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中秋之前,我收到了赵凯的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他姥爷去世了。
那时我和高翔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所谓“确定”,无非是他以我俩的名义请张家贵、徐主任和李娟吃了顿饭,由他郑重宣布的。我并没要求他那么做,他认为必要的仪式感才会使爱情成为美好之事。
那时张家贵已成了我和李娟的“张哥”,店里有什么难事急事李娟都不客气地找他,而他也总是乐于帮忙。
我从神仙顶回到深圳后,与张家贵恳谈了一次。
我承认我骗了他。
他说帮我和李娟拉回电视那天,他已猜到我是谁了。
我问他,如果我二姐到深圳来,能不能在他那儿找份活干?
他说只要对工资的要求别太高,完全可以。说自己其实一直想从经济上帮帮我大姐家来着,却不知究竟该怎么做。明帮吧,怕我大姐夫觉得有损面子;暗帮吧,又怕引起闲话。如果能在我二姐有难时帮帮我二姐,也算圆了他的一种心愿。
但我二姐并没到深圳来,她最后还是决定留在神仙顶采茶了。因为张家贵与我大姐当年那一种关系,我和李娟如果叫他叔就差辈了,只能以“哥”相称,而他乐于接受,说听着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
那时徐主任已升为电大副校长了,还当上了市政协委员,特忙,见他一面不容易了。
我们超市的生意更好了。扣除租金和我俩自定的每人每月两千五百元工资,已有七万净利润了。我几次让娟先将她当初投那两万抽回去,她总说不急。她说的倒也是实话,有工资了,够她按月尽自己那份经济责任了。
我当时也承担下了供赵凯读书的经济责任。
我给他开家长会前化了淡妆,那是我第一次往脸上弄化妆品。家长们皆是农民和农妇,即使乡里的干部,差不多也都将儿女转到县城的某所中学去了。我的出现几乎成为新闻。
家长会后班主任老师单独与我谈了一次话。
老师说她挺佩服赵凯的,如果是别的学生,遇到了父亲那种事,大约也就不再上学了。可赵凯却按时返校,证明他的抗击打能力是相当强的。老师说他学习上并不聪明,但是刻苦。男生多偏理科,他却偏文。他爱长跑,为学校多次争得过体育荣誉,高考时能加分,估计考上一所二本大学问题不大。
我也与赵凯谈了一次,问他:“你真想考大学?”
他说:“想。”
我问:“有几分把握?”
他说:“十分。”
他的回答使我无可再问。
我沉默良久,不得不这么说:“那就继续努力。从现在起,我供你上学了。”
他说:“我会对得起你的。”
他肯定将我是他怎样的小姨如实告诉同学们了,我走时,许多同学夹道送我。我一出校门,那些农家儿女齐喊:“小姨再见!小姨我们爱你!”他们大概都想有一个我这样的小姨。
那时刻我心充满感动。
我虽然只不过是赵凯的小姨,却证明了像我这样的亲戚的确是存在的。我能够不避丑闻以小姨的身份给赵凯开家长会,大约在他们看来,具有人世间的童话性——这是我对他们的理解。
那日我下了一个决心——说到就要做到。我的承担,使我二姐有了变化,她对儿子表示以后要去开家长会了,并将我的生父接到她家与她同住了。
我没想到生父的死会使我悲痛了好些日子,多次梦到他。毕竟,我的生命是父母给的,我并非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从没见过生母一面,连她的照片也没见过,这不能不使我觉得是人生的一件憾事。人是奇怪的,居然从没见过生母一面生母就死了,这种事在有些人那儿会成为心灵的“结核”,而那又完全是自找的。我的心灵中后来出现了那类“结核”——所幸我三次见过生父了,最后一次还给了他一千五百元钱;为他洗过衣服做过了一顿饭。也终于叫过他“爸”了……
夜深人静时分,我流着泪诉说了我的忧伤,而这影响了娟的心情。
有天夜里我被她哭醒了。
我问她哭什么?
她说:“怕……”
我以为她做噩梦了,笑话她。
她说:“没做噩梦。我怕有一天,我爸我妈不知谁死在前边,他们到现在为止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婉之,那一天如果真来了,我怕我受不了。如果我摸电门,你可别拦我……”说着她哇哇大哭起来。
这就是娟——努力工作、省吃俭用、一门心思攒钱,只为能使她的父母过上几年所谓好日子再死;只为帮她弟弟娶上媳妇成了家;只为供周连长的儿子考大学……
每一元钱似乎都是在为别人挣,为别人攒,与她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我拥抱着她,一个劲儿地安慰她:“娟,我的娟,你的愿望会实现的,都会实现的……”
国庆假日里,生意竟然也挺好——有个小区在那条街上开了后门,不少居民成了新顾客,多数是大妈。那几天我和娟为了笼络住她们,使她们成为常客,嘴上像涂了蜜似的。可谓“何以解忧,唯有收款”。高翔也给了我一份惊喜——他的一幅摄影作品参展获奖,他用奖金买了两部“诺基亚”手机,一部属于我了。他要到西藏去采风,我俩有了手机,随时通话成了易事。手机对我和娟也很重要,谁出门谁带着,许多情况可以及时商议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份。
一日,我正整理货架,听到娟在门口大叫:“婉之快来!快来!”
我急步走到门口,见一位怀抱白“京巴儿”的妖娆女子笑盈盈地站在娟面前。
娟板着脸对我说:“她冒充咱们倩倩,你说该怎么办?”
我打量那女子,虽然化了浓妆,指戴戒,腕套镯,耳坠环,头扎纱巾,足着靴,一副摩登样子,却正是倩倩!
但我偏说:“不认识,撵出去!”
于是我俩往外赶她,她嘻嘻笑出了声,抱着小狗在货架子间与我俩躲猫猫。小狗冲我俩愤怒地叫,惊得卧在窗台的“小朋友”蹿上吊铺,居高临下冲狗吹胡子瞪眼。
我们姐仨闹了一气,我说:“不闹了不闹了,喘不上气儿了,坐下好好聊吧。”
于是娟挂出“暂停营业”的牌子,关了门,行着屈膝礼请倩倩上吊铺。
倩倩往上看了一眼,蹙眉道:“上上下下的,不必了吧。找到你俩就高兴了,我还有事儿,一会儿就得走。”
她在小梯上坐了下去。
小狗却还冲我俩龇牙咧嘴地叫。娟为了使它消停下来,剥了根小香肠喂它,它非但不吃,反而叫得更凶了。
倩倩说:“它才不吃那东西。连狗粮也不吃了,只认进口的狗罐头了。”
娟佯怒道:“毛病!那你让它安静,再叫我拎尾巴把它扔出去!”
倩倩从挎包里掏出了块东西塞它嘴里,它才终于噤声了。倩倩说喂它的也是进口的狗零食。
娟伸长胳膊将香肠喂向“小朋友”,“小朋友”受到惊吓也不吃,躲到吊铺里边去了。
“都不吃我吃。已经剥开了,不能浪费了。”
娟津津有味地大口吃起来。
我从货架上取下两只小塑料凳摆在倩倩跟前,与娟坐下陪倩倩说话。
倩倩说她在欧洲诸国轮番住了小一年,回到深圳不久。一回来就到处打听我和娟的下落,没想到会在这儿与我俩重逢。
我几次想问我所关心的事,比如她孩子怎么样啊,做母亲的感觉啊,找到了什么工作没有啊,却一次次被娟将话岔开,以干咳制止了。
倩倩约我俩星期日一块儿玩一天。
娟说一块儿玩一两个小时还可以,一天绝对不行,太影响收入了。
倩倩嗔道:“你这话忒俗了吧?友情那么不值钱?还抵不上你这小破店一天的收入?一天能收入多少?我加倍补给你俩。”
娟不爱听了,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我怕她与倩倩一见面就互怼起来,赶紧满口答应。
倩倩说走就走。来得突然,去得匆匆;在门内还取出小镜补了补妆。望着她坐入一辆红色的跑车里,娟从门把手上取下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跑车驶远,我俩退入店中。
娟问:“知道我为什么几次打断你的话吗?”
我说:“当时不知道,现在明白了。”
“你认为她还会是刘柱的媳妇吗?”
“也许……不是了吧。”
“还也许个什么劲儿啊,肯定不是了呀!”
“那……咱俩也还得拿她当姐们儿看呀。”
“你觉得她还是咱们熟悉的那个倩倩吗?”
“有点儿……变了……”
“仅仅是有点儿变了吗?记得我曾经说,她身上的故事会很多吗?”
“记得。”
“我可比你了解她。她那人,有的事儿没先找她,她也会上赶着去找自己巴望的事儿。她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主意正着呢。”
“我不嫉妒她……”
“你绕着弯儿说我嫉妒她?”
“我可没那意思,娟你千万别误会啊。我只不过想说,她主动找咱俩,证明还是拿咱俩当朋友的。那么我替咱俩答应的事儿,在你那儿不能变卦对不?”
“依我,到那天找借口推了也没什么……”
“我反对!”
“好好好,别急,但你得给我记住,不许再问三问四的。她不主动讲的事,一句也不许问。即使她主动讲了,咱们也就听听而已,不许妄加评论!”
“听你的。”
“还有,你得明白这么一个理——朋友一旦富贵了,除非自己也富贵了,否则就应该相忘于江湖!”
“我原则上同意。”
关于倩倩,我与娟当时说了以上一些话后,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没再提过一个字。不论我还是娟,都怕因为倩倩抬起杠来。
星期日那天,倩倩到来之前我俩都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化了淡妆。
在我,是出于礼貌,出于对曾经的好姐们儿的尊重。
在娟,似乎更是出于对自己形象的顾及。
她说:“女人谁不会打扮打扮自己呀,别让倩倩把咱俩衬成了黄脸婆!”
“别说的那么难听!”我打了她一下。
倩倩没带狗,居然也没化妆。我想她没化妆,肯定也是为了照顾我俩的心情。不但没化妆,穿的也很寻常。我的想法,令我自己着实内心暖了一下。没化妆的倩倩,脸上的皮肤细腻得不得了,真可以用剥了壳的鸡蛋或玉肤冰肌来形容了。我没看到她那双小手,因为她戴了双雪白的丝手套;估计,她那双小手也肯定保养得细皮嫩肉的。
我不禁低头偷看我自己的双手。因为终日搬货,擦这儿擦那儿,一会儿干一会儿湿的,不但粗糙了,而且起了茧。
我发现娟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我敏感地小声问:“你笑什么?”
她说:“这车上都不许我笑了?”——说完,轻轻握住我一只手,脸却转向了窗外。
倩倩问:“我比咱们一块儿帮厨那时候,是不是白了点儿呀?”
娟说:“快变成白雪公主了。”
倩倩说她在国外常注射一种什么养颜药品,贵,但效果好。
娟突然问了一句:“你整容了吧?”
倩倩格格笑了,佩服地说:“还是你眼尖,婉之就看不出来。”
“是没看出来。”我以老实的态度承认自己眼力差点儿。
“也就稍微修了修,绝对属于小手术……哎,告诉你俩哈,我和刘柱分开了,手续都办了……”倩倩也冷不丁地转移了话题。
我牢记娟的教诲,只“啊”了一声,表示听到她的话了,多一个字都没说。
娟却破坏了她自己定的原则,推心置腹地说:“倩倩,他和你根本不般配,早散早好。但刘大爷那人还是不错的,对咱们姐仨挺照顾。冲刘大爷面儿上,你怎么也要处理得对得起他们父子。”
娟的话听来颇有三娘教子的意味。
倩倩说:“那是。不过钱上的细节,我才不办那种拖泥带水的事儿。”
一个“钱”字,又使我的心晃悠了一下。
要说娟真是表现得够意思,为了找回我们当年那种好姐们儿的感觉,她想方设法逗我和倩倩开心,一会儿讲东北笑话;一会儿唱几句二人转;一会儿装晕车,骗我大上其当,按她的人中捏她耳垂儿。停车时,还抢先下车,替倩倩开车门,装出女跟班儿的样子,使路人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倩倩的表现也相当好,我和娟说去哪儿玩,她一声不吭就把车往哪儿开。即使到了那儿,我俩觉得没意思,连车也不下,倩倩却说:“玩嘛,就应该这样,随心由性最好。你俩统一了意见直管下指示,去哪儿还不是一掉车头一给油的事?你俩高兴我就高兴,我的任务就是给你俩当好司机。”
后来我们去了珠海,隔着海湾看澳门。倩倩说等我和娟有空了,她愿陪我俩到香港和澳门玩儿,之后再去“新马泰”、日本,一切费用由她出。她说那些城市和国家她也没去过,很希望我俩陪她去。
我听到她悄悄对娟说:“花男人的钱感觉爽极了。有男人心甘情愿让你花,不花白不花,可我一个人才能花多少?你俩是我姐们儿,让你俩沾沾我的光,也不枉咱们姐们儿了一场。”
老实说我反感她那种思想。
老实说她的话却又令我感动。
我看出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们姐仨都是帮厨时,娟所充当的是“大姐大”的角色,我和倩倩一向对娟言听计从。那日倩倩却成了中心人物,我和娟都不由自主地顺应起倩倩来。她说应该在哪儿留影,我俩便立刻走过去站好,并将中间的位置留给她。以前留影时可是我站中间的,或者娟站中间,倩倩从没在中间过——因为我的个子最高,倩倩的个子最矮。那日,个子的高矮已不在考虑的范围,倩倩往中间站时的表情也那么地理所当然。而一照完相我就替倩倩肩挎相机了。她那相机很高级,挺大也挺沉。我在高翔那儿见到过类似的,却没倩倩的大。娟则买了一把伞,不照相时就替倩倩撑着,说我们姐仨数她白,应予重点保护,别晒黑了。
中午我们在珠海最高级的饭店吃了一顿海鲜大餐,倩倩照例坐在中间。上什么娟都不嫌贵,一副不吃白不吃的样子。
倩倩笑她变成了一头大白鲨似的。
其实我也吃得天经地义不亦乐乎。
下午四点多,倩倩才将我和娟送回来。
我们姐仨正在店门口话别,忽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怒吼:“张倩倩,看你今天还往哪儿躲!”
我们姐仨吃惊地转身看去,见一个衣服裤子脏兮兮的汉子怀抱一岁多的小孩儿,不知何时从何处冒了出来。他脚穿一双塑料凉鞋,看去几天没洗脚了。头发老长,脸上胡子拉碴,怒目圆睁。他怀中的孩子同样脏兮兮的无精打采。
是刘柱。
我们姐仨一时都慌了神。
我说:“倩倩你快进店里去。”
娟就慌忙掏出钥匙开店门,却被刘柱抢前两步,一肩膀将她撞开。
钥匙掉在了地上。
我欲捡起钥匙,被刘柱一脚踏住。
倩倩那时反倒首先镇定了,双手叉腰,毫不示弱地说:“刘柱你想干什么?!”
刘柱冷笑道:“还能干什么?既然找到了你,不把你带回老家我誓不罢休!”
倩倩也怒了,斥道:“呸!你凭什么啊?离婚证都办了,钱你都收下了,你有什么权力?光天化日的,你想抢人啊?!”
刘柱说:“我后悔了!我现在不想要钱,又想要老婆了!”
倩倩说:“瞧你那样儿!你还配有老婆吗?给你们刘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还给了你们一大笔钱,你现在又来这套!你看挺好的一个儿子被你糟蹋的!你有脸出现在我们姐仨面前吗?!……”
那时整条街也不见个人影。
孩子认出了倩倩,伸着双手哭喊:“妈妈、妈妈……”
我和娟一时都不知所措。
“张倩倩,最后问一句,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刘柱放下孩子,眼露凶光了。
“刘柱你做梦吧!别过来哈,你敢过来我就用辣椒水儿喷你!……”
倩倩快速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防范地举着。
但刘柱的动作比她更快——他从后腰抽出了一把带鞘尖刀……
接下来的事发生在几秒钟内。
先是刀鞘落在我脚边,我低头看时,耳听李娟大叫:“刘柱不许!……”
我扭头看娟时——刀已在她身里了,只余刀柄在外。娟摊开着手臂,低头看刀柄……
我又听到刘柱哇哇怪叫,又看他时,见他双手捂脸不停地转圈,一头撞在树上……
我不由得转身看倩倩,见她仍一手举着小瓶,另一只手拦抱住娟的腰。我眼睁睁看着她俩跌坐于地。
那孩子吓得哭着喊着已跑下了人行道,跑到了马路上,站在马路中央不动了,喊些什么我也听不分明。
娟指着孩子大声对我说:“快!孩子……别被车……”
正有车疾驶而来。
我冲向马路将那孩子抱起,已来不及转身,只得接着跑到马路对面。
我站在马路对面回望时,见倩倩搂抱着娟在喊:“来人啊!救命呀!谁来帮帮我们啊!……”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