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走了,我们就推举鲁尼为族长。那个冬天,我们猎到了三头熊。妮浩在为熊做风葬仪式的时候,总爱唱一首祭熊的歌。这首歌从那以后就流传在我们的氏族。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乌鸦
我们把你的眼睛,
虔诚地放在树间,
就像摆放一盏神灯
达西回到乌力楞不久,就骑着马去看望杰芙琳娜了。玛利亚终日唉声叹气的。依芙琳明明知道玛利亚忧愁的缘由,却偏偏还要刺激她,她对玛利亚说,达西娶杰芙琳娜的事情,你不用犯愁,她的礼服我来帮助准备。生性温顺的玛利亚这时也会按捺不住愤怒,她气愤地对依芙琳说,真要娶那个歪嘴姑娘的话,也不用你做礼服,你做的礼服谁穿上会有好命运呢!依芙琳冷笑着纠正玛利亚的话,说,你说错了,达西娶的不是歪嘴姑娘,而是歪嘴的寡妇!玛利亚完全被激怒了,她冲到依芙琳面前,揪住她的鼻子,骂她是狼托生的。依芙琳却依旧冷笑着说,好啊,好啊,我得感谢你揪我的鼻子,没准能把它正当过来呢!玛利亚就松开手,转过身,呜呜哭着,转身离开。这对曾经最知心的人从此变得形同陌路。
又一年的春天到来了,那也是康德十年的春天。这一年我们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旁,接生了二十头驯鹿。一般来说,一只母鹿每胎只产一仔,但那一年却有四只母鹿每胎产下两仔,鹿仔都那么的健壮,真让人喜笑颜开。那条无名的山涧流淌在黛绿的山谷间,我们把它命名为罗林斯基沟,以纪念那个对我们无比友善的俄国安达。它的水清凉而甘甜,不仅驯鹿爱喝,人也爱喝。从那以后,每到接羔时节,我们就是不到罗林斯基沟的话,也要在言谈中提起它,就像提起一位远方的亲人一样。
维克特是个大孩子了,他跟着鲁尼学会了射箭,能够轻松地把落在树梢的飞龙鸟打落下来,鲁尼认定我们乌力楞又出了一个好猎手。安道尔也长高了,他能和果格力在一起玩耍了。安道尔虽然比果格力胖,又高上一头,可他却受果格力的欺负。果格力很顽皮,他跟安道尔玩着玩着,就要出其不意地把他一拳打倒,期待他发出哭声。安道尔呢,他倒地后并不哭,他望着天,向果格力报告他看到天上有几朵白云了,果格力就会气得在他身上再踏上一脚。安道尔依然不哭,他发出咯咯的笑声,这时的果格力就会被气哭。安道尔爬起来,问他为什么哭?果格力说,你被我打倒了,为什么不哭?我用脚踩着你,你为什么不哭?安道尔说,你把我打倒了,我能看云彩,这是好事啊,我哭什么呢。我浑身都是痒痒肉,你踩我,不就是让我笑吗。安道尔从小就被人说成是个愚痴的孩子,可我喜欢他。我的安草儿,很像他的父亲。
安道尔和果格力很喜欢那些鹿仔,到了给驯鹿锯茸的时节,鹿仔已经能四处啃青了。我们怕掉了队的鹿仔跟着鹿群出去会遭狼害,就把走得慢的拴在营地。安道尔和果格力喜欢为鹿仔解了绳子,牵着它们到罗林斯基沟去。他们去的时候,还会往口袋里揣上盐。他们喜欢把盐放在手心,让鹿仔去舔。有一天我去罗林斯基沟洗衣服,发现安道尔正在伤心地哭。果格力告诉我,安道尔说鹿仔既要吃盐,又要喝水,不如把盐撒在水里,直接让鹿仔去喝盐水不是更好吗?果格力告诉他,盐进了水里后,会随着流水而去,可安道尔却不相信。他把口袋里的盐全都撒在水里,看着那些白花花的盐融化了,把头贴着水面,去舔水,结果他尝不到盐的味道,就放声大哭,骂水是个骗子!从那以后,他就不吃鱼了;认定从水里捞出来的食物都是魔鬼,它们进了人的肚子,会把人的肚子咬得像鱼网一样,到处是窟窿。
这年的夏天山上“黄病”流行,日本人取消了东大营的集训,不让猎民下山了。疾病在这种时刻为他们换取了自由。
黄病的脚伸到了三四个乌力楞。得了这种病的人的皮肤和眼珠跟染霜的叶片一样地黄。他们吃不下东西,喝不下水,肚子跟鼓一样地肿胀着,走不动路。鲁尼听说,染了黄病的几个乌力楞的驯鹿无人放养,损失很多,而日本医生进驻那几个乌力楞所打的针剂,毫无起色,已经有很多人死去了。我们这里无人染上黄病,所以鲁尼不让我们下山,更不许大家到邻近氏族的乌力楞去,惟恐把黄病带来。
在黄病像蝗虫一样飞舞的时候,玛利亚显得十分亢奋,而达西则忧心忡忡的。我明白,玛利亚巴不得杰芙琳娜所在的乌力楞蔓延黄病,让上天带走那个歪嘴姑娘,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为达西另觅新娘。而达西则是真心为杰芙琳娜担忧着。他不止一次跟鲁尼说要骑马去探望杰芙琳娜,可鲁尼不允许,他说作为一个族长,他不能让达西把黄病带到我们这里。达西说,那我就等黄病结束了再回来。鲁尼说,如果黄病把你永远留在了那里,谁来照应玛利亚和哈谢呢?达西就不做声了。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不过他终日愁眉不展的。
黄病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持续开放了近三个月,在深秋时节凋零了。那次疾病夺去了三十多人的性命。我没有想到,拉吉达那个庞大的家族,被黄病席卷得只剩下了一个人,他就是拉吉米。当我得知那个乌力楞只剩下了九个人,而可怜的拉吉米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时,我就把他接到了我们乌力楞。虽然拉吉达不在了,但我觉得拉吉米还是我的亲人。
拉吉米那年十三岁了,他矮矮瘦瘦的。他原本是个活泼的孩子,当他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像黎明前的星辰别他而去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去接他时,他像一块石头一样蹲伏在河畔,手里握着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口弦琴——木库莲,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对他说,拉吉米,跟着我走吧。拉吉米对我凄凉地说:黄病是天吗,它怎么能把人说带走就带走?说完,他把木库莲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杰芙琳娜活了下来,达西无比高兴,而玛利亚又开始唉声叹气了。
达西很喜欢拉吉米,他教他骑马,两个人常一同骑在马上,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兄弟。我又能听见拉吉米的笑声了。他再吹奏木库莲时,那音色就不是凄凉的了,木库莲里就仿佛灌满了和煦的春风,它们吹拂着琴身中的簧片,发出悠扬的乐音。不仅维克特这些小孩子爱听,依芙琳和玛利亚这些大人也爱听。营地有了琴声,就像拥有了一只快乐的小鸟,给我们带来明朗的心境。
每年的九月到十月,是驯鹿发情交配的季节。这种时候,公鹿为了争偶常常发生激斗,为了防止它们相互顶伤,要把公鹿的角尖锯掉,有的公鹿还要被戴上笼头。以前这些事情都是伊万和哈谢做的,现在则由达西和拉吉米来完成了。一般来说,除了种公鹿,其他的公鹿要进行阉割。我最怕听阉割公鹿时,它们发出的凄惨的叫声。那时阉割公鹿的方法很残忍,把公鹿扳倒在地后,用一块布包住它们的睾
丸,然后再用木棒砸碎睾丸,这时被阉割的公鹿发出的叫声能传遍山谷。有的时候,被阉割的公鹿会死亡。我猜想它们不光光是因伤而死,也可能是气绝身亡的。一般来说,成年男人在阉割公鹿时总有些下不去手,我没有想到,只有十三岁的拉吉米做起这活来却是那么的干脆、利落。他说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会了这门手艺,他用木棒砸公鹿的睾丸时,出手快,这样它们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痛苦。而且,阉割完公鹿后,他会为它们吹奏木库莲,用琴声安抚它们,使它们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达西和拉吉米白天时把种公鹿圈起来,夜晚才放它们出来,让它们一边觅食,一边和母鹿交配。那一年,我们的公鹿没有一只是因阉割而死的,它们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健壮。
这年冬天,一个叫何宝林的男人骑着驯鹿来到我们营地,他是来请妮浩的。他十岁的儿子得了重病,高烧不退,不能进食,何宝林让妮浩去救救他的孩子。一般来说,萨满是乐意去帮助人除病的,妮浩嘴上答应着去,可她的眉头却是蹙着的。鲁尼以为她担心孩子,就安慰她,说他一定能把果格力和交库托坎照应好。妮浩带着她的神衣和法器上路前,没有理睬在火塘边玩耍的交库托坎,而是把果格力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眼里泪光闪闪的。她离开营地很远了,还回头张望着果格力,很舍不得的样子。
自从果格力出生后,妮浩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开始的两天,他还不太想念妮浩,他和安道尔跟着鲁尼在雪地上学熊斗舞,快乐极了。后两天的时候,他就开始朝鲁尼要“额尼”了,他说额尼是他的,为什么要被别人给领走?鲁尼告诉她,额尼是给小孩子看病去了,她很快就会回来。果格力开始像山猫一样地上树,说是要爬到上面看看路上有没有额尼的影子。就在妮浩要回到我们乌力楞的那个时刻,果格力爬上了营地附近最高的一棵松树。他刚在一簇大枝桠上坐定,一只乌鸦幽灵般地出现,扑棱棱地飞向他,果格力伸出手去捉乌鸦,乌鸦一耸身向着天空去了,而他则倾着身子跌落下来。那是上午的时光,我和玛利亚正站在营地上,迎候着归来的驯鹿。果格力坠地的过程我们看得真真切切的。他看上去就像被箭射中的一只大鸟,从上面张着臂膀呼喊着掉了下来。他留给人间的最后呼唤是:额尼啊——。
我和玛利亚把血肉模糊的果格力抱回希楞柱的时候,妮浩回来了。她一进来就打了一个激灵。她看了看果格力,平静地对我们说,我知道,他是从树上摔下来的。妮浩哭着告诉我们,她离开营地的时候,就知道她如果救活了那个孩子,她自己就要失去一个孩子。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妮浩说,天要那个孩子去,我把他留下来了,我的孩子就要顶替他去那里。
那你可以不去救他啊,玛利亚哭着说。
妮浩凄凉地说,我是萨满,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妮浩亲手缝了一个白布口袋,把果格力扔在向阳的山坡上了。她在那里为果格力唱着最后的歌谣:
孩子呀,孩子,
你千万不要到地层中去呀,
那里没有阳光,是那么的寒冷。
孩子呀,孩子,
你要去就到天上去呀
那里有光明,
和闪亮的银河,
让你饲养着神鹿。
凿冰化水,是冬天必不可少的一件活。我们用冰钎凿开河面上的冰,把它们装到桦皮桶或者口袋里。如果营地离水源近,就直接提回驻地。如果离得远,就需要驯鹿把冰驮运回来。那个冬天,鲁尼和妮浩就像疯了一样,每天都要去水源地凿冰,不管多远的路,他们也不用驯鹿驮冰,而是凭自己的力气把它们运回来。他们喜欢晚饭后出去凿冰,一趟,两趟,三趟地去,一直到月亮向西了,他们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希楞柱,倒头便睡。他们似乎想在凿冰中把漫长的夜晚给消磨掉。营地前堆着高高的冰垛,在正午(第11页)的阳光照射下,这冰垛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好像无数宝石在闪闪发光。我常见妮浩呆立在冰垛前垂泪。依芙琳一见妮浩伤心,就会哼起歌来,谁都知道,她一直为妮浩没有嫁给金得而耿耿于怀。妮浩的不幸,大约会减轻她对金得的负罪感。
看后有种感觉 总是在死亡和新生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