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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套五宝

所属书籍: 应物兄

“套五宝来不及做了。再说了,我在减肥,怕油腻。”铁梳子说。

他们现在已经来到了餐厅的包间。包间里的摆设初看上去没有特色,但是当铁梳子告诉他,桌椅都是野生黄花梨做的,他还是暗暗吃了一惊。包子有没有肉不在褶子上啊。他不由得把套五宝和黄花梨联系了起来:套五宝在菜肴中的地位,或许就相当于木头中的黄花梨?

卡尔文对他说:“看着就不一样。”

但功能是一样的。是个椅子,它就是给人坐的。不会因为它是黄花梨,它就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它上面放的还是屁股,呼吸到的还是臭屁。他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带着恶作剧的性质,但无法遏制。

不过,靠墙案几上的一只觚,他倒有兴趣。菜品上来之前,他弯着腰,背着手,看着那只觚。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觉得它很像青铜觚。喇叭形口,细腰,圈足很高。是商周时期的觚吗?我们的应物兄顿时想起,程先生曾说过,他家里曾有一只青铜觚。“我能拍照吗?”他问铁梳子。

“跟我客气什么?觉得好,改天我送你一个。”

“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桃都山。一锹下去,就刨出来了。”

“不过,这好像是清代仿制的。上面的兽面纹有点奇怪,像蝙蝠,也像蝴蝶。尽管是仿制,也是很有意义的。清代之所以有康乾盛世,就是因为他们祖孙三代都尊崇儒学。孔子对青铜觚有很深的研究。”看来铁梳子并没有看过我那本书。那本书里,我用很长的篇幅谈到了觚,为的是解释孔子那句话:“觚不觚!觚哉!觚哉!”在我看来,那是孔子最沉重的喟叹。他对铁梳子说:“任何一个器物,你要把它弄明白,都必须回到先秦,回到春秋。”

“为了一个只能看不能用的东西,你居然往回找了那么远。”

你把它摆在这里,不就是一种“用”吗?不过,这话他没说。遇到什么事,我确实喜欢往回找,不然我为什么要研究儒学呢?这当然他也没说。他只是说:“这是个好东西。”

“好啊,那我们设立的那个奖,奖杯就可以照这个来做喽。”

“奖?什么奖?”

“敬爱的葛道宏校长没跟你说吗?也怨我,没有再提醒他。”

这天吃的是什么,应物兄事后差不多都忘了——他记得吃了一种

菌,很像乌鸡的爪,铁梳子说是从日本广岛弄来的,是原子弹爆炸之后唯一幸存而且不受核污染的植物。他后来所能记得的,就是铁梳子所说她和黄兴先生的深切友谊,以及设立儒学研究奖的事。

对了,在谈那个儒学研究奖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个戴着袖套的人走了进来,那个人应该不到三十岁,但穿着打扮却很老派,荷叶领、对襟襻扣,料子是丝绸的,上面绣着太极图案,好像随时都可以表演太极拳。对了,那人也留着鞋刷式的胡子。那人向铁梳子请示,要不要赦免哈登,给它一条活路。他的原话是:“送它养老去?”

“怎么了?它人呢?”

那人卷了卷自己的袖子,说:“把它按到水里,本来一下子就可以呛死的,它却没死。它命大,可能不该死。”

卡尔文一下子站了起来。铁梳子摆着手,让他坐好。然后铁梳子问:“是你失手了吧?”

那人说:“瘸子的屁股,邪(斜)门了。”

卡尔文问:“瘸子的屁股,怎么就邪、邪门了?”

铁梳子显然知道,她的卡卡热衷于学习中国的歇后语。对他的这种好学精神,铁梳子是满意的。铁梳子笑了,说:“别打岔,回头告诉你。”

那人接着说道:“按说,狗头往水里一按,咕嘟一声,它就得见阎王的。”

铁梳子说:“总结经验了吗?”

那人说:“年轻的狗,一下子就呛死了。可能它上了岁数了,肺活量小了,也就呛得不够。”

铁梳子说:“我还以为,哈登已经变成拉登了。好啊,既然它命大,那就把它带来,让它给应物兄认个错。”

那人说:“没死是没死。但你跟它说什么,它连眼都不眨一下。”

铁梳子说:“怎么了,闹情绪了?它还有理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工伤呢。跟它说明白,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以后要是不听话,别怪我们无情。”铁梳子夹了一片鸡爪菌,嚼着,对应物兄说,“呛死,有个好处,就是留下一张完好的狗皮褥子。”

卡尔文终于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双手抓着他那苔藓似的头发,喊道:“No!No!No——!”

铁梳子用筷子敲着卡尔文面前的碟子,说:“有点出息!”

但卡尔文还在喊:“Why? Why? Why?”

铁梳子厉声说道:“坐下!一个大男人,吓成这样,也不怕别人耻笑。”

那人说:“那我退下了。”说着,就屁股朝后退了出去。

铁梳子说:“我当年下乡的时候,也亲自干过这事。偷鸡摸狗!听听,在乡下,偷狗不叫偷,叫摸。偷鸡比偷狗要严重得多,相当于抢银行了。鸡屁股就是农民的银行呀。”

什么?她还下过乡?可她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哎哟喂,这套整形美容手术做下来,锯骨头,去眼袋,垫下巴,花的可不止一百万。她的脸皮很紧,发亮,发明。但仔细看去,脖子上的肉却是松的,手背的皮也有些松。那是美容技术的死角,它说明美容技术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他后来与费鸣谈起此事的时候,费鸣说曾开玩笑地问过卡尔文:“没想到你喜欢老女人。”卡尔文耸耸肩,嘴一撇,说,他在美国的汉语老师之一Howard Goldblatt

[1]

先生说过,自己最喜欢的女演员是刘晓庆,其

次是陈冲,虽然刘晓庆已经六十多岁了。卡尔文接下来还说了一句半通不通的话:“老女人比小女人更裸体。”费鸣的疑问是,难道老女人的祼体具有历史意义?属于历史叙事?

这会,他们终于谈到了她和黄兴先生见面的事。

按铁梳子的说法,作为女性企业家代表,她是赴美访问与美国企业家交流时,在一个冷餐会上认识黄兴的。他们都有一张中国脸,都有一颗中国心,都有一副中国胃,也就能凑到了一起,说到了一起,吃到了

一起,也就多接触了几次。她还去了黄兴的公司,在加州的硅谷。在黄兴公司总部,通往黄兴私人办公室的门口,有一面穿衣镜,镜子上竟有孔子像。黄兴说,那面镜子是他的恩师程济世先生送给他的。说到这里,铁梳子站了起来,面对墙壁,好像在思考墙边是否也摆上这么一面镜子。这包间的墙壁当然也是红木包着的,但故意弄得凹凸不平,就像她的命运。然后她又说:“黄总说了,他的生意做得好,就是信了孔子那一套。他一直资助儒学研究。资助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黄总说得特别好。卡卡,你说呢?”看来,卡尔文曾在美国陪同过铁梳子。

卡尔文说:“Of course!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铁梳子笑了,似乎想纠正卡尔文用词不当,但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见铁梳子用手腕支着下巴,想了一会,说:“倒也说得过去。”

那面镜子,其实是西汉海昏侯刘贺墓中发掘的穿衣镜的复制品。刘贺是汉武帝的孙子,西汉第九个皇帝,也是西汉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只有二十七天。就在这二十七天之内,他抓紧时间把一个皇帝能够做的荒唐事,基本上都做完了。刘贺被废之后,洗心革面,时常阅读儒家典籍,瞻仰穿衣镜中的孔子像,告诫自己在逆境中要保持内心的平静。墓中的木牍上,即是他本人抄写的《论语》。而镜子上的孔子像,则是迄今所发现的最早的孔子像。

他去黄兴那里时,也曾看到那面镜子。黄兴说,那是程先生送给他的。

哦,想起来了,这个刘贺似乎有天眼,常能看到异象。比如,曾多次见到一只白犬,三尺高,没有头,自项以下有点像人,没有尾巴,却戴着一顶帽子;还曾经在宫中看到过熊,看到过大鸟;也曾梦见苍蝇堆积在宫阶之上,约五六石,用大瓦覆盖。派人看了,果然看到那里有大瓦,瓦片下面果然蝇屎累累。

“黄总就是我的榜样,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所以我也想资助儒学研究。你不是研究孔子的吗?这笔钱花到你身上,可不就是花到了正地方?”

“谢铁总了。但我本人不需要啊。”

“怎么,还有人跟钱过不去?我说的是设立一个儒学研究论文奖。不是捐给你的,是给儒学研究院的。葛道宏都跟我说了,你们要成立研究院,专门研究孔子。当年我也参加过‘批林批孔’,就算我向孔老二道歉吧。不知道吧?我每年都要赞助这个,赞助那个。济州动物保护协会就是我赞助的。他们要一千万。不能惯着他们。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钱大都花到他们自己身上了。我给了他们五十万。够用了。我让他们先把流浪狗、流浪猫保护起来,比如可以先把它们结扎了。现在,我把钱花到你身上,花到孔子身上,岂不更有意义?我跟葛道宏校长说了,他说了三个字:好,好,好!但你是知道的,那些大领导,每天忙得四脚不沾地,说过就忘了,需要你跟在屁股后面落实。”

现在谈论这样的问题未免太早了。葛道宏也可能是随口那么一说。三杯酒下肚,随口答应一些事情,但过后又不认账,这是常见的事。

他说:“这是大事,我得想一下。我也得再向葛校长请示一下。”

铁梳子说:“我等着你的答复。”

他赶紧转换了话题:“你经常给狗结扎?”

铁梳子说:“它们苦了一辈子了,不能再让它们的子孙后代跟着受苦了。那就干脆别生了,结扎了算了。这也是对它们好。当年下乡的时候,我吃过它们。算是对它们的一个补偿吧。有人说,铁总够大方的。说对了,事业做到一定份上,花自己的钱就要像花别人的钱一样大方。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端起酒杯,向铁梳子敬酒。

卡尔文说:“唱唱 [2] 这个红酒好不好?”

铁梳子说:“卡卡带来的智利红酒。礼轻情义重,咱们就给他一个面子?”

不就是有点酸嘛。对于红酒,他历来喝不出好坏,只会觉得它酸、比较酸或者很酸。果然是酸的。是比较酸还是很酸,他没有品出来。他说:“好酒。”

他顺便问了一句:“卡尔文这次回来,到底有何贵干?”他还顺便开了个玩笑,“是回来玩呢,还是回来工作?不会又要充当某国的专家吧?”

铁梳子倒不避讳这个话题:“那个啊,嗨,那是救场。救场如救火。我夸他是个活雷锋呢。这次不让他救场。这次他是来谈合作的。卡卡,把你的使命给应物兄先生汇报一下?”

“报告应夫子,我这次回来,除了看望您,向您请教问题,还要与铁总合作,全方位合作。”卡尔文说。

全方位合作?当然也包括肉体喽。一个场景闪现在他的脑子里:卡尔文和她躺在一起,黑白分明,就像扣在一起的两把勺子,只是一个已经锈迹斑斑,另一个又黑又亮。他还想起了卡尔文的一个绰号。据说卡尔文一低头就可以咬住自己的生殖器。真是没事干了。你咬那个干什么啊?这个说法最早是在部分女生中传开的,她们由此给他起了个绰号:卡咬咬。

“我们要在国外做一个酒店项目。利用卡卡的人脉,在乞力马扎罗山下开设连锁酒店。您是知道的,有钱人把中国的名山都爬遍了,现在热衷于爬国外的名山。我瞄准的就是这些人。应该让那些有钱人在国外也能享受到中国特色的酒店服务:吃火锅,喝绿茶,打麻将,用中药泡脚,所谓宾至如归。”

“熊猫!还要修建熊猫馆。”卡尔文说。

“养熊猫?把熊猫运到非洲?”

“用大猩猩来换你们的熊猫,”卡尔文模仿着大猩猩的捶胸动作,“不行吗?”

这时候,那个穿着太极服的人又进来了,问道:“师傅说,套五宝火候还不到,但已经可以吃了,还上吗?”

铁梳子说:“火候不到,怎么能端上来呢?那不是砸自己的牌子吗?”

[1] 葛浩文。

[2] 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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