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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所属书籍: 第二个太阳

  通过报话机联系,严素坐一辆救护车飞速赶来,蹲在那个昏厥过去的妇女身旁进行抢救。

  半晌以后,听到她喉咙里轻轻响了一声,而后慢慢苏醒过来。

  这时,陈文洪大踏步朝这儿走来,他推开围观的人群,挤到这像风中芦苇一样衰弱的人跟前。这个人全身冰冷,连胸口上也没有一丝暖气。严素见陈文洪到来就说:

  "报告首长!得送医院。"

  "好吧,我们一道到医院去。"

  所以如此,因为陈文洪什么也没有寻找到。如果说找到唯一一条线索,那就是这个妇女口中说出"白洁"两个字。现在,这两个字成为寻找白洁仅有的一线希望。

  他们到了野战医院。

  经过细心诊断、检查,有条不紊地做了注射、输血、输氧等一系列抢救,病人那像要熄灭的蜡烛一样的眼睛,又缓缓地、缓缓地,有了一点生气。当她全部智能刚一恢复,她就涕泪横流地说道:

  "白洁给他们押走了……"

  死而复苏的人的感情是真挚的,这说明她对白洁至深至爱。

  陈文洪抢上一步想说什么。

  严素连忙摇摇手制止了他,那意思是说:

  "等一下,她还很虚弱。"

  但这极其虚弱的人却一刻也不能等待,她紧紧抓牢严素的手,好像只要她离开她一步,她就会马上回到那死亡的黑暗的深渊里去。虽然没有言传,严素也懂得她的心意。由于严素不但是医生而且是女人,她用自己暖热的身子紧紧偎住她,好像这样她的强韧的生命力就会传导到病人身上,使之复苏。而且,她把嘴凑到她耳边,说了很多劝慰的话。她说,万恶的强盗都逃跑了,大家都得到了解放,她现在最最需要的是安静,严素特别告诉她:

  "这是我们师的陈师长来看你……"

  话未住口,这个病人,眼睛霍然一下睁大,挣扎着要把整个身子抬起来,向前伸着两只手抖抖索索地说:

  "陈……陈……在哪里?……"

  陈文洪弯下身子按住了她,她趁势抓紧陈文洪两手:

  "……白洁让我找一个姓陈的,莫非你就是……"

  陈文洪点头:"……我就是……"

  "我总算找到你了……"

  苦涩的泪水顺着苦菜色面颊淌下来,她要大声陈述,但她说不出话来了。

  陈文洪没有动,只觉得全身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的心中像有一块石头沉落下去、沉落下去。

  她的整个身子在一阵剧烈痉挛之后,又猝然跌倒铺上,两眼紧锁,双唇紧闭,面色如土,昏厥过去。

  又经过一阵紧急抢救,她缓过来了。她似乎从激动中醒转,她气喘吁吁,时断时续,说出了下面一段令人悲酸的话:

  "我是一个纱厂工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住囚房住了三年了……白洁一进监狱就上了手铸脚镣……白天拷打……夜晚拷打……只听那些狗强盗狂吼乱叫,只听得皮鞭子噼啪乱响……可她连喊叫都没喊叫过一声……她身子那样瘦小、单薄啊!……可是她每回过了堂,拖住磨盘一般重的脚镣’噹啷啷……噹啷啷’,从我们牢房间过道走过,我们一听见这响动,就扒着牢门看,她却仰着头朝我们笑……"

  她每讲一句,陈文洪心脏就紧缩一下,血液仿佛在渐渐凝固、僵化。

  "……我们跟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发动难友准备迎接解放。……有一天,白洁走在路上回过头来,跟押解的看守说:’死了心吧!到时候他们会甩掉你们,你们还是给自己留条退路好!’从那往后,看牢的对我们也放松了点,放风时间,白洁也能跟我们会面了,……白洁就利用放风时机,把全监牢的人都联络起来……在这样时候,白洁成了我们的领导人……她按照市委的指示,组织牢狱暴动,……她一个人关在一处,可她通过各种暗号,跟各方面联系……她还利用提审的时机,对看守做了说服争取的工作……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就倒向我们这方面来……有时也传递个口信,都是白小姐……白小姐怎么说,怎么说的……白洁成了我们斗争胜利的象征,……白洁把我们组织起来,建立了党支部,领导着若干个暴动小组积极做了准备工作,……白洁说:解放军的炮声就是我们暴动的信号,我们就砸碎牢房,活捉监狱长和那群狗特务跟解放军里应外合,配合作战……同志们!奴隶从来是自己解放自己的!……前天,白洁欢喜得满面泛红,跟我说:’这一天总算盼到了,市委传了消息进来了!……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就要来了!快告诉难友们,没纸用垫席,没墨用锅灰,写大标语欢迎他们……’昨天,等了一天,却没听到解放军的炮声。谁料想,昨天深更半夜,一阵阵’卡卡’皮鞋声,急急慌慌,往牢房里奔来……牢房门打开了,他们拿枪逼住我们几个共产党员往外走……我重病几月,实在挣扎不动,给他们一枪托打倒在地。白洁像要扶我起来,朝我弯下身,顺势告诉我:’你要是见到一个姓陈的,你告诉他,我一定要活,活着跟他见面……’"由于过分激动,这个患三期肺痨病的妇女,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脸颊上泛着焦灼的红潮,两眼霍霍闪亮,她又挣扎着说:"陈……师……长……我总算见到你了,可她……她……"

  陈文洪想说一句劝慰的话,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时他万分激动,悲愤欲绝。他只觉得病人的手像火炭般烫人,病人的整个身子像树叶般发抖。他猛一怔,才发觉原来他自己的整个身子也在颤抖,像有一千把一万把尖刀刺向他的心脏。他强力地抑制了自己,决然挺立,转过身去。

  夜晚,秦震一个人悄没声地走下楼梯,走出大门。

  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他要亲自去做,不愿意让旁人知道。

  谁料想走了没多远,他正由于甩掉了左右从人而暗暗高兴,却听见从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黄参谋跟警卫员小陈又跟上来了。

  他猛站下来,怀着原要瞒人而一下给人识破的懊恼心情,等他们走到跟前,就撵他们回去,他像急风暴雨般喝道:

  "你们也不看看环境,进了大城市,屁股后头跟几个人,还带着盒子炮,这像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北洋军阀的队伍!黄参谋、小陈都回去,给我看着电话机子,没什么大事就说我不在家,有紧急的事叫小陈来找我,去!去!"

  黄参谋、小陈一看秦震那股子恼怒、严厉的神情,没敢吭声,只好往回走。不过,他们并没有真地退回去,两人躲避在路口拐角处商议了一下,黄参谋回去,小陈隔开一大段路远远地从后面尾随跟踪。

  这一点当然逃不出秦震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佯装不知,径自迈步走去了。

  天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变阴了,正像人们说的,就像小孩家面孔,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从江汉一路拐向洞庭街,这块地方离长江很近,可以听见江涛怒潮澎湃。雾正从江上升起,黄色的雾,像大团大团云烟,给风吹得向市街上飞扬、弥漫,一转眼工夫,大雾如同棉絮塞满天地之间,阴凄凄的。已经亮起来的路灯只留下一圈淡淡黄影,江涛声似乎也变得低沉、喑哑了。秦震觉得脸上粘腻腻的,像挂上了蜘蛛网,又像是从大江上吹来的不知是雨还是水星。当他从法国梧桐下走过,才发现,雾是那样大,在梧桐叶上凝聚起来变成雨,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把整个地面弄得一片精湿。

  他沿马路走下去。

  战士就一个挨一个蜷曲在人行道上睡觉。

  他一阵心疼。

  他一阵喜悦。

  他们没一个人去敲人家的门窗。

  他们没一个人躲在人家的门洞里。

  –这就是我们的队伍呀!他们保护了广厦千万间,却露宿街头咫尺之地。

  他站下来仔细察看:战士们连背包也没打开,就枕在头下,合衣抱枪而睡。他们睡得那样香甜舒适,有的打鼾,有的嚅动嘴巴,有的脸上牵出一丝笑意;可是,他们头发都太长了,身上穿的还是东北战场上发的老棉衣,经过烟熏火燎、风吹日晒,没有一个人的衣服再是完整的了,一个战士肩膀头撕破一大块,从里面露出来的棉絮,也发霉发黑了;他再看他们的脚,胶皮鞋底都磨光了,有的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脚底板……他不觉之间一阵心酸,他兀自站了下来。

  而后他低着头慢慢走:

  –他们,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姊妹,家里不管是富裕还是贫寒,总有一块暖乎炕头呀!可是他们走,走,走到这里来,睡到冰凉的地上。

  他盘算着补给的数字,运输的时间,……他下定决心:"我无论吵到哪里去,就是吵到中央,也要给战士改装,这是第一件大事,否则就对不起大家!"

  但,他的眉毛皱了一下,眼光凌厉地一转:

  –我们面前还有很遥远、很艰难、很困苦的路,前面还有多少人,水深火热,嗷嗷待哺……是的,我们还要忍辱负重呀!

  一个战士梦中翻了个身,把棉衣撩在旁边。

  秦震小心地把棉衣给他压好,棉衣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怔怔站了一小会。

  是的,这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

  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黑人影向他这边移动过来。

  他仔细看,是一个战士,披着棉大衣,抱着冲锋枪,他走过来走过去在值班放哨。秦震朝他走去,那人也朝他走来,是一个短小粗壮的人,他仔细端详了一阵,敬礼,报告:

  "六连一排二班班长牟春光。"

  "你认识我是谁?"

  "老司令!夏季攻势进公主岭,你甩着一根马鞭子,瞪着两颗大眼睛,骑马飞跑,我挡了你的路,你大喝一声:’闪开!’你带着一群马队,就一阵风一样朝街里跑去。"

  秦震噗哧笑出声来。

  一个指挥员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在战士脑子里留下这么个印象。

  牟春光这几句话唤起老熟人的亲切感,两人伸出手握住:

  "老战友,这么说我得向你道个歉了。"

  "咳,都是执行任务嘛!"

  秦震终于吐露出他沉重的心情:

  "你们太苦了!"

  牟春光明白秦司令员指的是什么,他开怀一笑说:

  "这有什么?就拿我说吧,当了十几年劳工,在兴安岭老黑林子里伐木,在鹤岗煤矿里挖炭,吃橡子面,披麻袋片。人嘛,就怕前思后想。将今比昔,兴旺多啦!再说,那时给人当牛做马,受苦,窝囊!现在是给穷人统一天下,遭点罪,痛快!"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
  浓雾遮不住。
  冷雨浇不灭,
  江风吹不透,
  夜深人静,一盏明灯,
  战士的心就是这样豁亮。

  话说得投机,牟春光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两支香烟,一支递给秦震,一支留给自己。秦震经医生劝告早已戒烟,可是,此时此地,可不能对不起这股热乎劲,那就非抽这一口不可。他就着牟春光手上点了火,猛吸一口,连连说:"好烟,够劲儿。""哈尔滨,老毛子牌的,舍不得抽呀!你查一查,哪一个没留着一根半根,都想留口到海南岛再抽……"

  牟春光这人,一见就是个性格开朗,又挺有心计的人。他的话在秦震心里震起一阵阵波澜,他暗暗觉得有点羞愧,面孔一下发烧起来,为什么他刚才只想战士们的苦难,而没想到战士心里都揣着一颗太阳?

  是的,这才真正不只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一个将军在士兵面前的觉醒呀!

  牟春光慢悠悠地说:

  "首长,我有个要求!"

  "你说吧!"

  牟春光机密地压低声音说:

  "你可别忘记我们六连,在节骨眼上,你要忘了,我们可记恨你一辈子!"

  秦震咯咯笑了,笑得流出眼泪,连声说:

  "在我面前,你可别摆老资格,我们六连我们六连的。老班长,我倒应该向你报个到,我就是这个连队里出身的战士。"

  "你?"

  "一九二七年。"

  秦震回到住处已是深夜,他一连视察了几个连队,对于战士们严守入城纪律的自觉性,十分满意。

  黄参谋报告:

  "陈师长、梁政委来过。"

  没等黄参谋说完,秦震内心突然一震,是的,他感到自己竟然忘掉一件大事,于是走向电话机亲自要通师部的电话。

  电话接通,他听到的是梁曙光的声音。

  "你是曙光,文洪不在吗?"

  "一家电机厂起火,发现有人进行破坏,他赶到那里去掌握情况,抓紧处理。"

  "可是我问你白洁在哪里?"

  对方一阵沉默不语,使得一片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但他旋即镇定下来说道:

  "曙光!有话你自管说吧!"

  梁曙光轻轻喘吁了一下说:

  "白洁给他们绑架走了。"

  猛然间像有一万堵陡峭的山崖向他身上压倒下来,他一松手,电话耳机跌落下去,给电话线吊着,垂在空中转了几转。是的,在进城这一天,虽然紧张劳碌,意绪纷然,但他有过多少期待、多少渴望呀。他想象白洁会一下出现在眼前,那将是多么大的欢乐。可是,现在,在这一刹那间,一切一切都泡影一般地破灭了,他心如刀绞,冷汗淋漓,他只感到自己的心向下沉,向下沉,即将沉落到黑暗的深渊。漫无边际的痛苦,一下浸渗了他的灵魂,一时之际心旌摇荡,几乎陷于不能自拔的地步了。但,一种鸣钟似的声音,突然响起:不,不能迷乱,不能沉沦!秦震经历过多少坎坷,经历过多少危难,而磨炼出来的坚强意志告诉他,你必须从茫茫心泉里挺拔而起,他立刻清醒过来,他冷静、甚至有点冷峻地把吊在空中的耳机又抓在手里;举到耳边,他说:

  "对不起,有一点事情,耽搁了讲话。"

  "我立刻来向你当面汇报。"

  秦震略一沉思,坚定而果断地说:

  "文洪不在,你们那里需要一个主帅掌握情况,刚才你不是说发生了破坏吗?是呀!这是一记警钟,公开的敌人容易对付,暗藏的敌人可不容易对付,不能光是欢天喜地,天下太平啊!不过,你们要警惕,可也不要大惊小怪,免得流传开去,扰乱人心。"

  这是理智的声音;

  一种博大而深沉的理智,

  一种睿智而明慧的理智,

  使他从命运的苦海中升起。

  他说:

  "曙光!现在你报告吧!"

  梁曙光简括地向他报告了解放监狱的经过,并说,严医生亲自在场了解情况,他让她马上来向他汇报。

  "好吧!我立刻派车来接她。"

  秦震搁下电话,转过身来吩咐:

  "派我的车去师里接严医生!"

  当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时,他突然感到一种孤寂的痛苦。他在地板上踱来踱去,走了几十个来回,他不得不面对白洁这个问题了,他心房再一次颤悸起来。是的,理智的浪潮隐退,情感的浪潮又袭来了。

  一时之间,他觉得这屋子这样狭窄,这样堵塞,他胸口受到了很大压迫,呼吸也似乎困难起来。他刚刚伸手要推通向阳台的那两扇门,小陈托着那件叠折得平平整整的美军茄克走进来:

  "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你换一件吧!"

  "就换,就换,你别跟我瞎啰嗦了……"

  可是他并没有心思换,而穿着湿衣走向阳台,并砰地一声把两扇门关起。

  这时他什么也不想见,人影不想见,灯光不想见,他只想一个人在黑地里呆一下。

  从阳台上依稀看见大江。

  是的,"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他要向浩瀚的天穹、苍茫的大地,向天穹与大地之间浩浩荡荡的大江一诉衷曲,取得回答。长江从遥远遥远的唐古拉山发源,沿着几亿年前造山运动中形成的地形,从陡峭的西部向平坦的东方蜿蜒而下。她一路上汇集了千万莽荡的激流,凝聚了非常强大的威力,她把母亲芳香的乳汁淌流在大地上,她把母亲哀怨的哭声回荡在峡谷中。而后劈开巫山,切断三峡,在这儿,汇聚成为"千湖之地"的云梦泽,港汊交织,湖沼密布。今晚这大雾,就是从这一望无垠的泽国升腾而起。

  难道这脉脉含情,回环弥漫的雾,就是对我的回答吗?

  是的,为了这个天空,这个大地,这个民族的崛起,长江流了几百年几千年的血泪啊!

  你听,江涛在呜咽,
  你听,江涛在呐喊,
  你听,江涛在呻吟,

  秦震这一刻时间的心情是十分难以描摹的,他像原始人一样赤身露体站在大自然面前沐浴着阳光,披拂着风暴,这使他心神激荡,胸襟辽阔。他突然觉得历史长河带着忧患、带着愁苦漫漫流过,苍凉而又雄伟的中华民族凝聚的神魄决然迸发的时刻到来了。为了这一刻,难道悄然失去的只是一个白洁吗?……何况她并没失去,他终将寻找到她,于是像一点亮光一闪,这个想法凝成了他的新的信念。是的,白洁和亿万人们在寻找的那决然迸发的时刻凝结在一起了,历史啊!一只眼充满欢乐,一只眼充满哀伤,它需要震撼、推动,才能以空前未有的强大力量,翻身飞跃,腾空而起。秦震敞开湿渌渌的衣襟,拿炽热的胸膛承受着风的袭击、雾的袭击、浩浩荡荡大江的袭击。这样,他觉得舒坦了一些,松快了一些,可以一解心中的郁积。但当这大自然的莽荡激流,冲洗而过之后,一种人的莽荡激流,又在他灵魂中升起,现在白洁在哪里?现在白洁在哪里?……一生戎马,两鬓秋霜,但总一次又一次为那么多悬念所牵系。而后,经过浴血奋战,生死搏击,终于把悬念变为现实,而后,紧跟着一个新的悬念又蓦然出现,需要他做更大的进取。现在,在朦胧的夜色里,他跟敌人像两个角斗士在搏斗,他取得了胜利,却受到致命一击。白洁没有解救,白洁失去踪迹,他感到羞耻,"真正打了败仗的是我呀!"他决不甘心,就此罢休,但一时又心神疲惫,茫无所措。大自然的激流把他推上浪尖,而人的激流又把他旋入谷底,理智与感情在一个人身上是融洽和谐的。但,在一个巨大裂变时,理智与感情又发生了尖锐的矛盾,秦震现在就处在剧烈的矛盾之中,上下求索,激荡万千。不过,他那个新的信念,透过嘈杂,发出呜咽,是的,他必须寻求,必须搏取……

  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人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路:

  "秦副司令!"

  他知道这是严素。

  一刹那间,他想起在三等车厢里,她那挺着胸脯,纤细的手指攥成拳头,稍稍弯曲两臂,然后使劲往下一按,那个刚果决断的神态。不知为什么在这柔肠百转千回的时刻,这个青年人的神态却给了他以力量,困惑与彷徨悄悄隐退了,作为一个司令员,他要郑重地听取部下的报告。

  不过,老首长从阳台上推门而入的神情使严素还是大吃一惊。

  他头发蓬乱,衣襟敞开,全身淋湿,眼光凝滞。

  就这样,他站在那里,听取了严素的报告。

  她报告了他所想知道的关于白洁的一切。听得出来,在她的声音里:

  她为受难的白洁而痛苦,

  她为勇敢的白洁而骄傲,

  他缓缓走向一个沙发,坐了下来。

  壁炉上有一只用豆青瓷瓶制的台灯,放射出柔和的光线,一下把他照亮。他很久很久沉默不语,然后,他那绷得很紧的颚骨渐渐松弛下来,他的沉着冷静、坚毅刚强的老军人的形态恢复正常,他问道:

  "那个纱厂女工的病情危险吗?"

  "很危险,三期肺病,大口咯血,刚才又休克了。"

  他霍然站起,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这样长时间离开了他们,抛下了他们,让他们受尽了熬煎……"上面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下面这句话是对严素说的,"……全力抢救,必须从死神手里把她夺回来。从现在起,不能再让一个同志在我们手上……宣告无望!"

  严素还年轻,她稚弱但坚毅,她急急忙忙地说:

  "首长,我们才刚开始,会好起来,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她凭着她女性的敏感,女性的同情,女性的勇敢,说出这含意很广泛的话(当然里面包含着对老首长的安慰),然后立正受命,转身走去。

  信念,这是从一个普通青年人身上产生出来的信念。

  秦震目送这个年轻女医生走去。门关上了,消失的是她的背影,留下来的却是微微灼人的信念。

  他决心抛开一切繁思杂虑。他需要超脱,他需要解放,他要把一切刺激忧虑全部推开,他需要进入一个忘我的境界。

  他默默地寻视了一下他的住所。这一天匆遽之中,他竟然没有注意这是个什么所在,据说这是法国传教士的宿舍。这个大楼里有许多单元,秦震住的是朝长江这面的一个单元,其中有一间卧室和一个相当宽敞的客厅(刚才他就是穿着湿衣站在这里听取严素的谈话的了),另外临街一间分为两个小间,里面一间是浴室,外面一间只摆了一只坚实的槲木桌和一把槲木椅。整所房子,所有的门窗、墙壁、沙发、座椅,都是白色的,就像森林里落了一场大雪。为什么都是洁白的?这使他想起白洁。他挥了一下手,打断这思路,他索性关了灯,让一切落在黑暗中。一种疲乏感侵袭了他,他打了个呵欠,觉得自己应该睡一下。他看看枕头、床单,都洗得雪白到令人觉得清爽、整洁,但是一爬上床,床那样松软,他就像一个不会泅水的人落在水里一样,突然陷在一大堆柔软的棉絮堆中间。后来才知道这叫"西蒙思",钢丝弹簧软得像渔网,睡下去觉得浑身不舒服。他想睡去,谁知刚一睡着竟觉得自己像飘浮在茫茫白云中,一下惊醒,怎样也睡不着了。他失眠了,过了很长的时间,终于爬下床披衣走到阳台上去。

  长空皓月,就像刚才根本没有起过雾,没有生过云。清凉的月光把长江的波浪照出粼粼闪动的细碎亮光。

  他走进屋,神色诡秘,像想出了什么神妙的主意。他从软床上把被子、褥子、枕头都取下来铺在地板上。他按了按挺硬实,他睡下去,觉得心里特别踏实、豁亮。突然,他又回到从战士那里得到的思考和启发之中。他喃喃自语:"那些穿黑色长袍的传教士都跑到哪儿去了!……我要告诉他们,不是上帝,是人,人民是造物者!你看,我这硬板床不比你那钢丝床坚实牢靠?"于是他豁达了,他超越了,他闭上双眼,一注清凉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他还在想:"是的,问题的实质就在这里……就在这里……"不过他实在太疲乏了,他微响着鼾声睡着了。

  给叩门声惊醒,他一翻身坐起,一看表已经七点半。

  他脑子还有点模糊(自从在那深邃、幽静的山谷里合衣在床,到现在,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他实在太疲乏了)。

  他以为是黄参谋,便答应了一声:"进来!"

  谁知推开房门,走进来的却是梁曙光。

  梁曙光一看司令员坐在地板上的情景,不免有些惊奇,想笑又不好笑。

  秦震光着膀子,坐在那里,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就像瞒着老师做什么事而被老师发现了的小学生,羞涩地笑了一下说:"我是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洋玩意儿有点受不了,咱们在门板铺上睡惯了。"他突然想起梁曙光的到来,是昨天约好一道到军管会去汇报的。他站起身抡了几下胳臂:"小陈!小陈!你怎么不叫我?"

  "我进来几次,你睡得真死……"

  秦震一清醒过来,所有的机智、敏捷又都恢复了。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照射进来,他走过去,一掌推开窗门,一阵江风扑面而入,他贪婪地吸了两口,空气是如此清新、爽人,他脸颊红润,眼睛发亮。当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前,津津有味吃着早饭时,他根本没问他所关切的梁曙光老母亲的事,也没提陈文洪和白洁的事,只就部队接收重要工业、军事设施的情况提了几个问题。他在仔细倾听,有时打断别人话头,寻根究底,有时满意地连连点头。

  话已说完,秦震突然想起,连忙问道:

  "那电机厂失火的事怎样了?"

  "烧了几间厂房,放火的特务抓到了,是群众识破的。"

  "是呀!这就叫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呀!"

  当秦震准备顺楼梯盘旋而下,黄参谋却把他引到电梯口上说:

  "开电梯的今天一早就回来了。"

  "怎么?没人去找他,他就回来了?"

  "嗯。"

  –意味深长!

  显然,秦震对此很感兴趣。

  电梯隆隆响着升上来,黑铁门栅打开来,站在电梯里面的是一位穿白布衣服的老人。

  秦震满面春风,跟他紧紧握手:

  "老同志!你这么早就来了?"

  "咳,开了四十几年电梯,上上下下都是洋人。今天,该着咱们自己人坐了,我能不来?"

  这老式的电梯像个黑铁笼子,四面都是铁栅栏,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秦震走出大门。小陈和司机小赵已经在门口等候。小赵是个精壮机灵的小伙子,他爱唱歌,一面开车一面哼着一支又一支唱不完的歌。秦震跟他开玩笑:"你这不是汽车,是马车,你听你马项铃一样叮铃当啷响得永远没个完!"这小伙子是个爱车如命,严守岗位的人。秦震一看拆除了车篷,橄榄色小吉普洗拭得锃光瓦亮。只隔一道街一拐就是鄱阳街。秦震和梁曙光一前一后走进一座大楼,被引到一间长方形的大厅堂里。秦震一进门,就见到前不久化装商人远道而来的武汉地下党的那位同志。当然,他身上穿的不是长袍马褂,而是一套阴丹士林布中山装,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几位穿便服的人。秦震跟他握手招呼:

  "老李,你们配合得好哇!"

  那人仰天哈哈一笑说:

  "我不叫老李,我叫丁吉相。"

  他好像有话要跟秦震说,军管会姚锡铭副主任,却迈着匆匆忙忙的脚步走了进来。姚锡铭是野战军领导人,他出任的虽然是军管会副主任,但实际上是他全权负责。他见人都到齐了,就把手里的皮包往桌上一扔,两个肩膀一摆,把美国风衣甩到跟在后面的警卫员手上。他脸庞微瘦,浓眉下两只大眼却闪闪发亮,他笑吟吟地向大家招一下手:"来吧!大家都带来什么好消息?什么新问题?都说一说……"丁吉相说到白崇禧原要炸张公堤、武泰闸、水厂和电厂,毁灭大武汉。但在地下党"反破坏"口号下,广大群众纷纷动员起来,连上层人物也都一起行动起来了。当丁吉相谈到张难先、李书城等上层人士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特别说到张难先壮怀激烈,拼出性命,直冲到白崇禧面前。白崇禧见来势不善极力缓和,张难先老先生愤怒地把手杖在地板上敲得嗵嗵紧响,飘洒着一部长髯,厉声喝问:

  "你要炸掉武汉,我这一条老命就拼上了,你就把我绑在炸药包上,一起爆炸吧!……"

  在这正义凛然面前迫使白崇禧不得不答应:"这些地方不炸毁,不破坏。"

  说到这里,姚锡铭副主任不禁为之动容,称赞道:

  "民族的气节是不可侮的。真理总要战胜邪恶,蒋介石站在他那反动阶级立场上,就是无法看清这一点。"

  丁吉相最后说:只在匆忙逃退时炸毁了江面上的一些船只和趸船……

  姚锡铭主任点了一下头:

  "那就是说,武汉这个大动脉随时可以活跃起来了?"

  秦震巡视了一下这敞亮、豪华的大厅,地板亮光光的,屋顶上垂下缨络式的吊灯。

  –他判断这就是那个舞厅!

  关于这个舞厅,曾经喧闹一时,颇有传闻。据说有美国军人参加的舞会上,烟雾弥漫、丑态百出,电灯突然一下全部熄灭……丑闻!丑闻!他几乎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却从心中升起一股愤懑。尽管历史扫除了一切淫秽与污垢,可是,就像刚洗干净的被单上留下一堆老鼠屎……

  等他控制了自己思路时,听见梁曙光正在汇报:

  "今天一早,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工厂工人都上班了,连市政府的职员都坐在办公桌前,等候清点,交接,连一根铅笔也不少。只是电机厂给特务放了火,烧了四间厂房。"

  姚锡铭很注意倾听最后这一点,点一下头说:

  "是呀,百孔千疮,百废待兴,大意不得呀!昨天的历史虽然掀过去了,但今天的历史却还未全翻过来。"

  汇报完毕,姚主任全身洋溢着喜气(不过,久经沙场,久历风霜的人,不会用一种简单的方式来表示喜悦韵,他有适合于他的身份的神态、风度),姚主任说:

  "来,让我们到楼顶欣赏欣赏大武汉的风光吧!"

  他健步在前,登上顶楼。大江的反光很刺眼,蓝天上缓缓飞着一朵一朵棉絮似的白云。整个大武汉一望无际,影影绰绰罩在一层阳光雾霉中,像一面大海。姚主任脸上展开了笑容,笑得坦率、真诚。他一眼瞧见这里那里有一些烟囱冒着黑烟,他伸手一指,说:

  "看!烟囱冒烟,武汉开航了!……"

  从通衢大道上传来嘈杂的市声,这是无法分辨,庞杂混乱,而又充满生气的声音,这里面偶然响起一阵汽笛、车铃,像一曲交响乐中的吹奏乐器声一样美妙动听。

  这时,秦震与丁吉相在小声交谈,说什么,谁也没听见。不过,梁曙光敏锐地感觉到,这谈话的结局是令人不顺畅,而且有些懊丧的。梁曙光想,他们必定说到营救白洁未成的事。

  由于姚锡铭正患肩周炎这种讨厌的病症,一上楼头,秘书就赶上来给他披上风衣,他猛一转身,风衣随着铺散了半个圆圈,他已面朝长江。江上传来嘹亮的航笛声,但见江流浩荡,万墙如云,秦震想说什么,但只叫了一声:

  "姚主任……"

  就停住了,因为他听到姚主任正在低声吟诵: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秦震刚把要说的话吞下去,姚主任双眸闪出一股英气:

  "好呀!心脏跳动起来了,什么叫解放?就是给这大城输进新鲜血液,让它恢复元气。老秦!你记得进沈阳吧,陈云同志天天派人到街上去考察,计算着:今天有几家商店开了门?明天有几家商店开了门?有一天汇报有三十多家开门,陈云同志就拍了一下手心说:行了,沈阳老百姓相信我们了。"

  "是呀,那时难呀!可是在这里连一天都不用。梁曙光,你们是昨天几点进城的?"

  没等梁曙光回答,姚主任就旋转着风衣,又转回楼下去了。

  走入大厅时,姚主任在前,秦震在后。

  姚主任一回头,他那两道眼光和秦震的眼光相遇,好像说:

  –武汉人民没有忘记大革命的失败者啊!

  –不会,他们怎会忘记。

  这两位在北伐战争中参加过汀泗桥作战的老军人,这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心情,由于非别人所能理解,从而有种亲切之感。

  会议讨论了煤炭、粮食、运输等问题。大家都认为沪汉之间的航运是水上交通大动脉,应该赶紧沟通,以便武汉工商业繁荣起来。可是,长江的航标统统都给破坏了,于是作出一项重要决定,先派一只轮船试航,并派一个武汉工商界代表团去与上海工商界取得联系。在会议快结束时,姚主任看了看秦震,又看了看梁曙光:

  "我们部队还风餐露宿、夜卧街头啊!"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梁曙光兴奋地说:

  "昨天我走遍全城,没见一处占用民房的……"

  丁吉相却压低声音打断他的话说:

  "群众反映可大呢!"

  姚锡铭两道鹰眉一扬,问:

  "什么反映?"

  秦震和梁曙光愕然相顾。

  丁吉相沉吟一下说:

  "说部队一去二十二年,回来连屋都不进,过意不去,不少人告市委的状呢!"

  一阵宏亮的笑声,同时发自所有参加会议的人的胸膛。

  散会时,秦震跟梁曙光说:

  "你到我那儿去一趟!"

  回到住处,秦震把军帽摘下来用力往桌上一摔,坐在一只漆成白色的藤椅上,跟前一个小圆桌也是白色的,他伸手示意梁曙光坐在他对面,他把一只手臂放在桌面上,沉默了半天,头也没抬,眼也没看地缓缓说:

  "曙光!白洁一根,你老母亲一根,这两根线都断了!"

  梁曙光没有流露出一丝感情的波动,此时此刻,彼此心境完全理解,他没做声。

  秦震小声问:

  "陈文洪情绪怎样?"

  "日夜不停,一声不吭,投身工作。"

  "来!"

  秦震把梁曙光领到阳台上:

  "你注意了吗?长江的水永远往东流,你看起来平平静静,其实,江上有风浪,有风险呀!可是,没有风浪,没有风险,那算什么生活!"

  他在抑制自己,他明白,这沉重的打击,不仅是对陈文洪、对梁曙光,也是对他自己,打在他的心上。那么,刚才这段话是自己安慰自己了?想到这里,他立刻陡然回转身去,等他慢慢踱回屋内,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又恢复成为一个精力充沛,多谋善断的人,他非常亲切、非常郑重地看着梁曙光,而后问他说:

  "你到江汉大桥,你家住处寻找过了?"

  "去找过了,只看见一个聋子老头,什么也没个头绪。"

  秦震低头不语,久久沉思,忽然扬起头说道:

  "曙光,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找一找,一定找一找。"他说出他习惯说的一句话:"曙光,就是针掉在大海里也要捞起来!"

  像发现有人患了疑难病症,正在寻找解决这疑难病症的治疗方案的医生一样,病人能不能治好,他不能立刻回答,但出于医生的道义,他觉得找寻线索,目前就是最主要的责任。因此,秦震变得更冷静、更细心、更谨慎。他很少跟人说起这件事,他脑海中却时刻盘旋着这件事。在他确实有个难处,因为使秦震此行的动因不是责任,而是感情。对感情的冲击,他不能不强力压制,可是感情像一只弹簧,稍一放松,它就会重新弹跳而出。陈文洪、梁曙光知道这一点,却回避这一点。他们两个人各有各的痛苦,不过无论如何不能再拿这些事去扰乱秦震的心。因为兵团司令史占春是个甩得开,放得下的人,加上年纪大了几岁,完整地解放了大武汉,取得迫使白崇禧西向的胜利,他趁这短暂时机休息去了。这一来,整个兵团司令部的工作都压在秦震身上,何况秦震还参加军管会的工作呢。

  部队在马路上露宿三夜,武汉人民奔走相告:

  "真是我们的老红军回来了!"

  出于疼爱之情,群众发起腾房活动。

  这时,秦震就完全陷在城市设防、安置营房、筹划补给、策划支援西线决战等一系列繁重而复杂的工作中。

  不停的电话,

  不停的电话,

  他一直守在兵团司令部里,没有回自己那一色白漆家具的洋房。素以注重军容风纪著称的副司令员却连自己的胡子也几天没刮了,眼球暗暗发红了。

  这天夜晚,在司令部办公室里,处理完一切事务,突然闲静下来。他用指甲轻轻敲着桌子上的玻璃板,唇边掠过一丝微笑,陷于安详沉思之中,脊梁靠在转椅椅背上,有了朦胧睡意。

  参谋长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他跟前,他立刻发觉,猛然惊醒,怔怔望着参谋长,意思是:

  "出了什么事吗?"

  参谋长说:

  "史司令给我打了电话,要你马上回你的住处去休息。还说,这是死命令,没什么折扣好打……"

  秦震两眼咕碌一转注定参谋长:

  "那这摊子怎么办?"

  "有大事我随时打电话向你请示。"

  秦震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幽默地说:

  "好吧!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可是,参谋长同志!夏装,嗯,还有防蚊子的纱布,还有什么防蚊虫的涂剂,鬼知道这东西灵不灵,嗯,还有治疟疾的药……我们是南方暑季作战呀!对后勤部要咬紧不放松,要榨他们,像榨甘蔗一样榨出最后一滴水来,最后一滴,"他边走边说:"你听清楚没有?最后一滴!"

  吉普车载了他沿着江边行驶。

  给江风一吹,他立刻清醒过来。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命令司机:

  "到师部去!"

  路两旁法国梧桐叶子在轻轻摇曳,窃窃私语。

  他仰头看了看,江上空,月亮一下从乌云中挣扎出来,乌云一下又把月亮吞没。

  师部设在往日一家日本商行堆栈里。他跳下车,径直往里走,皮鞋后跟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响声。这个高大阴森的大房间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禁使他的步履迟疑了一下,一看手表已转到十二时,他后悔自己来得太鲁莽了。可是,陈文洪、梁曙光已经出现在他面前。秦震考虑了一下问:

  "没什么紧急情况吧?"

  他得到肯定回答,立刻说:

  "我们再去找一找,曙光!到你家里再去仔细找一找!"

  梁曙光正为秦震深夜到来而惊讶,一听这话,心中热血往上直涌。

  出门时,秦震叫陈文洪把师里的报话机带上一部,以便随时联络,不至误事。

  深夜,吉普车掠过路灯下没个人影的市中心区,直向汉江大桥飞扑而去。跑了很久,秦震一看快到桥头就命令停车。

  天气变了,浓云低垂,夜雾凄迷。

  下了车,秦震叫梁曙光带路,借手电筒那根光柱照耀,这一小队人,走下江岸坎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迂回蜿转,走到汉江引桥侧旁的那片棚户那儿去。他们脚下没有路,都是垃圾堆。这是这个繁华热闹、光怪陆离的大都会最黑暗、最荒凉的一角,这儿是老鼠、蟑螂、臭虫、虱子和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们的世界。棚屋用高脚木架支撑在陡峭的高坡上。屋顶的破铁皮在"吱–咯""吱–咯"作响,竹篾编的墙壁的裂缝发出"唧–扭""唧–扭"怪声,一股浓重的霉烂腐臭的气味熏人欲呕。汉水上飘来的腥雾,更加重了这儿的阴森恐怖。贫苦的呻吟,疯狂的梦吃,不知是枭鸣,是猫叫,还是饥饿得奄奄一息的婴儿的啼哭,还是挤不出奶汁的慈母的哀泣。这一切都在震颤着秦震的心。他紧跟在梁曙光身后,终于攀上发出劈裂声响的木梯,走到一家棚户的屋檐下。梁曙光拍了好一阵竹扉,才听见一声咳嗽响,有人拉开门闩。一个白发白须、枯瘦如柴的老人,右手颤抖抖持着一盏小油灯,从黯淡光线中露出两只惊惶的眼睛。秦震抢上一步,握住老人的左手,连声说:

  "老人家,深更半夜,打扰你,真过意不去呀!"

  "……"

  "我们是来探听一个人的下落的。"

  老人咿咿呀呀,指了指自己耳朵,颤微微地摇头,他似乎在为自己的耳聋而感叹。

  秦震凑到他耳边大声说道:

  "让我们进屋说话吧!"

  那衰颓的老翁,不甚乐意,而又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摇颤着灯,把他们引过门坎。

  他们跨进屋,立刻就受到一股寒潮的袭击。原来这片棚户紧傍汉江,篾片竹竿编的墙壁挡不住寒风,一条条大裂缝的木板地更掩不住江涛澎湃,在这种声势之中,这棚户更加显得摇摇欲坠。大家动手,胡乱凑了几个竹凳,横七竖八坐了下来。

  "我们来跟您老人家打探个人。"

  "说出名姓,也好记忆。"

  "大家都管她叫梁妈妈……"

  不料一提梁妈妈,这老人倒精神一振,耳朵仿佛也灵性起来。这一点秦震看在眼里,放在心中,却没声张,只听老人家说道:

  "问别人不晓得,梁妈妈,能说上一二。"

  秦震一喜,连忙敬上一支香烟,老人接过去,捏了捏,送到鼻子底下,然后把它夹在耳朵上。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从此也就对答如流了。

  "那是哪一年?"

  他掐指算了半天,然后两手往膝盖上一拍,说道:

  "咳!反正十年前的事了!这间屋住着一家给人家洗衣服、做针线的孤儿寡母,大小子上学堂出事,跑反走了,二小子长大开火车头,整日整夜在家落不下个脚,……梁妈妈是个善心人呀!走路也怕踩死个蚂蚁,可是,受儿子影响,接受了革命党那个理,大儿子走了,她就顶替了他,可干得起劲呢!没几年工夫,不要说这汉江桥头,就是武汉大街上,都知道有个梁妈妈!……有一日,梁妈妈出去就没再回来,二儿子赶回来把破衣烂衫卷巴卷巴走了。这不,从那往后呀,就我这孤寡老人搬住进这间屋来,也遭了不少罪啊!……巡捕、便衣探子,常常封锁这个地方,搜查这个地方,可是他们连个屁也没捞到。"其实老人不聋也不痴,他接着说,"可人家私下里都说,梁妈妈活得还挺硬朗,还在干革命,……那可是个苦水里熬出来的人呀!……"

  秦震急迫地追问:

  "梁妈妈现在在哪儿?"

  "眼下嘛……"那老人想了一阵,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说:"没个寻处哩!"

  在老人谈话过程中,梁曙光心急如焚,眼光凝滞。

  看得出,经过秦震问寒问暖,细心关怀,老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尽管白家晚景残年,可心中但有一丝热气,就还想用它来抚慰别人,他只嘟嘟囔囔说:"……可都说她活着!还活着……"

  梁曙光两颊上深深的皱纹在哆嗦,在战栗,眼泪围着眼圈转了一阵,他极力抑制,但终于流了出来。

  秦震突然用嘴对着老人的耳朵喊道:

  "从这往东头数第七间是谁家?"

  "那是个没人住的空房,连屋顶的烂铁皮都给风掀走了。"

  秦震无可奈何地告别了老人,走了几步,回身对梁曙光说:

  "我看这老人家,并不聋也不痴,怕是你们一身军衣,带着枪支,急火火的,把他吓得只好装聋作哑。现在虽然没有一下寻得下落,但只要你娘还在人间,还怕没个寻处吗?对群众切记要礼敬三分呀!"梁曙光、陈文洪都以老首长对群众的细心体贴而十分感动,特别梁曙光不觉一阵赧然,深感上次来得鲁莽了。于是他们一行人等踏着屋门前的颤微微的木头阁板走到那第七间破房。手电光一照,满屋尘垢狼藉,秦震走到屋中心站着,情不自禁地说道:

  "就是这里!一九二七年我就是在这里接上关系,从汉江上坐船逃出武汉的!"

  他这一说,陈文洪、梁曙光都愣住了。

  但谁也来不及做声,秦震已迅速走了出去。天气在这一阵工夫里陡然大变,但秦震坚持一定要到汉江大桥上望一眼汉江。这时秦震旧地重临,勾起一腔往事,心裂肠断,血向上涌。恰在这时间狂风怒吼,江涛呜咽,猛烈地震天撼地,紧压人心。他们上了桥头,愈往前风愈大,走路愈困难,简直站不住脚。秦震用手紧紧攀着大桥的栅栏,还是摇摇欲坠。蒙蒙夜幕之下,大桥飞峙在上,汉江横扫而下,从万初高空望下去,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秦震不像站在人间而是站在天上,浩浩苍天,茫茫江流,风像凝聚了整个宇宙的强力,迸发出亘古未见的狂暴,一道压将下来。秦震两手紧紧抓住栅栏,整个身子在狂风中摇曳。就在这时,他的心上一阵剧痛,他遽然失了知觉……

 

无忧书城 > 现代文学 > 第二个太阳 > 第六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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