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出发的时候,天还下着小雨。徐吉士开着一辆丰田越野,据说这是他们报社最好的车。由于中午喝了太多的酒,一路上端午都在沉睡。他的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偶尔睁开朦胧的醉眼,张望一下车窗外的山野风光,也无非是灰蒙蒙的天空、空旷的田地、浮满绿藻的池塘和一段段红色的围墙。围墙上预防艾滋病的宣传标语随时可见。红色砖墙的墙根下,偶尔可以见到一堆一堆的垃圾。
奇怪的是,他几乎看不到一个村庄。
在春天的田野中,一闪而过的,是一两幢孤零零的房屋。如果不是路边肮脏的店铺,就是正待拆除的村庄的残余——屋顶塌陷,山墙尖耸,椽子外露,默默地在雨中静伏着。他知道,乡村正在消失。据说,农民们不仅不反对拆迁,反而急不可待,翘首以盼。但不管怎么说,乡村正在大规模地消失。
然而,春天的田畴总归不会真正荒芜。资本像飓风一样,刮遍了仲春的江南,给颓败穿上了繁华或时尚的外衣,尽管总是有点不太合身,有点虚张声势。你终归可以看到高等级的六车道马路、奢侈而夸张的绿化带;终归可以看到一辆接着一辆开过的豪华婚车——反光镜上绑着红气球,闪着双灯,奔向想象中的幸福;终归能看到沿途巨大的房地产广告牌,以及它所担保的“梦幻人生。”
吉士一路上都在听Beatles。
端午又试着给家玉打了个电话。
当然,还是关机。
当我发现自己处于烦恼之中
玛丽妈妈一来到我身边,为我指引方向
让它去
当我身处黑暗的时间
她站在我面前
为我指引方向
让它去
这个世界上所有心灵破碎的人
都会看到她充满智慧的答案
让它去
即使他们将要分离,仍然有机会看到一个答案
让它去
一辉泼懿嫉囊箍眨谰捎泄饷
它照耀我抵达明天
让它去
歌词和节奏都适合他的心境。他觉得列侬的这首歌,就是为自己写的。为自己,为此刻。有人将约翰·列侬与马克思和孔子相提并论,他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他的心里涌现出一股久倦人世的哀伤或喜悦,既陈旧,又新鲜。
越野车在窦庄附近,驰下一条狭窄的田间公路。两边都是大片大片的麦地。远处是正在盛开的油菜花地。它们像补丁一样,一小块一小块地晾在翠绿的坡地上,黄澄澄的,水烟迷茫。
雨下大了。前挡风玻璃的雨刷“嘎嘎”地刮动,剪开一片烟波浩面的湖面。其实,端午很早就已经看到了那片茫苍苍的湖面了,但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之后,越野车才抵达湖上的那条长堤。
吉士说,过去要从窦庄去花家舍,只有坐船。这条长堤,是模仿杭州西湖的苏堤修建的。虽说也弄出了一些诸如“柳浪闻莺”、“断桥残雪”一类的人工汀洲,但长堤两边的柳、桃相间的景观格局,却是颐和园湖心大堤的翻版。桃花在雨中褪色。水边种着密密的菖蒲。树下是荫绿的青草。飘浮的柳丝中,隐隐约约地现出一带远山,以及山顶最高处的佛塔。不时可以看见几条渔船在风波中颠簸,偶尔也可以看见飞驰而过的拖着雪白的水线的快艇。湖水在风中涌一向堤面,溅起碎碎的浪花。
大概是由于下雨的缘故,长堤上看不到什么汽车和行人。只是在一个堆放着黄色游艇的码头附近,端午看到过两个打着雨伞的僧人。越过右侧的湖面,端午可以看见一大片被高一耸的网状物围起的高地,好像有人在一望无际的麦地中张网捕鸟。到了近处一看,原来是一家高尔夫球练习场。
“我现在知道,你老兄为什么常常要到花家舍来了。”端午对吉士道,“这个地方果然是另一番世界,果然是名下无虚。”
吉士并不答话,只是嘿嘿地干笑。过了好半天,又再度转过脸来,对端午笑道:“对我来说,花家舍的妙处本不在此,你懂的!”
汽车在一处祥云牌楼前停了下来。两个女孩,一个稍胖,一个略瘦,挤在同一把伞下,正站在牌楼前的石狮子旁,向他们挥手。
吉士摇下车窗玻璃,招呼她们上车。她们是鹤浦师范学院的研究生,被吉士临时抓来做会务。两个女孩都有点腼腆,上了车,谁都不肯说话。汽车在“咯噔咯噔”的在水泥路上往前开,一边临着深涧,一边则是爬满厚绒般苔藓的山壁。
很快,在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附近,越野车驰上了一座七孔石桥。端午也看见了不远处的那座小岛。尽管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可还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之感。据说,这是花家舍最好的宾馆。整个建筑呈工字形,青砖墙面的三层小楼,屋顶上铺着亮蓝亮蓝的瓦。竹木掩翼,草地葱郁。照例是精致的假山。照例是鱼群攒动的喷水池。汽车经由竹林中的一条小路,拐了一个弯,到了大门的台阶下。
两个女孩抢着帮他们拿行李。
到了大堂里,她们又忙着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端午和吉士坐在沙发上抽烟。吉士皱起了眉头。他刚刚收到一条短信,唐晓渡明天来不了了。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有一个爬满金银花的坡地。地灯已经亮了,把坡地上的青草衬得绿莹莹的。不一会儿,长得稍胖的那个女孩,过来取他们的身份证,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既疑惑又矜持。
“他们都是你的粉丝。”吉士介绍道。
听他这么说,女孩的眼神有点吃惊。她不置可否地冲端午笑了笑。
女孩离开后,吉士续上一根烟,靠在圈椅上,向左右两边转了转脖子,把脸凑过来,在端午的耳边悄声地说了句什么。两个人都纵声大笑起来。
两个女孩都转过身来朝这边看。
他的房间在二楼的顶头。朝北。没有门牌号。房门上镶着一块雕着喜鹊登门图案的石雕,石雕上方是一块铜牌,上写“喜鹊营”三个字。端午看了看隔壁的房间,分别是“画眉营”和“鹭鹭营”。这里的客房,大概都是用鸟类来命名的,倒是有些别致。客房的装饰也十分考究,设施豪奢。卫生间异常宽大,光是淋浴设备,居然就有两套。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房子似乎刚刚装修过,房间里有一股刺鼻的化学油漆的味道。
最近二十多年来,无论是在鹤浦还是在别的地方,不论是酒店、茶室还是夜总会,所有的房间都有这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久而久之,端午这个习惯于自我幽闭的人,不免产生了这样一个幻觉:鹤浦人在最近几十年的时间内,只是乐此不疲地做着同一件事:造房子,装修房子,拆房子,然后,又是造房子,装修房子……
端午痛快地洗了个澡,然后接通笔记本电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收发邮件,或浏览当天的新闻。直到吉士来敲门,叫他去餐厅吃饭。
那两个女孩子仍在大堂里忙碌着。她们和几个男生一起,在布置第二天会议签到用的长桌,准备装有礼品和会议资料的文件袋,以及,打算挂宾馆门外的欢迎横幅。吉士朝她们招了招手,两个女孩赶紧放下手里的事,忙不迭地朝他跑过来。吉士详细地询问了会议室的准备情况——话筒、桌签、水果、茶歇用的咖啡和点心。最后又问,会议的日程表和代表名单有没有印出来。
“印好了,就在会务组。”其中一个女孩道,“我一会儿就给您送来,老师住哪个房间?”
“句谷营,就在会务组隔壁。”
吉士听她这么说,心里正在犯嘀咕,吉士所说的这个“句谷”,是一种什么样子的鸟,忽听得那女孩“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另一个女孩看上去稍微懂事一点,本来打算忍住笑,可到底也没忍住,笑声反而更加不可收拾。两个人都笑得转过身去,弯下了腰。
吉士和端午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莫名其妙。
两个人来到了餐厅。吉士随便点了几个菜,对端午道:“不要一下吃得太多。呆会儿,我带你到酒吧街去转转,少不得还要喝。”
“可我不太想去。有点累。”
“累了就更要去。”吉士笑道,“你也放松一下。这一次,我说了算。反正你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服务员点完菜刚走,吉士又想起一件什么事来。
“哎,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小姑娘,干吗笑得那么凶?”
端午略一沉思,就对吉士道:“我也在琢磨这件事。有点怪。这样,你把房间的钥匙牌拿来我看看。”
“拿钥匙牌做什么?”
“你拿过来,我看一下。”
吉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带感应钮的长条形有机玻璃,正反两面看了看,递给他。端午见上面赫然写着“鸲鹆”二字,就笑了起来。
“老兄,你把‘鸲鹆’两个字读错了。不读句谷。也难怪,鸲鹆这两个字,倒是不常用。不过,你没读过《聊斋志异》吗?”
“他妈的!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个鸲鹆,到底是种什么鸟?”
“嗨!就是八哥。”
吉士也笑了起来,脸上有点不太自在。
“操,这脸可丢大了。就像被她们扒去了裤子一样。”
花家舍的灯亮了。那片明丽的灯火,飘浮在一个山坳里,带着雨后的湿气,闪烁不定。远远看过去,整个村庄宛如一个玲珑剔透的珠帘寨。灯光衬出了远处一段山峦深灰色的剪影。在毛毛细雨中,他们已经走到了七孔石桥的正中央。
风在他们眼前横着吹,驱赶着凤凰山顶大块大块的黑云。即便在雨后的暗夜中,端午仍能看见湖水摇荡,暗波涌动。清冽的空气,夹杂着山野里的松脂香。
“你从来就没去过那种场合?不会吧?”吉士低声问他。
“你指的是色情场所?”
“是啊。”
“去过。”端午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他第一次出国,在柏林。一个侨居在慕尼黑的小说家,为他做向导,带他红灯区去长长见识。他们去得稍微早了一点。在一个一话档拿哦辞埃哪切┩——几个从国内来的诗人,蔫头巴脑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妓院开门。不时有德国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不约而同地用迷惑的眼神,打量着这几个急性子的中国人。他们去得也太早了。
路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地剜着他的心。端午和那个来自慕尼黑的朋友,装出从那儿路过的样子,做贼似的逃离了红灯区。
“这算什么!到底还是没有进去,是不是?可话说回来,我对西装鸡没什么兴趣。”吉士笑道,“正好,我带你去破了这个戒。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就当我是一靡一菲斯特好了。”
随后,他引用了歌德在《浮士德》中的那一名言,怂恿他“对人类社会的一切,都要细加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