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明玮每天都在给李衣锦发相亲对象的联系方式,刘阿姨的外甥,王叔叔的女儿的同学,赵奶奶家孙子的表姐的前男友的同事,列表上的名字越来越多,李衣锦却像屏蔽了她一样不搭不理。她觉得李衣锦现在越来越不服管了,从过年敢不回家开始,电话打十个才接一个,信息发十条回一条。她发给陶姝娜,陶姝娜自然也不会按时回,思来想去,她只好打给了孟以安。
孟以安在出差去机场的路上,匆匆说了两句就挂断了。“你就放你的心吧,她好着呢,还把周到推荐到我这来面试了。”孟以安顺口说。
“你还帮他找工作?”等李衣锦晚上进了家门终于接了电话,她妈劈头就问。“没有,就朋友圈别人发的招聘。我能帮他找什么工作?”李衣锦辩解。
“我想也是。”她妈说,“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有那功夫,赶紧看看我发给你的那些人,挑个好的加人聊聊。”
“……”
“怎么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家孩子,你还看不上人家?”
李衣锦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妈,”她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顺从,“你能再给我点时间吗?我现在不想相亲。过一阵子行不行?”
“过一阵子是多久?”她妈立刻说,“反正你工作也不忙,等什么呢?早联系不是早聊上吗?我跟你说,你听我的没错,都是条件好的男孩,人家现在都在找对象,愿意跟你接触,你左推右推的,等过几天一个个的都有对象了,你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妈,如果真都像你说的条件那么好,又怎么可能看得上我?”李衣锦忍不住说,“我就一个没钱没房大龄北漂。”
“你也知道你没钱没房大龄北漂?那还不抓紧,还过一阵子?”她妈说,“要不是我费心费力给你安排相亲,你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过几年找个缺胳膊断腿的还是去给二婚的当后妈?”
有时李衣锦更希望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别人家是什么样的,这样她就可以假定全天下的家都一样,家人之间恶语相向是日常,子女在父母面前毫无自尊可言。但她看得到陶姝娜和她妈无话不说,看得到孟以安和邱夏对球球规矩又不失宠爱的教育,她没办法骗自己。大学的时候,室友每天都絮絮叨叨给家里打电话,抱怨今天食堂的饭难吃,笑话南方的室友没见过雪,想念家里的拿手菜,问爸妈出去旅游好不好玩,担心家里狗狗又闯了什么祸,而她打给家里的电话,接到的只是她妈无尽的数落。在外的时候她时刻担心着她妈查岗,在家的时候就要接受24小时不间断的监视。她一面深刻检讨是她做得不够好才活该得不到认可和理解,一面又无法自抑地怨恨她妈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能在该放手的时候放孩子独立也能在孩子孤立无援的时候敞开怀抱让她回家。
“就算我像你说的那么一无是处,我也不想去相亲。”李衣锦绝望地说。那边沉默了半晌,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李衣锦,”熟悉的咬牙切齿的语气,“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现在你翅膀硬了,就嫌你妈啰嗦,嫌你妈管你了?要不是我管你,你今天还不知道在哪呢!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你要是像陶姝娜那样事事拔尖不用人操心,我何苦给自己找罪受?辛辛苦苦三十年养了个白眼狼,我图什么?”
“你不是养了个白眼狼,”李衣锦终于爆发了,“你是想养一个符合你心意的工具!任打任骂不会还手,还能满足你母慈子孝的虚荣心的工具!我不聪明,不懂事,长不成你期望的样子,你就算再怎么操心,我这辈子也只会是一个又失败又可怜的人!永远都不会让你满意!你就早点死心行不行!”
一番话说出来,把她自己都吓到了,她妈也吓到了。
“李衣锦,……你反了天了,敢这么跟你妈说话。”她妈抖着声音说。
“我想说这话很久了,”李衣锦脱口而出,“早知今天,你当初就不该生我,你也不配做妈妈。”那边没了声音。
良久,李衣锦听见外面客厅门响,是陶姝娜回来了,她挂断电话,丢开手机,窝在被子里无声地大哭。
而孟明玮在没开灯的房间里枯坐着,客厅里传来李诚智雷打不动中央七套的声音。她把目光投向墙边老旧的书柜,那里面分门别类地收着李衣锦从上小学到现在的每一本练习,每一份试卷,每一篇作文,每一张图画。柜子上摆着的照片她每天都会拿出来擦,有李衣锦的百日照和周岁照,
有她们母女俩的合照,有她姐妹三人和父母的黑白老照片,还有她珍藏的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李衣锦从来没有这么顶撞过她。除了确实不聪明,很多时候也确实不懂事之外,还算听话,在她的巴掌威胁之下,逆来顺受,做错了也认罚认打,哭都不会太大声。她盯着那张合照,她抱着只有四五岁的李衣锦,两个人都笑得像花一样。好像李衣锦长大后,她们俩就都没再这样笑过了。她一发火,孩子就认错,她一打,孩子就哭,她好了,孩子就默不吭声,仿佛成了一个逻辑圆满的循环。
说实话,她也曾经想过,当初该不该生下李衣锦,却没想到这句话今天竟然是从李衣锦嘴里听到的。
你不配做妈妈。每一个这样说出口的女儿,在震怒和气愤的当下都不会去想,被她这样说的妈妈,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她也曾经是这样的一个女儿,如今她变成了遭自己女儿怨恨的妈妈。
作为家里的长女,她从八岁起就会在爸妈都晚回家的时候搬个板凳站到灶台前给自己做晚饭。两个妹妹相继出生之后,她妈忙得不可开交,她就像当妈一样手把手带着妹妹们长大,从来没抱怨过一句。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孟明玮崇拜她妈,想像她一样,成为家人的依傍,有说一不二的魄力,主宰自己的人生。
高考恢复的头一年,她认识的一个邻居哥哥下乡回来考上了省内最好的大学,她羡慕得要命,觉得自己无比幸运赶上了好时候,信心满满地想着自己三年后也能考上大学。十八岁的那个夏夜,她照顾两个妹妹睡着之后,妈妈才回来,跟她爸在灯下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商量着什么。看到她过来,随口说,“两个小的都睡着啦?”
“睡着了。”孟明玮回答。
看爸妈没顾得上理她,她只好主动开口说,“妈,老师今天说,我能考上大学。”
她妈抬起头,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哎呀,”她说,“不说我差点忘了,咱们老大今年要毕业了。”
她点点头,充满期待。“明玮呀,你过来。”她妈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这几年呢,妈妈的厂子才起步,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投在了里面,你也看到了,妈妈每天这么忙,只能辛苦你帮忙带妹妹。”
孟明玮点点头,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她妈看了她爸一眼,“爸妈的意思,希望你毕业之后,能来厂子里帮忙。一个呢,你是咱家人,将来迟早要一起干这些活,你早点熟悉了,也能减轻一点爸妈的负担。另一个呢……家里现在是困难的时候,确实是没有闲钱供你念大学,两个妹妹还小,还要吃穿用度……”
孟明玮低下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才不去搬你那些臭鱼烂虾。”
她妈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是小渔村出来的女儿,离开体制之后,她把原本渔民的生意做大,办了一个冷冻厂,加工储存销售海鲜鱼类产品一条龙,给以前入不敷出的小镇青年们创造了很多工作机会,她爸也被她妈劝了来帮忙。十八岁的孟明玮并不懂得那些,她只知道爸妈每天忙得不着家,妹妹有什么事她只能码头和厂子两边跑,但也时常找不到爸妈在哪。散发着鱼腥气的冷库,大夏天穿着棉袄推着铁板车卸货的满身臭汗的工人,在一个少女的虚荣心里,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明玮,”她爸立刻说,“不能这么说话。爸妈每天辛苦赚钱,不都是为了你们吗?”
“为了我的话,为什么不让我念大学?”孟明玮说,“就是因为有了妹妹,你们就不让我念书?凭什么?我是姐姐,又不是妈,每天带孩子,我们班同学都笑话我!”
“笑话你?带孩子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谁家不是拖家带口一堆孩子?”她妈看了她一眼。
“谁家的妈妈像你一样从来不管孩子?”孟明玮梗着脖子反驳,“邻居们都说你就知道跟打渔的卖鱼
的混在一起,成天不回家,你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给我们做饭洗衣服?”
孟明玮说着,就看到她妈脸色不悦起来,还没开口,反而是一向惯着她的她爸瞪了她一眼,“跟你妈道歉。”
“我要念大学。”孟明玮说。
“行,你不是要念吗?”她妈严厉起来,“你能考上我就让你念!”
“你说的?”孟明玮不示弱地看着她妈。
“我说的!”她妈说。
“那你说话算话,”孟明玮说,“否则你就不配做妈妈。”
这话一出口,她就看到她妈脸上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一个字。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妈妈眼里泛上了水光。
那晚她也没睡着,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听着两个妹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透过门缝看到外间的灯光一直没有熄,爸妈在低声地说话,沙沙地翻着账本,还有妈妈隐约的啜泣。
一大早孟明玮就下楼了,但她妈没在家,估计是去小公园散步了。她出门去了早市,提着菜回来绕到小公园,果然看到她妈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津津有味地看对面老头老太太打太极拳。看到她来了,她妈就起身让她搀着,两个人慢悠悠地一起溜达回家。
“买了带鱼啊,”她妈说,“中午煎了吃。”“好。”孟明玮答。
“最近老二怎么不来了?叫她来吃饭也不来,忙什么呢。”她妈说。“不知道啊,”孟明玮漫不经心说,“她不总忙忙叨叨的吗。”
“这几天没睡好?看你蔫头蔫脑。”她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说。孟明玮没作声。
进了家门,她把菜放好就开始打扫。她妈现在虽然腿脚还利落,但是腰不好,她就包揽了家务。孟菀青过来也懒得帮忙,只三天两头买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儿来孝敬她妈,什么高级吸尘器,扫地机器人,自动晾衣架,懒人料理机,挨着样地往家里送,有的孟明玮艰难试了一次,有的因为说明书看不太懂又怕使坏了人家的高级货,包装都没拆就束之高阁。
她给她妈泡了杯茶端过去,她妈坐在椅子上戴着老花镜看账本,看她过来,就放下账本,拉她坐在身旁。
“李衣锦最近怎么样?”老太太说,“她走的时候我可告诉她了,下不为例,咱们家的女婿是要带回娘家过年的。”
孟明玮叹口气,盯着茶杯上的热气缓缓上升,盯到眼睛发酸。
“还女婿呢,我给她介绍相亲,生我气了。”她说,即使要重述这句话也是无比艰难的事,“说我不配做妈妈,当初就不该生她。”
母女俩沉默了许久。孟明玮低下头抹了抹眼睛。“我以前,对她严厉,打她骂她,总想着,将来她出息了,就知道我的苦心了。现在可好,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样。”
“你还记得你高中毕业那时候跟我吵架不?”老太太抿了口茶,笑着说,“你从来懂事,也没有过什么叛逆的时候,就那阵子也恨我恨得跟仇人一样。”
孟明玮哭笑不得,“妈,你就笑话我吧。就是因为我自己不是那块料,我后来才盼着李衣锦能出息。她要是好,我这辈子不也值了吗?”
孟明玮怕她妈食言,铆足了劲儿读书,就想着能够考上大学,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让她妈无话可说。但不配的是她自己,她高考落榜了。这下她彻底理屈词穷,毕竟不是她妈不让她念,是她自己考不上。
她把自己在小屋里关了好久,叫她吃饭她也不出来,炎热的夏天夜晚,两个妹妹只能挤到爸妈房间去睡。她爸想去跟她讲道理,被她妈拦住了。“让她自己待着吧。”她妈说。
第三天早上,天蒙蒙亮她就起来了,她妈已经出门,两个妹妹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她爸手里拿着蒲扇缩在角落打着呼噜。她进了厨房,准备好了早上吃的稀饭和小菜,然后出了家门,直接去了厂子里。
她妈正在跟运货的工人核对数目,她就站在一边等了好久,直到货车都开走了,冷库前来来往往的人也都各忙各的去了,她妈一抬头,看见了她。她走过去,还没开口,她妈倒是先发话了。
“明年还想试试吗?”
“啊?”她没反应过来,一愣。
“你们同学,今年落榜的,不是也有明年再考的吗?”她妈说,“你还想考吗?”
看她没回答,她妈就转身往楼里走,她跟在身后,踌躇了好一阵,说,“妈,我以后在厂子里帮你吧。”
从那之后,她没再提过要念大学的事,爸妈也没再提过。
“你后来怨我吧?”老太太说,“你要是再考一年,说不定就考上了。怪我那几年一心扑在厂子上,忽略了你。后来我想想,挺后悔的。”
“再考几年我都考不上。”孟明玮摇摇头,“你看李衣锦,考了两次研,也没考上,我俩都没这个基因。妈,你说,你和爸脑子都那么好使,老二老三也都聪明伶俐,怎么我就没遗传到呢?”
老太太就笑,“有什么可遗传的。你啊,就是把姑娘逼得太狠了,你看老二,随便散养,咱们娜娜不照样学啥是啥。”
“李衣锦要是像娜娜一样,还用我操什么心?”孟明玮酸溜溜地说。“妈,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失败?我们姐妹三个,就我最没出息。我才是最不配做妈妈的那一个。”
“怎么叫配?怎么叫不配?”老太太不慌不忙地说道,“啊,自己姑娘闹别扭,说了句气话,就觉得自己当妈失败,要真是这样,养大你们三个这么些年,我要被气死多少次了。”
“对不起。”孟明玮说。
“想当初啊,我也被别人这么说过这样的话。”老太太说,“说我不配当妈。”“谁说的?”
“不是你们仨,也不是你爸。”老太太说,“别人。”
“还有人敢说你?你以前那个暴脾气,怎么没怼回去?”孟明玮好奇道。
“你不记得了?就是老二出生的前一年,你才八九岁吧,我大着肚子带你去进修的时候。当时去学校给你请假,告诉校长我要把你带到外地去,那老爷子就跟看鬼一样看着我,笑得我啊。”
“我都有点忘了。我爸那时候干嘛呢?”孟明玮问。
“你爸还在传染病院住院,我都没法去照顾他,走到哪都得把你领身边。”
孟明玮从来没听她妈讲过这一段往事,她只知道她妈虽然学了文化,但其实没什么正规学历,以前在工厂做出纳,后来进了税务局做了几年会计,就下海做生意了,也几乎不记得小时候跟她妈去外地进修是为了什么。
“乔海云,三十二岁,”学校的接待人员看了看她的证件,注意到了她的肚子,和她身旁拉着她袖子的怯生生的小女孩,“你是来进修的?”
“对,”她说。“财会专业。”
“你这……?”接待人员指了指她的肚子。
“没事,估计明年才能生,不耽误。”她连忙说。
接待人员咂咂嘴,摇摇头,绕着她走了一圈。孟明玮警觉地退后两步躲到了她妈身后。“这我得去办公室跟领导请示一下。”他说,“我可没想到来了个你这样的。”
“我这样怎么了?”她说,“我家老大今年九岁了,听话懂事从来不给我闯祸,我现在就是大着肚子又没坐地就生,生了也不会赖你们,你怕什么?”
那人一脸惹不起的样子,“你别跟我说这个。女的大着肚子还来进修,成什么体统?你家当家的呢?就让你拎一个揣一个到处跑?”
“我就是当家的。”她说。
“你当什么家?我看你是男人跑了吧?保不准是谁的孩子呢,还想来学校进修,你要不要先给你闺女找个爹啊?没爹你怎么当妈?你还当家,你配当家吗?你都不配当妈!”
课还没开始上,一起上课的同学就都传开了,来了个“拎一个揣一个”的孩子妈。孟明玮想起她为什么对那段时光无甚印象,因为在她年幼的心里,并不觉得跟着她妈奔波难熬,相反,住在宿舍里的时候,每一个阿姨或姐姐都很照顾她们娘俩,她记得一个瘦瘦的姑娘,把靠窗的下铺让给了她们,还拖来自己的凳子垫在床边,怕她小孩子乱动掉下床去。还有一个短头发的胖阿姨,喜欢在街上买热腾腾的烤红薯给她,看到她妈在宿舍用小炉子熬小米粥,会把自己平日里攒下舍不得吃的红糖给她掺进去。每到晚上休息的时间,她妈就捧着肚子靠在床边,给姑娘们讲出海打渔的故事,孟明玮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里乘船出海,放眼望去全是驭风破浪的帆。
“我那个时候啊,年轻气盛,那个人无缘无故就骂我,我真想揍他。但是一想,你还在旁边呢,肚
里还有老二呢,我就什么脾气都不想发了,就告诉自己,忍一忍,只要我能把书念了,孩子能平
平安安出来,什么都能忍。好在还是念上了。”老太太悠悠地说。“那后来呢?孟明玮问。
“后来啊,菀青不听话,非要提前出来,阴差阳错地,我就没拿到那张文凭。但课倒是上了八九不离十,后来我就去当会计了嘛。”老太太说。
“妈,你就随便学学就会了,我爸也是,那么有才,为什么我就那么笨?你俩不公平,把智商都分给孟菀青孟以安了,我一点都没沾着。”孟明玮半开玩笑地说,“所以李衣锦才怨我,我要是把她生得聪明点该多好。”
“哪有这么说自己闺女的,”老太太笑,“哎,你想想,我带着你去进修的时候,也就像李衣锦现在这么个年纪。你啊,也该放手了。”
“话是这么说,”孟明玮叹了口气,“妈,你不知道,除了李衣锦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我的生活里,
基本上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你让我去干什么呢?每天跟你一起去小公园看别人打太极拳吗?”“也行啊,你想打太极拳都行。”
“妈!你又笑话我!”孟明玮不满地说。
说话间,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有李衣锦发来的消息。“妈,对不起。”
周到去孟以安他们公司面试了,回来等消息的时候,给李衣锦打了个电话。
“我那天不该那么跟你说话。”他说,“我面试不顺利,所以那天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分手都分手了,”李衣锦回答,“有什么放不放在心上的。”
“……你这话说的就还在生气。”周到说,“对不起。”
“我真没生气。”李衣锦说。
“那……好吧。不管顺不顺利,麻烦你跟你小姨……道个谢。”“好。”
“……还有,我想说,咱们在一起这些年,我只是付了房租而已,我……也确实没有能力给你更好的条件。你爱记账,平时你自己买东西什么的,都记得清楚,你那天说,房租算下来你花得少,我就希望你,别当成负担,也千万别觉得咱俩一定要AA制分得一清二楚,你不欠我钱,你什么都不欠我。以后……希望你能找一个更好的人。”
这算是正式的分手赠言了吧。李衣锦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波澜,平静地道了谢,挂断了电话。她窝在床上,翻开电脑,点开一个名为REAL LIFE的文件夹,里面是按年份日期排序的一个个Excel表格,事无巨细地记载了她从工作以来赚到的和花掉的每一分钱。
记账这个小习惯她从小就耳濡目染,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她就趴在姥姥腿上,看她拨弄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声音。姥姥教她的珠算她长大几岁就忘了,但也有样学样,拿了一个小本本当账本,虽说她也没什么账可记。上大学之前,在她妈管束之下,她也几乎没有经手过什么钱,后来总算独立了,大到房租工资,小到柴米油盐,她每一分钱都妥帖地记在账上,每月跟信用卡账面
一对,丝毫不差。从手工账本变成手机APP和Excel表,她的账单记录下了每一丝生活的痕迹。
她打开2011年7月的账单,那是毕业前因为搬家和周到熟悉起来的第一个月,他们一起吃过一次冰淇淋,花了二十五块。2011年10月,他们第一次斥巨资去看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两张票花了780块,坐在离舞台最远的地方,举着望远镜都只能看大屏幕,但还是兴奋到叫哑了嗓子,望远镜是50块从门口小贩手里买的,进了场才知道别人只花了20块。2012年5月,她因为上司骚扰辞了工作,郁郁寡欢,周到安慰她说是好事,值得庆祝一下,两人去吃了惦记好久都舍不得吃的海鲜自助,298块一位,吃到扶墙出来,为了消食在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走三个小时。2013年6月,周到过生日,她因为加班过了十二点,第二天给他补上了一个蛋糕。2016年双十一,她放在购物车里很久的一套口红礼盒被周到偷偷下了单,她收到之后喜欢得舍不得拆开,但还是嫌贵,替他肉疼,左思右想之后忍痛退了货,下单了他的耳机,因为他耳机被她洒上咖啡弄坏了……—笔笔账把两个人的生活织成细细密密的网,即使分开了,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翻篇。
李衣锦关掉文件夹,给周到又发了一条信息。“也希望你找一个更好的人。”
孟以安出完差突然回了老家,先去了她妈那里,门铃响的时候孟明玮在客厅帮她妈一件旧衣服钉扣子,开门见孟以安回来了,很是意外。
“怎么突然回来没提前说一声?”孟明玮奇道,“这大忙人有闲回来看咱妈啦。妈午睡呢,等起来再跟她说话吧。”
“嗯,”孟以安一边进屋一边答,“我临时回来有事,明晚飞机就走了。”“妈上周叫我给你寄的海参和燕窝,收到了吧?”孟明玮问。
“收到了收到了,”孟以安说,“以后让妈别给我寄东西。我什么都不缺。球球太小也不吃这些补品,平日里且有的吃呢。”
“都是她的老下属来看她送的,妈要给你,你就收着呗,她也开心。”孟明玮说。
“那个,那天你又训李衣锦了?她来问我,是不是把周到过来面试的事跟你说了。”孟以安说。“我可训不了她了,她现在小嘴叭叭的,说起我的罪状来头头是道。”孟明玮说。
孟以安笑,“你呀,有时候也稍微反思一下,当妈又不是当上帝,不需要管太多。孩子早就是成年人了,你要相信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要走。”
“你也来教育我。”孟明玮忍不住叹了口气,“咱妈都已经教育过我了。我们家李衣锦啊,跟我一样,没性格,没能力,没条件,我就不该把那么多的期望放在她身上。但我能怎么办呢?咱妈不把期望放我身上,但是还有老二和你啊,你们俩争气,她这辈子也值了。我呢?我只有李衣锦了。”
“什么样才叫争气呢?李衣锦现在至少也能自食其力,不就是没结婚,怎么就不争气了。”孟明玮不吭声,良久,岔开话题。“你回来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在锦绣家园买的那套房子吗?08年买的,我打算卖了,回来办手续。”“记得,怎么突然要卖啊。”孟明玮问。
孟以安就笑笑,没说话。
晚上母女三个一起吃了晚饭,孟以安正收拾着自己带回来的文件证件,被老太太叫进卧室去给她捶腿。
“你要把那个房子卖啦?”老太太问。“嗯。”
“那时候你爸还在……”老太太悠悠地叹了口气,念叨,“你还怪我不?”孟以安摇头。
“怎么突然想起卖房子?没什么事吧?”老太太又问。“邱夏和孩子都挺好吧?”“挺好的,都挺好。我就是倒腾点闲钱出来,没事。”孟以安说。
外面客厅里,孟以安没收拾完的文件夹扔在沙发上,孟明玮坐在一旁,看到户口本放在最上面,拿起来翻了翻,一眼看到孟以安那一页,婚姻状况一栏写着“离异”。
孟以安最近准备再买一套房子,琢磨着家乡小城房租也升不上去,就想着不租了把房子卖掉。跟邱夏离婚之后,财产分割得也顺利,房子也留给了她和孩子,她只是未雨绸缪想着再多一分打算。
两人都不是会为离婚而撕破脸的人,但说实话,两人也都没想到会真的走到离婚的地步。
分歧从一开始便存在了。球球没满周岁,孟以安就决定从公司出来创业,邱夏不同意,两个人争执了很久,谁也不能说服谁。邱夏觉得创业比留在公司更辛苦更不稳定,收益又很难说,孟以安觉得反正都是辛苦,留在公司升职又希望渺茫,还不如放手去试她想尝试的。邱夏觉得带孩子的时间更难保证,孟以安觉得球球马上就断奶了更好带。邱夏觉得她说得轻松,到时候肯定是把孩子24小时扔给他,她自己忙得不着家。
僵持不下,孟以安脾气犟,自己二话不说就去做了。邱夏知道劝不住她,看她赌气带着孩子到处跑又心疼,还是替她接下来了大部分照顾孩子的重任。
球球刚上幼儿园的那年,孟以安的公司从无到有,终于渐渐走上了正轨,和许多优秀的业内专家合作,推出的很多亲子公益活动都得到了好评。她陪球球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心想着她上了幼儿园之后总算解放了,反正有邱夏接送,他又不坐班。
幼儿园在感恩节那天教小朋友们画贺卡送给最爱的人,那天是星期四,放学早,邱夏应该下午三点就把孩子接走,但是五点半孟以安接到了幼儿园老师打来的电话,说她家孩子没人接,还在园里等。
孟以安当时正在跟人签合同,连忙出来打电话给邱夏。响了半天电话却没人接,她便着急起来,只好回去跟对方道了歉,约了改天再谈,然后开车匆匆往幼儿园赶,路上她给邱夏打电话又没接,只好发了语音,告诉他自己去接孩子了。到了幼儿园才看到球球一个人孤零零地和老师一起站在门口等她,一看她来了,小脸立刻气鼓鼓地撅起来,冒出一句生疏得像大人一样的话。
“怎么是你啊。”
孟以安被问懵了,“我是你妈,不是我是谁?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一边忙不迭给老师道歉,“对不起啊,她爸肯定是临时有事没来,我从公司赶来,又堵车,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球球妈妈,”老师说,看她拉起球球手要走,“那个,等一下啊,……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规定,我没见过您,每次都是球球爸爸来接……您能不能出示一下您的证件信息?还有跟球球的合影什么的,证明您是球球妈妈?无意冒犯,就是……规定要求的,怕万一有事。”
孟以安愣了半晌,百感交集,只好拿出自己的证件和名片,又翻了翻手机里的照片,划了好久,
都是工作上存的图,一直划到几个月前的夏天带球球去海洋馆拍的照,这才如释重负给老师看。
在回家的路上,孟以安又打了邱夏的电话,还是没接,她有点担心。球球坐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一直默不作声。孟以安就问她,“等妈妈来的时候害怕了吗?”
球球摇摇头,“不是爸爸来吗?”“……”孟以安又哽住,没回答。
“爸爸怎么没来接我?””
”
“每天都是爸爸来。”:
“
进了家门,她才看到家里没开灯,邱夏坐在自己书房里一动不动。孟以安就有点暴躁,走进去没好气地说,“回来了怎么不回我电话?给你打了那么多个!怎么没去接孩子?”
邱夏的声音里透着疲倦,“我看见你语音了,你不是去接了吗。”
“那你今天怎么回事?”孟以安问,“不是三点就放学吗?五点半球球还在幼儿园等着!”
邱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说话也开始带刺,“你还知道得挺清楚,你接过几次?哦,就今天这一次,你有什么权利说我。”
“邱夏,你今天吃了枪药是吗?”孟以安脾气也上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着急赶过去,合同都没签?”
邱夏冷着脸站起身,“那你知不知道我今年又没评上职称?”他狠狠地砸了书桌一下,“第三年了,和我同资格的早就评上副教授了,我还在这混!”
“那你怪我?”孟以安气得哭笑不得,“你没评上职称你就不去接孩子?你就这么当爸的?”
“你就这么当妈的?”邱夏也气急了,“这两年你给孩子做过几次饭?哄睡过几次?你好意思说我吗?别人家的妻子不是贤内助至少也能分担家务和照顾孩子,你自从创业以来,你还顾得上这个家吗?顾得上孩子和我吗?”
“可是我有赚钱啊!”孟以安反驳,“孩子将来不还是要用钱?难道靠你当教授的死工资吗?我做好事业的同时不也是希望家庭条件更好点,将来给孩子更多的选择吗?你以为谁都像你,天天念叨着你的文学和艺术就能当饭吃?不照样还是没评上职称?”
“孟以安,你可以瞧不上我的专业,瞧不上我一辈子只能困在象牙塔里,但你不能太过分了!为了这个家我一直在退让,我支持你做自己的事业,但是你也要体谅一下我吧?”
“我没有不体谅你啊!我去年就问过你,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做,你不是喜欢给你的学生们上课吗?做成线上课受众能多成千上万,还有收益,是你不愿意来!”
“你那不叫体谅我,你是非要用你的观念改变我,我以前是不爱争,也不在乎职称啊薪资啊这些,但不代表我不爱我的工作!我宁可拿一辈子死工资,一辈子都评不上职称!”
“那我说要让球球拍我们的亲子公益广告,你为什么拦着我?”
“孩子那么小懂什么?你就非得把咱们家搅和得乱七八糟,全都为你事业服务?”“怎么乱七八糟了?你的事业是事业,我的事业就不是事业?!”
两个人争吵声音越来越大,球球躲在书房外,眼里含着泪花,踌躇了一会,从自己小书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小心地走了过去,递给了邱夏。
邱夏打开,发现是幼儿园教她们做的感恩节贺卡。球球用五颜六色的笔画了太阳和花朵,在画面的正中间重重地描了两个字母Q,一个大,一个小。那是邱夏教她画的,她不会写字,邱夏告诉她那是爸爸和她的姓氏。
她指着那两个Q,说,“爸爸,今天老师教我们画感谢的人,这个是爸爸,这个是我。”
孟以安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抢过那贺卡一看,更是大发雷霆,劈手就摔在一边。球球被她吓到,大哭起来。
“行,你就知道你爸,连你妈都不认,是吧?谁把你生出来的?啊?你知不知道谁把你生出来的?是老娘疼了一天一夜把你生出来的!”她情绪濒临崩溃,球球嚎啕大哭,邱夏气急,把她拉开,“你有毛病吧?冲孩子发什么火?”
“我凭什么不能发火?”孟以安大喊,“只许你没评上职称发火,不许我没签合同发火?”
“孟以安,你看看你现在这赖皮的样子,”邱夏冷着脸说,“谁当时跟我说保证陪孩子的时间,谁当
时说创业也能当一个好妈妈?你看看孩子,你看看你!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自己配不配当妈妈。”
邱夏把地上的贺卡捡起来,抱着大哭的球球摔门而去。孟以安歪倒在墙边,满头冷汗,浑身发抖,终于也嚎啕大哭。
最伤人的话,从最信任的人口中说出来,还是成了压垮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两个人后来冷静地谈过,都是极其骄傲又极其倔强的人,终于还是不愿放下自尊向对方做出妥协。
孟以安等老太太睡着之后从卧室出来,看到孟明玮坐在沙发上,像是等着有话跟她说。她就坐到旁边。过了好久,孟明玮问,“什么时候离婚的?”
她的反应大大出乎孟以安的意料之外。她这个大姐,保守又古板,从小管她训她的次数甚至比她妈都多,她决定瞒着家里,也是觉得一旦她们知道她离婚了,她姐估计会比她妈先暴走,她可不想无端生事。
但孟明玮却格外平静。
“17年离的。”孟以安说。
“那这两年春节回来……”孟明玮问。
两个人分得和平。邱夏的忠告她都遵守了,从那以后,她再忙也没有缺席过球球的生活,而邱夏也几乎随叫随到履行父亲的职责,两个人反而比没离婚的时候更和气,互相谦让,默契配合,过年回家的时候更是一副美满三口之家的样子,天衣无缝。
“我还是不告诉妈了。妈年纪大了,就别让她再惦记咱们的糟心事了。”孟明玮说。“姐,你不骂我?”孟以安倒好奇起来,“我没跟你们说,就是怕你骂我。”
“你也知道我要骂你啊,”孟明玮说,“我说过多少次了,咱妈的期望,就是咱们姐三个婚姻幸福。”
“才不是,”孟以安嗤笑一声,“咱妈的期望是咱们仨不离婚。她那老一辈人的想法,就觉得离了婚
就是大忌,大逆不道,不管出了多少糟心事,只要不离婚,就还像万事大吉一样。但怎么可能呢?不离婚就一定婚姻幸福?离了婚就一定不幸福?”
“你别拿你那套跟我说。”孟明玮说,“你不敢在妈面前说,就在我这胡说八道。”“妈面前我也敢,”孟以安说,“姐,你不骂我,是因为心里有事吗?”
孟明玮没回答。
“是李衣锦的事?还是别的?”
孟明玮摇了摇头。良久,她若有所思地问孟以安,“一个人想离婚,到底是因为什么?”
从小到大,大姐都是像妈一样教导她的那个人,但孟以安看着那张皱着眉头苦涩的脸,写满了小孩子一样迷茫的求知欲望,一个走过半生的中年妇女,在婚姻这本教材的某个章节上,遇到了不会做的难题,要向这个小她十四岁的妹妹请教。
孟以安突然心头一酸,伸手握住了孟明玮的手。
“姐,”她说,“遇到什么事,你都别害怕,我们都陪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