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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开始的开幕式很简短,不到十点就结束了。据说是与时俱进,与国际接轨。接下来,照例是代表们与当地领导合影留念。端午随着人群来到了宾馆门前,差不多已经到了他与家玉约定的聊天时间。
天虽然已经晴了,可空中依然飘洒着细碎的雨丝。端午利用照相前互相谦让位序的间歇,悄悄地离开了那里,打算溜回自己的房间。他穿过大堂,走到楼梯口,一位长发披肩的旅德诗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微笑着给了他一个西方式的拥抱,然后递给他一份不知什么人起草的共同宣言,让他签字。端午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姓林。那年在斯德哥尔摩,他们在森林边的一个餐馆里,品尝北欧风味的猪蹄时,两人匆匆见过一面。端午有些厌恶他的做派与为人。
“老高问你好。”他笑着对端午道。
“谁是老高?”
“连老高都不记得了吗?七八年前,我们在斯德哥尔摩……”
端午很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份宣言,也没顾上细看,就心烦意乱地还给了他:“对不起,我不能签。”
旅德诗人并不生气。他优雅地抱着双臂,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点孩子气:“为什么?我能将它理解为胆怯和软弱吗?”
“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端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
家玉已经在线上了。
她给端午写了一大段留言,来讲述昨天晚上做过的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出生在江南的一个没落的高门望族,深宅大院,佣仆成群。父亲的突然出走,使得家里乱了套。时间似乎也是春末,下着雨。院中的酴花已经开败了。没有父亲,她根本活不下去。一直在下雨。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透过湿一漉一漉的天井,眺望门前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和麦田,盼望着看到父亲从雨中出现,回到家里,回到她的身边。直到不久之后,一个年轻的革命党人来到了村中,白衣白马,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他的身影倒映在门前的池塘中……
端午:你马上就和那个革命党人谈起了恋爱,对不对?
秀蓉:终于回来了。你不用开会吗?
端午:我溜了号。能不能再说说你的那个梦?
秀蓉:干吗呀?
端午:或许对我正在写的小说有帮助。
秀蓉:早忘了。还有别的梦,你要不要听?这些天,我除了做梦,基本上没干别的事。多数是噩梦。
端午: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秀蓉:你不是说我在西藏吗?你真的那么关心我在哪里吗?
端午:你就不能严肃点吗?
秀蓉:好吧。告诉你,我现在就站在你身后。听我说,你现在就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定要慢。在心里默默地数十下,你就会看到——
端午明知道她又在作怪,但还是按照她的指令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转过身去。他在心里默念着阿拉伯数字,不是十下,而是三十下。
果然,他听见有人在敲门。
端午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面无人色。他冲到门边,猛地一下拉开房门,看见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推着车,正冲他微笑。
“您说什么?”他问道。
服务员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黄黄的四环素牙,把刚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请问,现在方便打扫房间吗?”
端午赶紧说了声“不用”,就把房门关上了。
电脑中QQ界面上出现了妻子刚发给他的贴图:李宇春的脸,一刻不停地发生变化,一刻不停地扭曲、变形,最后,终于变成了姚明。
看着那张贴图,为了缓解刚才的紧张,端午有点夸张地开怀大笑。
秀蓉:怎么样?好玩吧?
秀蓉:跟你说正经的。
端午:说。
秀蓉:不说也罢。挺没劲的。
端午:说吧。反正没事。
秀蓉:二十年前,在招隐寺的池塘边的那个小屋里,我发着高烧。你后来不辞而别。呸,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临走前,还拿走了我裤子口袋里所有的钱。你还记不记得?
端午:当然。
秀蓉: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端午:车票是预先买好的。
秀蓉: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想了解的是,你当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自打你见到我的第一眼起,直到你上了火车,整个过程,怎么回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端午:现在再说这些,你认为还有意义吗?
秀蓉:有意义。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秀蓉:怎么不说话?
秀蓉:干吗呢你?
秀蓉:是不是有女诗人来拜访?
端午:吉士刚刚打来了电话,问我为什么逃会。我还是今天会议的讲评人。不管它了。
端午:怎么说呢?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再次回到鹤浦。1989年,命运拐了一个大弯。这是实话。
端午:火车开往上海。窗外的月亮,浮云飞动。我一直觉得车是倒着开,驰往招隐寺的荷塘。
端午:我希望去北京,或者留在上海工作。没想到会回到鹤浦。你明白了吗?
秀蓉:不明白。
端午:可后来,我居然放弃了上海教育出版社这样待遇优厚的单位,去考博,将自己交给不确定的命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秀蓉:不知道。
端午:唉,你是在装糊涂啊。事实上,考博失败后,我还是有机会留在上海,比如说宝山钢铁公司,比如说上海博物馆。我却莫名其妙地与导师决裂。不是与他过不去,而是与自己过不去。现在我才想明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暗中作祟。可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甚至,当我提着行李到距鹤浦十多公里外的矿山机械厂报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端午:直到有一天,我在华联超市门口遇见你。那一天是愚人节,没错。但命运没有开玩笑。它在向我呈现一个秘密。
秀蓉:干吗说得那么可怕啊?
端午:因为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两年中的一连串荒唐的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当时,我的心头只有憎恶。不是憎恨你,而是憎恶我自己。
秀蓉:就算是恨我,也没关系。
端午:在上海时,我曾尝试着给你写过一封信,但它被退回来了。我在学校的办公楼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就是为了打通吉士的长途电话,想知道一点你的消息。
端午:我还去了一趟华东政法学院。你信不信?我想去那儿找你那根本就不知道名字的表姐。我在苏州河边的大门口转了半天,最终没敢进去。
秀蓉:看不出,你还是蛮会煽情的。
秀蓉:那天晚上,我半夜里醒过来一次,见你不在,我还以为你是帮我买药去了。
端午:我们换个话题吧。
秀蓉:不能再跟你聊下去了。我要下线了。
端午:最后一个问题。
秀蓉:你快说。
端午:我们还能见面吗?
秀蓉:那要看他是否允许。
端午:你是说,你丈夫?
秀蓉:不是。
秀蓉:是上帝。
端午:不懂你在说什么。
秀蓉:你会懂的。我下了。
端午:再见
秀蓉: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