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到晌午才停。宝琛一身泥浆地从梅城回来了。他雇了一辆驴车,将夫人的寿板运了回来,还带回来几个木匠。木匠卸下担子,在天井里叮叮当当地做起活来,不一会儿,就满地都是刨花了。
丁树则和他老婆也来探病,他们围着宝琛,商量立碑和写墓志的事。花二娘正在厢房里翻看布料,她们请来了裁缝,要为夫人做寿衣。孟婆婆手里托着旱烟袋正忙着给客人们递茶倒水,她逢人就说:“夫人这一走,别的不说,普济的麻将搭子又少了一个。”那些客人照例坐在厅堂里,吸着烟,喝着茶,谈东说西。
那个裁缝脖子上挂着量衣尺,手里捏着扁扁的粉饼,在布料上画着线,看上去喜滋滋的。不光是裁缝,除了喜鹊之外,似乎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老夫人虽说还没死,可一个人躺在屋里昏睡,已无人过问。
当然,更不会有人去照管小东西了。他和老虎两个人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害得孟婆婆失手丢一了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要是实在闲得没事,”宝琛看了老虎一眼,说道,“就去后院把那堆柴火劈了,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老虎正愁一身力气无处发泄,听父亲这么说,就撇下小东西去后院劈柴。一眨眼工夫,他手里拎着一把弹弓,又往前边来了。
“不是让你去劈柴吗?”宝琛道。
“劈好了。”
“那就把它搬到柴屋去码好。”
“码好了。”
“这么快?”
“不信你自己去看。”老虎说。
宝琛上上下下打量了儿子一眼,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自己走了。
老虎不时地抬头望天,可太阳仍在天上高高地挂着,一动不动。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喧闹中,他听见弹棉花的声音,悠悠地传来。他知道这个声音中藏着一个秘密,他觉得这个秘密是脆弱的,就像天上一朵一朵的浮云,让风一吹就散开了,他有点担心,在黑暗来临之前,还会发生什么事让他的期盼落了空。它是真的吗?真的会有这样事?她会不会把衣裳都脱一光了呢?他反复地问自己。每过一分钟,都会让他心惊胆战。
有人在轻轻地推他,是喜鹊。
她提着木桶来井边打水。
“发什么呆呢?”喜鹊说,“帮我打水,我的腰都快断了。”
她把木桶递给他,就用手叉着腰眼,在那儿一揉一她的腰。老虎在打水的时候,闻到井底扑面而来的凉气,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么的燥热。他把满满一桶水递给喜鹊,喜鹊伸手来接,他却不撒手。他似乎又听见翠莲在黑暗中的声音,她说,我的底下潮了。要是喜鹊说这句话,会是什么样子?他呆呆地看着她衣服上的蓝色的小碎花,看着她的手臂上细细的绒毛。
“撒手啊,二百五。”喜鹊急了,她一使劲,桶里的水就泼了一地。
“你这是怎么了?吃错药啦?”她狐疑地看着他,那样子,就像不认识他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早早地把小东西哄睡了,就一个人悄悄地溜下楼来。
在楼梯口,他碰见了他父亲。
“你不在楼上睡觉,又跑下来做什么?”宝琛说。
好在他只不过随便这么问一句,他的心思不在这儿。他的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两个戏班子的领头,他们正在劝说宝琛在夫人归天之后搭台唱戏。
“不唱戏。”宝琛不耐烦地说,“兵荒马乱的,不唱戏。”他背着手,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了。
寿材快要做好了。他看见一个木匠正在往棺盖上刮灰泥,看样子是准备上漆了。
他出了院门,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像是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似的,猛吸了一口气,就往学堂的方向疾走。
要是在路上碰到什么人,他应该怎么说?要是学堂的门关着他应当敲门吗?
要是他敲了门,他们还是不放他进去怎么办?一路上,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问题,每一个都难以对付。好在所有这些问题都不需要一个答案。因为他在路上并没有碰到什么人,而且学堂的门是开着的,当他跨进皂龙寺庙门的那刻,他真的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学堂里静寂无声。每一个房殿中都亮着灯。雾气中有一些人影出没,间或有一两声咳嗽。观音殿的回廊和药师房连在一起,绕过回廊和药师房的山墙,他就可以看见香积厨了。他知道,翠莲在那儿的伙房里管事。
奇怪的是,他穿过庭院、回廊的时候,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香积厨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建筑,据说在香火鼎盛的年月,那儿可以同时容纳一百个僧侣吃饭。
房里的灯光比别处要亮一些。老虎已经来到了香积厨的门口了。在准备进门的时候,老虎最后一次提醒自己:非得这样不可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可他的手轻轻一碰,门就开了。
老虎冒冒失失地进了屋,发现屋里除了翠莲之外,还有另外的七八个人。他们正在开会。一个穿长衫的人,正操着难听的外地口音在训话。他声音不高,可老虎看得出他很生气。除了他一个人站着之外,其余的人一律围桌而坐,包括校长在内,每个人都铁青着脸。这个外地人似乎没有留意到老虎的闯入,他说着说着,就骂起人来: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老虎发现,校长的脸色很难看。
老虎愣愣地站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看见翠莲在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外地人训完话,就坐下来剔牙。校长站了起来,她检讨说,普济学堂发生这样的事,她要负全部责任。因为她没能约束好自己的部下。校长这时看了看站在门口的老虎。那眼神像是在看他,似乎又不像在看他,目光像刀一样,亮晶晶的,人脸都变了形。
他正在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听见校长说:“你们觉得,这个人,要不要杀?”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一个戴旧毡帽的人就说:“要杀,要杀。一定要杀。”
老虎两腿一软,吓得魂飞魄散:“杀我,你,你们干吗要杀我?”
他这一喊,屋里的另一个汉子接口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杀了。”
“那就像你所说,杀了吧。”校长懒懒地说,“他人呢?”
“人我已经把他捉起来了,关在马厩里了。”王七蛋说。
王七蛋这句话,让老虎喘过一口气来。原来他们要杀的不是我。那他们要杀谁呢?
这时校长才真正第一次发现了他。
“老虎。”校长威严地叫他。
“嗯。”老虎余悸未消,吓得一哆嗦。翠莲还在给他递眼色。
“你这么晚到这里来做什么?”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可还是让人感到很害怕。
他转身看了看翠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尿都憋不住了。
“老虎,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翠莲的眉毛往上一扬,提醒他。
老虎定了定神,这才回答说:“夫人不好了,让我来叫你回去看看。”
“小东西呢?他没跟你在一起?”
“他睡了。”
她竟然还会问起小东西。不过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慌乱了。
校长看着他,半天不说话。
“你先回去吧,我呆会儿就来。”过了半晌,校长道。
老虎前脚从香积厨出来,翠莲后脚就跟出来了。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聪明的嘛。”翠莲低声说,大概是感到他的身体还在发一抖,她就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刚才你吓坏了吧?”
“他,他,他他他们要杀谁?”
翠莲嘿嘿地笑了起来:“你管呢,反正杀谁也不会杀你。”
老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并没有上楼睡觉,而且直奔后院父亲的账房。账房里的灯还亮着,他的父亲仍在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老虎来到他爹的门口,没头没脑地冲着他爹就来了一句:“爹,我告诉你一件事,保险吓你一跟头。”
宝琛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他一眼,就问他是什么事。
“他们要杀人啦。”老虎叫道。
宝琛先是一愣,继而不耐烦地朝他挥手,“去去去,你还是赶紧上楼睡觉去正经,少在这儿一惊一乍的,害得我又把账算错。”
奇怪,他爹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像过去一样惊慌失措,脏话连篇,而是表现得相当镇定,老虎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离开了父亲的账房,又朝前院来,正巧看见喜鹊拿盏油灯,和隔壁的花二娘从夫人的房一中出来。就上前拦住她道:“他们要杀人啦。”
喜鹊和花二娘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杀就杀呗。”喜鹊说,用手小心地护着油灯的火苗,不让它被风吹灭。
“你管这闲事干吗?”花二娘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大金牙是活不过今晚了。他这个人死就死在他那张嘴上。”
原来他们要杀的人是大金牙,看样子,父亲和喜鹊他们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有他一个人还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