还来不及去访周镳。不过,他也不想显得毫无主见。因为这一次他回到南京,社内的情形已经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主要是自从出了阮大铖获准恢复冠带,入朝陛见,以及张慎言、吕大器被迫辞官而去等重大事件之后,那种认为必须同马士英等人和衷共济才能保全大局的主张,正在他们这个圈子里,遭到越来越多人的怀疑和抛弃。相反,黄宗羲由于一直坚持“君子小人不两立”,并坚决拒绝陈贞慧所宣扬的“利害”之说,显得心明力定,加上周镳有意扶持,他在社内的地位也就日形重要。特别是这一次,他把刘宗周接到了南京。这位总宪大人,就其在朝野当中的声望和影响而言,显然还在高弘图、姜日广之上。尤其是对于马士英之流,刘宗周的态度也比高、姜等人要强硬得多,无所畏惧得多。这就很自然地被处于愤慨和绝望之中的社友们看成是救星,是惟一可以寄托希望的人物。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刘宗周一位关系密切的得意学生,黄宗羲也更加受到社友们的热切包围,以至无形中已经取代了陈贞慧的位置。
对于这种变化,黄宗羲倒也受之坦然,当仁不让。这倒不是他热衷于充当什么领袖。他只是觉得,复社的社局,再这样下去,实在是不成了。像以夏允彝、陈子龙为首的旧几社那一派人,由于门派、政见不同,加上前年虎丘大会那一场风波,已经更加离心离德,就不必再说;倒是自己这一派,例如冒襄,一直躲在如皋家里不出来;方以智则由于降贼失节的嫌疑,弄得极之狼狈,已经无法出门;陈贞慧又是那么一种情形。至于侯方域,由于一向站在陈贞慧一边,近来社内人心出现转向,使他感到十分恼火,对社务也摆出一副不屑、不理的样子。所谓“复社四公子”,到头来,竟然闹成这等虎头蛇尾的局面。如果不想让复社就这样垮下去,总得有人出来撑起局面。本来吴应箕在社内资格既老,地位也高,偏偏却是天生一副孤傲不群的秉性,社友们都有点怕他,他也懒得管别人。正是有鉴于这种群龙无首的状况,黄宗羲才毅然决定把社务的担子挑起来。也是到了真正承当起责任的时候,他才体会到事情的难办。
别的不说,光是为着维系各方面,做到经常保持着渠道的畅通,就花费了他大量的时问和精力。何况又是处在这样一种艰难的时势,每把一个设想变为行动,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不过,他有一个脾气,就是无论什么事情,不干则已,一干就要干出个样子来。
所以近一个月来,他倒确实在全力以赴。五天前那个秦淮大会,就是他想出的主意,并得到周镳和社友们的赞同和支持。直到此刻,黄宗羲还在为那天的举动颇为得意。“前年中秋,听说定生、次尾他们也曾在这里闹过一钞借戏骂奸’,但阮胡子本人没有在场,到底隔了一层。看来论痛快,论声威,还得数五天前这一场!”
这么一想,他不禁兴奋起来,目光闪闪地环顾着在座的吴应箕、梅朗中、余怀、左国楝、沈士柱,以及八月十六那天没有赴会,但今天却偏偏一早就跑到书坊来的侯方域,断然说:“别看权奸小人势可障天,在朝廷之上趾高气扬,凌压僚众,但对这‘清议’,却也畏惧得紧。十六日之事,可证一斑!既然如此,那就正好,我们何不针锋相对,把留都的清议尽量闹动起来,让人人指着他们的脊梁骨骂,叫他日夜不得安生!所以,依小弟之见,竟是即速联络缙绅中的怀忠愤乱之家,各自上戏行去招班设台,把十六日这出《喜逢春》一齐搬演起来,来他个满城争骂魏阉奸贼,人人皆知逆案难翻!另外,再凑上几副骂贼联、几首斥奸诗,派人悄悄儿写到马、阮狗贼的家门上,让他再吓个半死。列位以为如何?”
“唔,前些年阮胡子写了几出戏,便自夸什么‘户户争歌《燕子笺》,如今我们来个满城争唱《喜逢春》’,倒正好扇他一个耳刮子!
此计不错!拔庥紫任蜕推卦蕹伞?“还有《冰山记》、《鸣冤记》、《清凉扇》都可以唱。不过,就怕那些缙绅之家不敢。”左国楝兴冲冲地提出疑问。
“有什么不敢?这戏骂的是魏阉,那是大行皇帝手定的逆案,莫非还算犯法不成!”沈士柱显得颇有信心。‘“就算他们不敢,就我们这些人,每人雇上一台,也有十台八台了!”余怀也表示附和。
梅朗中提出另一个疑问:“演戏倒还罢了,只是把对联和诗写‘到狗贼权奸的家门上去,设若被他侦知,乘机反诬,只怕……”这种担心立即遭到左国楝的反驳:“对联和诗人人都作得,只要手脚做得干净,无凭无据,他也不能把我辈怎样!”
吴应箕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他要抓把柄,《留都防乱公揭》就是逃不掉的把柄,多一个少一个,还在乎什么!”
黄宗羲听着,暗暗点头。他正想进一步参与意见,忽然看见坐在一张方几旁的侯方域,脸上正挂着不以为然的冷笑,便临时改口问:“朝宗兄之见如何?”
“哦,太冲先生问我么?没有,没有,很好,很好!”
嘴上这么说,但整个表情却明白地表示着他话里另外有话。
这一点,就连余怀、沈士柱等人也看出来了,于是一齐追着问:“哎,朝宗,你总爱这么打哑谜似的,倒是说清楚啊!”
“好,怎么不好?如若列位先生还怕留都的天下不够乱,还怕马瑶草、阮圆海狠不起心拿我辈来试刀子,这么办就很好!”侯方域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扇子。
“啊,这话怎讲?”
侯方域没有正面回答,他把摊开的扇子重新合上,望着黄宗羲说:“适才太冲先生说,权奸狗贼所惧者,惟‘清议’而已!弟倒想问一问,时至今日,这‘清议’二字,到底还值多少银子?”
在社友当中,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支持黄宗羲出来主持社务,惟独侯方域对此一直不服气,平日或明或暗地抬杠、出难题、说怪话,早已不是一次两次。这种情形,黄宗羲是明白的。按照他平日的性子,早就会扯破脸皮同对方吵闹。但由于想到自己所处的地位已经不同,如果表现得气量过于狭窄,不仅会遭社友们笑话,还会令他们失望,所以总是尽量克制。现在看见侯方域这神气,明摆着又是存心挑衅,他就不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地反问:“那么,依侯兄之见,又值多少银子?”
“我么,哼,我以为一钱不值!”这么傲慢而又刻薄地说了一句之后,侯方域就回过头,望着其他人,“适才太冲先生侈言‘清议’之效,以为凭此施为,便可振朝纲,安社稷。惟是在弟看来,所谓‘清议,云者,乍听之,似有雷霆之声;实按之,并无雷霆之威,不过是浮声虚响,徒逞片时口舌之快,又何曾真的掀翻几个权奸,吓退几许丑类!时至今日,太冲先生仍不思通变,惟知开口‘清议’,闭口’清议‘,以为如此,便可安身立命,岂非可笑之至!”
黄宗羲起初还极力忍耐着,但侯方域如此轻蔑地贬斥清议,却深深地刺伤了他。
因为在他看来,天地间最有力量的无疑是是非,是公理。无论是权势也罢,武力也罢,都只有循公理、是非而行,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否则,纵使能得逞于一时,终究无法长久立足。
而“清议”,则是维护公理是非的重要而有力的手段。作为以天下为己任的有识之士,在这方面可以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越是处境艰难,就越要坚持这种手段。
“我复社自西张夫子立社以来,便是以‘清议’为本务。朝野之人,亦皆以此寄望于我。而我社亦因此方有今日之名声。足下名列复社,却如此贬斥清议,莫非不怕自外于社友们么?”
他这么说,是提出警告:对方的论调完全违背了复社的宗旨已经超出了彼此应当遵循的规范。
谁知侯方域听了,竟立即站起来,毫不在乎地说:“并非小弟要自外于列位社友,而是黄先生当此朝政浊乱、社局倾危之时,惟知以空谈说食为事,却不能以一法振救之,弟实在无法容忍。现在黄先生又以此相挟,弟惟有从此告辞,另谋报国之门而已!”
黄、侯二人历来不和,口角摩擦时有发生,如果不是过于激烈}社友们照例采取默默听着、谁也不帮的态度。所以这一次也是同样。直到侯方域说出这么一句话,他们才感到事情严重,于是纷纷起身挽留、相劝,屋子里顿时闹哄起来。
黄宗羲没有做声。如果说,自从自己负责起社务以来,由于考虑到侯方域毕竟是社内一位有影响的成员,因而对他的不合作甚j至挑衅尽可能采取容忍态度的话,那么今天对方不仅在社友面前诋毁自己,而且公开表示决裂,这就使黄宗羲感到再也按捺不祝“哼,你不过是因为父亲投降了闯贼,怕被朝廷牵连治罪,想一走了之,又怕被人说你胆小,于是便故意同我翻脸,却瞒得了谁!”他想。
于是摆一摆手,等大家稍稍静下来之后,他就盯住对方,冷冷地问:“那么,足下想必是要到左营去哕?”
侯方域先是一怔。当意识到这话里所包含的讥讽之意时,他那张白净俊美的脸就刷地红了:“阁下想得太远了吧!淮扬便是报国之区,何必左营!”说完,他就悻悻地转过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其余的社友着忙起来,立即拥上前去,试图阻止。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门外一步跨了进来,差点儿同侯方域撞个满怀。
大家一看,当认出闯进来的是周镳的一名仆人,名叫周顺的,都不禁有点意外。
“嗯,你来做什么?”看见周顺跑得脸白气促的样子,顾杲疑惑地问。
“是呀。瞧你张皇失落的,莫非仲老的病又犯了不成?”梅朗中也接了上来。
然而,周顺显然尚未喘过气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手。等大家疑惑地静下来之后,他才“哎”的一声,气急败坏地说:“不,不好了,我家老爷给抓、抓走了!”
“你、你说什么?”吃了一惊的黄宗羲怀疑自己没有听对,连忙走上前来追问。
“我家老爷——给校尉抓去了,还有雷老爷!两人都给抓去了!”
这消息来得如此意外、突然,像晴空炸响了一个霹雳,把在场的社友全给震呆了。
“周顺,你、你这话可是真的?别、别是闹错了吧?”半晌,黄宗羲声音颤抖地问,同时,感到心中有一样东西正在发出碎裂的声响。
周顺摇摇头:“今早雷老爷来访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命小人去三山街的济众堂抓药。待小人抓了药,回到门首,却见成群的校尉在把着门,里面乒乒乓乓的,像在抄检。小人不敢造次,闪在人家的屋檐下,候了片刻,就见我家老爷和雷老爷一同被押了出来,两人手上都上了铐子,被几位尉爷挟上了马,一路往北去了。”
黄宗羲睁大眼睛听着,急切的目光渐渐变得僵直。“这么说,是真的了?”他失魂落魄地想,同时觉得头顶轰轰作响。忽然,周围的事物仿佛旋转起来,脚下也有点发沉,他拼命一伸手,抓住了站在旁边的顾杲,才算勉强站稳了。
二
自从得知冒襄和董小宛也到了南京,柳如是就一直期待着他们前来拜访。道理很简单:冒、董二人当初最终能够结成姻眷,应当说是靠她同钱谦益从中帮了大忙。
事后冒襄虽然送过一份谢礼,还寄来了致意问候的信,但始终欠着当面答拜这一道礼节。过去两家各居一地,往来不易,倒还罢了。如今既然都到了南京,对方再不上门,可就没有道理。更何况,冒襄这一次来南京,是以贡生的身份应征候选,而钱谦益作为礼部尚书,所管的正是这一摊子事。因此,柳如是认为,无论是冲着私交还是公谊,冒、董二人都应该尽快上门拜谒。
不过,话是这么说,到底又等了好几天,才接到冒襄送来的帖子,说是希望钱谦益能够在八月二十五日在私邸里接待他们。柳如是虽然觉得对方未免拖拉了一点,但仍旧以少有的热心,积极准备起来。她提早三天,领着男女仆人把新近才拨归他们居住的官邸,里里外外地巡视了一遍。把厅、堂、居室、后花园,以及各处廊厩那些破了、旧了的地方,一一指出来,限期雇工修缮完好,一时修不好的,也要设法遮盖起来,不许露出痕迹。接着,她又把各种陈设——包括家具、字画、盆景、古玩之类,重新作了调整,该换掉的换掉,该补上的补上。末了,她还很花了一番功夫收拾后花园,不仅指挥仆人把花木修剪整齐,彻底把地面清扫干净,还特地把那口半涸的水池重新灌满清水,把歪了角的石莲柱栏杆扶正。即使这样,柳如是还不满意,又派人去买来一双仙鹤、十来双鸳鸯,和近百尾各色金鱼,分别放养到草地上、水池中。看见侍妾这么煞有介事地忙个不了,钱谦益不免奇怪,私下问她说:“冒辟疆和董小宛虽说不比寻常俗客,可也算不得什么贵人,就值得夫人这样子张罗?”
“哼,”柳如是仰起下巴颏儿,傲然回答,“若单只为的他们,妾自然不用张罗。可我不是为的他们!”
“噢,莫非夫人还打算请别人?”
“别人么,也要请。像惠香妹妹啦,黄皆令啦,还有卞赛赛,到时都要来。”
钱谦益望了侍妾一眼,迟疑地:“这个——自然也无不可,彼此原是相熟的。
不过……”
“哎,你真笨!”柳如是伸出一根纤长白嫩的指头,娇嗔地戳了一下丈夫的额角,“用不着为他们张罗,难道还不许为尚书老爷、尚书夫人自个儿张罗不成?”
“原来如此……”
“怎么样,该不该张罗?你说,该不该张罗?”
“哦,该,该,自然应该!哈哈哈哈!那么,就偏劳夫人了。到时,下官一定过来给夫人把盏!”
这么表示了领悟和凑兴之后,钱谦益就依旧去忙他的公事,任凭柳如是自行布置,不再过问了。
眼下,已经到了八月二十五,柳如是早早起来,梳洗穿戴完毕,用过点心,便叮嘱钱谦益早些儿到前边去等候客人,若是来了男客,就由老头儿在外边招呼着,要是女眷,就送进里间来。然后,她就领着红情、绿意和两个妈妈,匆匆离开起居室,走出庭院去。
今天天气很好,虽说时近深秋,蔚蓝无云的天宇上,太阳依旧温煦地照临着,把西厢房的屋脊映衬得鲜亮耀眼。徐徐的晨风吹到身上来,没有一丝寒意,只使人觉得分外的舒爽。惟一显示着节序转换的,是庭院里那两株高大的梧桐树,一夜之间叶子又掉落了不少。这会儿,一个年老的女仆正佝着瘦小的身躯,在那里低头打扫着。当她手中的竹扫帚在青石板地面上划过,就发出唰唰的声响。
柳如是领着丫环、妈妈四处走了走,证实一切都按她的吩咐布置停当,就连宴饮时要用的杯盘碗盏,也已经搬到了后花园里的八角亭子上,她才放下心来,重新回到后堂里。发现钱谦益已经离开了,她便在椅子上坐下,随手接过绿意奉上来的一盏香茶,一边听着秋风簌簌地摇着窗帘,一边默默盘算着即将到来的会见。
正如她向丈夫表明的,对于今天的聚会,柳如是的确寄托了颇为热切的期望。
这也并不奇怪,自从来到南京之后,近一个月来,柳如是虽然已经实实在在领略到了“尚书夫人”的滋味——日夕相对的是地位尊贵、神采焕发的丈夫;家里接待的,也净是些纱帽补服、神情谦恭的当朝显贵;当她跟随丈夫出门时,轿前马后的仪仗随从是那样的威风八面;而早朝时节,从紫禁城里传出的钟鼓之声又是那样切近可闻……不过,畅快得意之余,柳如是又觉得不满足,总像还缺少一点什么似的。
这么心神不定了好几天之后,她终于弄明白,由于终日锁闭在深宅大院里,至今为止,她的得意还只是独个儿的,除了丈夫之外再没有别人来同她分享,更别说为她助兴了。对于柳如是来说,这就未免显着有点冷清,美中不足。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她开始计划举行一次以自己为主角的聚会。她也知道,达官贵人们的家眷,除非彼此沾亲带故,否则是轻易不会上门的。而且按照柳如是以往的经验,那些太太、奶奶们,仗着名分正、门楣高,十之八九都爱摆臭架子,同自己未必合得来。
与其白贴了银子去请她们,到头来还落个不痛快,倒不如请上一班相熟的姐妹,开开心心地乐它一常当然,如果来客光是卞赛赛这样的旧院姐儿,或者像黄皆令这样寄食权门的女清客,也撑不起台子,必定还要找上一两个有点儿身份的。所以董小宛的到来,正合了她的心意。因为不管怎么说,董小宛如今已是冒襄的一位“宝眷”,而冒襄作为复社的“四公子”之一,在江南的上流社会则是无人不晓。有了这两口子,再加上后来听说好好先生杨文骢的爱妾马婉容也是秦淮名妓出身,柳如是已经逼着老头儿去信,把他们也请来。此外还有密友惠香,也是一位未来的官眷。这些人凑合在一起,今天的聚会,便不至于太委屈自己。不过,眼见日头已经爬上了帘钩子,外间还静悄悄的动静全无,柳如是就不由得心急起来了。
“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影儿都不见一个来?”她想,随即把茶盏往小几上一放,站起来,打算派红情到前边去打听一下。就在这时,门外的过道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柳如是便又停住了。
“啊哟,我们只道来迟了,原来竟是最早!”一个熟悉的嗓音笑着说,随即帘子一掀,露出惠香那张薄施脂粉的年轻的脸。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同样年轻的丽人,那是秦淮名妓卞赛赛。
发现来客不是董小宛,柳如是微微有点失望。因为作为今天专程前来答拜的主要客人,柳如是觉得董小宛应当早点儿上门才是。不过,她仍旧立即堆出满脸笑容,把惠香和卞赛赛迎进屋子里。
“说真格儿的,你们这会儿来,倒正好!”等彼此行过礼,分宾主坐下,红情奉上茶来,柳如是一边向客人让着,一边笑着说,“要早来半刻,只怕愚姐还不得空儿陪你们呢!”
“哦,怎么?”
“还不是你姐夫!昨儿他花了半宿工夫,起草了一篇条陈,说是怕其中有粗疏欠妥之处,硬逼着我帮他过目斟酌。你想我一个女流,何曾就敢过问朝廷的大事?
说不干呢,老头儿还顶认真。没奈何,只得赶着妹妹们未到的工夫,字斟句酌地替他推敲了一遍。
这不,刚刚他才着人进来拿了去,带累我这会子脑门还疼得慌!盎菹阏UQ劬Γ骸鞍∮矗憬憧烧婺埽【褂姓夥荽蟛牛植坏萌巳硕妓担上Ы憬悴皇悄凶樱唬ビ凭伲欢岣鲎丛⑻交ɑ乩床殴郑?柳如是放下茶杯,掏出汗巾抹一抹嘴唇,摇着手说:“笑话罢咧,愚姐可没有那么大的想头!如今我只烦着,老头儿不做官倒好,我还能省点心,多陪着妹妹们快活耍子。他做了官,好,公事也忙了,应酬也多了,便连累愚姐也不得清闲!”
“这也是姐姐真有这份能耐,姐夫才离不了姐姐呀!”惠香微笑说,“要不,当初他怎么谁都不挑,偏相中了姐姐?八成,他那时就思量着,没有姐姐这样的人儿做帮手,这大宗伯、阁老什么的,只怕还真个做不顺溜呢!”
柳如是明白对方是暗示她在钱谦益这一次起用当中的作用.自然也包括惠香的一份功劳。不过当着卞赛赛的面,这种事却不便挑明。于是她一边朝惠香使眼色,一边说:“这都是打趣的话儿。
我们自家姐妹说笑不妨,待会儿婉容、小宛来了,可别再提起,免得传出去,招人笑话!敖崾俗畛醯乃敌χ螅酉吕椿疤饩妥搅俗罱┏抢锓⑸囊恍┬挛拧;菹闾钙穑缧┠辏诮隙Χτ忻哪俏缓擦掷弦苤樱凹柑毂怀⑴扇舜蛹涡俗侥玫搅舳祭戳恕L邓诒本┦苯盗嗽簦郧舫到鞘保慈饶值娜硕贾缸潘甭睢0此担庵苤拥挂沧镉杏Φ茫皇撬奶眯郑彩谴竺康闹茱穑脖磺A铝擞次疵庠┩鳌K幼庞痔傅剑靶┤兆樱谀暇┏堑拇蠼中∠铮灰怪涮隽宋奘胀方姨凳锹钭芟艽笕肆踝谥艿模蛑卑阉党墒鞘癫簧獾拇蠡档埃枚嗳硕伎吹搅耍徊恢鞘裁慈烁傻摹K婧螅顾档剑阏睦钍铮罱瞪狭舜颖北咛踊乩吹暮擦止揭灾牵恍南爰薷F胶擦植涣烨椋患一锇岬匠峭獾奶旖缢氯チ恕J锘共凰佬模炝酵肪屯吕锱堋F涫担穹嚼弦茄谋忍旄叩娜耍睦锘峥吹蒙鲜铮康酵防粗慌率侵窭鹤哟蛩怀】瞻樟耍×缡侵阑菹愕南ⅲ薹鞘且话氲米越痔赶镆椋话氲米岳钫吹恼硗繁摺?为着显示自己比对方更能,她干脆向女友透露了两件宫中秘闻:一件是皇上最近迷上了看戏,经常秘密征召大臣家中的戏班子入宫演出,中意的便厚加赏赐,留下再演;另一件是皇上在后廷里,新近挂出了一副对子,道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是皇上特地命阁臣王铎书写的。听说皇上对王阁老的书法颇为赞赏,认为沉着飞动,胜过前朝董其昌……这么谈了一阵,柳如是忽然发现,直到此刻,坐在旁边的卞赛赛始终静静地听着,几乎还一言未发,便顺口问她:“赛赛,小宛那妮子来留都,闻得也有好些天了。你们想必见过。到底怎样了——她如今?”
“哦,妹子还不曾见过董姐姐呢!”卞赛赛忽闪了一下那双明如秋水的美丽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咦,这是怎么说?”柳如是诧异地扬起眉毛,“我只道愚姐不曾去访她,是住进了这所宅子,便身不由己。妹妹是自由身,怎么也不访她一访?”
两年前,卞赛赛同董小宛都住在苏州半塘。当时,柳如是正为朱姨太的事同钱谦益赌气,借口治病,跑到了苏州,她们两人常常结伴前去看望。柳如是因此知道她俩的交情。
卞赛赛却没有立即回答。她低下头,红着脸,挨延了半天,才轻轻吐出两个字:“不便。”
“不便?”柳如是愈加莫名其妙。不过,随后她仿佛有点明白了,于是摇摇头,说:“你也忒小心眼!纵然她嫁了冒辟疆,左右不过是副贡生的名下,又算怎生高不可攀了?譬如愚姐,不照样同妹妹有来有往?终不成因荣华富贵,便忘却了贫贱之交!”
“不过,”惠香抚理着比甲的前襟,微笑着接上来,“也是姐姐这等念旧罢了。
换了别人,想头只怕又自不同。莫说是赛赛,便是姐姐今日专诚款待她,也不知她是真想来呢,真不想来!”
“啊,这倒不会!”卞赛赛赶紧说,“小宛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是妹子自己……”虽然如此,柳如是却已经被提醒。她望了望窗户,发现那横斜在地上的帘影,与先前相比,果然又缩短了许多。“嗯,这两口子也真是的,怎么就挨延到这地步!”
她不快地想,于是回头吩咐红情:“你去,到老爷那边瞧瞧,客人来了不曾?”
说完,她就站起来,对惠、卞二人说:“算了,我们也别在这儿呆等了,先上园子里去吧!”
三
客人姗姗来迟,使女主人很不高兴。然而柳如是不知道,还在桃叶河房里等候出门的董小宛,此刻更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说来也真不凑巧,今天早上,正当她同丈夫打扮穿戴停当,准备上路的时候,偏偏碰上了陈贞慧和侯方域突然来访!当时董小宛见时辰还早,加上陈、侯二人都不是寻常客人,便懂事地退进内室去,安心等候。“今日是有约在先,冒郎自然懂得该怎么做,不会让客人耽搁得太久的。”她一边走向妆台,一边安慰自己说。她对着镜子,把脸上的化妆,再次细细端详了一番,对不尽满意之处,重新作了修整,然后拿起一本《香奁集》,耐着性子读了一二十首。结果,却看见紫衣走进来报告说,少爷同客人一道出门去了,上哪儿去,也不知道。董小宛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说实在话,今天前去拜见钱谦益和柳如是,就董小宛而言,是盼望已久的一件大事。因为她不会忘记,这两位都是自己的大恩人。当初她在苏州半塘,被凶横的债主们绑架,闹得受冒襄之托前去迎娶她的刘履丁也束手无策。如果不是钱、柳二人慨然出面,替她调停,她同冒襄的这段姻缘,只怕就会最终化为泡影。更令董小宛感动的是,事后钱、柳二人还特地在虎丘的楼船上摆下宴席,并请来一班当地的名流,替她风风光光地把酒饯行。所以,对于两位恩人,董小宛内心的一份感激,确实是难以名状的。这一次来到南京,听说钱、柳二人也在,她真是又惊又喜,马上催着丈夫带她前去拜见。“是的,这一辈子,也许我都无法报答了。但多向恩人请上几次安,叩上几个头,总是办得到的!”激动之余,她含着眼泪,不止一次叨念说。现在,这一天总算盼来了,谁知到了出门的一刻,却碰上了意外的耽搁,这怎不叫董小宛又担心,又着急?
然而,着急归着急,她却足足在河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盼到冒襄回来。董小宛本想问问是什么事耽搁了这许久,但看见丈夫沉着脸,显得心事重重,她就到底没敢开口,只是赶紧招呼冒成和紫衣,带上礼物,跟着丈夫出门。在午时又过了一半的当儿,匆匆来到位于洪武门内的钱谦益官邸里。
现在,代主人出来迎接的顾苓、孙永祚已经相让着,把他们引到花厅。看见钱谦益身穿公服,正站在滴水檐前等着,冒襄立即趋步上前,一边行着礼,一边说:“小侄因临时为他事所阻,拜谒来迟,有劳老伯伫候,万分不安,敬祈恕罪!”
“噢,贤侄何出此言?今日之会,乃是相知叙旧,本不须拘礼。
贤侄自应了却正事,再来不迟!扒姘诔隹砗甏蠖鹊难樱⑿ψ潘担焙慰鲇钟辛显诖耍寡民隹焯父呗郏喝痪跞沼爸颇兀““还望老伯宽恕!”冒襄再一次表示道歉,然后,又同杨文骢行礼见过,这才招呼董小宛上来,拜见主人。
董小宛早已准备着。她立即移动脚步,走到钱谦益跟前,双膝跪下,毕恭毕敬地叩下头去。
钱谦益“呵呵”地谦逊着,连声吩咐不必多礼。待董小宛拜完四拜,请过安,重新站起来,他就转向冒襄,微笑说:“贱内河东君许久不见宛娘,思念得紧,适才已着人出来打听过几次。不如这就让宛娘进去,先见上一见,也免得她悬望。”
“哦,理当如此。便是小侄,也正欲着她前去拜见!”冒襄立即表示同意。
董小宛自然巴不得这句话。于是,趁着钱谦益往内宅传话的当儿,她赶紧朝杨文骢,还有顾苓、孙永祚一一行过礼。等一位妈妈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就立即带上紫衣,相跟着,向内宅走去。
“啊,要见到如是姐姐了,马上要见到她了!这可多么好,多么难得!”她兴奋地、心忙意乱地想,“快两年没见,不知姐姐可好?无疑,钱老爷如今终于起用,当上了大宗伯,她总算扬眉吐气了!这是好人终归有好报,神明护佑着呢!哎,高兴,我真替她高兴!只是今天我却来迟了,让主人久等了。这可不好,真的不好!幸亏钱老爷并不责怪,要不……董小宛一边想,一边匆匆向前走。她走得那样快,想得那样专注,以至根本没有留意那位姓李的妈妈领着她走过了几道门,转了几个弯,也没有分神去打量周遭的景物房舍。直到眼前蓦地一亮发现已经置身于一爿宽敞的花园里,她才回过神来。
这正是柳如是花了不少心思收拾布置的那个后花园。时近深秋,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虽说已经不似春夏时节那样缤纷繁茂,但由于天气尚暖,加上还有好些高松古柏在那里撑着场面,所以看上去依然郁郁葱葱。何况,在那错落耸峙的山石旁,以及栏边、水畔,主人还特意添置了一盆一盆的菊花,那些黄白各异,姿态杂出的花朵,正迎着晴和的阳光粲然怒放,更使满园子平添了一派别样的生机。不过,即便是这些,董小宛眼下也无心观赏。她跟着引路的李妈,沿着蜿蜒曲折的砖嵌小路走了一阵,来到一个绿树荫蔽的小土坡前,忽然听见,上面隐隐传来了清脆的笑声。
“啊,如是姐姐!这么说,如是姐姐就在上面了!”董小宛顿时兴奋起来,不待李妈带领,她就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并且一直朝着刚才传出笑声的方向——一座八角亭子走去。
这是一座挺宽敞的亭子,黑褐色的立柱,朱红色的雕栏,当中一张圆石桌,外带几个可供歇息的石坐墩。如今,桌面上零乱地摆满了杯、盘、碗、盏,以及许多吃剩了的水果、点心、瓜子之类,地上还遗落下一条茜纱汗巾。然而,奇怪的是座位上空荡荡的,不仅没有柳如是和她的女客们,就连侍候的丫环,也全都不见了。
只有几只麻雀,在碗盘之间跳跃着,匆忙而又警觉地啄取着无人看管的食物,一旦发现董小宛走近,它们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啁啾,扑扇着翅膀,飞上绿树枝头去了。
“咦,刚才我分明听见她们在说话的呀,怎么转眼就不见了?”董小宛迷惑地想,不由得转动身子,向四下里寻找。
这时,李妈已经跟了过来,看见这种情景,也怔住了:“莫非——莫非我家太太和客人坐腻烦了,都到园子里散心耍子去了不成?”她猜测说。
“可是,我们一路上来,怎么没碰着?”紫衣在旁边提出疑问。
“哦,姑娘有所不知,这亭子后面还有一条路,我家太太想必从那儿下去了。”
董小宛连忙说:“那么,就烦妈妈领路,我们去寻她们便了。”
等李妈移动脚步,她便同紫衣照旧跟着,绕过亭子,从那另一道石阶下了土坡,开始沿着花园里的路径,四处寻找起来。
也就是到了这时,董小宛才发现,这花园虽不算顶大,布局却颇为别致。特别是靠东这一边,回廊套着回廊,假山叠着假山,加上树木墙篱的遮隔,人走进里面,十步八步之外,往往就不见踪影,所以寻找起来,还挺不容易。她跟着李妈转了好一阵子,始终没有发现柳如是的去向;后来碰上了一个小丫环,告诉她们,柳太太领着客人到惜羽轩瞧丹鹤去了。她们才急急赶了过去。
来到惜羽轩,却又没有见着。据养鹤的女仆说,柳太太离开已经有一阵子,影绰绰听得,说是去观鱼什么的。李妈一听,不敢耽搁,赶紧领着董小宛往回走,半路上向左一拐,过了一道石砌的板桥,又折向左首,从一道复廊转过去,这才看见一小爿平地上,嵌着一方碧绿的水池,四面围着石莲柱栏杆。水池里,一群金鱼正在悠闲地游来游去。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它们那朱红色的鳞片显得分外鲜艳悦目。
然而,令董小宛失望的是,即使在这里,也仍旧没有柳如是等人的踪影。这当儿,她额上已经冒出了点点汗珠,两条腿也又酸又软。加上从早上至此,几个时辰未曾进食,肚子也有点咕咕作响。看见水池旁边设有石凳,她就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刚刚抹了一把汗,她忽然又想到:自己今天已经来迟了,如果不赶快找到主人,岂非更加于礼有失?“哎,别忘了,如是姐姐是你的大恩人,怎能累一点就生出怠慢之心!“这种自责一闪现,她顿时鼓起了劲,重新站起身,招呼李妈和紫衣,打算继续上别处寻找。
“哎,好了好了,可算找着了!”李妈忽然叫起来。由于高兴,她那双眯着的老眼里闪出异样的光彩,满脸皱纹都随之抖动起来。
董小宛迅速回过头去,紧迫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松弛了。因为她看见卞赛赛、惠香、马婉容,还有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正从池子对面的一座小轩里走出来。
“自然,如是姐姐是同她们在一起的,那么,我就要见到她了!”
惊喜之余,董小宛不由得睁大眼睛,竭力在人丛中寻找,同时兴冲冲迎上去,招呼说:“几位姐姐,原来你们在这儿,却教妹子……”“嘘——,,对面几个女人摇着手,一齐制止她,脸上的神色显得既郑重,又神秘。
董小宛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咽住了。
“怎么?‘’她走近去,疑惑地低声询问。
“如是姐姐适才多饮了几杯酒,困了。这会儿正在轩里睡着呢!”惠香说,表情有点淡淡的。
“那么,妹子进去瞧瞧她。”
惠香斜瞥着她:“你今儿是头等贵客,要瞧,谁还敢拦你?只管请便就是。不过,我可要失陪了。”
“姐姐们要上哪儿去?”
“上哪儿去?上哪儿都成啊!再说,我们一大早就来了,这半天一直陪着如是姐姐,如今,贵客临门了,我们也该让出位子才是呀!”
听出惠香话中有刺,董小宛不由得微微红了脸,但仍旧决心尽快见到柳如是。
她把袖子交叠在腰间,同大家一一行过礼,并且弄清楚那位虽然长得不好看,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清朗之气的中年妇人,原来是颇有名气的女诗人黄皆令之后,她就转过身,匆匆地朝小轩走去。
“哎,小宛!”才走出七八步,忽然听见卞赛赛在后面叫唤,董小宛不知道有什么事,便停住脚,转过脸去。
“小宛,”卞赛赛走近来,把小嘴凑在朋友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今日来得太迟,如是姐姐很不高兴。适才在亭子里,她明知你来了,却故意带我们走开,让你好找。待会儿见了她,你可得留点神,嗯!明白啦?”这么叮嘱之后,卞赛赛才离开她,跟着惠香那一帮子,匆匆去了。
董小宛却如梦初醒似地发了呆。“啊,原来是这样……不错,今天确实是我不对,难怪如是姐姐生气。这可怎么办?该怎样向她解释才是?就说家里临时来了客人,冒郎陪着出去了,但不是明明有约在先么?不,不成,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不是派给冒郎!
但如果不这么办,又怎么说得清?若直认作是我挨延之故,岂不更加惹如是姐姐生气?事情岂不更糟?“董小宛越想,越感到惊惶和焦急,慌里慌张迈开步子,继续向小轩走去。
命名为“思霞馆”的小轩里静悄悄的,一点响动都没有。看样子,柳如是果真是睡下了。董小宛隔着门帘听了听,到底不敢贸然往里闯,只好退回来。这当儿,领路的李妈已经被惠香她们故意带走了,四下里竟连一个可以打听的人都看不见。
董小宛没有办法,只得朝紫衣做了个示意的手势,随即在石阶前坐了下来。她暗自希望等柳如是的丫环出来询问时,再请她们设法通报。所以,尽管心情异样地着急,肚子里,饥饿的感觉也越来越分明,她仍旧坚持着耐心等候。然而,等着等着,就发觉情形有点不对。起初,有好长一段时间,帘子里静悄悄的,全无响动。后来,终于传出了细碎的脚步声——分明不止一次有人从门前经过,但不知为什么,始终不见出来询问。董小宛又渴又饿,已经感到难以忍受,加上怕再耽搁下去,柳如是的不满恐怕会更甚。“嗯,莫非里面的人看见我们坐在台阶上,以为是家中的丫环仆妇,所以没在意?”这么一想,董小宛赶紧站立起来,待帘子里再一次有人影经过时,她就轻轻叫唤:“姐姐,姐姐!”
帘子里的人影停住了,却没有立即答应,似乎在考虑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轻轻掀开帘子,闪身走了出来。原来是柳如是的贴身丫环红情。
还在苏州时,董小宛就认识红情,这会儿自然如逢救星。她连忙点头招呼,又赔笑问:“姐姐,你家太太——”红情马上摇摇手,止住她,悄声说:“哎,太太在里屋睡着呢!”
“可是……”
“太太吩咐,她要歇午,任凭谁来,都不许惊动她。”
董小宛怔了一下:“那——不知到什么时候,你家太太才能起来?”
“哦,我家太太也睡不长。”红情淡淡地回答,“要在平日,这会儿也该起来了。只是今儿她喝了两杯酒,怕得晚起一点。嗯,再过半个时辰,总成了吧!”
四
正当董小宛在柳如是那里陷入困境的时候,冒襄也怀着烦躁而又踌躇的心情,同钱谦益、杨文骢周旋着。不过,他的处境要好得多——董小宛至今还在忍饥受渴,而外间的花厅里,三张酒肴丰盛的食案已经按品字形的格局摆开,宾主之间,也到了酒过三巡的当口了。
对于今日的约会,冒襄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无非是董小宛在耳边念叨得多了,加上他自己也觉得不如早点还却这笔人情债,才决定登门拜谒。然而,今天早上,正当他准备动身的时候,却碰上陈贞慧和侯方域意外来访,并告诉他周镳和雷演祚被捕人狱的消息。据说,周镳是由于堂弟周钟在北京时投降了流贼,给李自成写过《劝进表》,因此罪当“连坐”;而雷演祚则是在南都议立新君期间,曾倡言福王“七不可立”,被认为罪大难容,必须追究。对于周、雷二人,陈贞慧和侯方域虽然没有好评,认为他们为着把持社局,不惜以种种卑劣手段排斥陈贞慧的正确主张,留都的局面闹到今天这种地步,他们其实也有责任。不过,逮捕周、雷,显然是马士英之流图谋彻底搞垮东林、复社的第一步。其真正目的,在于借此为由牵连一大批正人君子。如不及时制止,更大规模的迫害只怕就会接踵而至。所以,无论是为了东林、复社,还是为了江南大局,陈、侯二人认为,都必须尽快设法营救周镳和雷演祚。对于这个变故,冒襄先是大吃一惊,接着也紧张起来。听说周、雷是给锦衣卫捕去的,他便想起父亲过去的一位门客,名叫郑廷奇的,如今在锦衣卫任校尉班头,于是马上同陈、侯二人出门,前去拜访,请郑廷奇暗中关照,尽可能少让周、雷吃苦头。随后,他们在商量中又想到,次辅王铎为人恭顺随和,无党无派,目前颇得皇帝宠信。如果肯出面说话,事情说不定有转圜的希望。不过,复社诸生与王铎没有什么来往,倒是听说钱谦益同他气味颇为相投。所以,趁着冒襄今日正要前去拜谒,请钱老头儿从中斡旋的差事,便也由冒襄包了下来。陈贞慧和侯方域则又匆匆寻访别的关系去了……现在,冒襄就是怀着这一份心事,坐在宴席之前。以钱谦益同东林的关系,冒襄本来也不难于开口。谁知,席上偏偏还有一位杨文骢。众所周知,此人乃是马士英的妹夫,虽说平日为人不算太坏,但像眼下这么重大的一桩机密,冒襄就不得不加意提防。为不走漏风声,弄巧反拙,所以直到此刻,尽管心中颇不耐烦,他仍旧只能装作没事的人一样,默默地听钱谦益和杨文骢海阔天空地闲聊。
“哎,牧老,”杨文骢眯缝着小眼睛,兴冲冲地问,“自从闯贼逃出北京,许多当初陷于贼手的旧友,都已相率南还,惟独龚孝升至今未有音讯,不知牧老可有消息么?”
钱谦益摇摇头:“没有。不过,其实又何止龚孝升,像陈百史、曹秋岳那些人不是也无消息么?哼,这些人机灵得很!他们既然曾经降贼,想必知道南来也难逃公论,只怕索性远飚深匿,或者竞学洪亨九、冯琢庵的样,改事东虏也未可知。这种人,又想他做什么!啊暗鼙纠匆膊幌胨皇翘怂担浣诮翟艉螅腥嗽仕我匀绱耍核担骸蔽冶居辰冢淠涡℃豢虾危‘所以弟倒想问一问他是否果真如此。“钱谦益哼了一声:“他的如君,不就是旧院的顾眉么?若是别人,弟倒不敢妄测,若是眉娘,却决然不会!八成倒是龚孝升自己贪生畏死,无以自解,却推到妾妇身上!”
“噢?不知何所据而云然?”杨文骢好奇地睁大眼睛。
钱谦益没有马上回答。他微笑地拈着胡子,瞧瞧杨文骢,又瞧瞧冒襄,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末了,他说:“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两位都不是外人,所以弟也无妨说说,聊当席上的谈资——说来这还是崇祯七八年间的事。其时眉娘年方十七八。一日,余中丞将她召至家中侑酒。适逢黄石斋在座。诸客见石斋平日言谈动静,俱严守礼法,便暗中相约,要试他一试,于是合力将他灌醉,扶入密室之中,又命眉娘尽弛亵衣,与之共卧榻上……”“啊,是尽弛亵衣?”杨文骢笑嘻嘻地问,他显然来了劲,一双小眼睛也怪样地闪烁起来。
钱谦益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接着又说:“其后,诸客便反锁门户,以待消息。据说,夜半时,眉娘见石斋酒醒,便呢近之。谁知石斋只摇摇手,便转侧向内,酣然睡去。眉娘推他不醒,只得作罢。
及至到了四更时分,石斋已醒,转面向外。这一次眉娘却佯装熟睡,复以体肤偎傍之。谁知石斋仍一无所动。未几,又复酣睡如初。直至翌晨,眉娘披衣而出,具言夜来情状,诸客方始叹服石斋之定力。“说到这里,钱谦益就停住了,伸手去拿案上的酒杯。正听得入神的杨文骢怔了一下,迟疑地问:“哎,只这件事,又何以见得眉娘必不会阻拦龚孝升殉节?”
钱谦益呷了一口酒,抹了抹胡子,这才微微一笑说:“可是,眉娘当时还说了一句话,端的是奇极,峻极!她向诸客说:”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可谓极尽人间快活;惟是将来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的,却是黄公!韵耄砸唤楸崩镅袒ǎ苊鞅娲死怼5贝吃羧刖┦保ㄐ⑸热粽娓鼍鲆庋辰冢制窕崃Τ植恍碇恚?“钱、杨二人谈得津津有味,冒襄在旁边听着,却感到越来越没有意思。这种对某人何以失节的探究,如果说,早在北京失陷的消息传来之初,他还会有点好奇的话,那么,如今却不同了。是的,那时他于震惊和悲愤之余,一心只想立即赶到南京来,投入救亡图存的抗争中去。就连举家逃难那十天半月里,他都感到焦急难耐,气闷异常。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且别说跟随史可法北上巡视期间,那些令人发指的所见所闻;就拿南京城里的情形来说,竞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景象。如果说,也有什么紧张气氛的话,就是朝中两派的斗争正在愈演愈烈,大有决心拼个你死我活的势头。“啊,难道是我离开得太久,对社局生出了隔膜之故?”冒襄不安地、烦闷地想,“可是,以建虏给史公的那封狂妄傲慢的来书而观,他们的虎狼之心,实在已昭然若揭,就是打算入主中国,逼我江南臣服于他。对于这种不知礼义忠信为何物的化外夷狄,莫非朝廷还以为可以高枕无忧,而不须急谋应付之策么?莫非当朝的大老们,包括皇上,还以为可以就这么混下去,斗下去,而根本不知道,一旦建虏打过来,大家全都得完蛋?”正是这种巨大的恐惧,使冒襄感到深深的忧虑和苦恼。而当看到钱、杨二人还在那里嬉笑自若地高谈阔论,这种内心的困扰就转化为强烈的不满,乃至恼恨了。
“龙老,”他突然问道,由于在今天的场合里,不便向主人发泄,他就转向了杨文骢,“目今朝廷新立,天子圣明,正是才高捷足者先登之时,何以龙老这番起复,止得一部曹之职,未免过屈,令人好生不解!”
杨文骢是两个月前,以兵部主事起用的。官居正六品,比起他的亲戚——总督漕运的凤淮巡抚田仰来,可是低了一大截。此刻,他正同钱谦益谈得高兴,冷不防听冒襄这么询问,倒怔了一下,回头疑惑地望着,没有回答。
冒襄接着又说:“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现今令亲马瑶草贵为当国,位极人臣。有这么一座大靠山,龙老之擢升,不过易如反掌,何以竟延宕至今?”
“嗯,此事弟也甚觉不解。以龙老之高才,正应大用才是!”钱谦益也一本正经地接上来。他显然没有听出冒襄的讥讽之意。
杨文骢眨眨小眼睛:“这个……”
“莫非,”发现什么时候都左右逢源的好好先生红了脸,冒襄感到一种恶意的愉快,“莫非马阁老不以龙老与我东林复社来往为然,所以不肯援手?倘如此,往后牧老与晚生倒该避嫌才是了,哈哈!”
杨文骢摇摇头:“不是。”停了停,又吞吞吐吐地说:“不瞒二位,弟之员外郎之任,日内便要发表了。”
员外郎是正五品,在部中已列入重要官员一级。所以钱谦益马上改容拱手,恭贺说:“噢,如此可喜之事,龙老何不早说?也好让弟等高兴高兴呀!”
杨文骢苦笑一下:“不过,弟已向部里呈文,坚请外放了!”
“哦?”正准备举酒相敬的钱谦益停止了动作,惊讶地问,“如何放着舒舒服服的京官不做,兄竟坚请外放?”
冒襄也冷笑着接上来:“是呀,虽说京师险地,为官不易,不过有马阁老给龙老撑腰,这京师岂止不险,直是无波之银汉,入阁之坦途呢!”
这一次,挖苦的口气更加明显,连钱谦益也为之一怔。但杨文骢却没有着恼。
他红着脸,低声说:“正因有他在,所以弟才坚请外放。”
“什、什么?”莫名其妙的钱谦益显然疑心自己没听清,侧着耳朵追问。
杨文骢却没有再回答。他举起酒杯,凑到唇边,随即又放下了。一种忧郁、苦闷、颓唐的神色越来越分明地从他的圆脸上显现出来。末了,他苦笑一下,说:“兄等以为,国事闹到眼下这种地步,当真还有可为么?”
“……”
“莫非,兄等还瞧不出来,朝廷的局面,照这等弄下去,这江南半壁,迟早都要玩完么?”
平日看似无忧无愁的好好先生,突然说出如此深切不祥的预言,确实令人意外。
冒襄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收起鄙夷的神情,迟疑地问:“可是……”“老实告知兄等吧!”杨文骢粗暴而又苦恼地一摆手,“阮圆海因东林诸公坚持‘逆案’,力拒他起用,近日已说动马瑶草,以修‘顺案’相抗。他以周介生降贼为由,将周仲驭牵连收捕,不过是发端而已,大狱还在后头!”
因为李自成在西安称王时,国号“大顺”,所以“顺案”,自然就是指的要查处北京陷落时,明朝官员中的投降变节行为。而在这类官员中,属于东林、复社的人为数不少。马、阮等人准备由此下手,居心是一目了然的。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所听到的只是陈贞慧的猜测的话,那么,此刻从杨文骢口中所得到的,却是无可怀疑的实证。以至一刹那间,犹如席上炸响了一个霹雳似的,把他震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文骢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听者的反应。看来,在他心里早已积存了许多想法和苦闷,只是以往一直没有机会发泄,现在一旦说开了头,他就不想半途停祝“非是弟要责难兄等,”他两眼盯着手中的酒杯,苦恼地说,“此事闹到今日这地步,东林、复社的举措也有欠妥之处。阮圆海自崇祯元年获罪废置之后,百无聊赖。其处心积虑所谋者,不过一官。
东林方面倘能稍假宽容,放他一马,未必不能用其所长。然而却禁制打击不遗余力,令彼怨毒日深,结果,唉……“要在以往,听见对方这样议论,冒襄就会勃然变色,加以反驳。
然而,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却头一次感到有点茫然。“也许,当初我们确实不够老练,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要是做得更聪明、机巧一些,也许就能避免今天的局面。但是……”正这么沉吟着,坐在旁边的钱谦益已经垂下眼睛,捋着胡子,用酸溜溜的声调说:“龙老此责,自是谠言正论,实足振聋发聩。惟是天下滔滔,能作如是观者,能有几人?便是小弟,当年只因……哎,那些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冒襄怔了一下,随即也就明白,这话所指的正是两年前,钱谦益本人试图利用虎丘大会,替阮大铖开脱那件事。而他所责备的“滔滔者”,无疑也包括冒襄本人在内。不过,眼下冒襄已经没有心思争论,只瞥了主人一眼,他就转向杨文骢,脱口问道:“那么,依龙老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诸君子方能免于‘白马之祸’?”
杨文骢摇摇头:“事到如今,只怕已不易措手。”停了停,又沉思地说:“唔,倘能救得周仲驭、雷介公,便能使阮圆海失却口实,此祸或许能解。至少,也能缓阻其谋……不过,也难!”
“啊,莫非马瑶草之意已决?”冒襄紧张起来。由于杨文骢所指出的解救关键,同陈贞慧的见解完全一致,使他对好好先生顿时增添了信任感。
“马瑶草倒不足深虑。他为人虽则刚愎,却与东林诸君子并无刻骨之怨,而且立心疏阔,据弟所知,倒无兴大狱之心。惟是阮圆海曾有恩于他,是以不得不百计报之……嗯,为今之计,倘能请出皇上,降旨干预,此事或有可为。”
冒襄心中一动,连忙追问:“请出皇上——却不知何人堪当此托?”
杨文骢拈了一会胡须,随即抬起头,小眼睛里射出果决的光芒,一字一顿地说:“王觉斯!”
王觉斯,就是内阁次辅王铎。对方的提议,竟然又一次同陈贞慧等人不谋而合!
冒襄错愕之余,不由得激动起来。因为连身为马士英妹夫的杨文骢,也能如此仗义为怀,真心实意为东林、复社方面出主意,这是冒襄所始料不及的。“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看来我也无须再躲闪了。干脆,趁此机会把事情摊开来,谈妥它!”
于是,他兴冲冲地转过脸来,打算征求钱谦益的意见,并请对方凭借交情,出面说服王铎。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钱谦益却低着头,只顾喝酒,对杨文骢的建议似乎没有听见,并且分明在回避着冒襄投去的目光……五南京的各部衙门,大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门两侧,惟独刑部却设在太平门外的玄武湖畔。那是被众多的树木环抱起来的一大片房舍,除了办事、审讯的衙门之外,拘押犯罪官员们的监狱,也设在那里。这种黑森森的牢狱,全都有着高高的围墙,墙头上布满了防止犯人逃跑的蒺藜。从顶端雕刻着狴犴图形的券门走进去,里面是一片空地。右边上首,立着一座三面敞开的厅堂,堂内设着公案。
横梁上还悬着一块镌有“青天白日”字样的牌匾。那是提审犯人的地方。穿过空地,还有一道式样相同的二门。两面又重又厚的铁皮门扇,平常总是紧紧关闭着,还上了一把大铁锁,只在门扇上开了一个小圆窗。圆窗里照例就是关押犯人的牢房。
一间一间,都由粗大的木栅隔开,里面又黑又潮,还散发出阵阵臭气。环境的恶劣是不问可知的。更何况作为犯人,还随时随地要受到狱卒的监视和凌辱。
由于黄宗羲的门路远不及陈贞慧的多,所以直到周镳、雷演祚从锦衣卫掌管的中城监狱,转移到刑部属下的“天牢”来关押之后,他们才得到确切的消息,于是立即偕同吴应箕,还有方以智前去探视。这时距事件的发生,已经过去整整四天了。
现在,三位社友骑着驴子,来到了太平门外。周镳的仆人周顺挎着一篮子食品和几件衣物,在后面相跟着。一路之上,大家很少交谈。就黄宗羲和吴应箕而言,是因为接连几天,他们和社友们一道商议应变之策,已经连争带吵地弄得精疲力竭,这会儿都不想再开口。至于方以智,今天是因为来访吴应箕,临时碰上,才要求跟着前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躲在天界寺,没有再参与社事,对许多情形都不甚了了。加上他“失节降贼”的那笔疑账,朝廷至今还挂着,未曾给他撤销,也使他始终直不起腰板。如今看见黄、吴二人冷着脸,他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自然,不说话并不等于无忧无虑。就拿黄宗羲来说,此刻心中那一份愤激和痛恨,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了解。事实上,在社友当中,要数他与周镳的关系最深、也最密切。尽管有一阵子,由于他的自以为是和不听指派,顾杲似乎跑到了他的前头去,但自从老头儿最终决定把他推出来,扶上了一社之首的位置之后,双方的关系,就被赋予了与众不同的色彩。黄宗羲于感动之余,心中每每激荡起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庄严、慷慨之情。所以,一旦得知周镳在中秋之夕解救了阮大铖之后,反而横遭逮捕,黄宗羲的愤慨和憎恨,就不光限于马士英和阮大铖这些卑劣小人。连弘光皇帝,也因为照准了马士英的捕人请求,受到黄宗羲的强烈“腹诽”:“哼,用不着征询朝臣的公论,也全不理会谁是谁非,只凭马老贼一纸诬告,就滥用君威,把堂堂士林领袖,当做可以任意作践的奴婢。这是什么治国之道!圣人的经典里,又有哪一篇哪一句说过,为人君者可以如此率性胡为!”然而,愤恨归愤恨,横蛮无理的现实,又是如此牢不可破地摆在眼前。所以,当一连几天,与社友们反复商议,都找不到营救周、雷二人的可行办法时,黄宗羲胸中的那股子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愤恨,就因为绝望和压抑,而化为极度的冰冷和沉默。即便是此刻,他与社友们走在探视周、雷二人的路上,这种情绪依然没有改变。
不过,渐渐地,吴应箕同方以智的交谈从背后传了过来。起初,话音不高,而且时断时续,在三匹驴子的得得蹄声中,显得有点零碎模糊。后来,随着谈话者提高了嗓门,就变得清晰起来。
“圣人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个冷峻的声音说,那是吴应箕,“既然皇上执意要把大明的江山送给马老贼做人情,我辈自然犯不着替他白赔上性命!不过,弟眼下还不到逃的时候。一者,周、雷二位陷在狱中,弟不能撒手不管;再者,他们虽则逮了周、雷二公,谅他还未敢即时对我辈下手。”
黄宗羲心中微微一动:“逃?他们怎么已经想到要逃?”由于没有想到这种念头会出自一贯以强硬著称的吴应箕之口,黄宗羲感到颇为突兀。
“何以见得他们不敢下手?”方以智问。听口气,显得心事重重。
“他们此番收捕雷介公,用的是迎立时他曾倡言今上不孝的罪名;捕周仲驭,是以其族弟周介生降贼为由,而株连之。此二者,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然而马瑶草如今手握国柄,亦欲尸位自固,骤兴大狱,必使江南震动,朝野离心。何况左良玉雄踞武昌上游,彼亦不能不心存忌惮。所以,只须我辈应对得法,至少眼前尚不至于有缧绁之忧!”
吴应箕的这番分析,倒有一定的道理,表明他刚才说眼下还不打算逃走,并非假话。特别是同样的分析,应该也能说服有类似念头的其他社友。黄宗羲默默听着,心中稍感宽慰。“嗯,马瑶草既然有此忌惮,周、雷二人想来也暂不至于危及性命。
那么,我们还可以继续设法救他们!”他想。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谈话,使他不由得又支起了耳朵。
“兄可认得徐泽商么?”吴应箕换了一个话题问。
金坛人徐时霖,字泽商,是周镳门下的大弟子,虽然这一次没有跟随老师到南京来,但社友中不少人都认识他。果然,只听方以智回答:“认得。”
“周仲驭今番被逮,追究根由,其实是他弄出来的!”
“什么?这、这怎么会?”方以智分明大感意外。
“仲驭被逮,全因周介生牵连。惟是降贼而南归者,比比皆是,何以独将介生治罪?无非说他曾向闯逆上表劝进,中有‘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无惭德’等大逆不道之语。据其族人昨日来京申白,此语实乃徐泽商所生造,欲以此诬陷介生。
谁知正贻马、阮以口实,祸延乃师!”
“啊,竞有此等事!只是徐泽商身为君子门下,何以竞出此卑污手段,倾陷介生?”大约由于在北京期间,与周钟有着相似经历的缘故,方以智对这个消息显得特别吃惊。
吴应箕没有立即回答,似乎也为社内出了这种自相残害的丑闻而深感厌恨。驴蹄的得得声在寂静中响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说:“仲驭和介生,本来俱不失为社内贤才,其奈以睚眦失欢,各不相下,竞至势同水火。倘若仅止于白守门户,断绝往来,倒还罢了,偏偏又各逞意气,放纵门下,终致有今日之奇祸,亦可谓社局之一大诡变!”
“君子之争,自古难免。”方以智表示同意,“如宋时王荆公、司马文正、苏文忠,俱属此类。惟是君子自有君子立身之则。争固争矣,而决不能自堕于窃小鼠辈。徐泽商身为周仲驭首徒,其行卑劣如此,足见心术不正。细论起来,仲驭只怕也难卸阎于知人之责呢!”
吴应箕哼了一声,烦躁地说:“事到如今,周氏昆仲倒也无须深论了。惟是此事出自社内,传扬出去,只怕难免时论之讥,连累我辈俱脸上无光!”
在吴、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这件事表示厌恨时,黄宗羲心中却越来越不以为然。无疑,对于徐泽商的乱来一气,以及由此产生的恶劣后果,黄宗羲也异常恼火。但是,作为周镳的忠实盟友,他却认为,这一事件之所以会发生,责任全在于周钟平日凭借官势,对周镳及其弟子做得太过分、太绝情的缘故。况且,徐泽商的做法,周镳事前并不知情。现在他已经身陷囹圄,吴、方二人还要加以讥议,黄宗羲就觉得他们未免过于刻薄寡情了。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因满腔愤恨无处发泄,感到苦恼之极的话,那么,此刻这种愤恨就急剧膨胀起来。
“哼,你们说的,都是没用的废话!”他突然勒住驴子,回过头,吵架似地大声说,“周氏族人之言,分明意在自脱干系,未必可信。
就算此事果系徐泽商所为,又与周仲驭何涉?莫非你们以为,没有徐泽商,马老贼便会放过周仲驭么?仲驭被逮,在于力持清议,正气凛然,群小是以衔之刺骨,必欲除之而后快!纵然没有徐泽商,彼辈也必会别寻借口,加害于他!如今兄等不责马老贼,不责昏君,而苛责以一肩而任天下兴亡之周仲驭,试问是非何在?公理何在!八魃亍⑴逄斓刂饰首牛徽判×骋惨蛭骞俚睦┱哦淞恕巍N庥头揭灾窍匀幻挥辛系交谱隰嘶嵊姓庋姆从Γ幸徽笞樱垢蝗缙淅吹闹赋馀媚康煽诖簟⒉恢搿5敝沼诿骶使粗螅潜慊ハ嗤艘谎郏聊吕矗辉偎祷傲恕?六关押周镳、雷演祚的监狱,坐落在一片小土坡后面。那里环境荒僻,戒备森严。
三位社友来到土坡边上,就下了驴子。吴应箕把一小包银子交给周顺,又低声吩咐了几句。等周顺向监狱走去,他就朝黄、方二人做了个稍候的手势,径自走到一棵秃了顶的大树下,把双手叉在腰间,向四下里眺望。
这时,天已近午。被一层薄翳蒙住了的秋日阳光,透过交织在头顶上的枯枝,在地上勾画出许多模糊凌乱的影子。四下里静悄悄的,静得令人心头发紧。由于自五月初以来,滴雨未下,以致八月未过,满坡的野草就像进入了深冬时节似的,整片地衰萎T.如今,那根根灰褐色的枯梗,迎着从玄武湖那边吹来的干风,瑟瑟地抖动着,看上去,就像长在病牛背上那稀稀落落的寒毛。
“次尾兄,既然周介生向闯贼上表劝进之事,乃徐泽商生造之辞,那么总须向朝廷力陈缘由,分剖明白才是!”方以智跟了过去,沉思地建议说。
吴应箕哼了一声:“分剖明白?谈何容易!就连兄这等并无实据之事,都至今不让说清楚,又何况周介生?”
“那、那么仲驭岂非不能救了?”
“能不能救,也只有走着瞧罢了!”吴应箕心烦地说。顿了顿,又斜着眼睛,冷冷地望着方以智:“夜长梦多,待会儿见得着周仲驭便罢,见不着时,兄也不必理会了!”
说完,看见方以智低着头不吱声,他就背转身,随手扯下一根枯树枝,在手中噼噼啪啪地拗折着,不再开口了,。
小半晌之后,周顺走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狱卒模样的精瘦汉子。那人显然认识吴应箕,因为一双倒吊在八字眉下的细长眼睛,老远就发了亮,而且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一下子跪倒在吴应箕跟前。
“恩公在上,多时不见,好教小人思念得苦!小人给恩公请安!”说着,毕恭毕敬地叩下头去。
“嗯,怎么样?”等狱卒站起来,向方、黄二人也行过礼之后,吴应箕开门见山地问。
那狱卒应了一声,转动脑袋,朝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凑近来,压低声音说:“恩公要见这两位朋友,昨日张团头已经亲来传话与小人。非是小人哕嗦,皆因上头有交待,说这两人是朝廷要犯,着令别关一处,不许与其他人犯相混。外人探视,亦一概不准。小人受恩公大德,便是舍却性命,也难相报。惟是监内其余兄弟,怕担干系,因此为难……”“这两人我今日一定要见!”吴应箕打断他,斩钉截铁地说,“你替我设法,须多少使费,只管拿去!”说着,他伸手从食篮里摸出一包银两,抛了过去。
那狱卒“哦、哦”地乱摇着手,接住银子,马上双手送了回来:“恩公莫要错会小人之意。小人再不识好歹,也不敢要恩公的钱钞!监里兄弟虽则为难,碍着小人薄面,毕竟是肯了。却有一件计较在此:恐防进去的人多,被稽察撞见,三位相公只好进去一位,且须换过这身衣裳。也知十二分亵渎恩公,其奈实迫处此,万祈恩公恕罪,通融则个!”
说完,他就把随身携来的一个包袱打开,里面原来是一套狱卒的衣裤,外带一顶红黑帽子。
三个朋友见他说得恳切,不由得面面相觑。无疑,在此之前,吴应箕已经估计到此行不会太顺利,所以才特地通过他在三教九流中的朋友,来打通关节。没想到仍旧只能办到这么个地步。虽说马士英打算最终如何处置周、雷二人,目前还不大清楚,但光凭这种戒备森严的架势,已不难明白事情绝不会轻易了结。所以黄宗羲首先紧张起来,抢着说:“既然如此,烦二位社兄在此等候,待弟去去便来。”
说着,就要去捡地上的衣裤,却被吴应箕一伸手,拦住了。
“阿七,”他回头向狱卒说,“若是三人一道进去不便,那就替换着,分三趟进去,可使得?”
“这个……”阿七眨眨眼睛,现出为难的样子,“若是恩公早到一个时辰,这等变通本来也使得。只是今日这事,里面的兄弟是觑着本官不在监里,担着干系应承下的。这会儿本官只怕就会回来,若给撞见……”“好,那就罢了!”吴应箕断然一挥手说。但是,他也不让黄宗羲去拿地上的衣裤,却朝方以智做了一个手势:“密之,你去!”
“啊,弟、弟去?”方以智显然感到意外。
“怎么让他去?该去的是我!让我去!”同样感到意外的黄宗羲,忍不住挺身争辩。
吴应箕却不回答,只管朝方以智摆手:“密之,快点!你不是要见周仲驭么?
快去呀!”
“这……”方以智望望地上那一套狱卒衣裤,又望望茫然不知所措的黄宗羲,仍旧迟疑着。
吴应箕生起气来:“还磨蹭什么?你到底去不去?说呀,去不去?”他大声催促说。
“好,那么弟就去!”这么决然答应了之后,方以智就不理会黄宗羲,管自快手快脚地脱下直裰,换上那一身黑色衣裤,然后跟着阿七,匆匆朝监狱走去,转眼就消失在土坡后面。
也就是到了这时,黄宗羲才清醒过来,并因吴应箕横蛮无理的安排,而变得怒不可遏。
“你、你这是搞什么鬼名堂?”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只是由于最后一点理智的约束,才没有在这种地方大嚷起来,“你凭什么不让我去?却让他去!他算什么?
啊?他算什么!一个被马老贼的淫威吓得躲在天界寺,动都不敢动,什么都不干的懦夫!他凭什么先讲去?你说,凭什么!”
吴应箕一声不响,只冷冷地望他一眼,转身走了开去。
像给反扇了一巴掌似的,黄宗羲不由得一呆。但随即,那燃烧着的怒火就更加狂暴地喷发起来。他猛地向前冲了两步,打算揪住对方的衣衫,追问个明白,然而刹那间,又改变了主意。
“好,好!既然如此,那你们就自己干去吧!我什么都不管了,散伙!”
说完,他转过身,咚咚咚咚地向驴子走去。
“站住!”走出四五步之后,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吴应箕冷冷的声音,接着,听见对方向自己走过来。黄宗羲略一迟疑,气哼哼地站住了。
“好,现在我来告诉你。”当两人重新面对面的时候,吴应箕阴沉地盯着他,说,“你知道么,方密之是冒着绝大危险来的——因他前些日子撰了一部《忠逆定案》,将陷贼时的见闻经历,详列其中,被巡城御史王孙蕃在坊问搜得,说他私撰伪书,扰乱是非,因此请旨将他逮问。密之今日接到陈卧子的密告,本拟即刻出逃,因得知周仲驭被逮,生死未卜,才决意冒死同来,意在一诀。你说,该不该先让他去见?”
黄宗羲睁大眼睛,惊疑地听着,心中不由得再度紧缩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营救周镳、雷演祚的事情还全无眉目,忽然,又捅出方以智的娄子!他更没想到,即使在这种情势下,方以智还坚持前来探视周镳他们。有一阵子,他觉得应当说上几句关注的话,但终于又放弃了这种打算,只咬紧嘴唇,颓然垂下头去。
七
由于对两年前虎丘大会期间所受的围攻和挫辱,还记忆犹新,钱谦益确实没有出手援救周镳的热情和兴趣。更何况,这样做还有可能触怒马士英那一伙人。在苦苦等待、钻营了十五年之后,才得以重立朝班,钱谦益可是绝不肯再拿这顶乌纱帽儿去冒险,哪怕仅仅让他向王铎私下疏通也罢!
不过,话又说回来,据杨文骢在席间透露的消息,周、雷二人这一次被捕,只是一个发端,接下来,马、阮等人就要借口追究所谓“顺案”,对东林派大张挞伐,企图运用株连的手段一网打荆。这个说法如果属实,那么他钱某人能否逃过劫数,可就十分难说。事实上,尽管两年前,他为了替阮大铖开脱,蒙受了那样大的委屈,但看来对方压根儿不买账。相反,由于自己在拥立新君期间,曾经过分卖力地充当了东林派的谋士,落在对方手中的把柄,绝不会比雷演祚少。只要对方搬出任何一件来,自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甚至走不了,最终落个坐牢、杀头的下常这么一掂量,钱谦益不由得大为恐慌,同时感到一种走投无路的痛苦:“啊,我为何总是这样倒霉!假如当初我不自居什么东林,压根儿不同那些光会瞎嚷嚷的书呆子绑在一块,而是像王觉斯那样,岂不安稳舒心!”不过懊悔归懊悔,玉石俱焚的恐惧,又迫使他无法置身事外。所以,筵席上他支吾其辞,不肯对冒襄作出许诺;但过后,经过反复权衡,却终于打算先向王铎试探一下。
眼下已经到了九月初六,这一天是皇帝“临门决事”的日子。
钱谦益估计到时必定能见到王铎,所以四更起身后,梳洗穿戴完毕,就匆匆打点起身,来到紫禁城的端门外等候。谁知等了半天,多数官员都已陆续来到,惟独不见王铎;一打听,才知道今天轮到王铎在午门内的朝房里值宿,散朝之前,恐怕是见不着了。钱谦益颇为失望,却无可奈何,只得耐下性子,等五凤楼的第一通鼓声响过后,便随着百官一起进入端门,来到靠东的一排朝房里。
自从五月以来,江南绝大部分地区都久旱不雨,天气也热得反常,但毕竟到了日短夜长的时节。靠五更的光景,四下里还是黑沉沉的,朝房里都点着灯烛。在官员们走动、行礼、让座的当儿,满屋子便显得人影憧憧。这种朝房,照例都按衙门来分派。里面的座位,也按品级大小排列,不过,有些官员为着找相熟的人交谈,也往往临时互相串门,制度上并不十分严格。现在,钱谦益怀着不安的心情,坐到了自己常坐的椅子上,一边惦挂着向王铎疏通的事,一边默默地听本部的官员们闲谈。
“列位听说了么?”一个沙哑的嗓音说,“近日城中出了一件怪异之事,许多内监,忽然抬了小轿,领着一帮棍徒,穿街过巷地搜查。但凡有女之家,都命唤出审视,一经相中,便用黄纸贴了额,即时抬去。闹得间井骚然,地方俱不敢问,只猜道是选宫嫔。惟是圣旨未下,中使便私自搜采,殊非法纪。”
“不错,”另一个也接了上来,“这事学生也听说了。以往历朝选宫嫔,必巡司州县,限数额、定年岁,由地方开报。而今未见官示,便率督棍徒,擅人民家,不拘长幼,说声抬,便抬去。甚至言称,长者选侍宫闱,幼者教司戏曲,分明是借端诈骗!这成何体统!”
说话的是本部的两位主事。大约皇帝选妃择嫔一类的差事,按规定属于礼部的职责范围,因此他们对于所发生的情况十分关注,而且有点愤愤然。不过,对于下属的牢骚,钱谦益照例只是听着,并不表示态度。因为沉着稳重,莫测高深,乃是身为长官的应具涵养。而且,这一类骚扰民家的事情,该由巡城御史去纠察,用不着他来管。何况,他目前虽然挂着个礼部尚书的头衔,但实际职务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既然主事们反映的不法行为,已经涉及皇帝的家务,他就更加以不插手为妙。
眼下,钱谦益倒是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奇怪的情形,那就是刚才在端门外等候时,王铎固然没等着,但阁臣中也只到了马士英一人。高弘图和姜日广似乎都没有露面。
“嗯,姜居之受了朱统缬的严劾,注籍杜门倒还可说,何以连高研文也不来?”他想,随即抬起头,正想向大家询问一下,忽然午门上的第二通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他只好临时住了口,等鼓声响过之后,才重新问道:“列位,今日可曾见到高阁老么?适才学生特地留了心,始终未见。不知他来了不曾?““哦,钱大人原来不知,高阁老亦已引疾杜门了!”一个熟悉的昆山口音回答,那是一直主管着部里事权的另一位尚书顾锡畴。
大约看见钱谦益有点发呆,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绺黄胡子,接着又说:“高公因愤于姜阁老横遭恶诋,屡次拟旨,力主究治诬告之人,俱遭驳回。不得已,惟有引疾求退了。”
生得身材肥胖,有着一张富态的方脸的顾锡畴,早年也曾受过阉党的迫害,在朝中被归入东林一派。事实上,他对于马士英上台后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十分不满。
只不过顾锡畴平日说话过于随便,常常不大理会场合。大抵他认为钱谦益是同派中人,所以更加没有顾忌,常常当着钱谦益的面指责马士英,弄得钱谦益一边听,一边暗暗发憷,但又不便加以制止,只好设法躲着,尽可能避免同他纠缠。偏偏顾锡畴不明白,只要一碰上钱谦益,就同他谈马士英,而且总是牢骚满腹。现在,他也不理会钱谦益的故意沉默,管自长叹一声,说:“看来,高、姜二公只怕也是不久于位了!要是这等,我也干脆跟了他们去!
免得留在这里受马瑶草的窝囊气!只是方今国势之危,已是危如累卵——闯贼挟重赀而归川陕,东虏盗义名而取燕鲁。胡马南嘶,贼氛东犯,可谓刻刻堪忧!而正人零落,一如敝履之弃;人情泄沓,无异升平之时。这真如日前陈卧子所言,何异乎‘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下’,诚不知其所终矣!”
这些话,要在私下里说说,钱谦益也许还能保持沉默,甚至附和几句。如今当着许多下属的面,他就有点坐不住了。但他也知道顾锡畴对头上那顶乌纱已经毫无留恋,想加以制止是办不到的。
但继续沉默,似乎也不合适,于是,他只好赶紧把话题引开:“哎,说到东虏、流贼,以弟之见,流贼远走川陕,显见气数已尽,恐怕势难复振;至于东虏,自然野心方炽,不过,所幸尚有吴平西制其侧。彼虽以大言诈我,怕亦未敢妄动。”
顾锡畴眨眨眼睛,对于话题的转移似乎有点意外,但随即他就摇摇头,说:“吴三桂么?哼,早于六月底,山东便有塘报,说他以‘清国平西王’之衔,牌行临、德一带,要该地官民‘仰体大清安民德意’,不许抗拒。上月他又兵临庆都,树出‘大清国顺治元年’旗号,逼人削发。他尚有心于本朝乎?”
“可是,前几日朝廷不是还赠其亡父吴襄为‘辽国公’,并着光禄寺沈廷扬仍按原议,从速海运十万石漕米,以饷吴平西的兵,不许稽迟逗留么?”有人不解地插进来问。
这一次,顾锡畴没有回答。大抵他觉得朝廷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尽管十分可笑可悲,但对皇上的决定公开非议,毕竟是不合适的。钱谦益在旁边瞧着,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正想代朝廷解释几句,午门上的第三通鼓声又响了。接着,传来了“当——当——当——”的钟声,迟缓而庄严。这是百官开始入朝陛见的信号。于是,钱谦益也就放弃说下去的打算,同大家一道站了起来。
八
“这么说,皇上执意不肯惩处朱统镟,那就是明摆着要逼姜居之和高研文去职了!”钱谦益一边向前走,一边心神不安地想。这时,他已经跟着文官的队列从东掖门进入了紫禁城,并沿着规定的路线,缓缓向奉天门走去。在与他遥遥相对的另一边,则行进着从西掖门入朝的武官队列。
眼下,天色已经开始放亮,周遭的景物渐次变得清晰起来。黄色的琉璃瓦顶,红色的宫墙,以及汉白玉石雕砌的丹墀、御道和拱跨在内金水河上的五龙桥,都一齐在宿雾渐消的天穹底下,显现出各自的姿采。由于自四月底以来,皇城里一直在大兴土木,进行翻修,原来凋敝残破的这座“帝王之居”,已经很大程度恢复了旧观,重新呈现出昔日庄严宏伟的气象。
不过,钱谦益根本没有注意这些。因为关于高、姜二人的可能去职及其后果,有如摆脱不掉的梦魇,正越来越骇人地占满了他的心胸。“啊,眼下朝中尚能与马瑶草抗衡的,就只剩下高研文和姜居之二位阁臣了,要是连他们也立脚不住,还有谁能阻止马、阮的大肆报复?王觉斯当然不能指望,刘念台出任总宪未及一月,就受到明枪暗箭的围攻,只怕也难以长久。剩下史道邻远在扬州,不仅鞭长莫及,而且连请求入朝奏对也不获批准。那么,今后看来就只有任凭马、阮为所欲为了!逆案重翻、阉党复振的局面,看来也是不可避免的了!”一想到自己将要重新落到天启年间那种恐怖境地,而且以自己如今在东林派中的触目地位,下场可能比上一次更加可怕和悲惨,钱谦益就不由得寒毛直竖,打心里往外发起抖来。
就这样,钱谦益被噩梦般的悬想缠绕着,精神恍惚地来到奉天门的丹墀上,由于魂不守舍,在排班时几乎出了错。亏得顾锡畴在旁边轻轻扯了一把,他才蓦然清醒,慌里慌张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
这当儿,一个肥胖的太监已经摇摇摆摆地走到丹墀的边上,举起手中的一柄金漆龙头黄丝净鞭,“啪——啪——啪——”地一连抽了三下。响亮而清脆的鞭声,沿着广阔的矩形庭院远远传送开去,碰到宫墙,又呼啸着反射回来,使人们的心神为之一懔!于是,大家本能地屏住气息,一齐向奉天门举起朝笏,微微躬下身子,静候皇帝的驾临。
在紫禁城里,被称为“门”的这座建筑,自然要比它的主体——奉天、谨身、华盖三大殿的规模狭小许多,但它照样有着重檐的琉璃瓦顶、长长的白石丹墀和宽大的门厅。所以除了隆重的大典之外,日常朝会一般都安排在这里举行。现在,钱谦益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低压的眉毛底下,默默窥视着门内的动静。由于先前那种恐惧又开始来烦扰他的心,有片刻工夫,他忽然很想瞧瞧马士英有什么表情。
但是马士英站在队列的最前头,而且背朝着这边,使他无法看见。随后他又想望一望马士英的得力帮手——性情凶横的诚意伯刘孑L昭,于是把眼睛溜向站在西边的一排队伍。可惜,没等他从那一长列头戴朝冠,前襟的补子上绣着狮、虎、熊、彪一类图案的武臣中找到那个煞星,门厅里就响起了脚步声,由翰林、中书、科、道官各四员担任的“导驾”,一步一步地倒退着,从漆雕盘龙屏风后转了出来。接着,一群身穿玉色妆花过肩蟒衣的太监,簇拥着一顶棕轿,迈着庄严的步子缓缓出现了。
坐在棕轿上的弘光皇帝,今天戴了一顶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黄龙袍。他那张又白又胖的、年轻的脸孔,显得闷闷不乐,一双小圆眼睛也凝聚着迟滞、茫然的光芒。
起初,这副神色曾经使钱谦益感到宽心。因为与已故的崇祯皇帝相比,这位新主子显然不属于那种精明、苛刻、睚眦必报的人,这一点,对自己日后的处境,可以说十分重要。然而渐渐地,他又担心起来,因为新皇帝缺乏主见,而且分明一味倚赖马士英,这就使得后者的权力,无形中大大膨胀起来。钱谦益也听人说过,起初皇帝还不是这样子,有一次甚至试图罢斥马士英,后来,大抵是受了身边那些亲信太监的包围摆布,结果干脆什么也不管,只顾躲在后宫中同妃嫔们饮酒、看戏,变着法儿取乐。那意气看来是愈来愈消沉了。
“入班行礼!”一声洪亮的胪唱蓦地响起,吃了一惊的钱谦益微一抬头,发现皇帝已经坐到了御座上。他连忙收敛心神,斜盯着站在皇帝旁边的一个校尉手中的小羊角灯,同百官一起,按灯的起落升降,行起了三拜一叩首的常朝礼。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等大家礼毕站起,重新站好了班之后,鸿胪官又一次高声传唱说。
话音刚落,从文官的班中马上走出工部侍郎高倬,接着又走出工部尚书何应瑞和工科给事中李清。这三位主管财政的官员全是向皇帝叫穷的。因为本月十三日,弘光皇帝在河南逃难期间失散了的母亲——也就是当今太后,终于被人访到,并送来了南京。这自然是大喜事。于是照例得按最高规格来布置她居住的“西宫”,还得准备赏赐用的金银珠宝。两项开销一算下来,需要好几十万两银子。目前国库已经十分拮据,光是各地的军饷,就欠了上千万:加上江南遭遇百年未有的大旱,不少河流湖泊都干得见了底,明年的财政已经肯定没有改善的指望,只会更糟。所以三位工部官员恳请皇帝节省,收回成命。但是这个请求没有得到准许。三位官员只好挂着一脸的苦相,垂头丧气地退了回来。
接着是顾锡畴根据礼部的职责,请求为北京殉难诸臣赐谥。
因为随着失陷在北京的明朝官员纷纷逃回,关于三月十九日之变后,诸臣不屈殉难的情况已经大体调查清楚,计有文臣二十一人、勋臣二人、戚臣一人。为了表彰他们的气节,理应赐予美谥,由其家乡分别举行祭葬仪式。为此,礼部已经开具名单,送呈皇帝审批,因为未见下文,所以顾锡畴再次提出来。这件事,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据皇帝说,名单已经过目,不久就发回礼部。于是顾锡畴满意地退回班里。
接下来,还有几位官员启奏了一些别的事。其中包括太监带领棍徒,满城搜选淑女那桩“可议之举”。钱谦益由于或则已经听说,或则与己关系不大,也就没有留心去听,只默默地继续掂量起姜日广、高弘图可能去职的后果。“嗯,不成,回头我得去见一见他们,劝他们无论如何一定得留下!”他想。因为像高、姜二人这种辞职,估计皇帝照例会“温旨慰留”,他们只要肯顺水推舟,继续留任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不过,为保险计,皇上这边最好也使点劲,促一促?”这么想着,钱谦益就抬起头,打算出班奏上一本。然而,尚未移动脚步,一道森然的目光已经直刺过来——那是他刚才没找着的诚意伯刘孔昭,正从对面的武官队列里,恶狠狠地朝他盯着。钱谦益心中蓦地一震,连忙自动地收回目光,恭顺地低下头去。
这时,一位纱帽青袍的官员已经大步走了出去,跪在皇帝面前,朗声说:“微臣袁彭年启奏陛下:日前镇国中尉朱统镟疏劾辅臣姜日广谋逆七大罪,俱属有名无据,捕风捉影,理应严谴。且祖宗之制,中尉有所奏请,必须先具启呈亲王参详可否,然后给批赍奏。若谓朱统镟现于吏部候选,则应与外吏等同,一应奏章,须从通政司封进。
今他另委私径,直达御前,干纪乱制,望圣上严加禁戢!霸砟旮崭账低辏硪晃还僭币卜苋怀霭啵仄糇嗨担骸霸砟晁啵家晕跏恰V焱筹嗵夭谓展悖奂凹彝リ用粒缛耍还税紊唷H绱瞬徊担⑸枇⒀怨俸斡茫砍荚该八酪郧耄?钱谦益刚刚看清那个人是吏科给事中熊汝霖,并为他的奏辞比袁彭年更激烈而感到又惊又喜时,通政司使刘士祯深沉而愤慨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来:“陛下,据微臣所知,辅臣姜日广劲骨戆性,守正不阿。居乡之期,皆有公论。
朱统镟是何人物,竟敢扬波喷血,掩耳盗铃,飞章越奏,不由职司。此真奸险之尤,岂可害于圣世!”
这三位朝臣在同一时间里,对诬告者朱统镟——自然也包括他背后的马士英等人,发起连珠炮似的攻击,确实造成了一种颇为强大的声势,使满朝文武都为之耸然动容。钱谦益更是暗自宽慰。
“嗯,这一次即使办不了朱统镟,姜、高二位大约总要给留下来了!”
他想,胆子随即壮起来,于是转过脸去,报复地望了站在对面的刘孔昭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刘孔昭眯缝着眼睛站着,脸上挂着微微的冷笑,对于袁彭年等人的抗辩,似乎毫不在意。钱谦益不禁又是一惊!
这时,丹墀上出现了暂时的宁静。没有人再出来加入驳奏。
大概觉得前面三位朝臣的火力声势已经不小,再多的人加入,就会造成围攻胁迫圣驾之嫌。所以大家只是一齐注视着御座上的皇帝,等候圣裁。
还在三位朝臣启奏的当儿,弘光皇帝就频频把视线转向站在他右边的亲信太监田成、李永芳,仿佛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这会儿,他一声不响,白胖的脸上依然是一派厌倦和茫然的神色。直到大家等得有点心焦时,他才转动一下粗短的脖子,闷闷不乐地开口说:“朕自有决断,卿等不须多言!”
皇帝的旨意,是最高、也是最后的决定。要在平日,大家也就只好缄口不言了。
不过,看来今天至少有一部分朝臣,意识到事态严重,如不拼死力争,今后的朝局,将会变得不堪设想。所以,丹墀上只沉默了一忽儿,从文臣班里,又走出了一位官员。那是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这位前几社领袖,有着英俊的仪表和高高的身材。
论渊源,他是姜日广的门生,自然有心维护座师。但他的父亲与马士英又是同一榜的进士,冲着这份“同年之谊”,马士英对他也颇为优礼。前一阵子,马士英一度表示愿意同东林方面和解,其中与陈子龙的大力斡旋,可以说很有关系。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敢于在马士英显然已经把皇帝掌握在手中的情势下,仍旧挺身而出。
“陛下,”他跪伏在丹墀上,用恳切的声音说,“据微臣所知,朱统镟诬诋姜日广,其疏实出于阮大铖之手。大铖蒙圣上垂悯,得复冠带之后,仍不自足,更四出煽惑,必欲谋翻先帝钦定之逆案。他以日广持正不阿,峻阻之,遂抱恨于心,出此奸邪手段。统镟年幼无知,误为所用。愿陛下恕统镟而斥大铖,以息廷竞,安人心!”
陈子龙这个建议,可以说颇为聪明。因为前些日子,高弘图也曾力主惩办朱统镟,结果反被皇帝以朱统镟是皇族中人为由,加以呵责,现在陈子龙绕开朱统镟而端出阮大铖,不仅保全了皇帝的骨肉情面,而且抓住了事件的要害。所以钱谦益在一旁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嗯,说此事乃阮大铖主使,所据何来?”弘光皇帝问。由于在朝臣们的猛烈攻击当中,陈子龙出头为朱统镟开脱,这显然博得了他的好感。
“这个——启奏陛下,礼部本官钱谦益可以为证。”
在弘光皇帝发问的当儿,钱谦益从那分明缓和下来的口气中,捉摸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正侧着脑袋等着听下文,冷不防钻进耳朵的竟是这么一句指证,他不禁大吃一惊。不错,昨天下午,在陈子龙来访他的时候,钱谦益出于对朝局和前途的担忧,确曾把前两天杨文骢透露的消息,告诉了陈子龙,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在这个当口上把自己给兜了出来!钱谦益心中这一急,差点儿要直钻进地里去。
然而,眼下的情势却不容他再拖延,因为弘光皇帝已经把询问的目光径直向他投来。
于是,他只好慌里慌张地向前跨出两步,俯伏在地,用朝笏遮挡住脸孑L,战战兢兢地说:“启奏陛下……”“嗯,陈子龙称卿可作证,此话当真?”大约听不见下文,弘光皇帝发出询问。
“这个……微臣……这个……”钱谦益一边支吾着,一边愈加惶急,只觉得心中像打翻了七八个酱缸似的,搅和得一塌糊涂,因为若是承认了,最后追出消息来自杨文骢倒不打紧,那好好先生是马士英的妹夫,大不了给大舅子埋怨一顿就完了,但自己可就因此把马士英、阮大铖得罪到了底,光凭自己以往那档子烂污,今后只怕对方爱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不,决不能这么办!”他想,于是咬一咬牙,抬起头说:“启奏陛下,陈子龙所言,恐怕得自误传,微臣于此事实一无所知!”
说完,他立即低下头,重新用笏板挡住脸,为的是避开来自各方的种种目光。
丹墀上再度出现片刻的宁静。随后,钱谦益看见眼前有朝衣闪动了一下,一位纱帽绯袍的大臣在他前头跪了下来。
“陛下,微臣有一言启奏:适才二臣所云,一指日有,一辩日无。
此事亦不必深论。惟是据臣所知,朝议纷纷,相哄不已者,实因阮大铖之故。
大铖或非无才,其奈心术不端。臣深恐其一经见用,便党邪而害正。其才适足以坏人心,乱纲纪,不可不慎!捌鸪酰婺植磺逭馊耸撬惶桥ㄖ氐纳苄丝谝簦投偈泵靼琢耍赫馕淮蟪颊堑苯翊笕濉⒆蠖加妨踝谥堋S捎诙苑角崆嵋痪浠埃桶炎约和伦恿涞霓限纬∶嬲谘诠ィ馐骨姘蛋邓闪艘豢谄6遥傻赂咄氐牧踝谥艹雒嫫缆廴畲箢瘢欠至拷现伦恿肿圆煌K裕谖吹玫交实鄣男砜芍埃淙徊桓揖痛苏酒鹄矗侨床挥勺灾鞑嗥鸲洌茸盘挛摹?片刻之后,弘光皇帝说话了,口气是迟疑的:“谓统镟之疏,系大铖主使,却又无实证,则心术不端之说,何从谈起?哎,此事无须再论了,卿等起来吧!”
“启奏陛下:谓大铖心术不端,非臣妄测之辞!”刘宗周低着头,顽强地争辩说,“其阿附逆党,便是显证。况且,大铖当年因争入吏垣而不得,竞迁怒于给事中魏大中,后更借魏逆忠贤之手,陷大中于诏狱,摧残至死。蛇蝎为心,莫此为甚!
是故大铖之用黜,所关、风纪甚大。臣忝居纠察之职,实不能付之默默。伏乞陛下圣衷明鉴!”
天启朝的吏科给事中魏大中,是著名的东林党人之一。当年他被阉党严刑拷掠,死况极惨。不少人都确信此事与阮大铖从中唆使有很大关系,但由于阮大铖行事刁猾异常,总是设法把证据灭掉,所以一直无法完全确认。刘宗周如今以监察大臣的身份,向皇帝正式提出指证,事先自必会经过严格核实。因此不但钱谦益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就连两旁的文武大臣,也全都睁大了眼睛。有片刻工夫,丹墀之上,愈加变得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皇帝的反应,也在等着刘宗周说出更加确凿的证据来。
起初,弘光皇帝似乎也有点迟疑,但当把征询的目光再度转向身边的太监时,他那张白皙的、因酒色过度而显得精神不足的胖脸就改变了表情。
“又是魏大中!”他厌烦地说,“翻来覆去都论过多少回了!其实,全是些扯不清的糊涂账!哎,先生也不必再说了,起来,起来吧!”
如果说,皇帝刚才阻止刘宗周说下去,还可以理解为试图避免争论的话,那么,这一次却分明暴露出,他是在身边太监的唆使下,有意地袒护阮大铖!所以正斜着眼睛凝神窥视着的钱谦益错愕了一下,顿时冀望全消。他本能地动了一下身子,打算站起来,只是临时发觉刘宗周仍旧固执地跪伏不动,才又迟迟疑疑地停住了。
只见刘宗周那年迈的背影突然抖动起来,有片刻工夫,高大的身躯似乎佝得更低。钱谦益跪在背后,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从那不停地起伏着的双肩,以及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仍然不难想象这位以刚直执拗著称的老臣,此刻内心正经受着怎样强烈的痛苦。
钱谦益担心地窥视着,预感着不寻常的事态将要发生,心中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
果然,刘宗周一挺腰,直起了身子,接着,用了一个毅然的动作,一下子把乌纱帽摘了下来,露出戴着网巾的满头白发。
“陛下,”他用沉痛的、由于激动而发抖的声调说,“非是微臣偏固,实因大铖的进退,关系江左之兴亡……”然而这一次,刘宗周甚至没有机会说下去。因为弘光皇帝几乎立即就站起来,沉下脸,很不客气地申斥说:“大铖进退,关系江左兴亡,是否确论?年来国家破坏,是谁所致?而独责大铖一人,岂非胡说!”
说完,便一拂袖子,气哼哼地朝屏风边上走去,弄得满朝文武大臣,悚然失色地僵在丹墀之上。
两天以后,皇帝的决定下达了。邸报上赫然宣布:姜日广的辞呈已蒙“钦准”。
与此同时,却发布了另一项任命:
奉旨:“阮大铖前时陛见,奏对明爽,才略可用。朕览群臣所进逆案,大铖并无赞导实迹。时事多艰,须人干济。着添注兵部右侍郎办事。群臣不得从前把持渎扰。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