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前面摆的都是重庆这种大码头的龙门阵,至少也是县衙门的龙门阵。现在轮到我来摆了,我是一个乡坝佬,只能摆一点乡坝头的龙门阵。恐怕就没有你们摆得那么龙飞凤舞、有声有色了。不过我在乡坝头所见所闻的事,恐怕也是你们城里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吴科员,哦,照规矩也应该叫他在我们冷板凳会里的雅号“羌江钓徒”了。羌江钓徒今晚上拈着阄,该他来摆龙门阵。他便这么说开了头。
说实在的,我们历来没有在这位“钓徒”身上寄多大的希望。
因为他的身体不太好,说话有气无力,常常在他说话的中途,出现许多故障,不是咳嗽就是吐痰,或者要端起他那古色古香的陶茶盅轻轻地呷两口酽茶,然后喘几口气,做够了拂胸和深呼吸这种种过场,才能接着讲下去。平时他讲话尚且如此,如果让他摆起龙门阵来,该是故障丛生、难以为继的了。但是奇怪,在冷板凳会摆龙门阵和听龙门阵,好像是灵丹妙药一般,许多老病缠身的老家伙,竟然变得精神起来,一次也没有缺席,只要拈阄轮上了的,一个也没有称病不摆。而且一摆起来,也不像平常说话那样,咳嗽吐痰,故障丛生,而是一气说下去,越说越有精神。今天羌江钓徒正是这样,不要看他平时病蔫蔫的,轮到他摆龙门阵,却是那么虎虎有生气,大有滔滔不绝之势。于是大家不胜动容,肃然恭听他的龙门阵。他开始摆起来。
我摆的这个龙门阵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是实实在在的故事。我不如野狐禅师那样善于虚构,善于“冲壳子”,就是他说的,善于“艺术加工”,把眼看就要出纰漏、不能自圆其说的故事,硬是编得圆圆的,天衣无缝,把道听途说的野狐禅,抹上一层亮光光的油彩。你明知听了要上当,也不惜破费工夫听下去,甚至于还赔上叹息和眼泪。我可没有这种艺术。只能实打实地摆点事实,说不圆的就让它残缺不圆,记不清的就让它暂付阙如吧。
我起头就说过,我摆的是乡坝头的龙门阵,先向你们介绍一下乡下的环境,不把背景说清楚,说起这些故事来,你们会说,在文明的二十世纪的中华民国里,怎么会发生这种荒唐的事呢?我们那个县是一个山区小县,我们那个乡场更是一个埋在深山里的小乡场,虽说有一条在乡下人看来已经够大的大河穿过那里,还是交通十分闭塞,社会不大开通。我从那里出来,听到人家摆一些事情,真叫我有《桃花源记》中说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别的地方都进入到文明的二十世纪了,我们那里好像还停留在皇帝老倌的大清一统天下里,一切风俗习惯还保留着前朝的遗风。没有一个人敢于去怀疑,甚至梦想去打破它。因为我们那里有一个精神上的皇帝,实实在在地统治着我们。这个人姓吴名廷臣。他是我们那里赶上大清帝国最后一次省城的会试中了举的吴举人,又是后来升格为我们山乡的政治、经济、文化领袖的吴老太爷,而且是维持我们一乡风俗礼教的吴氏大宗祠的族长,也就是我要摆的龙门阵里的中心人物。
吴廷臣——我们最好还是叫他的权力的象征的名字吴老太爷吧,身个不高,最多不过五尺。由于鸦片烟的浓缩作用,成为一个精瘦精瘦的样子。脸上一张黄皮,颈下几条青筋,手伸出来只见一双皮包骨头的干爪爪。但那一对眼睛却还保持着清亮有神,腿脚也还灵便。他的脑子里的状态我们虽然不得而知,但是从他说话办事的敏捷度看来,那里的机器是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正常运转着的。有的人说他的脑筋是一块坚硬的花岗石,那是指他的思想的僵化和凝固程度而言的,而他自己却认为是在坚持创造一个“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吴家大湾。他正在致力于挽救这“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颓风”。他认为在皇帝老倌统治下,先辈人创造和信守的一切典章制度、一切风俗习惯都是最好的。孔夫子一脉传下的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思想行为规范,也都是最最好的。虽然这些早已渗进了道家的虚无和清静观念,以及佛家的一些善恶因果报应的观念。所有这一切就集中反映在北京有一个皇帝和三年一大比的科举制度。北京的宣统皇帝一下台(吴老太爷叫作“蒙尘”),科举制度一废除(吴老太爷说是毁了大典),一切都乱了套。一切罪恶、颓风和世道人心的混乱,都根源于此。所以他常常摇头晃脑地说教:要挽救这世道人心,只有一条办法:“立正统!”但是宣统皇帝是确定无疑地下台了。张勋复辟,他很高兴了一阵子。就是袁世凯这个皇帝,在他看来,只算作是一个“赝品”,他也觉得总比没有皇帝的好,也准备去顶礼膜拜。但是都没有如愿。而他要以吴家大湾吴氏家族之力,举起勤王的义旗,明显是徒劳无功的。他也就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了。但是他却在吴家大湾建立起封建正统的堤防,在他统治下的吴家大湾的老百姓,都得按传统的道德规范和风俗习惯来办。谁要违反,他就要举起礼教的鞭子,严厉惩罚。
他坚持在他的堂屋的神龛上供上“天地君亲师之神位”,在神位前还供着一个“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万岁牌,虽然他早已不知道这位万岁爷到底是谁,只要有万岁牌就得到安慰了。隔些日子,他怕这个万岁牌蒙了尘,要斋戒沐浴后,把这个牌子请下来,刷洗得焕然一新。因为这是他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他对于“民国”深恶痛绝。他反对有的人家把堂屋神龛上供的“天地君亲师之神位”的牌子改为“天地国亲师之神位”,以“国”代“君”,连民国的年号他也痛恨。在人与人之间往来的文书契约上,因为要民国的官家承认才具有法律效力,他无法反对写上“中华民国××年”,但是在人与鬼神和与祖宗的往来中,在一切正式的祭祀大典上,比如老祖宗上供时烧的纸钱包袱上,他却坚持写上大清宣统××年。他有他的解释:“在阴曹的祖宗,哪里知道人世已经反了正(这是他对‘辛亥革命’的说法),不写上宣统年号,怕把钱汇到冥国去,祖宗收不到。”
他在他的堂屋的后房里,仍然保留着他的在皇帝统治下当过官的祖宗传下来“肃静”、“回避”的牌子,特别是那顶盖满红须须,顶镶蓝宝石,还拖着花翎的清朝官帽,更是奉之如神。就是那顶早已破烂的四人抬大官轿,也还放在地上。听说刚反正不久的那几年,他每年都要把这两块牌子、一顶帽子拿出来,晒一下太阳,洗刷干净,甚至把官轿也抬出来整修一番,似乎他随时准备听候皇帝的召唤,要使用这些东西一样。后来看来皇帝再登龙位是没有希望了,他不再每年举行一次清洗大典,可是他还恋恋不舍地独自一人到那间房里去,抚摸那些神圣的东西,发一阵呆,最后叹息一回才出来。
他反对一切新的玩意儿。洋布、洋纸、洋书、洋烟、洋油、洋灯……他都拒绝使用。他还是用他的土粗布和本地绸缎做衣服,用他的本地黄色土纸写文书,看古色古香的线装书,吸本地的叶子烟,点本地的桐油灯。只有一样他作了妥协,那就是洋火,因为用这种火柴点火,实在比用石镰和火石打火方便得多。还有一样,是他极其嗜好的,那就是鸦片烟,鸦片烟本来也是从外洋传进来的,但是他从来不承认鸦片烟是来源于外洋,因为他说他的祖辈人早已抽这种烟了,明明是祖辈传下来的国粹,怎么说是洋货呢?
至于办洋学堂,讲新学,他更认为这是亡国灭种之大患,是想叫堂堂炎黄子孙臣服于夷狄之邦的诡计。他虽然无力禁止乡政府奉命办起来的官立国民小学,也无法阻止他吴氏大族的子弟去上国民小学,去读“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和“大狗叫,小狗跳”这种无聊的国文课本。他却有权力限定他吴氏大族里有身份、有教养的子弟,一定要在他以族长名义用祠堂公产兴办在吴氏宗祠里的义学。他除了请两个“冬烘先生”来讲书外,还亲自去给装扮成小老头的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讲《大学》和《中庸》,讲点“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常大道。我忝为吴氏的宗族子弟,就有幸或者不幸地被选进这个私塾去学习孔孟之道。我生性很笨,实在读不懂那些“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论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诗经》,“气之清,上浮者为天,气之浊,飞沉者为地”的《幼学琼林》,还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千字文》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百家姓》,而一心向往那些“大狗叫,小狗跳”的新学。特别对于私塾先生手中的那根用紫荆竹做成、还故意留着节疤的教鞭望而生畏。我对于强迫自动伸出手去,让先生打手心,强迫自动搬去条凳,自动脱开裤子让先生打屁股,当然更不感兴趣。起初我尽力逃学,后来干脆要求开除,才算解脱了我的厄运。不过有一点,至今不能忘记的是私塾老师要求我们每天写十张大字、一张小字,让我学到了能够到这个县衙门里来混饭吃的誊抄功夫,得以追随诸公之后,吃点老爷们剩下的残羹冷炙,不致饿死。这恐怕倒是我要向我们的族长感恩戴德的。这个宗族的私塾办得怎么样,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后来在祠堂门口偷看过,似乎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五个小老头,在那里一边打瞌睡,一边没精打采地念着“子曰”、“诗云”了。而这正就是吴老太爷认为“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确证。
不知怎么的,吴老太爷对于妇女的三从四德教育,有着特别大的兴趣。他像在汹汹的洪流中固守着最后一块没有被淹没的礁石那样,固守着妇女节操这一块最后的阵地。他坚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信条,他并不主张女子上学,更不主张女子上新学。因为女子一上了学,便会懂事,便会胡思乱想。特别是上了新学,女子就会懂得“有女怀之”,小小年纪便春心大动,讲起“自由恋爱”来,怎么得了?那简直是西洋禽兽之邦的乱伦行为,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他却偏偏又主张女子要认得几个字,以便于读《女儿经》,懂得三从四德的古训,特别要懂得女子要“从一而终”,信守贞操的古训。丈夫死了,只能一辈子守节,不得有再嫁的非分之想。那些保持贞节,至死不变的女人,受到他的极端尊敬,千方百计地要为这种女子立贞节牌坊。我们那个吴家大湾立的贞节牌坊最多,几乎走上一里两里路,就在大路上看到一个个用青石修起来的贞节牌坊,巍峨壮观。这可以算是我们吴家大湾的一景。至于那些守节不贞的寡妇,却要按他的宗族祖传的惩治办法惩办。那办法也是吴家的祖传大法。把奸夫淫妇弄到祠堂,裸体对绑起来,用鸳篼抬着游乡,受尽凌辱,然后在他们的背上绑上一个磨墩,弄到大河里去沉河。而且宣称,到了阴曹,还要被阎王送上刀山,送入火海,并且要受两个丈夫把女身各砍一半的极刑。好像他早已对阎王送去了照会,早已通知了女人的原夫一样。
于是我才亲眼得见下面要给你们摆的这两个龙门阵。一个是立贞节牌坊,一个是沉河。而两个龙门阵其实都是吴老太爷当了主角的一个悲剧,后来却又被老百姓转化为笑剧。
且说我们吴家大湾有一个寡妇,名叫王馥桂,但是在我们那里,按照族规和保甲的官家文书上写的只能叫她为吴王氏,这表示她是本姓王的女子嫁给了姓吴的男人当老婆。因此我们也叫她做吴王氏吧。吴王氏从小是一个标致和活泼的姑娘,聪明伶俐,会踢毽子,会唱山歌,更会绣一手好荷包和汗巾。本乡吴家大姓中有好些个青年,都一心想得到她绣的荷包和汗巾,也就是说想要讨她做老婆。其中最积极的头数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吴老太爷。吴老太爷那个时候很年轻,是一个倜傥风流的翩翩公子,又是个秀才。家里又颇有一些田产,所以在和其他姓吴的一些少爷比起来,他的条件最优越了。可惜有一个很大的不利条件,这就是吴老太爷——还是叫他当时当少爷的名字吴廷臣吧——已经娶了一门太太。吴廷臣想要离婚吧,当时还没有这种规矩,除非女的犯了“七出”之条,合该休妻。而吴廷臣的太太偏偏是上孝公婆,下敬丈夫,实在无疵可摘。想要讨王馥桂当小老婆吧,照吴氏家规,除非太太不生儿,无人传宗接代,不然不能接姨太太。而吴廷臣的老婆却是一个、两个儿子直见生。这就使吴廷臣对王馥桂垂涎欲滴,却无法到口。天无绝人之路,吴廷臣到底还是想出办法来。明娶不行,可以暗通嘛。于是吴廷臣施展出公子的种种手段,到底还是把王馥桂搞到了手,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可是好景不长,王馥桂总不能在娘家当老闺女,到了岁数,总要嫁人。嫁了一个男人,吴廷臣和王馥桂的恩情就难以为继了。如果王馥桂嫁的男人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下力粗人,要是抓住了他们的苟且之事,是可以把吴廷臣活活打死,也不算犯法的。吴公子早已在脑子里算到了这一着,所以他就和王馥桂串通了,为了做长久的“露水夫妻”,由吴廷臣极力鼓动一个吴家大湾的有重病在身的少爷,讨王馥桂来冲喜,接着就有媒婆拿着王馥桂的“八字”到病少爷家里去对“八字”,接着又有算八字的瞎子出来证明,这两张“八字”相生不相克,是天生一对,抬王家姑娘到家一冲喜,准保少爷病就会大好。这一切都做得这么顺理成章,王馥桂又肯冒风险去冲喜,一说就成。吴家把王馥桂抬了过门。可是喜没有冲成,却冲成了丧,这家病少爷没有几个月就一命呜呼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媒婆概不负责,而算八字的瞎子也总有失算的时候,无可奈何。何况王馥桂又甘心当寡妇呢。这样一来,吴廷臣和王馥桂的恩情自然就不明不白地延续下去了,王馥桂也就以一个誓不再嫁的贞节寡妇受到乡里敬重。据说,这只是据说,吴廷臣也以一个提倡寡妇守节的卫道士闻名于乡里了。——这些事都是我小的时候在乡里听说的。后来吴廷臣已经发展为儿孙满堂的吴老太爷,而王馥桂也早已是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有名的守节几十年的贞洁寡妇吴王氏了。吴老太爷更为诚笃地讲求礼教,对于守节女子更加崇敬。
于是为守节烈妇立贞节牌坊,便成为吴老太爷晚年的光辉事业。
他不特把他作为族长掌握的祠堂公产的大部分拿来从事这种事业,甚至把自己的家产的一部分也拿来充当修建牌坊的基金,在吴家大湾的重要通道上,这儿那儿立上这种用大的石块、石柱、石额坊、石斗拱、石脊、石檐建造起来的有几丈高和三座门的庞然大物,便是他维护道统的最牢固的藩篱。但是要在中间大门的额坊顶上树立起一块巨大的石碑,上刻贞节女人的姓名时,就不能没有头衔。光刻上“某某氏之贞节牌坊”是太不体面了。要请准一个这种头衔,在皇帝老倌还坐在龙位上的时候是并不难的,因为朝廷自来提倡守节。只要一批入了学当过官的有“功名”的老学究,联名向北京的礼部上一个报告,送一些贡奉,便可以得到礼部的批准,便可以在牌坊上刻镀金的“圣旨”两个字,并用镂刻的蟠龙拱卫着,其下便是“钦命×品诰命夫人××氏贞节牌坊”一行大字。这便是极其光荣的事,不特对于守节的寡妇是这样,一乡一族都认为是自己的最大光荣。如果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守节女人的后代并没有比较显赫的官职,请不准有品的诰命夫人的头衔,总可以请到“钦命孺人”的头衔。如果请不到皇帝老倌的“钦命”,能请到本省权力最高的藩台、巡抚、布政使司批准的孺人称号,也还是可以在一县、一乡、一地光荣一阵子的。
但是皇帝老倌退了龙位了,吴廷臣再没有机会考中进士,去做真正的朝廷大臣,只能以“举人”的身价在吴家大湾当老太爷。
现在他要立贞节牌坊,不仅“圣旨钦命”请不到,连省级、道级、府级的“特命”也请不到,而他又不承认这个“民国”,不屑于去向民国的省政府请命。于是他想出一个变通办法,在石碑上刻成“待封孺人”,那就是说等待着皇帝的钦命,至于待得到待不到,就不用管了。反正“孺人”是做定了。吴老太爷玩的这一套把戏,的确在吴家大湾起了维护礼教的作用,真有那么一些寡妇,愿意忍受一身清苦,来博得立一个贞节牌坊的虚荣。因此我们那个地方,立志守节的寡妇最多。至于是不是真正的贞洁,这是一个很复杂而且不便于去检查的问题,只要吴老太爷认定的,便取得了生前或死后立贞节牌坊的资格。比如前面我提到的那个吴王氏,虽说年轻时候和那时叫吴大少爷现在叫吴老太爷的吴廷臣,颇有一些年头的暗地往来,但终于是守了一辈子的寡,所以吴老太爷还是努力要为吴王氏立一个贞节牌坊。这个时候,由于自然规律的淘汰,知道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的老人已经很少了,因此吴老太爷便可以为这个老太婆创造出许多动人的守节事迹来。于是在乡间树立为寡妇的模范。吴老太爷为了恢闳名教,动员了一些寡妇去向这个模范寡妇请教,来坚定自己的节操。其中被动员去请教的寡妇中,有一个便是吴老太爷的女儿张吴氏。张吴氏原名叫吴永洁,生长在礼教之家的吴老太爷的府上,年纪轻轻嫁到吴老太爷的世交张老爷家去,才不过一年多,丈夫便病死了。不消说,吴老太爷为了自家的门风,坚持要吴永洁一生守寡,不准再嫁。但是她才十八岁,实在年轻,想到自己还有长长的几十年,将在这种寂寞、孤独中生活下去,感到实在可怕,总有些不安心。回到吴老太爷家,也难免要出怨言,摔盆打碗,或者暗自啼哭。吴老太爷觉得自己的女儿就不听自己的礼教,没有坚贞守节的决心,很是担心。因此他去说动这一乡颇有名声的吴王氏,要她帮助自己教训女儿,给她谈守节的好处,立贞节牌坊的无上荣光。吴王氏,就是那个年轻时候和吴廷臣老太爷打得火热的王馥桂,感觉很奇怪。这位吴老太爷,似乎已经把他青年时代的孟浪行为,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倒要她来帮助教训他的女儿、年轻的寡妇吴永洁了,真是滑稽!更叫她感到滑稽的是,还是这位吴老太爷,年轻时候,那么无情地破坏了她的贞操,现在老了,反倒来树立她作为守节的模范来了,那么煞有介事地为她奔走,要为她立一个大大的贞节牌坊。
“好的,叫吴永洁来吧。”吴王氏还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吴老太爷的嘱托。她自己心里想:“我是要好好教训她一下的。”
吴永洁在吴老太爷的三催四催下,到底到了吴王氏的家里。
吴永洁一进门,看到吴王氏一个人住在这么一座大屋子里,空荡荡的,这种空洞和寂寞,已经叫她害怕了。再看吴王氏成天无聊地坐在屋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天的日子过去。这样的生活还不如出家去做尼姑的好,尼姑总还有菩萨陪伴,总还可以敲木鱼、念经卷、数念珠打发日子嘛。吴永洁倒要听听这个守节的模范寡妇是怎么想的。
吴王氏一见到吴永洁那么年轻,那么活泼,那么匀称的身材,那么水灵灵的眼睛,马上回想自己的年轻时代。她只能想自己的命运的错误,年纪轻轻就被吴廷臣勾引上了,后来又误听他的怂恿,嫁到吴家去给一个病鬼去冲喜,结果落个守寡的下场。起初还有吴廷臣和她做露水夫妻,过几天快活日子。后来吴廷臣另有新欢,就再不理会她,叫她活守寡了。就这么一混三十几年,忍受了孤独的痛苦,好容易熬了过来了。自己的身体已经像一段木头,变得麻木,自己的心已经像一潭死水,纹丝不动。到了晚年,自己最高的价值,就是给吴老太爷作维护礼教的工具,立贞节牌坊的偶像。她感到真是太可笑了。她想:“生活既然这么嘲弄了我,我也要无情地嘲弄生活。”这自然不是她说的话,她也说不出这么文明的词来,但她的行动证明她的意思的确是这样的。所以后来干出了嘲弄生活,令人啼笑皆非,叫吴老太爷十分尴尬的事。
吴永洁去向她请教,她没有对吴永洁说多的话,只说了几句,然而就是这几句,已经够叫吴永洁大彻大悟的了。她对吴永洁说:
“你来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过是一块朽木,一堆死灰,一个没有埋的死人。我要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一个女人守节,实在是最痛苦的事,过这种日子,不如死了的好。你这么年纪轻轻,哪里找不到如意的人,为什么偏要为你爸爸去守活寡、受活罪?”
她从几十年的经验中得出的这个最后结论,使吴永洁开了脑筋,坚定了她要去过人的生活的意愿。她非常高兴,十分感动地握住吴王氏的手,流着眼泪说:“你太好了,太感谢你给我指路了。”
吴永洁回到吴老太爷家里,精神愉快,笑容满面。吴老太爷真正相信吴王氏对自己女儿的教训起了作用。他要加紧把吴王氏的贞节牌坊树立起来。
不久,吴老太爷为吴王氏立的贞节牌坊已经快要完工了,上面赫赫刻着“待封孺人吴王氏之贞节牌坊”的石碑,已经立上去了。只等扫尾工程一完,就要举行盛大的揭碑典礼,这是吴氏宗族的一个大典,非同寻常的。
但是牌坊工程偏偏在这时候,出了一点事故,有一块檐石忽然从顶上掉了下来。这却是非同小可的事。按照我们那一方的礼俗,贞节牌坊是不能修倒塌的,连掉一块石头也不容许。因为据说这是神的谴责,证明这个女人不是贞洁的,所以立不起贞节牌坊来。不过要凡间的人来证明这个女人是贞洁的或不是贞洁的,是十分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事已至此,怎么来善其后呢?怎么来处理这样一个复杂的难题呢?不知道是哪一朝什么聪明的祖先人,想出了几个处理的办法来。一个办法是,为之立贞节牌坊的这个寡妇,只要一听说修建她的贞节牌坊的过程中出了事故,马上自己自杀,以表明自己的心迹,证明自己的确是一个贞洁女子。这就算是一个以死殉节的烈妇,是好样的。这样一来,牌坊准保立得起来。事实上在工匠的努力下,果然立了起来。这个寡妇就更是光荣了,虽然她已经无法享受这种光荣。
据说还有另外一种处理办法,就是出了工程事故后,如果有人认定,或者守节的寡妇本人自认,在年轻时候的确有过不规矩的行为或邪念,和某男子有过来往或对他有过想望,但是后来经过几十年守节的考验,这些都改正了。这样还够资格立贞节牌坊,不过要办一个手续。就是由这个寡妇自己用纸扎一个男人,如果有几个相好的男人,就扎几个男人,模样要尽量和有过的情人一样,由她用背篼背起来,送到牌坊下面烧了,表示绝了邪念。这样就可以得到神的谅解。神既然谅解了,人还有什么说的?贞节牌坊继续修建下去,再没有出事故,便算神的意志和人的愿望一致了,该立这个牌坊。
但是据说这样的做法是百无一例的。通常的情况是,寡妇一当有人提出疑义,或者修牌坊出了事故,寡妇自觉惭愧时,立刻自杀,以明心迹。于是牌坊还是太平无事地立了起来。却一直没有听说有什么寡妇敢于背一个纸男人去工地现场丢人现眼的。
现在为吴王氏立的贞节牌坊出了事故,掉下一块檐石来,怎么办呢?吴老太爷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十分不安。他暗地里向上苍默默祷告,要求赎罪。他说,苍天果然有眼,看到了他年轻时候和吴王氏的孟浪行为,记了一笔账,现在找他兑现来了。
但是他不能承认这样的事,他是这一乡一族的精神领袖,是道统和礼教的护法神,如果他承认这样的事,他的一切精神支柱都崩溃了,便什么也完了。不,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些孟浪行为是他吴老太爷干过的事,最好把它忘却干净,过去他便是这样做的。但是可怪,这次修贞节牌坊掉了石头,真像冥冥之中有个大神,用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头上来了。报应,报应!真是分毫不爽啊。他现在寄希望于吴王氏的良心觉醒,能够从她的贞节牌坊上掉檐石这个神的谴责面前知罪,赶快用自杀来掩盖,或者叫赎取自己的罪过,这是最理想的解决办法。
但是吴老太爷一直没有得到吴王氏自杀赎罪的消息。倒是听到多年来他没有听到过的对于吴王氏并不贞洁的叽叽喳喳的微言,并且据说吴王氏的不贞还和当时一位少爷有牵连。因此解决的办法只有由吴王氏自己用烧纸男人的办法来赎罪。吴老太爷变得胆战心惊起来,不知道神的不枉不纵的惩罚,什么时候将要落到他的头上来。
这种叽叽喳喳得小话,也传到吴王氏的耳朵里去,但是她却处之泰然。她根本没有想到要接收吴老太爷为她编织的光荣圈,也没有想到为了弥补这个光荣圈上的天然缺陷,毅然自杀,以获取烈妇的美名。她却老实地接受了传统的、但没有一个节妇敢于接受的办法,做一个情夫的纸人送到工地的牌坊下去烧毁。
她真的做了一个,并且认真地照年轻时候的翩翩公子吴廷臣的模样来做。她做好以后,放在那里看了好久,当时的生活情景,现在的道貌岸然的吴老太爷的形象,以及巍峨的贞节牌坊,她的光荣圈,交错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感到十分可笑。她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光彩。
她毅然背起那个纸人走向贞节牌坊的工地去。一路上跟来了许多好事的青年。而老一辈的人却避开了她,不住地念“阿弥陀佛”,乞求神的宽恕。她并不感到羞耻,木然地走着,没有一点表情。她把纸人背到工地,卸了下来,无声地擦一根火柴,把纸人点着了,顷刻之间,化为灰烬。在她放下纸人的时候,她被许多青年围起来,指指画画,有人在说:“啊,这个少爷真是漂亮呀。”“你和这个野老公睡了几回呀?”有的甚至于追问她,要她说出这个纸人到底是谁。
她没有回答,她只有烧纸人的义务,却没有回答这个纸人是谁的义务。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像一个僵化的人,站起来走回家去了。她的这种行动,有的人说是无耻之极,有的人却说她勇敢得惊人。大家在工地一直嘲笑她,她却是尽情地嘲弄了生活本身,她感到很痛快,一出滑稽戏演完了,其余的让别人去演吧,她回家去了。
吴老太爷事后得知这个吴王氏在众目睽睽之下,到牌坊下烧了一个纸人。但是没有说出纸人是谁,他感到宽慰。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后来虽然他听说有人指出那个纸人有点像吴老太爷,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于出来证明,年轻的一代无法知道那时的吴老太爷的模样,而年老的却不想去干遭天杀的缺德事。
吴王氏烧了纸人之后,牌坊果然立起来了,在她的头顶戴上了节妇的光荣圈,而吴老太爷又神气活现,做了一次礼教的卫护神。不久以前,我曾经回到吴家大湾去过,吴老太爷和吴王氏都早没了,但那贞节牌坊还结实地站在那里。这是后话。
且说吴老太爷为吴王氏立贞节牌坊后,他更带劲了。他下决心要在吴家大湾,在吴氏家族里,对一切伤天害理、违礼叛教的行为展开坚决的进攻。他现在对于“男女之大防”受到侵犯,“男女授受不亲”,女人要“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的这些古训几乎荡然无存,深感痛心。他特别看不惯男的女的在一起,嘻嘻哈哈,甚至推来挤去,搂搂抱抱,深恶痛绝。至于没有过门的女子或守寡的妇女,胆敢偷偷摸摸和男人胡混,那就是天理难容、族规不许的事,非得从严惩办不可了。于是就发生了他捉了一对奸夫淫妇拿去沉河的事。
吴老太爷有一个远房侄女,叫吴永芳,不守闺训,十八九岁年纪了,还常常出门去赶场上街,抛头露面,又喜欢涂脂抹粉,穿红着绿。那两只眼睛更是东瞧西望,惹人注目。还没说话,就笑得叽叽呀呀,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在眼前。吴老太爷看在眼里,心里想到几十年前的王馥桂,就是这样,招蜂引蝶,叫一群少爷疯狂追逐,使他也失魂落魄,干下有背礼教的事。这个吴永芳又是这路货色,迟早要做下有辱吴家族规的事来。他叫他手下两个帮闲的秋二,注意着点。这种秋二哥,在乡里游手好闲,靠当“帮帮匠”吃点欺头欺头:靠不正当手段占便宜的意思。过日子,平常没事还要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呢,何况吴老太爷有交代。果然过不几天,就兴冲冲地跑来向吴老太爷逗耳朵,说悄悄话,绘影绘声地说这个吴永芳和一个叫王三拐的青年眉来眼去,拉拉扯扯,说不定早就有了“那个”了。吴老太爷对于“那个”最敏感,是过来人嘛。这还得了!我吴家的闺女,被人“那个”了,非把这一对奸夫淫妇捉拿到不可,他叫这两个秋二留心着,捉奸要捉双嘛。
这两个秋二更是得意了,当了吴老太爷维持风化的耳目,现在进一步当了牛头马面了。但是他两个人下来一对口,其实不过是这一双男女青年在搞时新的“自由”,“那个”了没有,并没有确实证据,不过他两个知道,水不搅浑,是摸不到鱼的,他们向往欺头,不制造点事端,吃不到嘴。于是去鼓动那个王三拐,叫他大胆些,不要怕事,有他两个“贴起”呢。只要估倒她干了头一回,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这一枝花才可以到手。这个王三拐,本来也只是一个浮浪子弟,也不懂得“自由”怎么个搞法,果然天天去拈花惹草,去撩拨那个吴永芳,不久果然到了手。两个秋二得了准信,赶忙去向吴老太爷报信。吴老太爷早就想在这吴家大湾整顿一下风纪,捉两个人来开刀,杀一儆百。他就叫这两个秋二去捉奸,趁这一双狗男女干苟且的勾当时,成双捉来。
这两个秋二耍了一点把戏,硬是混进王三拐的房里,把王三拐和吴永芳两个在床上按倒,赤条条地捆了起来。派人报信给吴老太爷,听候发落。吴老太爷听到把这两个狗男女在床上捉到了,狞笑一下说:“好,照规矩办。”
我们吴氏家族从祖辈人传下来一个规矩,女人凡犯了族规,和人通奸,被双双捉住,照规矩就是沉河。不过沉河之前还要经过种种手续,然后明正典刑。吴老太爷叫两个秋二把这对男女赤条条地嘴对嘴捆了起来,用被单包了身子,叠放在一大鸳篼里,抬到吴氏宗祠里去,丢在石坝上。然后由族长吴老太爷召集吴家各户家长到祠堂里当着祖先的神主牌的面前开会。宣布吴永芳犯了族规。要她家和王三拐家拿出钱来,置办三牲八品,抬到祠堂,合族人向祖宗上供,由族长宣读了告祖宗的祭文。祭文里无非是说吴门不幸,出了妖孽,乱了族规,理当严惩。大家在族长带领下,祝告了天地和祖宗神灵后,吴老太爷庄严宣告:“把奸夫淫妇拿去沉河!”
可怜这一对男女青年,不懂得怎么“搞自由”,糊里糊涂犯了族规,招来杀身之祸。他两个面对面赤条条捆在一起,虽是裹了被单,已是羞得无地自容,哪里还敢哭一声、哼一声,只有听候发落。大家用脚去踢一顿,吐一顿口水,羞辱一顿,才到了举行最后的大典沉河的时候。他们两个被抬到河边的船上,在他们的背上绑一个石头磨墩。等到半夜子时,由族长验明正身,把两个人连同磨墩,抛进河里,连泡泡都没有冒一个,便沉入河底了。于是沉河的传统典礼告成,吴老太爷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但是不是所有吴家大湾的人都高兴的,也不是吴氏宗族所有的人都高兴的。大家感觉到这到底太残酷了。何况时代的确变了,外面的自由之风,不管吴老太爷怎么封锁,还是传了进来。
男女之间搞自由恋爱,为什么就是死罪?即使是婚前同居了也不至于犯了死罪呢!但是谁也不敢说,吴老太爷是这一湾的精神领袖;而这精神领袖又是建立在这一湾在经济上由他统管、政治上由他统领的基础上的,谁也把他莫奈何。
不过在这吴家大湾里,不信邪的人也有。头数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穿起草鞋就搬家”的当长工的青年。他们感到这个吴老太爷太专横,太顽固,总之,太可恶了。非得要整治他一下不可。他们并没有费很大的力气,就找到了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
前面说过,想必你们还记得,吴老太爷有一个女儿名叫吴永洁的。吴永洁年纪轻轻,才十八岁就守了寡。吴老太爷要保持清白门风,坚决要他女儿守节,不准再嫁,给她许了一个贞节牌坊,扬名久远。但是这个女子太年轻,实在守不住。对于遥远的名声,没有兴趣,对于眼前身受的痛苦,却有切肤之痛。她想要出去到省城上学,重新找一个男人。可是吴老太爷坚决不准出去,这便断绝了她的出路了。
吴老太爷为了加强对于这个女儿的礼教教育,叫她去找正在为之立贞节牌坊的吴王氏,他以为吴王氏要保持立贞节牌坊的荣誉,会好好教训他的女儿。谁知道,前面已经说过,吴王氏不唯没有教育吴永洁坚守贞节,反倒告诉她年轻女子守节是最痛苦的事,劝她不要为了立贞节牌坊的虚名,一生受孤寂之苦。
吴王氏的这一堂现身说法的教育,对吴永洁影响最大。她下定决心不再守节,她想远走高飞既然不可能,她就要在本地物色一个如意郎君,不顾她的老太爷的反对,造成既成事实再说。正是吴老太爷叫两个秋二去把王三拐和吴永芳一对男女青年捉起来的时候,吴永洁已经在本地物色到一个如意人,一个姓吴的远房本家青年。他是一个破落了的书香之家的后代。他们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后,便一见如故,很快就打得火热,暗地里已经有了一些往来。本地有些青年是看出来了的,都替他们打掩护,觉得他们两个是理想的一对。在吴老太爷家里当长工的几个青年也知道这件事。他们对于这位寡妇小姐,敢于冒犯她家的家规,不怕族规的严厉惩罚,坚决不再守节,要自由地找一个如意男人,是表示同情的。对于她不顾一切得勇敢劲儿,甚至还有几分佩服。所以有时候那个远房姓吴的来这里找吴永洁,就是以到这里来找长工青年耍的名义,和吴永洁在长工房里幽会的。上上下下,可说就是瞒着吴老太爷和他的那两个包打听秋二。
吴永洁估量了形势,她要向她的父亲提出来和这个姓吴的远房青年结婚,必然要遭到最严厉的反对,特别是和本湾本族姓吴的青年结婚,那更是乱伦的事,大逆不道。本来出了五服的同姓是可以结婚的,但是吴老太爷决不能容忍同姓结婚。这样一来,吴老太爷虽然为了掩盖自己的家丑不外扬,不会把女儿怎么样,但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撵走这个远房青年,甚至于会搞死他。
吴老太爷心黑手狠,是干得出来的,不然他怎么能在这吴家大湾成为太上皇?这样一来,摆在这一对青年男女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逃出去。不过也不简单,一来那个青年腰无分文,吴永洁不可能弄到很多钱。没有钱,他们的腿不长,飞不到好远,这样吴老太爷的腿长耳目灵,很容易把他们两个追回来。追回来后,估计吴老太爷倒不敢公开把他们两个绑起来,拿去祭祖宗,然后沉河。但可能把这个男青年害死,强迫吴永洁削发为尼,到尼姑庵去守一辈子的青灯。
正当他们两个谋划他们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发生了吴老太爷把王三拐和吴永芳捉来沉河的事。他们俩听到这个消息后,恨透了这个礼教的杀人恶魔,同时又害怕灾祸要落到他们两个人的头上来。
正在彷徨无计的时候,吴老太爷家里两三个长工青年来找那个远房青年商量来了。他们叽叽咕咕商量了半天,到底找到了一个很“绝”的办法。一方面达到了长工青年们想要狠狠地臊一下吴老太爷的皮,破一破他的礼教,一方面让这一对青年从此远走高飞,过好日子去。
这个远房姓吴的青年,很犹豫了一阵子,而且没有和吴永洁商量,不知道她肯不肯干。他说:“你们倒是狠狠地臊了吴老太爷的皮,但是我们两个被绑起来,弄到祠堂去,丢人现眼,也太难堪了。”
一个叫吴二的长工青年说:“那有什么?你们两个情投意合,自由恋爱,合情合理,大家都同情你们,赞助你们。我们都恨透了吴老太爷的那一套野蛮的族规,想打破它。你就是被绑在一起,也不算耻辱,却老实羞了吴老太爷,叫他当头挨了自己一棒。”
另一个长工青年说:“你们被我们绑起来,是蒙住脑壳和身子的,谁也看不到你们,怕什么。我们不准哪一个来走近你们,欺侮你们。”
但是这个远房姓吴的青年还有顾虑,要是他们两个被绑着磨墩拿去沉河,绳子的活扣没有弄好,一下子真的两个都沉到河底去了呢,岂不淹死了?另外一个叫王三的长工青年说:“决不会的。我们拴的活扣万无一失,一下水,磨墩就分家,掉进河底,你们两个就漂到船后去,我们有两个人在水里等你们,把你们送上一条等在后面的小船。”
看来青年们想的办法十分妥帖,远房姓吴的那个青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他不知道吴永洁肯不肯照这个计策行事。
他说他要去和吴永洁好好商量一下。
出乎这个青年的意外,吴永洁没有迟疑地同意这个逃走的计谋。甚至于她最后说:“就是他们真的把我和你拿去沉了河,我也乐意和你一起去死。”这就说到极点了,那个男青年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这一场有趣的金蝉脱壳的好戏,就在那几个聪明的青年长工的精心策划和导演之下,一幕一幕地演出来了。
头一幕是那个叫吴二的长工青年紧紧张张的样子,跑到吴老太爷的上房去,对吴老太爷说:“老太爷,有件事向你报告。”他卖关子似的不肯说了。
“你惊风火扯地跑来,有啥子事?”吴老太爷问。
“我不好说。”吴二故作神秘的样子,又纠正自己的话,“我不敢说。”
“有啥子不好说,不敢说?你说,我给你兜起。”吴老太爷还以为是什么扯皮的事。
“我说了,老太爷莫在意,是幺小姐的事。”
“幺小姐咋了?”老太爷不知道这个守寡的小女儿怎么样了。
“她犯了老太爷的律条了。”吴二终于说出口,“她跟远房那个老屋院子的吴……吴少爷……勾……勾起……”他用两个指头互相勾在一起。
“咹?”吴老太爷万没有想到吴二来向他报告的是这么一件事,关于小女儿的丑事。
“你胡说!”他怎么能相信自己这诗礼人家出这样有伤风化的丑事。
“都已经被捉双的捉到了,绑在一起,外面都已经闹了,呵呵连天的。”吴二客观地报道了情况。
“在哪里?”
“在那个吴少爷的屋里头。大家在吼,要严办,要沉河,说这是吴氏家族祖传的老规矩,是老太爷不久前还实行过的老规矩。”吴二好似老实反映大家的意见,其实都是他自己编的话。“这还得了!你先去,我就来。”吴老太爷简直像被五雷轰顶,晕头转向。这个小寡妇怎么这样不要脸,背着他干这样丢人的事,又给人家捉住了呢?
“大家说,等你老人家来,不来不散。”吴二又威胁老太爷一句,才走开了。
怎么办呢?去,不好,不去,又不行。咋的偏偏在他才惩办了一对,自己的女儿竟敢来冒犯?他只好去看个究竟,叫两个秋二扶住,到老屋院子里。
他才跨进大门,果然围了一群人,在看稀奇,果然地上用被单捆住两个人。他不敢走拢去,示意一个秋二走拢去看个究竟。
这个秋二挨大家靠近,从被单缝看进去,不错,是幺小姐,还有那个老屋院子的吴少爷。秋二回转来在老太爷耳边嘀咕两句,老太爷的脸色就变了。
一个青年对吴老太爷说:“成双成对捉住了,老太爷看咋办?”
“要严办,沉河!”几个青年在嚷嚷,其中就有长工王三。
跟着还有起哄的、幸灾乐祸的声调:“照老太爷的规矩办!”
形势是这样的逼人,老太爷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大家等着他发出他的权威命令,然而这是多么难出口哟。他在琢磨,幺女儿的丑事显然是真的,如果是被人无理捆绑,她在被单里听到她老太爷来了,岂有不叫喊的道理?现在这两个贱人一句话都不哼,是羞得无话可说了。真是两个该死的下流胚子,这个女儿哪里还能容得?他要不严办,以后的事,他还能说得起话吗?他的礼教的大防,不是要从他的小女儿这里打开缺口,一溃千里吗?他的权威和偶像岂不是都要垮塌下来,成为不值半文的一堆烂泥吗?……他的脑子以最高速度转了几个圈圈,接着他的眼睛向周围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中间那个捆着的被单上去,闪出凶光来,但声音却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到:
“照老规矩办!”
“照老规矩办!照老规矩办!”一片欢叫声。
吴老太爷被那两个秋二扶着回去,几乎连步子都踩不稳了,偏偏倒倒得。
第二幕戏的演出在下午。照上一次的老规矩,三牲八品抬到吴氏祠堂里去,捆着一对“奸夫淫妇”(青年们却不这么叫,是真正情投意合的好一对呀)抬到祠堂石坝上。合族的家长都来了,行礼如仪,念了告祖宗的祭文,宣告了惩办这一对男女的办法:沉河!
仪式完成,只等吴老太爷宣布,抬这对男女到大河边的船上去,等候半夜子时,绑上磨墩沉河了。但是吴老太爷颤巍巍地站在那里不动,他忽然宣布:
“抬回我家的堂屋去,我先要拿他们来家祭,晚上再抬到大河船上来。”
大家为这个意外的宣布吃惊,但是道理却是光明正大的,先抬回他家去,拿他们去办家祭嘛。于是第三幕戏的演出以前,插进了一幕过场戏。这对男女被抬进吴大老爷公馆里的堂屋去了,除了吴老太爷,两个秋二和长工青年,自然谁也无权跟着去看热闹。吴老太爷叫关起门来搞家祭。
一等大门关了,吴老太爷磨蹭到天黑都没有搞什么家祭。除开家里人,连长工也无权踏进他的堂屋了。
到底要捣什么鬼?长工青年们在议论,谁也猜不透。的确,吴老太爷的脑子的运转速度不是一般人能够跟得上的,脑子里转一圈便是一个主意,何况他今天在祠堂里脑子已经转了好几个圈圈了。
他偷偷把两个秋二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一阵,叫他们轻手轻脚地从后门出去了。临出门时他再嘱咐:“就说我有急事请她来。”接着他又悄悄说:“把贱人关在黑屋里。装进袋子去的时候把两个人的嘴巴都塞上棉花。”
到了晚上二更过后,吴老太爷宣布家祭已经祭完,叫把两个捆在被单里的贱人抬到大河船上去,准备沉河。愿意来看热闹的人们都只能站在岸上,不准上船。今天吴老太爷却说他要亲自去船上坐镇,看来比上一次还要严重些,上一次他站在岸上,听到扑通一声,把人丢进大河,便回家了。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半夜子时一刻,这最后一幕压轴戏就要演出了。船上的和岸上看热闹的人都耐心地等着。长工吴二、王三几个人是执行沉河的人,却并没有消停,把磨墩捆在被单包上,偷偷地把被单包上捆的绳子松开来,打成活扣,对磨墩也是一样。他们已经有两个人从舵后边下了水,吊在舵上,只等被沉河的人一下水,游到他们身边,便托着游走,到下边不远等着的小船边去托上小船,便万事大吉。
但是今晚上可怪,吴老太爷不仅上了大船,而且叫那两个秋二也在左右扶着他。吴二很担心,如果他要亲自来检查那被包绳,一提就会散包,磨墩也会分家了。这样就会现了相,一切计谋都会破灭了。这怎么办?虽然他们还可以等吴老太爷检查了,重新捆好,在放下水时,拉住活扣,叫磨墩不至于吊住被单包沉底。但是就怕吴老太爷叫那两个秋二来抬包和捆磨墩,他们就做不了手脚了。这就坏了。吴二失悔没有把这个关节考虑好,现在很被动了。
吴二、王三他们不希望出现的事情,偏偏出现了。吴老太爷很当一回事地走到船板边,对吴二说:“时辰快到了,把捆的绳子都弄好。”然后对那一对捆着的男女说:
“你们记着,明年今天,是你们的周年祭日,我到河边来给你们烧纸,给你们做道场,莫要怨我。”
吴老太爷忽然对一个秋二说:“你去看看,捆好没有?”
吴二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坏了,这是经不起检查的呀。他迅速控住活扣,准备只让秋二检查其他的绳子捆得怎样。那个秋二正走到船板上来,还没有低下头去看,忽然“莫忙,莫忙,等到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呼天抢地地向河岸奔来,后面跟了一大路人。站在岸边看热闹的,都回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看,叫大家都惊呆了,来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吴老太爷的幺女吴永洁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已经被捆在船上的那个被单包里准备沉河了吗?怎么忽然又从岸上喊叫着扑到船边来了呢?莫非是她的冤魂出了壳,显灵来了。在这半夜三更里,听起来也实在怕人得很呀。大家都恐惧地给这女人让开一条路。
这个女人奔到船边,还在大喊:“莫忙,莫忙沉河,等我上来。”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正是吴老太爷的幺小姐吴永洁。这是怎么搞的?吴二和王三几个青年都看傻了。
吴永洁十分敏捷地跑过大船的跳板,到船板上来,一下扑到被单包上,对吴老太爷跪了下来,哭着哀告:“爸爸呀,你放我跟着他一块儿去吧,我愿意和他一起去死!爸爸呀。”她大哭了起来。
这件事真是出乎大家的意外,都在岸边喧嚷了起来,连吴老太爷也感到意外了,虽然他的意外和别人的意外是不相同的。他的意外是他想:“这个傻女子,我用掉包办法救了你,你不在家里待着,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往鬼门关里挤干啥?”
吴老太爷的确没有想到,这女子是这样的痴情。天黑以后,把她从被单包里拖出来,关进黑屋里,吴老太爷满心以为她的命被爸爸救了出来,会偷偷地藏在黑屋里不动,等他在河边办完了沉河的仪式,回来放她出来,连夜连晚送出吴家大湾,上省城去过日子。谁知道这个女子偏不领情,却在黑屋里又打又闹,终于把门撞开,跌跌撞撞地跑到大河边来,就是要和她的情人一块儿去死。你说这还有什么办法?
“贱骨头,你硬是要找死呀?”吴老太爷气得不得了。
“我愿意死,我愿意跟他去死……爸爸……”吴永洁死死哀求,又哭又闹,并且用手去撕那被单布,想钻进去的样子。
吴二和王三明白了,原来是吴老太爷在家里掉了包了。那么,这包里边是啥子人呢?为什么一点也不出声音?他们还一直以为里面包的是那位吴少爷和吴永洁这一对呢。他们两个知道一下水就会得救,从此远走高飞,过快活日子去,所以现在包在里边一直不出声音。现在包的是什么人?为什么就要拿去沉河了,还一声也不叫?
吴二把活扣一拉,被单包就散开了。啊,那两个人都满嘴塞着棉花,根本叫不出声来。吴二把他们嘴里的棉花扯了出来,那位吴少爷一下就把吴永洁拉住了:“永洁。”
“啊,我们一起死去吧。”吴永洁一把搂住自己的情人,再也不放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包里出来的另一个人,吴二、王三一看,啊,原来是才给她立了贞节牌坊的吴王氏这个老太婆。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这个吴王氏并不显得激动,倒是十分冷淡的样子。吴老太爷见吴王氏被放出包来,扯去了口里的棉花,他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一缩,怕吴王氏来抓扯他。这老太婆却没有上前去抓扯,反倒很随便的样子,冷冷地说:
“你叫人来叫我去,说有要紧事要商量,我来了,你却不见,倒叫人把我抓起来,嘴里塞满棉花,不分青红皂白,估倒把我和这男人捆在一起,捆进被单包里。原来你是要我来给你的幺小姐当替死鬼呀。我一直在盘算,我就是死了,变成鬼了,也要来找你,算清今天这一笔账以后,还要算清过去的那笔账。没有想到,我活着就能和你算账,哈哈哈哈!”
这个老太婆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的可怕,叫人听起来感到毛骨悚然。
吴老太爷简直吓得发了昏,簌簌地直见发抖。他没有想到今晚上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在女儿的面前,受到公众的审判,法官便是他的年轻时代的相好女人,不久前还为她立了贞节牌坊的女人吴王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跌坐在船板上。
吴王氏还是那么冷静,像检察官在读起诉书一般。她说:
“你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你不久前才把一对相好的青年沉了河。你现在又想把这个青年,你的女儿的情人,还搭上我,拿来沉河。你想一箭双雕,又救了你的女儿,又害死我,灭了我的口。谁晓得青天开了眼,硬是不饶你这种恶人,鬼使神差,叫你的女儿跑出来救了我。”
这个老太婆停下,喘了一口气,向黑暗的天空望了一眼,用手合掌祷告的样子,又继续她的控诉:“你现在还想照你的老规矩,把这一对相好的青年沉河吗?那好呀。不过,你没有沉他们以前,先把你自己沉了河,把我和你捆在一起沉了河再说吧。哼,你以为给我修了贞节牌坊,你就把你的罪孽洗刷干净了?老天有眼,牌坊修不起来,掉了石头。我只好做一个像你的纸人拿去烧了。”
她用手向大家一扬,愤慨地说:“你们都听到,都来作证,我背去烧的纸人就是他,吴廷臣大少爷。该沉河的是他和我,你们把我们两个捆起来沉河吧,我甘心陪他去见阎王,到那里打官司去!你们来呀,来捆呀。”
她的这一席话,把大家都听得呆了。一个人也没有出声音,只听到夜风在呼呼地吹,大河的水在咆哮着滚滚流去。还有吴永洁抱住她的情人的饮泣声。
吴王氏突然竭尽她的力气呼喊:
“你们来把我们捆起来吧,沉河!哈哈哈哈,沉河!”
大家没有动静,担心着,天是不是要塌下来,地会不会陷下去,大河会不会倒流。
吴王氏站起来动手去扯吴老太爷,叫:“我们一起去死吧。在这阳世间打官司我打不赢你,到阎王那里和你打官司去吧。”
吴老太爷木然不动,似乎也不害怕吴王氏来扯他去跳水了。但是他忽然感到血往头顶上一涌,一下昏倒了,再也不醒人事。
故事摆到这里算完了,下面的事无须多说了。什么?你们问那个吴老太爷怎么样了?我后来听说他被人抬回家里去,就犯了癫症,一天胡言乱语,总说那一对青年男女,王三拐和吴永芳来找他来了,他到处乱藏乱躲,碰得头破血流。过不多久,他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
你们还要问吴永洁后来怎么样了吗?还要问那个吴王氏后来怎么样了吗?
我先说吴王氏。她回去以后,要求推倒她的贞节牌坊,可是谁也不愿意把一个好好的工程推倒,她亲自拿棍子去打,拿刀去砍,也只砍出几道小口子,贞节牌坊还是岿然不动。她在那里向大家宣传,再不要守节了,寡妇的日子是最痛苦不过的日子。后来听说她吃斋念佛去了,说是要赎取自己的罪孽。
说到吴永洁和她的情人,那一对青年,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们在大家同意之下,结了婚了,不久他们都上省城去了。以后在哪里干什么,我也说不清了。
羌江钓徒摆完了他的龙门阵,大家很沉默了一阵,都不胜叹息。同时也叫大家吃惊的是,羌江钓徒平常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今天却摆得这么有声有色,从没有出过故障。
后来有人怀疑,怎么他知道得那么仔细?他说的那个“远房姓吴的青年”始终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来,这里面有什么讲究?是不是就是他自己?他本来是姓吴呀。因此有好事之徒,故意问他:
“那个‘姓吴的青年’到底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后来到了省城干什么去了?”
羌江钓徒没有回答,只说:“‘远房姓吴的青年’就是吴老太爷的那个远房青年嘛,还能是谁?你问得未免太怪了。至于他的名字,我的确是记不起来了。”
后来有人出了一个主意,从旁边打听一下,看看他的夫人是不是曾经叫过吴永洁这个名字,就弄清楚了。
这办法果然灵。但是谁也没有再去问羌江钓徒关于“远房姓吴的青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