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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现在,久违的杭寄草将很快见到她的亲人了,但这种重逢却是从一个陌生人开始的。1938年夏的那个下午,寄草最早看到的杨真,从草堆里钻出来的时候,完全就像是一个叫花子。穿一件破衬衣,却系着根领带,裤子脏得看不出颜色,脚上却套一双牛皮皮鞋。他面如土色,哆咦得像一只摇个不停的筛子。寄草是学医的,她一下子就看出来,这个落难书生是在打摆子呢。

  尽管如此,这家伙看上去还是很乐开,挥着手说:“……别、别、别害怕,我、我不是……坏人……就是、冷,冷冷……你可以给我弄点水、水、水吗……“他在裤子口袋里摸来摸去,竟然摸出了一张票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对、对不起,就剩这、这、这一张票子了……“

  寄草扑陈一声就笑了出来,那人也跟着笑了。然后,就艰难地倒在了草堆上,寄草身边还带着一些奎宁呢,正好派上了用场。

  可以说他们搭伴而行,一开始完全是因为寄草发了善心。据这个倒霉的家伙自称,他叫杨真,是从上海大学里跑出来的。他们一群学生说好了在这里附近的一个地点集合,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结果刚出了上海他就发起了寒热病,已经在这乡间流落了好几天,随身带的东西也被人抢走,连西装都被人剥去了。他指指草堆里做了枕头的一本厚书,说:“就这、这本书,没人要……正好,我也是除了这本书……什么都、都可以不要……“

  寄草好奇地看了看这本书的封面,原来是英文版的《资本论》。寄草听说过这本书,就一本正经地说:“都说这本书是专门给共产党看的。”

  杨真听了,那双因为生病而无精打采的眼睛就发起亮来。他躺着,又吃了药,感觉好多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的教导:“严肃地科学地说,这是一本写给马克思主义者的书。”

  “我不管你是一个什么主义者,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打算的吧。”

  “我也不知道。”杨真垂头丧气地说,“我要找的人,你也不可能了解。”

  “不就是共产党吗,谁不知道?”

  “你、你、你知道共产党?你……也知道-…·共产党?”杨真不相信自己眼睛似地盯着她。

  “我怎么不知道u 我们家,共产党一抓一大把。”寄草开起了玩笑。

  谁知那书呆子经不起玩笑,他两眼发直,一头抬起,双手握住寄草的手,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同志,找到你们,可真……是不容……易啊……“

  寄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啊哟喂,她哪里担当得起做共产党啊,楚卿这样的人当当还差不多。一定是她这副不严肃的样子让杨真明白过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目光就黯淡了下去,心情沉重地又躺到草堆中去了。他的样子让人同情,寄草停止了笑声,说:“你也不用担忧,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金华准能找到。”

  “你、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们?你们……家,真有人……是共产党?“

  “我就是从金华出来的嘛。金华眼下文化人最多,都在办报纸办刊物呢。《战时生活》《浙江潮》《东南战线》《文化战士》,什么都有。我有个侄儿也在跟共产党干呢。国共合作’,共同抗战,共产党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到处都是,还怕找不到?”

  杨真这才哆哆咦佩结结巴巴地告诉她,原来他祖上是台湾人,从他父亲一辈才到大陆来发展。在上海把生意给做大了,就把妻儿从台湾接过来。他在沪上上的高中和大学,对浙江的情况还不太熟悉。

  “共产党都是人精,你这个样子,人家要不要还是个问题呢!”寄草弄出一副很老练的样子,说,“跟我走吧,我包你找到共产党。”

  杨真很没有逃难的经验,好几次要不是寄草呵护着,他就得被日本佬的飞机炸死。他们还得不时地爬山渡河,有时与逃难者挤成了堆,寄草被那本厚厚的《资本论》路得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乌青。有一次他俩一起几乎脸贴着脸被塞在一辆破车里,他们之间就隔着这本又厚又大的书。杨真的寒热刚刚发过,这会儿又精神起来,就不停地跟她说起什么亚当·斯密,什么李嘉图,从他们的这一本书说到那一本书。寄草听得出来,他是在攻击他们。他旁若无人,口若悬河地说着:“你真该知道马克思的理论批判贡献,他什么都敢和李嘉图作对。李嘉图一再说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可马克思却说财产即是盗窃;李嘉图说关于地租、利润和工资的自然进程前人语焉不详,马克思却说最初资本的产生就是由于征服、奴役、抢劫和谋杀,简言之,以武力行之——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我的书!我的书!我的书!“

  原来,寄草的胸口,被那本大厚书略得生疼,耳边又被杨真的话说得心烦。她与人交往,从来就是她说别人听,这会儿算是碰到了一个对手,要由他说,她来听了,她不习惯。再加她本来就是一个很心血来潮的人,突然性起,顺手就抽出藏在杨真胸口的书扔到窗外去了。杨真,突见他的宝贝性命书被扔到窗外去,一时就愣了。他不假思索,纵身一跳,也不知哪来的劲,竟然就从那扇窗里跳了出去。幸亏车开得比老牛破车还慢,寄草眼见得他落地翻了几个跟头还能爬起来。她自己也被自己莫名其妙的侵犯行为惊呆了,在车上就狂呼大叫起停、停停。司机骂骂咧咧地停了车,一车子的人也凶狠地骂着他们这两个疯子。原来战时的车,发动机“老爷“,一旦停下就不易重新启动。寄草也顾不上和众人舌枪唇战,挤下了车就疯狂地往回跑,老远看见那杨真却高兴地挥着手叫:“别着急,书找到了,别着急,书找到了……”

  寄草跑到他面前,想说一声“对不起“,看他这副样子,却笑了,说:“你这个人,真是读书读出毛病来了。”

  杨真却认真地说:“我不怪你,你和我从前一样。可这样的书都是真理,它会让你成为新人。“

  寄草不再取笑这个落难书生了。她很不好意思,第一次发现自己很傻。他们就这样地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说着话——不再是寄草一个人说的了。有很多时候,寄草是在聆听中度过的。她长那么大,第一次领略到了聆听的享受。每当杨真发病的时候,寄草就开始说她自己的事情,说她家里的人,当然,主要是说罗力。她什么都和这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大学生说,包括最隐秘的事情。杨真有一双纯正的眼睛,热情,开朗,明亮,大脑里藏着的知识,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特别让寄草感到惊奇的是,杨真是她第一个遇见过的公开宣称自己是真理的追求者的那种奇特的人。

  当寄草滔滔不绝地述说着罗力的时候,他严肃地听着,有时候,他会插话问道:“当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感觉到你的心里一片光明了吗?你有一种历经艰辛终于如愿以偿的快乐吗?你的心就像星空一样浩瀚,像明月一样洁净了吗?“

  “你在说什么?”寄草吃惊地问。这时的杨真像一个牧师。

  “我在说爱情的感觉。”

  “你经历过?”

  杨真摇摇头,说:“可我知道接近真理时的感觉,就像我读《资本论》时突然明白什么是剩余价值理论时的感觉一样。难道爱情不是真理?”

  “你可真是一个真理狂。”寄草评价说。

  对寄草给他的这个头衔杨真很赞许。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某个小客栈的一堆破布里,一边微微地发着抖,一边望着夜空——客栈的屋顶常常是漏洞百出的,这给了杨真遇想的绝好环境。在炮火连天的大地上,依然有着深透的星空。杨真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理,比如说,爱情就是你的真理,复仇就是罗力的真理,茶,就是你大哥的真理……”

  “现在大家都在想着赶走日本佬——”

  “是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就是每一个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真理。”

  “也是你的真理吗?”

  “当然也是。”杨真望着这个面孔半隐在黑暗中的女郎。她很美,很勇敢,又很纯洁,很善良,热爱她也是热爱真理。杨真觉得不该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就说:“不过,仅仅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不够的,还有国家的建设,还有人类的解放。为什么马克思要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为什么《国际歌》要唱’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你是一个穷人,受苦的人?”寄草打量着那个从破布堆里钻出来的脑袋。他看上去落魄到家,可并没有受苦人的神色。

  “我不能说我是一个穷人。可我从前是一个受苦的人——”

  “因为没有找到真理?”寄草更加吃惊地问,她几乎想也没有想过这样玄而又玄的问题。

  “现在我是一个新人。我不但要去解释世界,还要去改造世界。所以我选择了经济学。我要了解很多事情,比如日本人为什么要侵略中国——你知道广田三原则吗?”

  “不知道。”

  “你那位罗力也没有和你提起过吗?”

  “你知道他是一个军人——”

  “军人正是为这而战的。抗战前夕,日本人广田弘毅提出了中国必须接受的三原则:一为经济提携,二为共同防共,三为承认满洲国。这里面不是渗透着浓重的经济目的吗?在人类社会中,一直存在着不合理的现象,比如可以是一个人压迫另一个人,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也可以是一个国家压迫另一个国家——”

  “可是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想那么多,日本人的飞机照样在头上飞,坏人照样把你的西装都抢了去。现在你病成这个样子,照样躺在破布堆里。“

  “我想找到消灭这种不合理制度的途径,我还想亲自参与到这种消灭的过程中去。我想使我的生命具有最大的意义,哪怕像流星一样短暂地燃烧,划过夜空。请你不要以为我在说胡话。我们这样的人散落在人群中好像很少,一旦集中起来却很多很多。现在他们都开始集中起来了,他们从全国各地动身,都开始往一个叫延安的地方而去了。“

  “你也要到那里去?”

  “你呢?”

  “那地方听上去挺不错。”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杨真就从破布堆里坐了起来。

  “——罗——力——“寄草就摇摇头,拖长声音说。

  连寄草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她爱罗力爱到这样的地步。这样的初恋并没有太大的基础——时光是那么的短暂,交往也并不多,回忆起来,真正刻骨铭心的就是那个月亮圆圆的故乡的茶园之夜了。因为出现了杨真,寄草觉得她更爱罗力了。她必须爱罗力,否则,她每天和杨真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真理,那是什么意思呢?

  一到金华,寄草就陪杨真去了《战时生活》编辑部,她以为她会在那里找到他的侄儿杭忆,还有那位女共产党那楚卿。她扑了一个空,侄儿杭忆,已经跟着女共产党人那楚卿走了。好在杨真却和他们的人接上了关系,暂时留在了编辑部。第二天,寄草准备回乡间她所在的保育院去,杨真却给她带来一个消息,说给她联系了工作,就留在几个月前成立的金华保育会里。他说:“你不是还在急着找你的侄儿吗?你在保育会里,消息灵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碰上了。”

  这主意不坏,寄草一口就答应了。她暂时还不知道,浙江省保育会自成立以后,共产党就在这里面成立了党小组。共产党对于她,寄予着很高的希望呢。

  转过年去,寄草有许多日子不见杨真。他时常这样神秘地失踪,寄草也就不奇怪了。谁知有一天寄草却突然接到杨真的电话,要她到酒坛巷8号台湾义勇队去见他。寄草叫道:“杨真你忘恩负义啊!你,怎么这么些天见不到你的影子,这会儿又冒出来了?”

  杨真说:“我真有事情,大事情。你快来,我这里还有台胞带来的冻顶乌龙呢,你喝不喝?”

  寄草撒撇嘴说:“你别拿冻顶乌龙诱惑我,不就是包种茶吗?从前我们忘忧茶庄,什么茶没有!”

  原来这包种茶,乃是台湾名茶一种,说起来也是从大陆过去的。一百多年前,由福建安溪县专做茶叶生意的王义程氏所创制。因为成茶是用方纸包成长方形的四方包,因此得名。到得1881年,福建同安县茶商吴福源在台北设源隆号,专事制造包种茶,安溪商人王安定与张古魁又合伙设建成号经营包种,这就是台湾包种茶的起源。这包种茶也分为几个品种,有文山包种,有冻顶乌龙,还有台湾铁观音。寄草说得没错,天下茶品,大哥杭嘉和凡知道的,没有一样不收,况且是像冻顶乌龙这样名冠天下的好茶呢。

  杨真这才真着急了,叫着:“你快来吧,我见到你那位罗力了。他托我带来信,你到底还要不要?”

  寄草一听,就像心里埋着的一颗定时炸弹突然引爆,把她炸得心花怒放,话也说不出来了。

  杨真一到金华,就和台湾义勇队接上了关系。作为台胞,也作为共产党打入义勇队的一分子,杨真在这支队伍里负责宣传。寄草赶往酒坛巷8号时,杨真正在教台湾义勇队少年团的孩子们唱歌,喷亮的歌声一直传出巷口——

  台湾是我们的家乡,那儿有花千万朵,吐芬芳。

  我们会痛恨,不会哭泣;我们要生存,不要灭亡。

   在压迫下斗争,在斗争里学习,

  在学习中成长,要收回我们的家乡。

  杨真在做指挥,长头发,学生装和围在脖子上的花格子围巾全都随着手臂的挥动而跳动。他的伤寒症已经好了,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寄草急着想看罗力的信,一个劲地向杨真挥手,杨真视而不见。直到那首歌全部排练完,才跑到寄草身边,把寄草拉到园子里一条石凳上坐下,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问:“听说过周恩来吗?”

  寄草瞥了一眼杨真,说:“贵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上个月18日到金华,我们保育会还出面去参加迎接的呢!现在是全民族抗日,共产党抛头露面,金华街上到处都是共产党的声音,你还拿这来考我,笑话!”

  “你不知道,周副部长又回来了。明天下午要到义勇队来看望,我正在排练欢迎他到来的抗日歌曲呢!”

  “不是听说从金华往天目山浙西行署去了吗?莫非这消息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周副部长去浙西行署,我还是打前站的成员之一呢!”

  原来周恩来此次东南之行,在浙江跑了不少地方。先在皖南新四军总部呆了二十天,又到金华,浙西,宿分水,达桐庐,抵绍兴,再回金华。杨真作为前往浙西的打前站人员,一直追随在周恩来左右。没想到,竟然就意外地在浙西之行中,遇见了杭寄草的亲人。

  “信呢,信呢,你快把信交给我啊!”寄草一边跺着脚要看信,一边又不相信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人就是罗力?你又不认识他!”

  信在桌子抽屉里,杨真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跟追在旁边急得直跳的寄草说:“要不是你跟我说过你家的那个白孩子,就是罗力对面对过来,我也不认识啊。”

  寄草心跳地一把抓住杨真的衣袖,叫道:“你还见着了我们家的忘忧?”

  “还有李越。”

  寄草走不动了,她靠在杨真的肩膀上突然哭了起来,哭了几声,又复然而止,说:“我不相信,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怎么还能碰到忘忧?我找他们可是把腿都跑断了,我不相信……”

  杨真怕别人看到寄草哭哭笑笑的样子,一边拉着她往里走,一边说:“这你就得感谢周副主席了。他在浙西临时中学开学典礼上演讲,来了一千多听众。我在下面担任保卫,走来走去的,突然在一株大树上看到一个半大孩子,浑身上下雪白。我就想起你说过的那个忘忧。他不也是在天目山避难吗?我想世上也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啊,就在那树下绕来绕去的,想等着那孩子下树后问一问名字。谁知孩子还没下树呢,就走过来一位国军军官。我又想,这一回周副主席去浙西,是由国民党省主席黄绍站陪同的,这些军官,很可能就是黄绍站的守卫,我也就没在意。谁知他过来就问我,在树下绕来绕去地想干什么。我脱口而出,说了忘忧两个字。你看,全对上了,原来他们的保护人无果师父把他们带到西天目山的禅源寺来了。可巧他们又在那里遇见了罗力——”

  寄草坐了下来,她又哭了,说:“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

  杨真小心翼翼地说:“他走了……”

  寄草却不哭了,一下子变得很冷静,说:“快把信交给我吧。”

  杨真取出一封薄薄的信来,拎着热水瓶就走了出去。寄草的神态让他吃惊,他在天目山看到的那个东北汉子,好像并没有寄草那样地狂热,看上去他甚至还有那么几分冷漠。他们彼此之间,多少还有那么一点戒备。这是因为他们各自隶属的阵营决定的呢,还是因为寄草?

  等杨真拎着热水瓶回来的时候,寄草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喜气洋洋,春光明媚,浑身上下充满着爱意。她热烈地伸了一个懒腰,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拥抱。她用无比喜悦的声音,拖长着声音,带着少女的刻意的嗲气说:“冻顶乌龙呢?冻顶乌龙呢?你不是让我喝你们台湾人的最好最好的茶吗?拿出来呀!拿出来呀!“

  杨真默默地看着她,他羡慕罗力,也喜欢眼前的这位姑娘。他觉得这同时产生的感情,一点也不矛盾。他微笑着说:“多么伟大的情书啊,它让你转眼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寄草笑了起来,把罗力的信摊到杨真面前,说:“你看啊,这算什么情书啊。”

  罗力的信,真的不能算是一封标准的情书,只是从笔记本上扯下了一页,大大的字,写了正反两页:

   寄草:

  知道了你的近况,我没法给你写长信。一是没有时间,二是写不惯。总之告诉你,忘忧他们在禅源寺是很安全的,请放心。我很想念你,但没法来看你,我已经编入前线部队,马上就要动身,先去重庆,再接受具体调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每时每刻都可能为国捐躯,不打败日本鬼子,我誓不还乡。寄草,你可以等我,也可以不等我,一切都凭你的心。至于我的想法,不用多说了,黄主席昨日与周副部长登天目山,做诗一首,我抄给你,就作为我的心吧。

  反面便是黄绍站的那首《满江红》了——

   天目重登,东望尽,之江造这。

   依稀是,六桥疏柳,微波西子。

   寂寞三潭深夜月,岳坟遥下精忠泪。

   忖年来守上负初心,生犹死。

  这真的不像是一封常规的情书,但写得很真实,很朴实,是一封好信。杨真没有对这封信作任何评价,他为寄草沏了一杯配配的冻顶乌龙茶。这道茶,未冲泡前茶条索卷皱曲而稍粗长,外观呈深绿色,还带有青蛙皮般的灰白点,冲泡后,茶香芬芳,汤色黄绿。寄草慢慢地吸着茶,眼泪,又慢慢地从眼睛里沁出来了。

  杨真关上了门,坐在寄草对面,两只手捧着茶杯,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我要走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的。”

  “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你可以和我同行一段。”

  “保育会要把一批孩子送到内地,懊,也就是重庆去。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你可以掩护我的真实行动,我可以与你同行,一直到成都……”

  寄草怔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说:“我立刻就会保育会——”

  她已经冲到了门口,才听到杨真说:“我们已经和保育会商量过了……"

  寄草对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为了护送保育会的儿童去大后方,才踏上这条西行之路的。只有同行者杨真真正知道,寄草此行的另一个重大原因。

  分手的那天,是个很早很潮的川中的早晨,浓雾把空气搅成了一锅白粥。他们坐在成都一家小茶楼上,杨真的脸放着奇特的光芒,寄草觉得杨真就像是浓雾里时遮时显的一缕阳光。她说:“好了,我的同路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去的路,该你自己走了。”她的口气中,有一种故意轻松的做作。

  杨真看上去却有些闷闷不乐,他甚至有些生气地说:“是啊,一开始就说好的嘛,是假冒的未婚妻嘛。”

  饶舌的寄草不知道为什么,便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出发前他们就说好了,同行到成都,然后分道扬镰,一个去重庆,一个去延安。可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仿佛杨真成了一尊佛,既然送佛,就应该送到西天啊。

  杨真很快就恢复了他的快乐而又自信的天性。他认真地盯着寄草的眼睛,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如果你有一天想去那里,只要说我的名字,我会为你担保的。”他的手指神秘地朝那个方向指指,寄草知道,“那里“是什么意思。

  仿佛是为了急于要表白自己的心境,同时又急于要划清某一条界线,寄草的两只手搭在胸口,喘着气,发誓一般地说:“只要
我找到了罗力,就和他一起上你们’那里’去。我们一定去!”

  
杨真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有一些平时没有的腼腆。他略微有些用力地握了下寄草的手,说:“罗力真会听你的吗?我可是在天目山和他交谈过,他不像是个对信仰很感兴趣的人。再说你也不能把握很快找到他。你若实在找不到他,你也可以一个人来嘛。“

  突然心血来潮,寄草冲口而出说:“既然已经到了成都,你就干脆把我送到重庆,等找到罗力,等找到罗力再作打算好不好?”

  杨真微微吃了一惊,认真地为难地说:“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得走了。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主义和真理比我更重要。”寄草刚刚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她有气无力地回答着,想掩饰自己的轻率和即兴。可这句话一出口,她就更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连忙补充说:“当然,我不能这样要求你,你到底不是罗力。”

  “我知道,罗力对你很重要,我知道他很重要。我知道他很重要……”杨真就若有所思地回答着,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寄草睁大了眼睛,凝视着杨真,他的面带病容的鼻翼四周微微地红了起来,鼻梁上放出了小小的光亮,他的端着茶碗的手抖动着。他们两个人同时都脸红起来,然后就低下头去刮盖碗茶的茶末子。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寄草非常伤感,现在她确信,除了罗力,杨真也是她喜欢的男子了。当她这样问他的时候,她相信他一定会说:“会的,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充满了理想的、热情的、单纯的人。他要说的话,往往是寄草预料到的,他总能说出她想说的话。

  然后他果然就这样说了:“会的,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

  寄草也充满信心地开始了憧憬:“我们会有许多时间,可以到西湖上去,一边品茶一边讨论随便什么主义。反正到那时,日本人已经被赶走了,我们那么多人,有的念诗,有的唱歌,有的品茶——”

  “有的读《资本论》——”杨真接口说道,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然后,杨真就站起来了,只说了一句“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融入了川中的小巷。寄草眼看着他被大团的浓雾吞没了。她不明白她心里发生的那种依恋的感觉。这种感觉她以前从来没有过。她和罗力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他们的爱情过于匆忙了;而她和这位年轻人呆的时间又太长了,这一路千里迢迢,走的恰恰就是江浙茶源自古巴蜀而来的道路啊……他们的确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再走下去,她对此行的目标,几乎都要模糊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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