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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家玉在青云门附近的一个加油站加完油,把车开到旁边的“月福汽车服务中心”去洗车。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覆盖着柳树脂液和点点鸟粪。隔着车窗,她看见端午在马路边的树荫下抽烟。
一对化装成乞丐的母女缠住了他,向他兜售千篇一律的悲情故事。然后要钱。端午决定上当。他开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家玉对他既鄙视又怜惜。
她把空调开到最高一档,可车内依然闷热。雾霾蒸腾的天空有如一个桑拿浴房,尽管看不见太阳,感觉不到阳光的炽烈,可天气依然闷热。在排队洗车的这一段时间中,她收到了小陶发来的一个手机短信。曾经沧海难为水。小陶说,怀柔的三个多月,使他那年轻漂亮的妻子一夜之间变得索然无味。他问家玉,能不能同意他来鹤浦一趟,只呆一两个晚上。他的身体里积蓄了太多的能量。他已经在网上选好了旅馆。此刻,小陶正在开车前往办公大楼的途中。只要家玉同意,他可以立即改道,前往火车站,“杀奔鹤浦而来”。
家玉毫不客气地回信拒绝了。
“你不是还有个婶婶吗?如果你不成心逼着我更换手机号码,就请你别再给我发短信了。从现在开始,我不认识你。请自重。”
可小陶立即又发来了一个。她拿他毫无办法,最后只得把手机关了。
电脑洗车房的自动喷头正在模拟一场期待中的暴风雨。从不同方向倾泻而下的水柱,暂时地将家玉与这个喧嚣的世界隔开。在刷刷的水声中,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贪婪地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就好像那些正在向她喷一射的乳白色的肥皂沫所洗掉的,不仅仅是汽车上的浮土、树叶、积垢和鸟粪,而是她的五脏六腑,是她全部的生活经验和记忆。仿佛这辆红色的本田车一旦出了洗车房,它就可以带着她进入另一个澄明而纯洁的世界。
在工商局二楼的办公室里,一个花白头发的办事员接待了他们。这人五十来岁,给人一种踏实稳重的印象。态度说不上热情,可也不至于让人感到冷漠。家玉向他陈述事情的经过,他不时地从墙边的一排木架上取出厚厚的册簿,皱着眉头翻阅着。当家玉怀疑他是不是在听,而稍作停顿的时候,办事员就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同时提醒她:
“你接着说。”
只有一次,他将手中的铅笔放在嘴上,示意她“等一下”。他要接一个电话。因为不得不用比较难听的扬中方言,他稍稍压低了声音,甚至微微红了脸。即便在接电话的时候,他仍然没忘记翻阅手中的文件,需要用到两只手的时候,他就将电话听筒夹在脖子和肩窝之间。
家玉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的扬中语音,但还是能从对方的声音里大致判断出对话的内容。大概是关于他的母亲在刚刚结束后的腰椎手术后无法排尿一类的事情。而办事员的建议有点离谱,竟然是“打开自来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将她的小一便从体内诱导出来”。当然,他还提到了纸尿裤。办事员不能确定超市里是否有成人纸尿裤出售。等他打完了这个电话,他已经将一页文件从活页夹里取了出来,递到了家玉一面前。
“这是一家连锁公司,主营房产中介。注册时间是2004年8月。不过,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验过执照了。也就是说,虽然还在营业,但目前处于非法状态。”
那人说完了这句话,又将那页文件放回活页夹,麻利地合上册簿,插一入木架。然后,端坐在桌前,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毫无表情地示意他们走人。
“您的意思是?”家玉问道。
“它不归我们管,你们应当直接去派出所。”办事员道,“这样的事,你们可能觉得新鲜,可对我们来讲,耳朵里已经磨出茧子了。和你同样遭遇的业主,在鹤浦至少还有十几家。也就是说,颐居公司的行为已演变成为一种有预谋的诈骗。工商局作为管理部门,并没有执法的权限。我们所能做的,无非是吊销他们的营业执照而已。而颐居公司既然这么多年没验过执照,说明他们并不在乎,也就是说,早已经黑掉了。你们应当去找派出所。”
“可派出所会立案吗?”端午也凑了过来,问道。
办事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仿佛他的问题实在幼稚可笑,不值得认真对待。
“这事要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办?”家玉不免老调重弹。
“我?那倒也简单!”办事员像美国电影里的老板那样耸了耸肩。
“你怎么办?”
“首先呢,我会去和占我房子的住家商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他们适当的经济补偿,把菩萨请出去,把房子收回来。吃个哑巴亏,事情就算完了。”
“可万一协商不通,比如说,对方提出的补偿额让你无法接受,那该怎么办?”
“软的不行,还可以来硬的。”办事员道,“你到大街上,随便从哪里找个电焊工来,塞给他50块钱。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带他悄悄地溜过去,他把你们家的防盗门,从外面焊死,让占你房子的人,也他妈出不来!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能行吗?”家玉笑道。
对方的神情十分严肃,似乎不像在开玩笑:“怎么不行?这叫化被动为主动。如今不是在建设和谐社会吗,哪个部门的人都怕出事。你得弄出点动静来才成。屋里的人被反锁在里面出不来,他们会怎么做?报警对不对?一报警,派出所的人立马就到。警察一到,肯定得招呼你们到场,对不对?你看,这不就主动多了吗?有理说理,该协商协商,该调解调解,嘁里咔嚓,事情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
“不行,这事我们可做不了。”端午道,“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你看你看,你们又怕事。这个社会上怎么会一下子跑出来那么多的坏人?都是让你们这些胆小怕事的人给惯的。遇到这种事,得把心横下来才行。你的目的可能是要在房子上开个窗户,人家肯定不让对不对?你得摆出一副掀屋顶的架势。对方一让步,就会主动求你开窗户。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完了这番话,办事员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哎,伙计啊,你们知不知道在哪可以买到成人用的纸尿裤?”
这天是周末。傍晚时分,家玉和端午带着儿子去梅城看婆婆。那时,婆婆已经知道了唐宁湾房子被人占了的事。她让端午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之后,立刻就变了脸,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端午说:“你去厨房里帮我把拐杖拿来。”
“干吗?”端午不解地看着她。
“走,你马上带我去一趟!我倒要去会会那个小瘟逼。日你个娘,这世上,简直就没得王法了!”老太太咔咔地咳了半天,咳出一口浓痰来。
端午怕她心脏一病复发,赶紧好言相劝。正在烧饭的小魏也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给她捶背。看着婆婆第一次与自己站在了一起同仇敌忾,家玉的鼻子微微有点发酸。别看她年老气衰,可金盆虽破,分量还在。虽说她腿脚不便,头上稀疏的白发被电扇的热风吹得纷乱,而那股见过世面的威风凛凛的样子,还是让家玉心头一阵激动。
“要是真让这两个厉害的角色见了面,结果会怎样?”家玉在端午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小声道。
“你可别瞎起哄。”端午白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把她劝住了。”
家玉只是笑。
晚上,一家人围桌吃饭。婆婆仍然不停地骂骂咧咧。她差不多骂了一个小时。等她骂累了,就把家玉叫到了自己的卧室里,握住她的手,对她说:
“你们去找什么工商局,什么派出所,什么狗屁法院,以我老婆子的见识,绝对没得什么吊用。这事得这么办:你到大街上随便从哪儿找个电焊工来,给他30元钱,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摸一到那房子的门口……”
“把防盗门从外面焊死?”家玉笑着对婆婆道。
张金芳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媳妇,目光中第一次有了赞许之色,“这一回,我们娘儿俩总算想到一块儿去了。就这么办!不过呢,我们家端午人老实,斯斯文文的,何况又在政一府机关里面做事,万一出个什么纰漏,怕是会影响到他的前程,反正不能让他出面。”
“听你老人家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去办?”家玉压住心四处乱窜的火苗,问道。
“你可以把小魏也带去。到时候万一打起来,两个人也可以有个照应。”
小魏在一旁傻笑。
而端午则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向她递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