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一大早,李娟揣上钱,骑自行车带我去到了郊区的一个靠海边的小村里。家家户户都是二三层楼,有中式风格的,也有欧式风格的,还有中西结合的。看去皆是近十年内盖起来的,每一户人家都是红灯高挂,有的人家还挂了数个。所见门联,传达一派欢欣鼓舞的气氛。门前街上,红屑铺地。显然,除夕和初一,此地鞭炮声通宵达旦。
然而此时村里却静悄悄的。
我说:“这里怎么会有卖电视的?”
娟说:“别多问,保证咱们能买到就是了。”
我俩正说话间,一老叟牵了条小狗迈出家门。
李娟扯我迎上前彬彬有礼地说明来意。
老叟上下打量着我俩说:“大初二的,看你们两位姑娘倒是诚心诚意的。”
李娟嘴甜地说:“请大爷成全我们,我们实在是想今天就看上!”
“那……先到我家呗。”
我俩就跟入了他家院子。
老叟朝屋里喊:“他奶奶,把笸箩端出来。”
屋里应声走出一位老媪,端着大笸箩,后边跟着戴老虎帽的男孩,蹬着小车满院兜圈,引得小狗拖着牵绳追。
笸箩里是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电子手表,还有几个计算器。
娟说:“大爷,我们不买这东西……”
老叟说:“买吧买吧。买完了,我带你们到我侄子家,他家还剩几台电视。村里别人家基本没了。春节前来了几拨内地人,疯抢似的都给买走了。”
老媪也说:“大初二的,都进了我家院了,怎么也得给我们老两口个乐呵不是?查了几次了,下次连这东西都没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娟是带我买“水货”也就是走私货来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老叟说服道:“你俩也不该让我白当一次介绍人是不?看这些表多漂亮,男式的女式的儿童的都有,也不论只卖了,一百元抓一把,抓起来没掉下去的都算,就这些了,处理完拉倒……”
李娟手大,她分明动心了,却又不便自作主张,只是看我。
我微微点了一下头。
于是娟挽起袖子,叉开五指,鹰爪逮兔似的一把抓将下去!
那一把真是斩获大大的,估计抓起了十五六只。
我赶紧用衣襟接住。
当我接住第二把后,贪心已起,居然鼓励地高叫:“好!再来一把!”
老媪却及时退开了,涨红着脸说:“不卖了不卖了,便宜货不能都卖给你俩。没见过一个姑娘家有那么大手的!”
老叟也强笑着说:“你这两把多划算啊,进我家院子进对了吧?”
娟付了二百元钱,老叟找了个袋子帮我们装表,然后带我俩去他侄子家。
他侄子引着我和李娟进入楼后的一个破棚子,看起来曾是猪圈,有时间不养猪了,收拾得挺干净,地上还铺着架空的木板。掀开一大块帆布,挪开底下的草捆,现出几只大小不等的纸板箱。
那男人指着最小的一个纸板箱对我俩说:“就你俩看,而且摆在吊铺上,这台最合适。”
他拆了封,打开纸板箱,捧出一台红色外壳、立式的、十四吋的电视来。
我问:“是彩色的吗?”
他说:“在我们这儿,想买黑白的也没有啊,人家老外早不生产黑白的了。这么大的,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估计是放在儿童房间的。我们以后洗手不干这买卖了。生活好了,得适可而止,知进知退,有些买卖不能总干下去。我也实话实说,十四吋的不太容易卖出去。你俩如果真打算买,五百元归你们了!”
我和李娟立刻喜欢上了那台电视,对价格也十分满意。
可怎么带回去却难住了我俩——当然用自行车驮回去不是个问题,但我俩之中,就得有一个人走回去了,那肯定不行。那儿还没通公交,大年初二,也不会有出租在那儿转。
老叟和他侄子也替我俩急,说要是有车他们是愿意送一趟的,可还没富到有车的程度啊。
李娟忽然想起了张家贵,一摸兜,居然摸出了他的名片。
她就问那男人家有没有电话。
那男人说有啊,说村里哪家都有电话,有的人家还有手机呢。有钱了,什么形势跟不上啊,想跟都不是个事儿。
于是李娟就借他家电话,试着拨张家贵的手机,居然一拨就通上了话。李娟婉转说明求助的意思和村名,张家贵让我俩别急,耐心等在那儿。
“他说他知道这儿,来过。他的手机是诺什么牌的,不大,带盖儿。你看我这脑子,一时想不起了……”
问题解决了,李娟顿时变得大松心,又跟那老叟回到他家去买计算器。
娟说:“算盘淘汰了,再没有计算器,那顾客一多起来咱俩都头大了!”
我说:“听你的。”
说罢我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听你的”快成我跟李娟说话的口头语了。
娟买回计算器,又用自行车带我到海边兜风。估计张家贵快到了才回村里,喝了会儿主人请的茶,张家贵的车果然如约而至。
回家路上,张家贵主动与我聊天,麻烦人家帮了次大忙,我自然有问必答。
“你也姓方,玉县县城有位姓方的名人,叫方静妤,不知和你有没有点儿关系?”
虽然面对他我相当谨慎,但被他如此直接地一问,还是未免有几分意外。
李娟抢着替我说:“她家后来搬到临江市去了,她和你说的那位方女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张家贵说:“在神仙顶,关于方女士的事儿还真不少。她常去我们那儿行医。听说她去世了,神仙顶人都挺念她的好。论起来,她与一户姓何的人家,还算沾点儿亲……”
李娟又急忙将话遮过去,反问起别的来。我则一句话也不想说。
娟考虑得太周到了——吊铺安装了插板,张家贵替我俩将电视扛上去,调出了图像才下来,但已热出了一头汗。
娟将毛巾递给他,他擦汗时说:“你们这小超市的地点很理想,好好经营吧,靠它肯定富不起来,但维持生活绝对没问题……还没安空调?”
娟说:“再挣点钱,下一步就安。”
张家贵又说:“外边没看到电话线,里边也没看到电话啊。”
我说:“一过完春节就安。”
张家贵说:“原来也没有,这样好不——我那儿的车库里呢,放着些半新不旧的空调、座机,都是些关系单位搞装修淘汰下来的,有的是白给的,有的折钱了,节后我让人给你们送来,安装好。没有不行,但也没必要买新的,省下那笔钱用别处吧。”
我和娟大喜过望,连说“谢谢”。
张家贵转身时,娟对我耳语,我便说请他吃午饭。他说不了,还有事,没时间,说以后他请我俩。
将张家贵送走后,娟说:“怎么样?他人还不错吧?”
我说:“如果他不是神仙顶人,属于可以深交的人。”
娟看着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有了电视,我俩像一对儿懒虫,吃了睡,睡了吃,不吃不睡时,双双守着电视看起来没够,都不同程度地胖了。
春节刚过,张家贵派人送来了两台空调——一台立式的,一台挂式的。为我俩省下了一万多元钱。
座机也捎来了,但电话线得电话局帮着拉进来。娟说这事儿简单,她去办,还感慨地说:“有贵人相助,人生一旦往好了变,顺得挡都挡不住。”
我有同感。
我希望自己也有机会成为别人人生中的贵人。
我将我这想法对娟说了,她取笑道:“你怎么也跟我一样,迷信起来了?其实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无非就是合得来的人互相帮助呗。”
正月十五以后,电话接通了。娟打的第一通电话,便是问旅店老板“小朋友”怎么样?他让我们快去将“小朋友”接走,说它可想我们了,再不接它,只怕会得抑郁症。娟对我学了他的话后,我立刻骑上自行车去接。与“小朋友”一起带回来的,还有我的两封信。
第一封信是我二姐的女儿赵俊写给我的——她在外地打工,信是从外地发出的。她在信中批评她爸妈根本不关心她弟弟赵凯的学习。赵凯都上高中住校了,她爸妈一次也没为儿子开过家长会。她着重批评的是她妈,也就是我二姐——因为我二姐留守家中,却不担起对家、对儿子的责任,热衷于在家聚赌。
赵俊说她或当面或写信规劝过她妈多次了,她妈却只当耳旁风,所以请我这位小姨帮着劝劝,希望也许能起到作用。
这封信是多么的破坏我的良好心情无须赘言。
本来我对我二姐的印象还不错,那封信颠覆了我对她的看法。
第二封信是赵凯写给我的——他说他打算退学,到深圳来投奔我,早点儿开始打工的人生……
李娟关心地问:“情绪怎么一下子变糟了?”
我说:“你看。”
她接过信看后,沉默良久才说:“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外甥你外甥女向你倾诉一下很正常。”
我说:“这种信我怎么回?”
娟说:“不好回也得回吧?”
我说:“上天为什么让我摊上那样一个二姐、那样一个姐夫呢?”——与二姐相比,大姐倒还是不错的;可惜她已是精神上的病人。
娟说:“摊上了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兄弟姐妹那是命,是命就得认命。命是可以改变的,恨命没意义。”
其实我还没将赵凯的信看完,没想到一看之下,心惊肉跳:
小姨,我叫你小姨,因为你确实是我小姨,而且是亲小姨。如果我与你不是这种关系,我也犯不着给你写信,平添你的烦恼。现在的我除了向你求救,不知谁还能拯救我。如果你不早日回来将我带走,那我绝对不想活了!SOS!SOS!……
娟接待顾客去了,而我,默默抱起“小朋友”爬上了吊铺。直至超市关门,我没下吊铺。
我想起了娟说的话:“人的命运一旦变好了,往往顺得挡都挡不住。”我的命运才开始变好几天啊!
娟坐到我身边时,我虽没哭出声来,却流泪了。
娟问:“你怎么打算?仅仅回封信看来都不妥了。万一有什么事儿,后悔可晚了。”
我说:“不知道。”
娟说:“我给机场打电话了,贵州那边突然降温,雨雪交加的,深圳到贵州的航班停飞了。”
“我才不回去!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受累!当年把我遗弃时,难道他妈不知道?她姓赵,我姓方!他不想活了为什么不告诉他爸妈?爱死死去,关我方婉之什么事?!”
我叫喊起来。
一阵肃静之后,娟低声说:“我也给火车站打过电话了,还有明天的票,但也不多了……”
我哭出了声。
“那我去车站了,你也别在吊铺上了,我一出门你就把门插上。”
娟迅速下了吊铺。
我将“小朋友”搂入怀中……
李娟给我买的是卧铺票,没想到在车上遇到了高翔。
我俩在同一车厢,不在同一包厢。除了李娟这个姐们儿,我在深圳的熟人再就是高翔、李主任和不久前认识的张家贵。我不愿在列车上巧遇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第一不愿遇到张家贵;第二不愿遇到高翔。没想到却偏偏遇到了,我只能显出高兴的样子,尽管我实际上高兴不起来。
开车后,他与我坐在走廊的边座聊天,问我去哪儿?我说回玉县看望父亲。对高翔和李主任,我曾说我父母都是中学教师,而他俩信以为真。
高翔说他和几位朋友在贵州某山区援建了一所希望小学,即将开学了,他们分头赶去参加开学典礼。
聊了一会儿,我找个借口回到了自己的包厢,一躺下再没出去,而他也再没找我。大约俩小时后,天黑了,我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外甥赵凯。他脸色煞白煞白的,唇无血色,是黑的。
他对我说:“你是我小姨,这是铁一样的事实,是你绝对否认不了的。你的行动太慢了,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我知道你不愿有我妈那样一个姐,不愿有我这样一个外甥,这我理解,对不起干扰你了……”
他深躹一躬,直起腰时,化为青烟。
我惊醒,一身冷汗,不由觉得车速太慢。
上午十点多,列车到了贵阳。
在站台上,高翔问我是否需要帮忙?
我谢绝了,说有人接我。
他又信以为真,见我只不过肩挎一个小包,遂在站台与我分手。
站外的情形令我大吃一惊,广场上人多得像沙丁鱼罐头。以往人们都会纷纷坐上出租车或“黑车”去向市内各处和四面八方的县镇、农村了,而现在因天气恶劣,路面湿滑,几乎无车载客了。偶有一辆仍愿上路的司机揽客,立刻会被急欲离开的人团团围住,如被群抢一般。
我焦急地接连大喊:“有没有去神仙顶的?我有急事要去神仙顶!哪位师傅行行好,送我到那边乡里也行!我愿出高价!神仙顶!高价!……”
喊了几番,没人理我。
我几乎急出了泪,忽听有人叫我,一转身,是拉着拉杆箱的高翔。他说他也正因打不到车发愁,听到了我的喊声。
一见到他,我的眼泪竟止不住流下来。
也许是我太想见到熟人了。
“别急。我的事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咱们找个地方商议一下你的事怎么办?”
我俩在一处小咖啡厅坐下后,我对他说,我要赶到乡中学去为一个外甥开家长会,时间是下午三点。
“是这样啊,顺利的话来得及。你敢坐在摩托后边吗?”
我的话明显会使人产生多种疑问,他却没问那么多,直奔主题。
事关我外甥的生死,即使赵凯不是我外甥,是一个毫不相关的少年,昨夜那梦也使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和时间的紧迫,恨不得生出翅膀来。
我毫不犹豫地说:“敢!以前常坐在男同学驾驶的摩托后兜风。”
他笑道:“那就别急了,我保证你能准时开上家长会。”
他让我耐心等会儿,起身到有电话的地方打电话去了。再回到我身边坐下时,告诉我问题解决了,十几分钟后我就可以上路了。说罢,从报刊架上取下两册杂志,给我看一份,他自己看一份。
我俩喝完咖啡,他让我跟他走。走到一处立交桥下,已有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人等在那儿了。那男人戴一顶头盔,手里还拿着一顶头盔,守着一辆较新的大摩托。不是电动的,是有油箱的那种,看上去是进口的。
高翔介绍那男人也是位摄影家,他的朋友。
“我的职业使我在全国各地几乎都有好朋友。”
他这么说时,满脸洋溢着对人生的满足感。
他那朋友也不说话,只是笑着将手中头盔递向他。他接过去,亲自为我戴上了。而他的朋友,摘下自己戴的那顶头盔,也一丝不苟地为他戴上了。
他一言不发扶住摩托,跨上去。
我惊讶地说:“你要带我去?”
高翔还是不说话,只点一下头。
他朋友笑道:“放心,他水平高着呢!驾摩托去过新疆、西藏、青海,否则我这宝贝摩托也不愿借给他。”
说完,他替我拉下了面罩。
高翔这时才说:“送你这趟路程,小菜一碟,我还嫌不过瘾呢。坐稳啊,出发了。”
就这样,为我,他将拉杆箱留给了朋友,骑走了人家的“爱驾”。
尽管他是位驾驶摩托的高手,无奈路况不佳,他的速度并不快,驾驶得也相当谨慎。
中途他将摩托靠路边停住一会儿。我活动身子时,他向远处走,那儿的路边有几棵老树。
我明白他要干什么,冲他背影喊:“别走那么远了,我转过身就是!”
他也喊:“那成何体统!”
他走回来后,从工具箱里翻出了一条安全带。
他让我再坐他后边时,用安全带将我俩拦腰系在一起,那样我就不会因一直搂着他而手臂发麻了,也更安全了。
再上路不久下起了雨。那雨越下越大,根本无法行驶了。
他不得不将摩托停在路边,指着一棵树,要说话,我误解了他的意思,拔腿就想跑过去。
他拉住我大声说:“不能到那儿去!咱们已经在高处了,万一有闪电那儿危险。”——看着山体又说:“也不能往那儿躲,可能会有石块滚下来。坐我背后吧。”
他原地坐了下去,并且盘上了双腿,闭上了眼睛。
我顺从地那么做了,喊着问:“你在打坐吗?”
他说:“是啊,在西藏时跟喇嘛朋友学的。咱们坐这儿最安全,你不妨也闭上眼睛,这种经历得用心体验。”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左侧是山,右侧是谷,天空大雨如注,身下流水若溪,远处有雷声。忽然又下起了冰雹,砸在我俩头盔上其声不绝于耳。我闭着眼睛伸手摸,摸到了几颗,觉得有指甲那么大。
那时我倏然觉得自己消失了,也不是消失得多么彻底,仿佛是一种在亦不在,有我亦无我的状态。
“我是谁”三个字油然出现在我脑海,反反复复的。似自问,亦如天上有声音在反问:“你是谁?”
我不禁又想到了“宿命”二字。
大约半小时后,我俩又坐在摩托上了。斯时乌云消散,天已放晴,还出了太阳,像被雨洗过,红得清新。
接近乡里的一段路难以通过,那儿在修路,坑坑洼洼的,间或有沙堆和碎石堆,积水最深处将近一尺。高翔爱惜朋友的摩托,不肯推着过水,而是将摩托推入了路边的一片玉米地,绕行而过。也不知是什么人种在那儿的,只将玉米收走了,任玉米秆儿枯在那儿。我的衣服裤子早已湿得可以拧出水了,于是干脆连裤筒也不挽,从水坑直蹚而过。
按照我的要求,高翔一直将我送到乡一中的操场边。
当他骑着摩托离去时,我问自己——方婉之,他现在算不算你命中的一位贵人了呢?
操场上也有一汪汪积水,几名光着身只着短裤的男生在踢足球,踢得水花一阵阵四溅。
一幢楼的二层外走廊上站着一排学生,有男有女,皆在观看,不时发出喝彩助威之声。
我朝他们大喊:“告诉赵凯,他小姨来啦!”
于是他们也齐喊:“赵凯,赵凯!你小姨看你来了!”
喊声引起了踢足球的男生们的注意,正巧足球朝我滚来。
我飞起一脚,稳准狠,将足球踢得老高老远,像狠狠给了我的“宿命”一脚。
我那“市长爸爸”爱看足球赛。受他影响,我从高中到大学也如男生般爱踢足球,还当过中锋。
那些个光着上身的男生见状,不抬头看球,一个个看我,其中一个还冲我跷大拇指。
我仍戴着头盔,拉下了面罩。我想我那时的样子,肯定如同一个从泥石流中脱险的女人。
一个男生问我:“你真是赵凯的小姨?”
我装聋作哑,未予理睬。
有名男生一边走向操场一边东张西望,我看出那是赵凯,举了一下手臂。他缓缓朝我走来。
我悬着的心终于踏实。
谢天谢地,我外甥还活着!
那么,就算我是专程为他赶来开家长会的吧,谁叫事实上他妈是我二姐,他是我外甥,我是她小姨呢!那少男越接近我,步子越小,走得越慢。
我忍不住吼他:“快点儿!”
他走快了,在离我三步的地方站住,不再往前走。
我想接着说:“小姨来给你开家长会。”——却又不愿那么说,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岂有此理!他明明有爸妈,我又不是他家长!
我想只说“我来了”三个字,却看到他臂上戴着黑纱,一时呆住,连“我来了”三个字也没说出口。
当时可是二月份啊,从鞋袜到裤子到衣服,穿在我身上的可都是湿漉漉的遍布泥点子的脏衣服,而且我整个人都冷得有些僵了。
臂戴黑纱的赵凯也呆呆地看着我,一脸恓惶,不知所措,仿佛我不是一个真人,不是他的信催来的拯救者。
我猛地抖了一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黑纱。
我外甥终于扑向我,搂住了我,搂得很紧,并将脸偎在我胸前。
“小姨……”
我听到他轻声这么叫我。
别说他是我事实上的外甥了,就算是一个与我半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少年,如果臂戴黑纱,如果还紧紧搂着我——我除了也搂住他还能怎么办呢?
我那么做了。
“为谁戴的?”
我有点儿不相信那是从我口中问出的话,因为自己的语调变得那么温柔。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生父死了。这一猜测并未使我心生悲痛,但是却有大的遗憾,因为我有些想问他的话还没机会问,也有些想对他说的话还没机会对他说。
不料那少年说:“我爸……”
他哭了。
原来死了的不是我爸,是他爸。
我不但毫无悲痛,连点儿遗憾也没有了。因为我对那个是他爸的男人毫无印象——只不过站在他家院外,隔着当时架在他家院内的剁肉的案子,也隔着她家盖起不久的新房的窗子,望见了坐在屋里嘴叼着烟的他爸,而他当时也瞥了我一眼,如此而已。
可死了的毕竟是紧紧搂着我的这少年的亲爸——我不由自主地抚摸他的头——他毕竟是死者的儿子。
忽然跑来一名男生,交给我一个纸条后退开几步,站定了以研究的目光看着我和赵凯,仿佛我俩的关系分外可疑。
那时我才发现,几名光着上身的男生已不再踢球,一动不动地站在操场的不同地方望着我俩。二楼走廊上的学生们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俩。
我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赵凯的小姨到学校看他来了,并与他在操场上劫后相见似的亲密拥抱——这一事实被乡一中的那些学生们所见证——集体见证本身也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那一时刻的时间似乎定格了。
纸条是高翔的——他说他得办他的事去了,估计我得在乡里住一夜,所以他在招待所为我预订了房间,房费已付。
我让赵凯陪我去买衣服。
路上我问他爸是怎么死的?
那少年三缄其口,只说:“你还是问我妈吧,问我姥爷也行。”说着他又要哭起来。
对于我嘱咐他的一些话,他倒是由衷接受,表现得特顺从。
他说原计划今天下午确实是要开家长会的(没想到我骗高翔的话竟与事实相符,这使我心中对他的内疚减少了许多),由于天气的原因,有些家长来不了,有些学生也不能按时返校,于是推到后天下午同一时间了。
我说:“那我明天回一次神仙顶……”
我还想说:“去看你妈和你姥爷。”
可我不认为那会是愉快的相聚,所以没说后一句话。
他问:“小姨,你真能给我开家长会?”
我说:“保证。”
“小姨辛苦了,早点儿休息……”
在招待所前,我外甥将替我拎着的衣服和药交在我手里,转身跑了。他跑得蛮快的,跑姿颇像运动员。这一点大约要感激我的生父,他个子高。包括我在内的他的三个女儿腿都长。赵俊和赵凯也是——腿长算是他遗传给后代的良好基因吧。
我冲过澡,换上衣服,喝下感冒冲剂躺在床上时,内心充满了对高翔的感激。他送我这一趟,不但比我还辛苦,而且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到。招待所那时已住满了人,或是送子女归校,因天气原因回不了家的人,或是赶大集的人或上访者。如果不是他提前为我订下了房间,这会儿我可去哪儿呢?
我联想到了一句关于计划生育的口号——“养娃还是一个好。”当年的农民最反感这句口号了,其不好明明一目了然嘛!孤零零一个的成长多寡趣啊,我对此深有体会。再说,万一夭折了呢?万一既夭折了还无法再生了呢?起码应该改成“还是两个好”,一男一女最好。
那么,贵人也是两个好,一男一女最好。男贵人有男贵人的好,女贵人有女贵人的好。各有其好,好好与共。
这想法使我又一次觉得我其实是一个幸福又幸运的人——二○○二年以前幸福,二○○二年以后幸运。
至于养父和养母,他们不是我的贵人。他们之于我的人生的重要性,非是“贵人”二字所能涵盖的。他们重塑了我,是我人生的导师,使我在心性上脱胎换骨。否则,我这一天根本不会出现在赵凯面前,也根本不会帮杨辉圆了他的参军梦。在人世间,特别是在农村,一奶同怀的兄弟姐妹因为小小的利益之争而结仇衔恨的事真是不少,包括赡养父母这种“天则”,往往也会成为反目成仇的导火索——二○○二年后,我已知晓许多。
我不禁问自己——为什么我对待赵凯和杨辉的态度会有所不同呢?
因为杨辉小时候陪我玩过一次?因为他送我离开神仙顶时说过比较成熟的话?因为他是个帅气的少年而且学习好、字也写得好?因为他妈也就是我大姐的命运令我同情?因为他想参军的愿望属于良好的愿望?……
我承认以上原因都是使我帮得心里不算太别扭的原因。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帮杨辉在前,赵凯的事在后;如果我所有的农村亲戚都一再向我求助,我的人生又将会如何?
我何尝不需要亲情?
但我刚能养活自己,哪里担得起那么许多亲情责任!
我一味胡思乱想,想到后来又陷入了沉重之思的泥淖。所幸药力发挥,我渐渐睡了过去……
神仙顶有新气象。
时隔一年半,上山下山的路完全修好了,有的农民买了小面包车,在神仙顶与乡里,甚至与县城之间跑起了运输,既载人也拉货,业务还挺忙,挣钱不比到外地打工少——也使神仙顶的人出行方便了,到县城去已是抬脚就走的事,如家常便饭。
家家户户的新房和院落都已修好,有的还是小二楼。
村里干净了,有方砖地面的小广场了——有几个带孩子的女人坐在小凳上聊天,看去都是早早就当了奶奶或姥姥的农妇。几个孩子在玩玩具,而那些玩具是他们的爸爸妈妈小时候没见过的。
我是坐一辆由农民司机开的小面包来到神仙顶的。也许因为将我当成了外地人,一路不断主动找话跟我说,似乎觉得他的车能载一个深圳人是他的荣幸。
“深圳啊,听说过,起先也是一个小小渔村对吧?过几年我们乡就改镇了,再过几年,也许就超过深圳了。”
全车人就笑他吹大牛,都说只有中央“画圈”的地方才会发展得快。
他却说:“咱们县不是省里的重点扶贫县?在省里挂号了,在中央不也挂号了?不也等于中央画圈了?”
不论那农民司机还是满车农民和农妇,与我以前见过的当地农民和农妇都不太一样了,都爱说爱笑了,脸上也都多了某种鲜活的表情。
我从小广场上那些农妇和那些孩子的脸上,也看到了同样比较鲜活的表情——那是我以前两次到神仙顶时从没看到的——那时神仙顶的大人孩子的脸普遍呆讷,是长期与外界隔绝的结果。
我正犹豫着先去谁家,一个背篓的男人站在了我面前。
他问:“我怎么看着你像……你是那个那个……赵凯他小姨吧?”
我点头。
“哎呀,哎呀,认不出我了?想不到你回来了!我是你大姐夫呀,快跟我去家里,一定得先去我家!……”
他要不说,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谁。
他上前一把抓住我胳膊,抓住了就没再放开,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临江市政府向省里打报告,要求免除神仙顶这类特贫而又地少的农村交公粮的义务,允许那样一些农村的农民不再在有限的土地上种粮食,爱种什么种什么,觉得什么来钱多点儿就可以种什么,种什么都不必再交土地税;省里已经批准了。临江市向神仙顶几次派来茶叶专家,神仙顶的农民都由粮农变成茶农了。每天傍晚乡里的茶厂都会出车上山来收茶,当场对面就给钱,绝不打白条……
我大姐家盖起的是小二楼,院前院内都挺干净。
我和大姐夫进院时,我大姐正在院里洗衣服。
几天的恶劣天气过后,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是洗衣服的好日子。
大姐夫说:“你看谁来了?”
我大姐缓缓站起,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转脸问她丈夫:“谁?”
大姐夫笑呵呵地说:“你小妹呗。”
血缘真是匪夷所思的力量,虽然我还不曾叫过那个男人一声“姐夫”,心理上却已开始接受他就是我大姐夫这一事实了,因为何小芹事实上是我大姐这一点不容置疑——我当时的心理颇似癌症患者,起初本能在拒绝接受事实,面对一系列化验结果时,最终也就不得不认命了。
何小芹——不,我大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小步一小步朝我走来。
我欲后退——我从没靠近过精神不正常的人,是本能反应。
我大姐夫却在我背后推了我一下,我身不由己地朝前趔趄两步,结果就与我大姐面对面了。
我不知所措之际,被我大姐搂抱住了,就像被赵凯搂抱住了那样。严格地说那也不能算搂抱,或许因为她的双手是湿的,所以她仅仅是用胳膊夹住了我;同时,她的下颏搭在我肩上。尽管她和赵凯搂抱我的方式不同,但作为两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事实上与我发生了极为亲密的接触。
事实也是很厉害的。
事实一旦成为事实,人往往就只能由事实牵着走了;不论是理性之人还是感性之人。
我大姐小声说:“方婉之,谢谢你。”
她的话令我大费其解。
我进入了她家的院子,任由她那样子对待我,这足以证明我承认她是我大姐了,她却不叫我“小妹”而叫我“方婉之”——多么的奇怪!
我大姐夫却小声对我说:“她这可是明白话,不明白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说。”
我觉得大姐夫的话更是莫明其妙。
他又对我大姐说:“行了,搂一下意思到了就可以了。”
我大姐放开我时,我大姐夫取下了我的背包——背包也是我在乡里买的。
他问:“什么呀,还挺沉的。”
我说:“全是湿衣服。我昨天来时遇上雨了,招待所没地方晾,想在这儿晾干。”
我大姐夺过背包,一言不发地拉开,将里边的衣服裤子鞋子袜子一股脑儿全抖在水盆边,又坐下洗起衣服来。
大姐夫对她说:“我先带你小妹参观参观咱们的家哈。”
大姐“啊”了一声,也不再看我俩,只管低头搓盆里的衣服。
那小楼外观搞得不错,一层窗台以下还贴了瓷砖。里边除一间卧室刷过了白灰,另外所有地方仍是水泥裸墙。有的房间只有一两件旧家具;有的房间堆放农具;有的房间空着。也只有卧室多少体现出一点儿生活气息,床虽是旧的,木料已变黑,但花床单和花枕套较新。一面挂镜子和相框的墙壁颇可观,以杨辉穿军装的彩照最为显眼,最大的一幅一尺左右。
我大姐夫说,当初铆足了心劲不盖平房非盖小楼,完全是为儿子着想。
“想着他结婚的时候连新房都有了,可他真的参军去了……虽然刚才你大姐已经谢过你了,我也还是要再谢你。你那五千元钱是雪里送炭……儿子一入伍,我和你大姐没操心事了,她的病也好多了,能采茶了,采得还挺快……这个家暂时这样没什么,我俩不急着装修,先攒两年钱再说。一年攒下两万没问题,两年不就四万吗?三年不就六万吗?过日子这事儿,手中有钱,心里不慌啊。你那五千元钱,我和你大姐都认为,必须还……”
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即使他停下来时我也不接话,无话可接。我看得出来,除了向我表达谢意,他其实也想承认自己当年作为父亲的混,却由于自尊心的障碍,话到唇边拐个弯又说别的了。
等他终于不再说下去,我才说:“那钱不必还。”
“哎呀,哎呀,这……咱们到院子里吧,晒着太阳,边喝茶边聊好不?”
他用两声“哎呀”接受了我的表态。
我大姐已在洗我的衣服了。
我说:“大姐我自己来。”
话一出口,我暗自诧异,没想到自己口中会那么自然地叫出“大姐”来——那是我的第一次。
我大姐也不说什么,只是起身用背挡住我,不让我靠近水盆。
我只得坐在小凳上饮茶。
阳光晒得我身上暖暖的,特舒服。茶也香,清喉润肺。
大姐夫说:“没打过农药的。”
我说:“好喝。”
大姐夫又对大姐说:“婉之不许咱们还她钱。”
他将“不许”二字说得格外强调。
大姐边晒衣服边说:“得还。别听她的,谁挣钱都不容易。”
我心里顿时感动得一塌糊涂,因为终于听到她说了一句绝对是明白人说的明白话。
大姐夫挠挠头,笑呵呵地小声问我:“这倒使我为难了,听你俩谁的啊?”
我也小声说:“听我的。”
大姐夫的话属于“杀鸡问客”那类话,而我的话却是真心实意的话。
不料大姐耳灵,看定他大声说:“听我的!”
“好好好,听你的,当然听你的,你的话就是圣旨行了吧?”——大姐夫哄着大姐。给我续水时小声说:“我还是得听你的。”
尽管在我看来他的表现可谓狡黠,但我内心却无反感。因为我不论从他脸上还是从我大姐脸上,都看到了那种给我以“鲜活”印象的变化。这变化使我既为神仙顶的人暗自高兴,也为他俩高兴。须知被贫穷压榨得麻木了的人,往往是连一点儿小狡黠也没有的。极度贫穷的日子过久了,几乎可以将人的智商归零。
大姐夫问我“回家”的事由,仿佛神仙顶自来就有我的家,而且我也只有这里的一个家似的。我觉得他的亲热首先应归功那五千元钱,或进一步说他儿子入伍这件事,使他的人生燃起了某盏彩灯——可不是嘛,他家院子的门楣上钉着“光荣军属”的红色铁牌,据我所知这是神仙顶头一户,多么令人羡慕可想而知。但我立刻又觉得我的想法甚不厚道,于是心生出自我批评。
我说我是回来给赵凯开家长会的。
他“噢”了一声,问我见过赵凯了吗?
我说见过了。
“那么,知道他爸不在了?”
“看到他戴黑纱了,他不告诉我原因,究竟怎么回事?”
大姐夫就大声问大姐:“婉之问赵凯他爸的事,你过来告诉她呗,我洗。”
大姐头也不抬地说:“你告诉吧,我这儿都快洗完了。”
“我告诉合适吗?”
“事儿都是那么一件事儿了,谁告诉还不一样,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大姐的话一句比一句明白,语气语速与常人无异。除了偶尔眼神有点直,看不大出来是个患过精神病的人了。我觉得,大姐夫与大姐的关系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大姐的家庭地位分明有所提高——这肯定也要感激那五千元钱。或进一步说,要感激我是我大姐的亲妹妹这一事实。如果我仅仅是她的亲妹妹,节骨眼上却并不伸出援手,或有心无力,那么将又当别论。
才五千元钱就改变了这么多关系!
而且还未必是他当时真就拿不出来的。
钱、钱、钱这东西啊!
那时我内心又对钱产生了五体投地般的膜拜,并且,因此不寒而栗。
大姐夫的说法是——赵凯他爸不学好,爱赌,结交了些狐朋狗友。他们聚在一起商议出个坏点子来,盗墓……
“根本不在行,也没应手的工具,三个喝得半醉不醉的家伙,有天夜里就干了起来,还弄出不小的动静。赵凯他爸负责起棺材盖,用的是凿子和锤子。他一下下把自己衣服角给凿进去了,自己却没感觉。忽然有人打着手电,喊着跑过来了,那两个撒腿就跑,赵凯他爸却跑不掉了,衣服被夹住了!越挣越觉得棺材里有只手拽住了自己,所以他倒喊起救命来。等附近村里的人赶到,他就那么被吓死了。千真万确是被吓死的,有法医的证明……”
大姐夫讲此事时倒不断断续续的了,讲得特顺口,似乎已经讲过多遍了。我看不出他有悲痛,只看出他讲到“喊救命”时,强忍着才没笑起来。
我也没悲痛——悲痛不起来,仿佛在听他“扯闲篇”。我夜大的同学每将散布奇闻怪事的人讥为“扯闲篇”,却又人人爱听,故“扯闲篇”的人挺被喜欢。
好事无人言,坏事传千里——我明白了赵凯写给我的第二封信为什么会是那样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陷于难堪的沉默。是的,我难堪。我大姐夫讲得一点儿不难堪,我这个听的人却难堪起来,我也不知为什么。
大姐夫问大姐:“我没添油加醋吧?”
大姐说:“是那么回事。”
她已洗完衣服,将水泼在当院,到水管子下去接清水。
我为了摆脱难堪,走过去替大姐端盆,发现大姐眼中有泪了。
我说:“你歇会儿,我洗二遍。”
她说:“在这儿吃午饭吧。”说罢进屋了。
我洗衣服时,大姐夫蹲盆边说,我二姐因为二姐夫的事没脸出门了;我生父气病了;二姐夫家的人也觉得他丢尽了他们的人,都不愿管他的后事。
“没法子,看你大姐分儿上,我也得出头啊。是我张罗着把你二姐夫发送了的。虽然他活着时我俩关系并不好,他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但他死后,我可是很对得起他的……”
大姐夫的话说得特坦荡。
我说:“谢谢大姐夫。”
说完内心陡然来气。都是些个什么烂事儿,与我方婉之何干?我谢得着他吗?我又是替谁在谢啊!
午饭简简单单。
大姐夫说,按理也应该由他张罗,将我生父和我二姐请到他家,亲人们聚一顿餐。但出了那件不好的事,聚在一起聊什么呢?所以还是别往一起聚的好。
我大姐说:“对。”
那也正是我想说的。
在院门口,我大姐嘱咐我:“要是你二姐问你来过我这儿没有,你要说没来过,先到的她那儿。”
我点头。
“她要是不问,你也犯不着非按我教你的话说,绕过去最好。”
我点头。
“她受那场刺激,神经也有点儿不正常,说什么你不爱听的,都别挑她的理。”
我没再点头。
我的颈子僵住了——不,我全身都几乎僵住了。
曾经疯过的大姐,说二姐“精神也有点儿不正常”,是我从没想过的荒诞事。
迈出大姐家院子,我心里接连骂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不是骂任何人,而是诅天咒地。难道我何家三姐妹,竟会有两个疯子吗?或者,一个好了,终于不疯了,另一个再接着疯?还要外加一个盗墓贼?幸而我及时赶回来了,若不,是否又会多一个自杀的呢?!天公地母将这些烂事儿都砸到一户人家头上,还不该被诅咒吗?!
我见到我二姐时,她刚从鸡窝里取出鸡蛋,一手一个。
见到我,两个鸡蛋落地了。
我说:“对不起。”
她将目光从我脸上收回,转身朝柴草棚里唤鸡鸭。几只鸡和一只鸭从棚里出来,喜出望外地争食碎在地上的鸡蛋。
她看着。
我也看着。
尖嘴的比不过扁嘴的,碎鸡蛋主要被鸭子吃了,而且吃得极为得法,秃噜一下,一口全嘬进嘴里了,气得几只鸡干瞪眼没奈何。我从未见过鸭子吃碎鸡蛋这事儿。
我想全世界自从有鸭子以来,居然能吃到生鸡蛋的肯定是不多的。我替那只鸭子感到幸运,同时也替大姐二姐感到幸运——如果没我这样一个小妹,她俩的人生将会怎样?更替赵凯感到幸运,如果没有我这样一个小姨,在此一段耻辱临门的日子里,谁来关注他的生死呢?
于是我感觉到了虽不美妙但却明晰的存在价值。然而也怕自己只不过像碎鸡蛋——如果吃了鸡蛋的鸡鸭变成孔雀或天鹅——不,也不必变得那么理想,即使变成一般好看的鸟儿,我都甘愿像那两只碎鸡蛋似的干脆奉献了自己……
可如果吃过鸡蛋的鸡还是鸡,鸭还是鸭呢?
用今天的说法那就是——我当时被一种很丧很丧的想法粘住了,如同一时冲动飞错了方向的小蛾子被巨大的蛛网粘住了。
我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了挎包——李娟替我往里边塞了些钱,究竟多少我还不知道。
我明白又到了用钱来解决问题的时候了。
但愿挎包里的钱够用。
当碎鸡蛋无影无踪,地上只留下了湿迹,鸡和鸭欲犹未足地离开了,我二姐一转身进了屋。
我杵在那儿发呆,难以判断她的态度属于正常表现还是相反。
忽听她在屋里喊:“倒是进来呀!”
我进了她所在的那间屋子,满地狼藉——似乎是她两口子的卧室。她似乎将家里所有能摔碎的东西都摔在地上了,包括盘子碗。床上,新被子的被面被剪得稀烂。
她将手中笤帚一丢,坐在床沿咬牙切齿地说:“不过了!我恨死赵家的人了!赵凯他爸只是我丈夫吗?就不是他们老赵家人了?出了丢人的事,他俩哥一个弟三个大老爷们全都袖手旁观!他老妈还到处说他是被我带坏的!是我教唆他去盗墓的吗?他们还怂恿我儿子与我作对!等我哪天把这家给彻底毁了,非死给他们赵家人看不可!……”
她说时,我捡起笤帚默默扫地。
还没扫完,她呜呜哭了。
我说:“你死了,你女儿和儿子怎么办?”
她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交给你了,谁叫你是他们小姨!不交给你难道让我交给咱大姐?……”
我怒道:“何小菊你说的是人话吗?”
她说:“人话鬼话不都一种说法吗?你改姓方了就不是何家的骨肉了?你就是脱三层皮那也还是我亲妹妹!你成了市长的女儿就丝毫不讲姐妹情了?就连明明能帮上的忙都不帮了?那你回神仙顶来干什么?!……”
她将我当成了发泄对象。
我扔了笤帚转身就走。
她从背后抱住我说:“小妹,你可不能不拉我一把!你要是也不拯救我,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号啕大哭。
“放开我!”
我只得陪她坐在床边,听着,看着,任她往够了哭。等她哭得无趣了才开始劝她。
我说她必须出去打工了。如果她愿意可以到深圳投奔我,我帮她找工作。
她问:“那我儿子咋办?”
我说她儿子由赵家的人代管一个时期没什么不妥,她尽可放心。
她说她不想出去打工,从没出过远门,怕受气。
我说:“那你就要起早贪黑采茶,总之你得担负起为自己为供儿子上学的责任。”
我看出,这个是我亲二姐的农妇,其实是个依赖丈夫挣钱依赖惯了,自己很缺乏劳动能力的女人。
她沉默了会儿,嗫嚅地说:“那死鬼还欠着几笔债呢。三天两头有人来讨债,我没钱还,赵家的人更不会替还。”
于是我拉开了挎包——里边有大约五千元钱。我点出一千元放在我和她之间。
她瞥着问:“多少呀?”
我说:“一千。”
她说:“那够干啥?”——瞥着我挎包又说:“包里不还挺多吗?”
我说:“还要给赵凯留笔钱,我也不能空手去见咱爸。”
她说:“给咱爸二百三百意思一下就行了,给赵凯的钱也可以放我这儿,由我给他。”
我正色道:“我给谁多少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安排。给你儿子的钱,我也要当面交给他。”
她看着我问:“你的意思是,赵凯往后上学的花销,全由你负担了?”
“我那么说了吗?你给我听清楚,我没那个意思!”我光火了。
“算我没说,你别生气嘛。赵凯好命,有你这么仁义的小姨。你就是替我负担一半,我的压力也小多了。你成全了杨辉,不能不帮二姐渡过难关。”
她又要哭的样子。
我冷静了。想想,一千的确太少了点儿,又点出五百元放下。
钱的事一完,我和我二姐顿时陷入了无话可说之境。
我便拿起笤帚继续扫地,而她拿着撮子与我配合。
将一地狼藉大致处理了一下,我说我要走了。
她问:“去看咱爸?”
我点头。
我说“咱爸”二字还不太习惯。
她说:“不用我送你过去?”
我说:“不用。”
在院门口,她扯住我衣角,样子挺机密地说:“你大姐家已经不困难了。杨辉一参军,他俩可省心了。你大姐夫也不外出打工了,两口子成双入对地采茶,采得可来劲儿了。你大姐夫家又没什么负担,你都给过他们五千元了,总之他们不属于困难户了。亲人之间,帮谁不帮谁,你心里得有个数不是?……”
我说:“你回屋吧。”——挣脱衣角,快步走出了院子。
我没直接去我生父家。
算来,我生父已快七十了,我想老人得睡午觉,就在村里四处逛。
斯时村里寂静悄悄,茶地里却还有人在采茶,为防晒,有的用纱巾包头,有的戴草帽。
一条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在村中形成一处水塘,从另一端流走。我在水塘边坐了一会儿,泡了泡脚。塘水清可见底,底是水泥的,有小鱼。我发现了几条小红鲤和锦鲤,企图用手绢兜住一下,几次都没成功。
我对这儿有印象,小时候看着杨辉他们在塘里嬉闹过。那时溪流的两边和塘岸是泥地,洗衣服的女人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现在有台阶了,这地方成为神仙顶的一处景观了。
一只金丝龟不知何时爬上了台阶,我看见它时,它也正伸长了脖子看我,似乎要与我对话。
忽然不远处传来集体的童声,我站起四望——声音发自一片高竹之后,竹隙间隐现白墙灰瓦。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孩子们的普通话还学得不够好,乡音浓重,听来却也别有一番诗味儿。
我在来时的车上已听人们说过——神仙顶的幼儿园虽不是高级的,却是建在全县最高处的;是县政府拨款建的,为的是使外出打工的大人们不牵挂家里的孩子。而幼师是县里派的,工资由扶贫办发。
两点半左右,我去见我的生父。
我的生父何永旺已老态龙钟,头发快掉光了,人也很瘦,还拄着拐,一只脚缠药布。
我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他说脚上的鸡眼严重了,发展成肉锥了。以前犯了,他都是自己挖,这次感染了,不得不去了乡诊所。
我问:“治好了吗?”
他说:“乡诊所往县医院支,认为必须开刀。”
我扶他坐下后说:“那不是往县医院支,那是对你负责,为什么不去呢?”
我猛然想到,上次我见他时,他的脚也一拐一拐的——肯定与我小时候他为救我而扎伤了脚有关。
我心一紧。
他没回答我的话,反问我回来干什么?
我说:“给赵凯开家长会。”
他又问:“他爸那事儿,你知道了?”
我点头。
“那你也不该回来,他爸那是自作自受。”
他流泪了。
我就将赵凯给我写信之事告诉了他。
“你都姓方了,你没穿过何家的一件衣,没吃过何家一口饭,她们大人孩子,凭什么总是拖累你啊!……”
他连连顿他的拐。
我说:“我这次吃过何家的饭了,中午在我大姐家。”
生父的家维修过了,看去像点儿家样了。他说是大姐夫出的钱,大姐和大姐夫也常来照顾他。尽管如此,那家还是显得乱七八糟的。
我挂起挎包,不许他动,开始收拾。
“你爱收拾我也拦不住你,那我陪你说话……”
他就东一句西一句找话跟我说,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太认真听。只认真听了几句关于我养父的话——他说神仙顶的人都感恩于我养父,我养父宁肯丢了乌纱帽,也要为玉县的山区农民争福祉……
我吃了一惊,急问:“他被撤职了吗?”
他说:“那倒没有,不过本该当上市委书记的,却因为土地税的事没当上,都这么传……”
正说间,我大姐夫送被子来了。
大姐夫说:“不敢让你住我们那儿的,怕你二姐往多了想……”
我说:“我愿意住这儿。”
大姐夫走后,我为生父重新铺床时,见杨辉的一张四寸彩照用线缝在蚊帐上。那蚊帐也许自从挂上就没洗过,已经脏得变黑了;那英武的海军战士的彩照,仿佛使三面围起的小小空间熠熠生辉。
我看着照片不禁在心里说:“杨辉、杨辉,努力啊!……”
收拾完屋子,我给了生父一千五百元钱。
他说什么也不要。
我说:“是为你治脚病的钱。我已经嘱咐我大姐夫要陪你到县医院去了,你不收下,难道那时花他的钱?”
他这才不推了,但说太多,五百足够了。我说肯定不够,逼他收下了一千。
他变得高兴了,说要到幼儿园去,说他喜欢听神仙顶的孩子们唱诗,听了能忘忧。
他走后,我开始大洗起来。恨不得将一切该洗的都洗得干干净净,不管明天的天气如何。他回来时已近黄昏,门前交叉拉起了两道绳子,晾满了我的成果,我正在做饭。
我的生父很不灵便地坐在灶前帮我续火,拉风匣。那风匣多处漏风,发出的声音像肺痨之人的喘息。我认为他多此一举,可他偏那么做。我想他那么做是为了享受与我亲近的片刻时光,而我对这一点也莫明其妙地心生出几分愉悦。
我往桌上端菜时,他起得快了——我听背后有响声,急转身,见他跌倒于灶前。我吃一惊,将他扶起时不安地问:“爸,摔疼了哪儿没有?”
他笑道:“没事没事,哪儿都不疼。”
我将他扶到水龙头那儿洗手,他竟洗起来没完。我探头往门外看时,见他双手捂脸,弯着腰,头顶着水龙头,耸肩不止——分明的,他在无声而泣。
吃饭时,我二姐来了,她自然是可以不请就可以坐下吃的人。二姐的嘴一刻不闲着,要么吃,要么说;说的句句是怨言,谴责我生父当初非让她嫁给杂姓男人是坑了她,如果嫁给一户姓何的,她的命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么一种下场。说到来气之处,恨不得将碗边咬下一口似的。我生父起初边吃边听,后来不吃了,瞪着她默默流泪。
我忍不住抗议地说:“何小菊,你非要逼我对你无礼吗?”
我这话的分量是很重的,二姐显然也怕惹我光火起来,又吃了几口,明智地起身走了。
她在门口转身嘱咐我:“他小姨,你给赵凯开家长会时,可别忘了给他那五百元钱。”
生父碗里的汤已经凉了。
我将热汤放在他面前时,他泪眼模糊地望着我说:“听我的,再不要回来了。变成了那样的一个二姐,你非回来认她干什么呢?现在的你二姐,还不如你那个疯过的大姐有人味儿。你不是政府,扶贫是政府的事儿,不是你非尽不可的责任啊。千万别让你两个姐成了你的累赘,你……你已经尽力了嘛……”
他又泣不成声。
我情不自禁地抚了抚生父的后背。
“爸,不说这些,咱把这顿饭好好吃完。”
叫过了第一声“爸”,我叫第二声“爸”叫得非常自然了……
夜里我觉得脚底板很热,起身一看,生父不知何时将一只灌了热水的大可乐瓶放在了我脚下……
生父告诉我,我生母的死与我有关——生我那天,她由于回来时淋了大雨,一病不起。虽然生父四处借钱为她治过,但她的心病不是药所能治的……
生父自然不会明说。
我是将他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才得出结论的。倘我并不一再追问,只言片语他也肯定不会对我说。
那结论使我内心怆然。
可怜的生母!
由是我内心再无怨结,只剩下了对贫穷的愤慨。
第二天上午,在生父的陪同之下,我为生母上了一次坟。
面对那一丘黄土,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妈,原谅女儿,今天才来看你……”
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