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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清明时节却是风和日丽。杭汉一早起来,就到院中那玉兰树下打了一套南拳。他的外伤还没有好利索,但浑身的筋骨却在咯咯咯地响着,好像春风已经吹到他的骨头缝里去了。春风也趴在他的耳边哺哺说着:年轻人,动一动吧,动一动吧,快作好准备,有许多事情要等着你去做。试试看,你的手掌还能握成拳头吗,试试看!

  杭汉小心翼翼地打着拳,注意不再伤害自己。从昨天夜里开始,他就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杭汉了,他再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义愤去劈日本宪兵的耳光了。

  昨晚虽然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楚卿,可她的那一身打扮还是令他好一会儿也回不过神来。她烫了一头的长波浪发,描了眉毛,还涂了口红,还不合时宜地套了一件貉皮长大衣,脚上嘛,当然是黑色高跟皮鞋了。看见杭汉惊异的样子,楚卿敞开了大衣襟,露出里面的缎子旗袍,脖子上挂着的珍珠项链就与闪闪的宝石耳环相映成辉。楚卿用她低沉的声音略带笑意地问:“怎么,认不出我来了,看上去我像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吗?”

  “你把你弄得真够俗气的,“杭汉说,“我刚才在路灯下看到你们了,和你一起来的人是谁?你们怎么想到这会儿到我们这里来了?你不知道我们家都被鬼子监视起来了吗?你知道我的事情了吗?我从日本佬手里放回来,刚刚半个月。你从哪里来?你还和亿儿在一起吗?我的天,你是不是真的嫁给了一个阔佬——我被你弄糊涂了,你快说吧——“

  楚卿一边脱了那件貉皮大衣,一边就坐到床对面的竹椅上去了。夜灯如豆,衬出了她的分外苗条的身影、她的鼻尖和下巴,还有她的陡峭的高跟鞋。杭汉的被打肿的眼睛终于退了青紫,可是他依然觉得恍恍饱饱——几乎两年了,他们没有关于杭忆他们的一点消息。

  楚卿却好像是他们昨天刚刚分手一样的沉着,她只是淡淡地说:“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准备了那么一套行头,没想到天气说热就热,除了这貉皮大衣,我就再也没什么可以把自己弄成那样——-你说的那种俗气了。这一次我是装成一个大商人的贵夫人回来的。你不会想到,我是和你的父亲一起回来的,你刚才也没把你父亲认出来吗?”

  杭汉像是被谁打了一闷棍,好半天也没有再说话。也许觉出了冷场的不好意思,就笑笑,吃力地说:“……嗅,父亲,倒是没有想到的,想到也认不出来的。怎么样,他老了吧?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他正在你伯父房中呢,要不要去见一见?我可以在这里等你。我还专门有事找你,我就是为这事儿回来的……”

  杭汉连忙摆着手说:“不急不急,我只是奇怪,他怎么回来了?奇怪……而且和你一起回来,你们是为了同样的事情回来的吗?“

  “不完全是。我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现在和吴觉农先生在重庆政府的贸易委员会。而我,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你隐瞒过我是属于什么的。“

  杭汉从楚卿的目光里看到了从前杭忆沤歌的那位灰色女郎。他轻轻地关上了门窗,拉上了窗帘。楚卿把身体欠了过来,她嘴里喷出的热气甚至都呼到了杭汉的脸上。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你的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的组织正是因为知道了你的事情,才对你加以最大程度的信任,派我特意从未沦陷区赶来的。下面我要说那件重要的事情了。不过,事先我得告诉你,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但你必须说实话,我们没有时间等着你变卦,明白吗?”

  杭汉定了定神才说:“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楚卿收回了欠出去的身体,若有所思地说:“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在西湖小流洲上的谈话吗?那一次我们说到了对你的安排,我们说到了,也许有一天,你会去……”

  楚卿他们这一次暗杀的对象是维新政府的重要官员沈绿村。他和汪精卫的亲日集团已筹备多日,准备成立以江为首的南京政府。在这个政府中,沈绿村将出任政府级的重要官员,而且他的政治野心还远不止这一步。所以,刺杀这类的大汉奸就成为当务之急。而目前看来,能够接近沈绿村又能够暗杀他的人中,他的亲甥孙杭汉是最佳人选了。

  杭汉的身体突然凉了起来,他明显地感到两只肩膀上的压力。像是两只大手,使劲地把他的身体往下压,为了抵抗这种压力,他就暗暗地使劲把自己的肩膀往上抬。杭汉把这一切做得很成功,不动声色,所以楚卿看不出他听了这话有什么变化,她只听到他说:“我明白了,你们要我去杀一个人。”

  “你杀吗?”

  杭汉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到了很多前提,很多疑问,但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说:“杀!”

  天气多么好啊,伤口在愈合之中的轻微的搔痒是多么舒服。杭汉蹲在他去年种下的茶苗前——它OJ在春风里微微颤动的浅绿色的叶子是多么生机盎然啊……杭汉用手摸捏着土地,他心里有些遗憾。伯父曾经告诉他,最好的土质,应该是石灰岩所在地的土质。龙井山中的土质才是最好的啊,如果没有战争,他们现在不正在山中与新培育的茶苗朝夕相处吗?杭汉打心眼里喜欢过这样的和土地与植物相处的日子。他细捏着手里的土,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他想到了昨夜梦里的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他的父亲杭嘉平。

  他正在刷牙,穿着背带西裤。其实昨天夜里他还是上楼来过了,是嘉和亲自陪着上来的。也许是因为楚卿跟杭汉所谈事情过于重大了,甚至重大到了超越父子多年离别后的重逢。总之,杭汉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那种激动和慌乱,看上去他甚至还有一些麻木。父亲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这点和照片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穿着西服,留起了小胡子罢了。他们相互间没有说了几句话,父亲好像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一再地叫他好好养伤,然后就下了楼。杭汉一下子躺在床上,立刻就把父亲给忘了。他不可能不接着那灰眼睛姑娘的思路去想——要刺杀一个人,是在家里,还是在野外;是用手枪,还是炸弹——而这两样他全不会,那么只好用匕首了……

  而早晨的父亲看上去就真实多了。他露出了一口白牙,手里捏着牙刷,朝着儿子热情地望着,杭汉的血就涌上来了。

  杭嘉平隔着那片茶苗,说:“这都是你种的?”

  杭汉指着那一株株的茶苗说:“是我按伯父教我的方法种的。有的是用种籽,还有的是无性繁殖,嗅,就是扦插,还有杂交的。咯,你看这一株,这就是杂交的。“

  “这事情很有意思,也很费工夫吧。”

  “没事,反正我也不上学,也没出去找工作。只要能出城,我就出城到山里奈地去。出不去,就在这里搞实验。“

  “晤,真没想到我们家世代卖茶,现在要出一个育茶的了。说给我听听,有什么讲究的?”

  杭汉兴致就上来了,他和父亲之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人了话题:“讲究可多了,不过那都是伯父从前告诉我的。你只要到茶园里一看,凡是那树冠大的,分枝密的,萌芽早的,生长期长的,发芽轮次多的,生长速度快的,芽叶比重大的,咯,我说得再简单一些,不过不是我说的嗅,是伯父他说的——你只须记住这几个字——大、密、早、长、多、快、重,那就是好茶种。你把它种籽拿来也好,你是抒插也好,你是拿它与别的茶树杂交也好,总归都是好的吧。当然,我这么说太简单了,伯父说了,真的做起来,有得好做了呢。伯父说了-…·”连杭汉自己都发现他把伯父给提得太多了,突然就住了嘴。

  杭嘉平很兴奋,儿子大了,很出色,比他想像的要出色得多了。在平原上他曾经见到过杭忆。杭忆也很出色,果敢,粗鲁,讲话动作都像是一只敏捷的猫。叔侄两个见了面,没有几句寒暄的话就进入了主题。他的话不多,吸烟却吸得很厉害,手掌很粗糙,面色却依旧保留着杭家祖传的白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多了。看得出来,他周围的人都敬畏着他。听说附近的鬼子、汉奸听到他的名字就胆战心惊,不仅仅因为了他的神出鬼没,还因为他特殊的不乏残忍的处死敌人的方法。无论是汉奸还是日本鬼子,一旦被抓住,若处决,他从来不用子弹,只用一个办法,五花大绑扔到河里去淹死。这就渐渐地成了一个标志,凡是水里漂浮起一具敌人的尸体,人们就知道,那是水乡游击队杭忆部队干的。嘉平要他协助的只是一件事情,截住那些从沦陷区到游击区和未沦陷区来偷购茶叶的汉奸商船车队。据他的情报所知,吴升的儿子吴有一直在做这桩生意。杭忆一听,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会叫他浮在水里,让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他们分手的时候紧紧地握了握手,杭忆的手又大又有力量,简直就像是两个男子汉的势均力敌的较量。陪同嘉平的罗力直到杭忆走后才说,杭忆完全变了,不像是大哥的儿子,倒像是二哥的儿子了。照此推理,杭嘉平倒觉得,杭汉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儿子,倒更像是大哥嘉和的儿子了。

  这么想着,嘉平便问儿子的伤口怎么样,能行动吗?听杭汉说行走绝没有问题时,他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那好,陪我到孔庙走一趟吧,我想见见赵先生,多少年没见了,想啊。”

  他不知道杭汉想到了什么,只见杭汉重新蹲了下来,说:“还是让伯父陪你去吧,我刚去过那里。而且,我还在他们的监控之中。不过我还不晓得你进出那里方不方便?你的各种证件齐全吗?楚卿说什么问题也没有。进出孔庙倒是不要鞠躬的,不过也难说。要是碰到我上回碰到的事儿,你怎么办呢?“

  嘉平笑笑说:“我会有办法的。我会给他钱,给他烟,或者给他酒。可是我不会向他鞠躬。你放心,我不会向他们鞠躬的。“

  杭汉仰起脸来,很有分寸地笑了。看得出来,儿子很谨慎,对他敬而远之。儿子什么都知道了,也许,在内心里,已经不再把他杭嘉平当作他的父亲了。

  拿什么颜面去见妻儿和大哥呢?回家的路程越近,杭嘉平心里就越犯嚼咕了。在欧亚大陆上来回奔跑的日子里,他见过许多和他处境差不多的中国人,然而,他们谁有一个像嘉和这样的大哥、像叶子这样的夫人呢?他想像着回家之后的抱头痛哭,埋怨,眼泪,训斥,解释,也许还会有宽恕?只有在经过了这一切之后,他才能有前提与大哥谈他们的关于民族存亡的大事,还有与叶子的未来……

  人到中年的杭嘉平,在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里,都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值得信赖的男子,唯有在个人生活中,他无法把握自己。换言之,他似乎从来没能真正明白,他命运中的那些巨大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他有过许多与之交往的女性——无论是在与叶子结婚以后,还是和后来的妻子组成新家庭以来。他十分忠诚于自己年轻时就立下的抱负,他也忠诚于朋友,忠诚于他的事业。但是,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忠诚于某一个女子——为此他曾吃过许多不必要的苦头。有时,他们心自问,自以为他杭嘉平并不是一个好色的男子。问题就在这里,总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像子弹一样地向他射来,她们都是可爱的,具有灵性的,善良的,美丽的,忧伤而缠绵的。他不能不在这些各种各样的女子面前败下阵来——不能不——和杭嘉和一样,说到头来,他们到底还是本世纪初杭州城里头号多情种子杭天醉的儿子。

  与父亲不同的,只是嘉平自以为接受了先辈的教训,决不会为情所累。以往他总能做到适可而止,每当他发现一段情缘会妨碍他的浪迹他的抱负时,他就会效仿他的偶像赵寄客先生,一走了之。不同的只是他从一开始就不曾给那些女人有多少幻想,她们都知道这位俊逸的男子是有家室的,并且,她们都知道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儿。即使是在最情意绵绵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忘记拿出那只锯好的兔毫盏,他对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细细描述那发生在中国江南美丽城市杭州城中的一段小儿女的青梅竹马的往事。对某些异国的姑娘,光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成语,就有可能一起花去一个晚上。他从来也没有对她们中的任何人撒过谎,他的撤退也总是颇具男子汉的风度,他给她们尽可能多的钱——因此,他不可能不永远是一个穷人。不,即便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既成事实的时候,他还是要说,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离开叶子,组建新的家庭。他没有想过,但事情已经走在了思考前面——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突然的,一位美丽的女子,有教养的女子,有共同语言的共同事业的女子,她突然成了他的新妻子。他对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在这位高贵的女子的画室里,他甚至没好意思重提兔毫盏的故事。唉,怎么办呢?教堂的钟声响了,虽然他并不信教,但他还是在牧师面前说了“我愿意“。周围所有的人都显得神色庄严,仿佛上帝正在分吃他们的喜糖。他依然没有那种感觉,情爱在他的生活中固然不可或缺,但从来不是至高无上的,情爱是用来辅佐那至高无上的信念的。然而,情爱终于使他处于两难了。那就归结于战争吧,归结于颠沛流离的生活吧。现在,离家越来越近了。不知为什么,当他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又觉得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了:在重庆,并没有他的作为南洋巨商独女的画家妻子和他们的女儿,他依旧了然一身,四海为家——而遥远的中国江南,依旧有着他的永远在依门等待着的亲人。

  一切如故,至少,在黑夜中,看上去一切如故。一路上因为手续十分齐全,又有楚卿做着掩护,他们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事情。他一眼就看出楚卿是那种经历过生活的有着自身使命的女子。看上去她还非常年轻,话也不多。罗力不能够再陪他同行了,他要再一次地申请上前线了。临走前他悄悄地告诉他,听说这位女子与杭忆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使嘉平很意外。看上去,这位女子和杭氏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相通之处。她冷峻,寡言,彬彬有礼,还有些古怪神秘,但途中他们相处得很好。他们本来就乔装成夫妻,而且不管怎么样,她使他想起了当年的林生。当他向她提到了杭忆的时候,她的灰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她说:“是的,我们在一起战斗过。他现在很自由,不是吗?”

  杭嘉平没有问她,在这里她所说的自由的含义。他发现她不太愿意提及杭忆,他们谈论更多的是发生在杭州城里的杭家大院中的人们的生离死别。因此,家中的破败和家族人口的凋零,倒并没有使嘉平感到太大的意外,他已经都听楚卿事先叙述过了,包括母亲和妹妹的死,包括儿子的被捕与突然的释放,甚至包括赵寄客的被软禁。杭嘉平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回家来收拾旧山河。他依旧相信自己是有一定的力量的。当然,这一切都相当危险,唯其如此,才需要他杭嘉平出面。

  然而,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杭家大院,在夜幕的笼罩下,看上去风平浪静,即便是远道而归的游子,也没有破坏它的一贯的情感的节制。来开后门的是大哥嘉和,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大弟,抚着门,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才说:“我当是谁呢,那么晚了来敲门,原来是你回来了。路上遇到巡逻队了吗?现在已经到宵禁时间了。“

  他还不失礼貌地朝楚卿点了点头,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把他们往偏院里引的时候,他问清楚了他们还没有吃饭,便轻轻敲了敲那扇还点着灯的偏房门,说:“叶子,叶子,睡了吗?嘉平回来了,还没吃过饭。你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我记得昨天小撮着从河里摸了一些螺软,你养着了吗?“

  嘉平没有听到叶子回话的声音,但是他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然后,楚卿就在嘉和的指点下上阁楼见杭汉去了。嘉平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推门进去先见了叶子,还是和楚卿一起上楼先见了儿子杭汉。他一路上不断冲动着与他们相见的情绪,这种渴望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欲望。此刻,近乡情更怯,突然更然而止了。

  嘉平从他懂事的时候开始,就没有把他的父亲当成过父亲,而年龄越长,只大他一天的家兄就越像是他的父亲了。他们二人在嘉和的房间里坐下。这里,既是客堂间,又是书房,又是卧室,简单得不能够再简单了,但非常干净。屋里也没有点电灯,只是点了一根蜡烛,一股清寒之气就扑面而来。嘉和冲了一杯茶,端到嘉平面前,说:“算你运气,小撮着刚刚送来几两龙井,送得差不多了,还够泡两三杯的,被你撞着。”

  “你看上去气色是不太好,人那么瘦,精神倒还可以。”嘉平说。

  “我看你倒几乎没什么变化,一点也不显老,怎么过来的?我们这几年消息都不太灵通,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少。”

  嘉平注意到了,大哥只替他冲了一杯茶,连忙就把奶香气扑鼻的龙井茶又推到大哥眼前,说:“出去十多年了,这么好的龙井茶,今日还是第一次吃到,你也尝尝吧。你问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是问我从南洋怎么回来的吗?我记得给你们专门写过信,先到香港,后到武汉,后到重庆,然后,就到了金华、丽水这一带,跑的地方也不少。只是大哥,你是想也想不到的,我也吃起茶叶饭来了。“

  抗战数年以来,杭嘉和第一次知道了许多有关茶的大事件,其中包括统购统销,茶树更新运动,以茶易货,筹建茶科所,筹建高等院校的茶学专科等等。嘉平心里面是只想谈谈家事的,然而他却同时又滔滔不绝地谈着茶事。他一边谈着茶事,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把茶事拐到家事上来。大哥沉稳的目光却使他不那么沉稳起来,直到叶子端着一个小木盘子进了屋,木盘子上面托着几样菜,还有几个玉米面做成的团子,他的关于茶的话题才宣告暂时中止。

  嘉和搓搓手,显得很高兴地说:“果然有螺蜘,我晓得嘉平从小就喜欢吃螺协的。三月螺,抵只鹅,这个季节的青壳螺螂最鲜肥,而且屁股后面也没有籽,嘉平倒是有口福的。“

  嘉平看了看站在暗处的叶子,但他没有能够看清。叶子一边放下碗筷,一边说:“吃吧,我从早上就开始养起了,已经换了四五次清水了呢。可惜没有滴几滴蛋清,要不’吐’得更干净了。”

  “我看看,你是怎么炒的,有没有放姜,没有放姜,总归腥气的——”

  “怎么会不放的呢?姜倒是不多了,但该放的时候,总还是要放。要是有豆瓣酱就好了。不晓得……今天来,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去弄点豆瓣酱来的。“

  嘉平注意到了,叶子说“不晓得你今天来“这句话时,把“你“字给省略掉了。这样一来,听上去,这句话就像是完全说给嘉和听的了。也就是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们两个人一直在进行着有关螺螂的大讨论,却把他一个人放置在一边了。他们为什么不谈谈玉米面呢?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嘉平这才看了看叶子,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可能一点也不老,但是她依旧干干净净,和他想像中的那个温和的半透明的叶子一样。

  他不想让这盘螺助成为今晚的主题,摇摇手说:“唉,真是难为你了,还亲自下厨房。叫个下人,随便弄点吃吃就好了。“

  叶子找来了几根牙签,用开水烫了,放到一个小小的碟子里端了上来,说:“当心,我不晓得刚才有没有炒过头。炒过头就啪不出来,用牙签帮帮忙。我记得爸爸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吃田螺肉,先在水里煮一下,把肉挑出来,然后和上一些五花肉一起剁碎。曙,再用这牙签把肉一点点挑到螺软壳里去蒸。不过也不好多吃的,胃不好的人,吃了要发胃病。大哥,你们小心,我回去睡了,吃完了东西放着,明天我会来收拾的。“

  她一边往外走着,嘉平一边说着:“不用不用,明天叫他们下人再来收拾好了。”

  叶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嘉和一边往床底下使劲地掏出了一小坛老酒,一边说:“来,我这里还有一点酒呢,启封吧。还有,你别再提下人的事情,我们早就没有下人了,从沦陷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没有一个下人了。小撮着是硬要和我们在一起的,他也马上就要走了。好吧,不说这些了,来,干吧。“

  嘉和就举起了杯子,自己先就饮了一口。嘉平想了想,说:“等等,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就拿出了那盏保存完好的免毫盏。嘉和看见这件久违的旧物,眼睛微微地一亮,伸手接了过来,烛光下照着,兔毫盏黝黑的外壁上就跳出一团无声地抖动着的火苗,隐隐约约地映亮着周边的几个形如兔毫银丝状花纹。那火苗是抖动得多么深远啊,仿佛这只兔毫盏是一柄阿拉伯的魔镜一般,它把以往的生活都重新映照出来了……

  “你还留着它啊!”嘉和叹息着,这正是嘉平熟悉的大哥酒后才会出现的声调,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充满着诗意的感慨的声调啊,大哥终于回来了。

  “虽是茶盏,这么多年,、我喝酒,一直就用的是它。来,现在让你用。我是御,你是供,这只茶盏,有你的一半嘛。“

  “好,那么大哥我就当仁不让了。”嘉和端起了茶盏,盛满了黄酒,一饮而尽,苍白的面孔就一下子红了起来,“战争啊,是战争把你给匆匆忙忙地送回来了,这一次你能在家里住多久呢?”

  嘉平告诉大哥,此一次来,是借扫墓为名,有重任在肩的,一过清明就得走:“不过从此以后我就会常来常往了,这场战争不会就很快结束的。”

  从嘉和的问话中嘉平知道,留在沦陷区的杭家人,对时局多少已经有些隔膜。于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格局又重新回来了——时光仿佛又倒退了近二十年,五四青年杭嘉平从北京火烧了赵家楼南下杭州,把他所知道的一切——从陈独秀、鲁迅、胡适之到陆宗舆、章宗祥及情妇,以及英国飞机轰炸故宫,以及俄国过激党,以及抵制东洋日货,以及“二十一条“和“还我青岛“等等等等,统统倒给了在家中日夜渴望投入新文化运动的只长他一日的同父异母的大哥杭嘉和。三岁看到老,如今杭嘉平尽管换了一个妻子,但本性依然没有换——天下大事,依旧照收眼底,五洲风云,依然激荡胸怀。提及英法美如数家珍,讨论战局,又大有运筹帷幄之文韬武略。加之喝了一点酒,见了他最亲的亲人,他的知己大哥,好为人师的脾气又发作了,杭嘉和便又成了一个忠实听众,仔细掩了门窗,只由他的大弟口若悬河,滔滔而来——

  “若知其一,必先知其二,若知这场战争的未来,必先知这场战争的发端。日本和中国,早已进入世界经济的总格局中。所以,战争看上去只在中日双方进行,实际上却是世界大战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首先,我们可以看到,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并没有影响中国经济,作为一个农业国,它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场全球性的灾难,加之国内貌似统一的趋势,使得我们的邻国日本大为紧张。当此时,日本正在无望地摸索走出国内困境的道路。您晓得日本一次大战之后有个名叫鹤见的人吗?他曾断言,美国时代即将到来,美国的价值观、观念以及商品,将成为全世界的模式。这种观点被称为国际主义。然而,这个观点在那个年代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九一八事变的真正的设计者们——包括石原完尔、板垣征四郎等日本军方主战派人士,他们的观点和鹤见完全相反。首先,他们认为应当排斥这种所谓国际主义的理论作为国家政策和生存的基础;其次,应当摒除中国足以威胁日本权力和利益的统一强国出现的可能。在他们看来,如果日本还要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将中国置于日本的彻底控制之下——”

  嘉平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开始直直地盯着了大哥,他知道现在关于家事,他什么都不能谈,所以他只好大谈国际形势。谈着谈着,看着大哥,突然止住了话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他的心事从他一进门嘉和就看出来了,只是他知道今夜突然归来的嘉平对没有思想准备的叶子刺激太大了,得给她一点时间,给她一点时间。但嘉平却等不及了,瞧他喝了多少酒啊,他东拉西扯,国际国内,他不就是想摆脱这种苦恼吗?嘉和叹了一口气,又替大弟找了一个话题:“你的这个同伴,我可是见到过的,亿儿就是她带走的呢。”

  “你也知道她是共产党?”

  “从她那里可以打听到亿儿的消息吗?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你和共产党时常来往吗?“

  嘉平把两只手摊开,又合拢,说:“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我还是国民党左派;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我已经和你一样,君子不党了。话虽那么说,抗战胜利后,我看中国的天下,迟早是共产党的。“

  “嗅,你就那么了解共产党?”

  “了解共产党,是从了解林生开始的;了解国民党,却是从沈绿村开始的。”

  想到他们竟然还会有这么一个大汉奸的舅舅,兄弟二人都不再吭声了,好一会儿,嘉平才说:“那小姐肯定会找你的。我们这次虽然一起回来,但其实她还有她的任务。共产党已经不是1927年的架势了,他们里面有不少这样的人材。怎么样,她现在就在杭汉那里吧?他们会有许多话要说。我的儿子长成什么样了,有你那么高了吗?”

  嘉和明白嘉平其实是在说些什么了。他站了起来,放下兔毫盏,抚着嘉平的背,推着他往门外走,说:“走吧,走吧,先去看看汉儿,再去看看盼儿,他们都在家里呢。先看看儿子和侄女也好嘛。“

  嘉平的感情大潮是多么地汹涌澎湃啊,与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女的相见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饥渴的感情需求,哪怕有大哥的彻夜陪同也不行。他不敢在今天夜里就问及母亲和妹妹是如何死的,他知道这样的问题无疑于再扒他那活着的亲人们的一层皮。可是为什么不让他再见见他的妻子叶子呢?难道他们如今只落得一盘炒螺蜘的缘分?和大哥路过叶子的房间时,他忍不住敲敲窗子,没有声音,他又敲敲门,还叫了她几声,也没有声音。他多少有些尴尬,摊摊手,对同样也站在门外的大哥说:“瞧,到底是女人,她生气了……”

  这句话说得失之于轻浮,杭嘉和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他知道屋里的叶子一定也听见了。要是换了别人,他会用很厉害的话对付过去的,然而,现在是刚刚回家的嘉平啊。他只好淡淡地说:“走吧,她也不是非要在今天夜里见你的啊……”

  四月的星光,散发出夜空的气息,那是从天宇而来的凌厉清醇的生气。与之相反的一股气息也从后墙外传来,那是腐烂的、发霉的、从从前的小河里发出来的死气。嘉平喝多了,脚步便有些踉跄,他想控制自己,但有些困难了。他和嘉和在从前的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烧得东倒西塌,有的地方还荒草没膝,一只什么动物峻的一下,从他脚下穿过,倒把他吓了一跳。

  他突然笑了起来,说:“听楚卿说是你烧的房子,还说杭州人听了都不相信,说房子由杭家那个老二来烧倒是有可能的,怎么他们家的老大也会烧房子呢?你看,我离家那么多年了,他们也没忘记我。”

  杭嘉和想附和他笑,但他没笑出来,他一下子想起了绿爱和嘉草,全身就有一种肉被一块块割下来一般的疼痛。他知道,直到现在嘉平也不真正清楚他的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否则他决不会说刚才这些话。他永远也不想让大弟知道真相了,也不想让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和他一样痛苦着的人。怎么办呢,他只好敷衍着说:“其实我逃难回来的时候也没想到烧房子,只是看到嘉乔带着他的那个日本鬼子居然住进了我们家,而且那个日本佬就占了我的房子,在我书房里还贴了一面膏药旗——”他不想说了,他不能在说这些的时候不想起发现死去的绿爱时的惨状——他无法说下去了。

  在黑夜中漫不经心走着的嘉平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想着,他说:“大哥,你给我想想办法,劝劝叶子,起码她得听我解释一次啊,难道她真的不想理睬我了。我心里难受得很,比什么时候都难受,起码她还是得听我解释一次啊。大哥,她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回来了吗?战争啊,这是战争啊-…·”

  他们突然停住了,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走到了第一进院子的大天井。其实,自从绿爱惨死之后,杭家人就再也不曾走过大门了,他们无法天天走过那些大水缸而不勾起令人心作的往事。这第一进院子,几乎就被封了起来一般。杭人还演绎出杭家大院闹女怨鬼的恐怖传说,这也是汉奸、鬼子不敢进杭家大院的一个重要原因。嘉平不知道这些,见大哥突然停住脚步,一声不吭,便也停了下来,感慨地说:“这些大缸还摆在这里,和从前一模一样啊……”

  嘉和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其中一只,他痛哭了起来,声音在夜里,又问在缸中,真如夜鬼啼号。嘉平大吃一惊,这不是嘉和的性格了!他这是怎么啦?是见了弟弟回来,乐极生悲了吗?他走过去想劝他,但自己的鼻子也发酸了。然后,他听见嘉和这样对他说:“谁不在战争中呢?难道我们就不在战争中吗!”

  “我知道,我们都在战争中,我是说——”嘉平有些吃惊,他企图解释,但嘉和却没让他说下去——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还说这些大缸和从前一样。可是从前这里摆着七只大缸,现在却只有六只了。你晓得吗,现在只有六只了……”

  “真的,的确是只有六只了……”嘉平继续响咕着,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以大加深究的。在这样一个春天的黑夜里,他不知道,还有一只缸,已经陪着他的母亲,永远埋在鸡笼山杭家祖坟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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