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好,你应该丢了她。”
“是啊,看来只好这么办了。”
“你敢。”她忽然正色,然后噘起嘴巴,使劲地蹬着摩托的脚踏板,开始发动。
莫征跳过松墙,一把捏住闸把。“圆圆。”
郑圆圆把头扭开,不看他,微风掀动着她后脑勺上的短发,闹得莫征心绪撩乱。“圆圆。”他恳求着。唉,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的,一会儿就变天了。
“嗯? ”郑圆圆心软了。
“上哪儿去? ”
“看爸爸。他主持部里召开的一个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去了。”
“他不是在家养病吗? ”
“这次座谈会本来由田伯伯主持,听说前些日子有谁又提出了什么口号,田伯伯便提出这次座谈会往后推,看看形势再说。部党组里大多数人坚持会议按期召开,不同意往后拖。田伯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参加。这样,爸爸只好仓促上阵。今天下午是会议开始,爸爸要讲话的,他连讲稿也没有就去了。我担心他太累,心脏病会发作。另外,他自己也鼓动我去听听,老说我知识面太窄,应该趁年轻,记忆力好的时候,多了解一些社会。”
郑圆圆对他说过,全家人里她最爱的只有爸爸。莫征想起自己的父亲,那软弱的、经常处在惊悸不安状态下的书生。就连摇头、叹息这样的事,也要躲到书架子后面,才敢稍稍地放肆一下,而且还要轻轻地、轻轻地。
会议室不大。郑子云看见女儿从旁门溜了进来,在叶知秋的身旁坐下。他觉得眼前像是亮了许多。圆圆是他的月亮。她总在惦记他:身体、情绪、工作。那么一个小人儿,能为他想到这些,真是不错。可她早晚有一天会出嫁,会离开他。那么,他那个家真没有什么让他留恋的地方了。她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这个问题上,他觉得她随时会朝他和夏竹筠甩过来一枚炸弹。近来她的行踪有点诡秘,是不是在恋爱? 如果她自己不说,郑子云决不主动问她。即使对自己的女儿,他也给予平等的尊重。他从不私拆女儿的信件,也不趁她不在,偷偷溜进她的房间,看她的日记或是想要寻出点秘密。夏竹筠这么干的时候,他总是想法制止。她呢.一面理直气壮地拆圆圆的信,一面挖苦他:“她小的时候,我还给她把屎把尿呢,现在信倒不能看了,真是怪事。少贩卖你那套资产阶级的教养。我看哪,是不是你自己有什么怕我拆的信? ”闹得他只好对圆圆说:“你的抽屉上是不是安把锁? ”
汪方亮正在讲话:“……有人提到过,政治是统帅,是生命线,怎样提,可以继续研究。小平同志说过,四化是最大的政治。因此,四化就是最大的统帅,如果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把人的思想、精力、干劲都转移到四化上来,思想政治工作就是名副其实的灵魂、生命线。否则,叫什么也是扯淡。”
郑子云挨着个儿巡视着每个人的面孔,希望看出人们的反应。
他的眼睛和杨小东的眼睛相遇。也不知杨小东怎么想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郑子云稍稍地挤了挤自己左边的眼睛,算是打个招呼,杨小东向他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不好,怎么一进会议室,在饭馆里那么招郑子云喜欢的、生龙活虎的劲头就没有了? “……由于十年动乱,外来和内在的社会影响,在思想上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混乱,有些青年职工思想空虚,从‘四人帮’的‘精神万能’,走向另一个极端的‘物质现实主义’,实际上是个人利己主义……”
郑子云看见杨小东皱了皱眉头。是表示赞同,还是表示反对? “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如何实现四化? 我们工业企业的各级领导必须不失时机地、及时地注意这个问题,严肃认真地加强这方面的工作。现在和战争时代不同了,那时的主要对象是军队。今天是搞社会主义建设,搞四个现代化,对象是广大职工,问题更复杂了。军队至少没有房子问题、拖儿带女问题、上山下乡问题、工作环境问题等等。我们面临许多新的问题。要在总结我们固有经验的基础上,加以发展。
“有人说,我们只能学习西方的生产技术,自然科学,不能学管理,因为那是上层建筑。我认为不一定对。没有好的管理,再好的技术设备,也不能发挥作用。我们不能学清末的洋务派,见物不见人。一切要从实际出发,千万不能再搞那些形而上学的东西了。
有些东西可能现在用不上,但将来可能有用。现在不学,将来就晚了。我认为许多学科都有助于我们从社会的各种角度研究人,做好人的工作,发挥人在四化中的作用。因为人的思想是客观社会的反映,要做好人的思想工作,不能不研究一个人生活的环境,比如历史、文化、国家体制、社会制度、劳动环境、家庭状况以及个人的习惯和修养。所以不要再空谈什么生命线和灵魂了好不好? “
讲得不错,老伙计。郑子云很满意,用右手的中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好像在给汪方亮的讲话做伴奏。
郑子云和汪方亮共事多年了,但仍觉得汪方亮是个举措无定、不大好捉摸的人。
为了到底开不开这次会议,大家闹得很不痛快。田守诚好像从来就没同意过召开这个座谈会。今天,他索性不到会场来了,连个照面也不肯打。也好,原本不希望他来念那套经。他是第一把手,不请他讲话说不过去。位次,这几乎是铁定的一套礼仪。虽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可比神圣的法律条文更加威严,绝对不能乱套。
要是请他讲,他准会念紧箍咒。郑子云不想把这次会议开成一个布置工作的会议,把那套已经跟不上形势发展需要的办法往下一灌,然后与会干部回去照样一搬。他想在这次会议上,和处在实践第一线的以及搞理论工作的同志一同研究些问题,商议些问题。
田守诚反对这次会议,自然有他的考虑。郑子云在会上,即使不和上面唱反调,至少也得闹出点新花样。郑子云曾激烈反对“兴无灭资”的口号:“什么叫‘资’,什么叫‘无’? 搞清楚了没有? 概念还没搞清楚嘛。这么一来,又得像‘文化大革命’那样,打得乱七八糟。说不定那些喊‘兴无灭资’喊得最起劲儿的人,恰恰在搞‘灭无兴资’,把封建主义的糟粕,当做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去兜售。”这一席话,听得田守诚直摇头,但他按捺下他的反感,一言不发。反正他已经表示过他的意见,党组会议的记录本上写得一清二楚:会议暂缓召开。将来出了什么事,万无一失,有据可查。至于别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就是下地狱,跟他有什么关系? 汪方亮没说同意会议延期,也没说同意按期召开,只是大讲了一通传统教育。党组会后,在研究会议具体日程时,因郑子云还在养病期间,汪方亮同意由他主持会议。可是临近会期,他突然声称拉肚子,几天不来上班。会务组的同志急坏了,一个部长也不到会,这个会还怎么开? 田守诚早已有言在先,不能再去找他。郑子云在病中,给他增加负担于心不忍,何况他根本没有准备。要不是郑子云打电话询问会议准备情况,自己决定:“好吧,我去主持。”真不知如何是好。
郑子云到了会场,才见到汪方亮的汽车也停在院子里。而且讲话还讲得这么精彩,简直有点像是玩把戏、捉弄人、吊人胃口。
这过程,叶知秋是知道的。因此,当郑子云向她和她身旁的郑圆圆微微点头的时候,她也高兴地对他微笑。
郑子云忍不住插话:“三中全会以来,我们解放思想,开动机器,通过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的讨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从理论到实践都有很大突破,经济调整和改革工作正在进行,按经济规律和科学规律管理经济的工作,开始逐步实现。但同时也出现了不少新问题:在一些同志中有这样的思想,好像已经按劳付酬了,只要‘钱’书记动员就可以了,思想政治工作可有可无了。其实,现在群众中需要解决的思想问题很多,党内需要解决的思想问题也很多。
我们必须把思想政治工作放在非常重要的地位,切实认真做好。
据我了解,在实际工作中有些同志已经注意到了这方面的问题。
比如,曙光汽车厂二车间的班组长杨小东同志。可以肯定,一定还有不少企业的不少班组、车间已经注意到这方面的工作,因为这是社会生产发展的必然结果……“他把大手往杨小东坐的方向一摆,”这位年轻的同志,就是杨小东,三十一岁。“
杨小东在椅子上忸怩起来,低下了头。同时,他暗暗佩服郑子云的记忆力,记得名字也许算不了什么,竟记得他的岁数,他不由得又抬头迅速地瞟了郑子云一眼。只见郑子云那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正盯着他。这次,杨小东没有低头,郑子云的目光,激起了他那男子汉的争胜好强之心。
郑子云满意地想:好,小伙子,要的就是你的这个劲头。然后对汪方亮说:“对不起,我喧宾夺主了。”
汪方亮接着说:“这个工作,要先试点,总结经验,然后再逐步推广,最终要制定出一套办法。要做好企业里人的工作,一定要有个制度,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是有轨电车,不能是无轨电车。制度要人人遵守,不能有人遵守,有人不遵守。曹操的马踩了青苗割胡子的事情,京剧里的辕门斩子,虽然是故事,但说明即使在封建社会,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也要采取一些笼络人心的办法……
“对人的工作究竟怎么做,希望我们把这个问题研究得更好一些。郑副部长对这方面的问题,做了不少的调查研究,刚才,他只讲了一个开头,看样子,大家很希望他再介绍一些情况,我这个分析对不对? ”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掌声。汪方亮对郑子云说:“你看,大家多么欢迎,你就再讲讲? ”
郑子云也不谦让,他想讲,他很想讲。刚才,他已经从众人的眼睛里看到了理解和兴趣,他意识到,他所致力的事情可以得到呼应。思想政治工作一定会被人重视、发展起来,会在社会主义的四化建设中发挥巨大的作用。
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疼了,一种麻木感直通向左边的肩膀,沿着手臂通向手掌。老头子,你沉不住气了,兴奋了。是啊,是啊。郑子云想,哪怕他一生最后干完这一件事就进八宝山也是值得的。
郑子云的眼睛掠过一张张面孔,奇怪,叶知秋那张丑脸好像被什么东西照亮了,这一霎间,不能说她变得漂亮,但至少是不那么丑了。
圆圆,那永远用揶揄的玩笑来掩盖对爸爸挚爱的任性的女孩,像一件艺术品,终于揭掉盖在它上面的那块粗帆布,把它真实的、精美的面目显露出来。此刻,她一点也不苛刻,一点不像平时那么桀骜不驯,她是多么可爱啊。然而郑子云的眼睛却在陈咏明那张因为聚精会神而变得几乎是严厉的脸上停留下来。难道他也像某种动物一样,天生地具有一种可以导向的触角,单单地选中了陈咏明吗? “我没有做过更系统、更深人的调查研究,我只想把我了解到的一些情况,介绍给大家,并且我希望大家不要以为我是以行政领导的身份来讲话,可以把我的讲话当做一个企业管理协会的会员,在学术讨论会上的一次发言……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有很好的传统的经验。首先是从红军、解放军那里传下来的,在革命战争中起过伟大作用,是我们的传家宝,我们必须继承发扬。
“解放以后,在军队政治工作经验的基础上,许多企业也积累了大量的思想政治工作经验。但是,由于长期左倾路线的影响,对党的政治工作的优良传统,许多同志模糊起来,不少新党员、新干部不了解什么是我们的传统,正如耀邦同志所说,当前确有一种危险,‘就是我们的好传统要失传了’。所以正确地总结历史经验,调动人的积极性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这个问题之所以必要,是由于随着现代化技术的发展,管理的现代化,生产的高速度发展,在企业中对群体组合的科学化、高效化,对人们迅速地交流、接受、分析信息,对迅速而正确地决策,对加强个人和群体的创造性、主动性,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大家已经注意到,这次会议,我们邀请了研究心理学、社会学的同志参加。这是因为,思想政治工作的对象是人,是属于社会的人。
“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人刚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自然属性,而社会属性,只是一张白纸,不是生来具有的,也不是固定不变的。从这个基本观点出发,我们要注意改造影响人们思想的社会环境。
比如,人有各种各样的需要,这些需要,导致了人的各种动机和行为。这些动机,可能是合理的,也可能是不合理的。可以导致正确的行为,也可以导致不正确的行为。但是,人的需要和动机,是可以往正确的方向引导的,使之产生积极的效果。这种引导,就是思想政治工作的一个部分。我们要关怀人,信任人,尊重人,这是我们做人的工作的根本出发点。
“就连资本主义的企业管理,二次大战以后,也有了新的发展。
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人的管理,日本丰田生产方式中心,就是千方百计做人的工作,这是日本人管理工作中的最大特点。当然,这是资本家掩盖剥削、缓和阶级矛盾的一种手段……但是,我们要不要批判地吸收他们的管理方法,为我们的四化建设服务呢? 比方说,将心理学、社会学中的科学部分,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加以分析,加以改造,为我所用。丰富我们已有的经验,创造我们自己的、具有社会主义特色、民族特色的思想政治工作新经验。
“谈到把心理学和社会学应用到我们的企业管理和思想政治工作中来,有些同志总担心会出毛病,认为这些是唯心主义、资本主义的东西,是‘洋玩意儿’,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使不得。其实,这是一种偏见。马克思主义的心理学和社会学是无产阶级社会科学的组成部分,列宁把心理学作为构成唯物辩证法的认识论的基础科学之一……”
郑子云在讲些什么呀? 那些个名词、概念全是吴国栋没有听到过的。
吴国栋对凡是自己弄不懂的东西,都有一种反感。这些让他反感的话,出自郑子云的口中,更让他感到一种压力。虽然郑子云说他不是以行政领导的身份讲话,谁要真这么认为,谁就是个傻瓜。这话,不过说说而已,不管怎么说,他是个部长,谁能拿他的话不当话呢? 这么一来,吴国栋没准就得重新调整那些多少年也没出过娄子,磨得溜光水滑,几乎靠着惯性就可以运转下去的观念和做法。郑子云说的那套,谁知道它灵不灵啊?!而且郑子去在讲话中所流露出来的热情,在吴国栋看来,是超越身份和地位的,是有损部长的威严和分量的。一个部长,有这样讲话的吗?两眼闪闪发光,还瞪得那么大,两颊泛红,声音激昂,一句连一句,前面一句话简直就像让后面一句话顶出来的。整个给吴国栋一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印象,这就使吴国栋对郑子云的讲话内容,越发地怀疑,越发地觉得不可信。他不由得环顾四周,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念去寻找,寻找什么? 平时在厂子里传达文件和政治学习时司空见惯的扎着脑袋打瞌睡、闷着头织毛活、嘁嘁喳喳开小会、两眼朝天想心事、鬼鬼祟祟在别人后背上划小王八、大明大摆看报纸的情景全都没有了。好像郑子云把人人心里那个型号规格不同的发动机,全都发动起来了。别管是赞同的、反对的,全都支着耳朵在听。难道郑子云讲的话里,真有点镇人的东西不成? 每每说到人的问题,郑子云总免不了有一些激动。
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天起,他经历过很多运动。他时常惋惜地想起,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那些无辜的、被伤害了的同志。他们其中,有些已经不在人世。比如在延安时,曾和他住过一个窑洞,就是灰土布军装穿在身上,也显得潇洒、整洁的那位同志,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后,戴上了一顶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文化大革命”初期,因为不堪忍受那许多人格上的侮辱:什么假党员、什么叛徒……自杀了。听说他在遗书上写过这样的话:“……我不能忍受对我的信仰的侮辱,然而现在,除此我没有别的办法来维护我的信仰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