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姑娘的葬礼上,秀米走在最后一个。孟婆婆提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着黄色的绢花,参加葬礼的人,每人一朵,戴在胸前。她走到秀米的跟前,篮子里的花朵刚好发完。孟婆婆就笑道:“这么巧!就差你这一朵。”
秀米又看见了在江堤一侧远远行进的一队朝廷官兵。兵士们无精打采,昏昏欲睡,他们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马蹄扬起漫天的尘土,马队的红色缨络上下披拂。当他们越过一个个土坡时,蜿蜒浮动,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游一动的黑花蛇。
可她听不到马蹄声。
秀米左顾右盼,就是看不见翠莲和喜鹊的影子。孙姑娘的棺木像是连夜打造的,还未来得及刷上油漆,白皮松板,上面覆盖着锦缎被面。她能看见和尚扛着幡花,铙钹鼓乐,吹吹打打,可是却听不见什么声响。
奇怪!我怎么听不见一点声音?
送葬的队伍在村外的棉花地里穿行,一路往东。刚刚出了村口,天空中乌云翻滚,树木摇晃,突然下起雨来。雨点落在厚厚的尘土里寂然无声。落在河道中,开出一河的碎玉小花。雨越下越大,她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奇怪!这么大的雨,怎么听不到雨声?
送葬的人群开始出现不安的骚动,她看见抬棺的几个脚夫将棺材停在一座石桥上,跑到桥洞下避雨,人群潮水般四下消散。她看见宝琛和老孙头披麻戴孝,哭丧着脸,想把人们劝回来。
秀米开始朝村东的那座破庙飞跑。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起先,她跟着一帮人朝庙里飞奔,很快,她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跑。等到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皂龙寺门口,秀米吃惊地发现,除了那口棺木孤零零地横在桥上之外,四下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连宝琛和老孙头也不见了。
奇怪,怎么没有人去庙里避雨呢。
她一口气跑到山门的屋檐下,看见张季元手里捏着一圈麻绳,正在冲她笑。
“你怎么在这儿?”秀米吓了一跳,双手护住自己湿一漉一漉的前襟,隐约觉得自己的乳房一阵阵胀痛。时值初夏,单衣初试,叫雨一淋,紧紧地粘在身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上光溜溜的。
“我来听听寺里的住持讲经。”张季元低声道。他的头发也被雨淋得湿一漉一漉的。
“那些送葬的人为什么不来庙里避雨?”秀米问道。
“他们不能进来。”
“为什么?”
“住持不会让他们进来。”张季元探头朝门外看了看,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因为,这座庙是专门为你修的。”
“谁是住持?”秀米看了看庙里的天王殿,豪雨飘瓦,屋顶的瓦楞上已经起了一层水烟。
“在法堂念经。”张季元说。
“这座破庙已经多年没有和尚住了,哪里来的住持?”
“你跟我来。”
秀米顺从地跟着张季元,穿过一侧的游廊,朝法堂走去。一路上,她看见天王殿、僧房、伽蓝殿祖师堂,药师殿、观音殿、香积厨、执事堂都是空无一人,而观音殿和大雄宝殿都已屋顶坍陷,墙基歪斜,瓦砾中长满了青草。墙壁上苔藓处处,缝中开出了一朵一朵的小黄花,她能够闻到安息香和美人蕉的气味,雨水和尘土的气味,当然,还有张季元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烟味。
法堂和藏经阁倒是完好无损。他们来到法堂的时候,住持身穿红黄两色的袈裟,正盘腿在蒲团上打坐念经。看见他们进来,住持就合掌施礼,随后站起身来。
秀米不知如何还礼,正在慌乱中,忽听得住持说:“就是她吗?”
张季元点点头:“正是。”
“阿弥陀佛。”
秀米觉得这个住持好像在哪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见住持缓缓转动着手里的念珠,嘴里念念有词,不时地抬头打量着她。秀米也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瞥见那住持左手的拇指边缀着一根软塌塌的东西,红红的,像一根煮熟的小香肠,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张开嘴想叫,可依然发不出什么声音。原来,原来表哥要寻找的那个六指人一直躲在村中的这座破庙里!
住持呵呵地笑了两声——脸都笑得浮肿起来了,说道:“季元,人既已带到,我们还等什么呢?”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姑娘,不用怕。”住持道,“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为了完成某个重要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
“一会儿你就会明白的。”住持的脸上掠过一丝一火旱男θ荨
秀米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全身的皮肤骤然收紧了。她在法堂里徒劳地乱跑了一阵,还碰翻香案前的一只酥油灯。就是找不到门。那两个人也不着急,只是看着她笑。
“告诉我,门在哪儿?”秀米用哀矜的目光看着她的表哥,央求道。
张季元一把将她搂过来。他的手顺着她的大一腿摸索着,把嘴贴在她耳边喃喃地说:“妹妹,门在这儿。
开着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绳子缠在她的手腕上。秀米见表哥要将自己绑起来,就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道:”不要绑我。“这一次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而且立即听到了答复。
“谁要绑你了?”
秀米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她看见了天窗上泻下来的静静的阳光,接着她看见了刚刚挂上的新蚊帐,散发着幽幽的薰香味。随后她看见了在地上打翻的一只油灯。她还听到了哗哗的声音,她看见喜鹊正在打扫着地上的玻璃。原来是南柯一梦。
“谁绑你啦?”喜鹊笑道,“我来叫你起来吃早饭,看见你一巴掌就把油灯打翻了。”
秀米还在那呼哧呼哧地喘气。她看见床头的香案上,一支安息香已经快要燃完了。
“怎么做了这么一个梦?”秀米惊魂未定地道,“吓死我了……”
喜鹊只是笑。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赶紧起来吃饭,呆会儿我带你去孙姑娘家看水陆法会。”
秀米问起母亲和翠莲,喜鹊说,她们早就看热闹去了。她又问起张季元。她说出张季元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忽然一怔。喜鹊说,在后院呢,也不知他在干什么。秀米痴痴地望着帐顶,半天才对喜鹊说,她不想去看什么水陆法会,也不想吃饭,她想在床上再懒一会儿。
喜鹊替她放下帐子,就下楼去了。
喜鹊刚下楼,秀米就听见楼下的巷子里有人在叫卖栀子花儿。她忽然来了兴致,想买一朵来戴,就从床上爬起来。可等到她穿好衣服下了楼,赶到巷子口,那卖花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她回到家中,在井边吊了水,洗了洗脸,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在院子里四处晃悠。她刚走到井边,见喜鹊正在那儿洗衣裳,便走过去和她说话,刚说了没两句,忽见张季元沿着回廊,一摇一晃地朝这边走来。秀米心头一紧,心里想要闪避,那张季元早已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跟前。
“嗨,”张季元满脸兴奋地说道,“后院养着的两缸荷花全都开啦!”
喜鹊瞥了秀米一眼,见她不接话,只得胡乱应承道:“开啦?开了好,开了好。”
这个白痴!荷花开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想起刚才的那个梦,秀米心里就有气。她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张季元赔着笑,问她要不要跟他去后院看看。
看你娘个头!秀米在心里骂道。不过,她还是站住了,身子靠在楼梯边的墙上,嘴里道:“表哥也会喜欢那些花花草草吗?”
“那就要看它是什么花了。”张季元沉思片刻,这样回答她,“兰生幽谷,菊隐荒圃,梅傲雪岭,独荷花濯淖污泥而不染。其志高洁,故倍觉爱怜……制芙蓉以为衣兮,集芰荷以为裳。”
最后两句是《离骚》中的句子,只可惜张季元将它说颠倒了。不过,秀米却懒得去点破他。
张季元见秀米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忽然来了兴致,问道:“玉溪生诗中有吟咏荷花之句,堪称妙绝,你可记得?”
这原是《石头记》中黛玉问香菱的话。看来,这小胡子还有点酸。秀米真是不愿搭理他,便懒懒地答道:“莫非是‘留得残荷听雨声’吗?”
不料,张季元摇了摇头,笑道:“你把我看成林妹妹了。”
“那表哥喜欢哪一句?”
“芙蓉塘外有惊雷。”张季元道。
听他这一说,秀米忽然想起小时候,她父亲带她去村外野塘挖莲时的情景,心里突然充满了一种空寂之感。父亲爱莲成癖,夏天时,他的书桌上总是摆着一盆小小的碗莲,以作清供。她还隐隐记得花朵是深红色的,艳若春桃,半敛含羞,父亲叫它“一捻红”。有时他也会将花一瓣捣碎,制成印泥。
张季元又问她喜欢什么花。
“芍药。”秀米不假思索,脱口道。
张季元笑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分明是在赶我走啊。”
秀米心里想:别看这白痴成天神神道道的,肚子里还颇喝了些墨汁,也难为他了。可嘴上依然不依不饶:“这怎么是赶你走?”
“妹妹淹通文史,警心深密,又何必明知故问?”张季元道,“顾文房《问答释义》中说,芍药,又名可离,可离可离,故赠之以送别。不过,我还真的要走了。”说完,拽了拽衣襟,朝秀米摆了摆手,从前门出去了。
看着张季元的背影,秀米若有所思。因为有了早上的那个梦,她觉得在自己和张季元之间多了点什么,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你和大舅说的是什么话来?”喜鹊正在井边歪着脑袋问她,“我怎么听了半天,一句也听不懂?”
秀米笑道:“都是些磨嘴皮子的废话,你要懂它做什么?”
喜鹊问她想不想去孙姑娘家看水陆法会。秀米说:“你要想去就赶紧去吧。
我到丁先生家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