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引进会议”,全称是“人才引进及留学工作会议”。应物兄并没有参加,参加者是各院、系、所的负责人。中午在食堂吃饭,人文学院院长张光斗教授端着可乐,来到了他面前,告诉了明天开会的消息。张光斗用可乐漱口,可乐的泡沫使他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随着咕噜一声响,腮帮子收了回去。张光斗说,本来是放在下学期召开的,现在提前召开,是因为有好事之徒在网上公布了中国高校排行榜。张光斗向他透露了一个数字:济大的排名由七十三掉到了八十四,堪称断崖式下降!
“怎么会下降呢?下降得还这么快?”
“主要是排行榜加入了新的参数:毕业生当中的留学人数,教师出国进修的人数,从国外引进的专家人数。重新调整政策,鼓励学生出国留学,重金引进国外的优秀师资,也就迫在眉睫了。”
张光斗教授当然知道他在筹备儒学研究院。起初,他曾与张光斗商量,能否在人文学院挤出一间办公室,作为儒学研究院的筹备处?张光斗答应得很爽快,说正好闲置了一间,还是个套间。一直是姚鼐先生用的,其实姚鼐先生已经多年没来了,只是堆放了一些资料和器皿。姚鼐先生说了,百年之后都要捐出去的。宝贝倒都是宝贝。那些资料大都涉及我们的历史分期。没有它们,华夏早期文明就是一笔糊涂账。器皿嘛,什么都有。有几把洛阳铲是从盗墓者手里买的,放在书架上,上面挂着葫芦。那葫芦是从墓里挖出来的,上面标有济河的各个渡口。现
在,房间钥匙和防盗门钥匙都还在姚先生手上。里面的恒温机坏了,打开之后,院里可以联系厂家来修一下。只是不知道厂家还在不在了。张光斗说:“要不,你跟姚先生说一下?别的事,我来办。”这就是谢绝了。张光斗又问他:“你知道姚先生在何处云游吗?”“不知道啊,多天没见了。”“芸娘也不知道。芸娘还说,姚先生本人可能也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呢?但你听听芸娘是怎么说的:姚先生总是被一群学者簇拥着,从这个会到那个会。究竟是什么会议,姚先生都搞不清楚,也懒得搞清楚。”
这一天,张光斗喝着可乐,低声说道:“要我看,会议提前召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你的研究院鸣锣开道。”
“张院长,你听谁说的?”
“虽然我的专业不是儒学研究,可我还是感到与有荣焉。”
“我们本是一家人嘛。”
“听说你们可能另立门户?”
“怎么可能呢?儒学难道不属于人文范畴?”
“听说葛校长有可能亲自兼任研究院院长?”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被葛校长临时抓了壮丁。”
当天晚上,他就知道了会议的相关情况。虽然葛道宏并没有在会上宣布研究院成立的消息,只是说准备成立一个儒学研究院,但很多人就打来电话,向他表示祝贺。接到第一个电话时,他想,你们的消息够灵通的,虽然这个工作非我莫属,但这不是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吗?还有,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道更大的新闻还在后头呢,那个院长不是我,而是程济世先生!你们就等着惊呼吧。
稍晚一些时候,小乔也打来了电话。小乔给他提供了一个细节,说:“华学明教授在会上特意提到了你。他说,如果出国留学的人,出国访学的人,都能像应物兄那样,学成归国,报效济大,济州大学的排名就会噌噌噌地往上蹿。”
“他也是从国外回来的嘛。”他对小乔说。
“虽然他也是趁机表扬一下自己,但他说的确实是事实。”
“学明当时完全可以留在斯坦福大学,人家确实也想留下他,但他回来了。”
“我们也没有亏待他嘛。”小乔说。
“会上一定还有不少反对意见吧?”他问。
小乔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葛校长涵养太好了,听了
那么多怪话,一点不生气。”最后的三个字“不生气”,小乔的语调已经接近京剧道白了,“你怎么知道的?”小乔或许认为,只有她才会向我通报情况。
“有人在微信里说了。”他说了谎。他不想让小乔失望。
“确实有人怪话连篇。不过,这不值得生气。会后,葛校长说了一句话,我认为这句话是对伏尔泰思想的发展。伏尔泰说,我不同意你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葛校长又加了一句,当然,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是啊,认定的事情,就要做好。”他说。
“是考古系的一位‘先生’挑的头。”小乔说。
小乔当然知道,只有乔木先生和姚鼐先生这样级别的人才能成为“先生”,所以小乔这么说就带有嘲讽意味了。小乔说,那位“先生”说了,这个会议他就不该来,因为跟考古系无关。要考古系的学生去美国留学吗?美国有“古”吗?二百年历史放在中国,不过屁大一会儿。奶奶穿过的鞋子就是文物,爷爷用过的烟嘴就是文物。跟他们能学什么呢?所以这位“先生”说,万般皆下品,唯有留学高,这句话放到别的系合适,放到考古系却不合适。科研处处长沉不住气,说你们如果不想到别人那留学,那就应该让别人到我们这留学,所以你们可以充分吸引外国留学生。这位“先生”怪话又来了,声称这得跟中文系商量,因为那些留学生得先到中文系学习文言文,学习甲骨文,学习金文、小篆、隶书,然后
才能到考古系学习。
他对小乔说:“这位‘先生’说的也有道理。但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小乔说:“哪一点?哪一点?快告诉我。”
他说:“忽略了方法论。美国考古学理论经过了一次又一次创新,对各国的考古学理论有很大冲击。美国的考古学设在人类学之下。他大概不知道,马克思主义之所以会在美国发展开来,就是因为马克思主义考古学在美国考古学界有根本性的影响。他可能也没有听说过性别考古学、土著考古学、认知考古学。”
小乔说:“这么说来,他很无知嘛。”
他说:“他的强项是田野考察。年轻的时候,他长年钻在墓穴里。”
小乔笑了,说:“我认为,他现在就应该钻到墓穴里去。”
她虽然是笑着说的,但他却听得心头一颤。她是葛道宏身边的人,要是她向葛道宏这么进言,那位“先生”可就要倒大霉了。
应物兄当然认得那位“先生”。跟你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凑得很近,盯着你看,脸上带着讥诮。眼睫毛总是不干净,好像沾上了墓穴里的灰尘和蜘蛛网。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要抬杠,即便嘴巴不抬杠,也要用鼻
孔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在说,得了吧,谁信呢,别装蒜了,谁不知道你也是猴变的?他的脸上总是雾蒙蒙的,那是怀疑主义的迷雾,可是当你承认自己是猴变的时候,他的怪话又来了,你怎么知道你是猴变的?有证据表明,人的进化与猴子没有关系,而是分别进化的,所谓裤裆放屁,兵分两路。这话说的,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马克思早就说过,一切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
但这位“先生”其实是个好人。比如,他虽然不同意姚鼐先生的观点,但有一次姚鼐先生发病了,他硬是把姚鼐先生从三楼背了下来。而他本人又矮又瘦,姚鼐先生的体重都快是他的两倍了。足足有两个星期,他只能弯腰走路。虽然他本人反对人是猴子变的,但他弯腰行走的方式,却对他的观点构成了讽刺:他不仅是猴子变的,而且又退化成了猴子。
他对小乔说:“这位‘先生’曾有过重要的考古发现。济河曾经是丝绸之路的重要河道,济州曾经是丝绸之路的重要集散地,就是他首先提出来的。”
“您真是一个好人。”小乔说,“费鸣跟着您,有福了。”
当天,更晚一些时候,季宗慈也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作为校外人士,季宗慈竟然也知道会议的内幕。季宗慈提到,哲学系一位老师在会上也是怪话连篇,而且采用的是自问自答的方式。这位教授问道:出国留学相当于什么?相当于一个人的成年礼?这也太夸张了吧。照这种说法,出国就相当于女孩子首次来例假,男孩子第一次遗精。那么回国呢?留学回国又该叫什么呢?受了孕回来生孩子了?又说,国外高校是把
好学生留下,把不好的学生送走。我们倒好,把好学生送走,把人家不要的高价买进,这是不是贱卖了儿子,再高价买只猴子?季宗慈说,你听听,真是奇谈怪论。哲学系搞不好,以前我认为是他们互相告状,现在看来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因为他们拒绝和西方哲学界进行实质性接触。
聊着聊着,季宗慈突然提出:能不能把程济世先生的著作交给他来出版?
“程先生的事,我怎么做得了主呢?”
“应物兄,你就别给我装糊涂了。你瞒不了我的。我知道程先生快回来了,你是程先生最信任的人。程先生的事情,你不管谁管?”
“反正这事还早着呢。”
“书的出版周期很长的,所以必须未雨绸缪。我只要简体字版权,繁体字版和外语版的版权,你可以给别人。有饭大家吃嘛。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不吃独食。”
作为消息灵通人士,葛道宏在会上是怎么讲的,季宗慈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季宗慈说,他完全赞同葛道宏的说法。葛道宏在会上说了,鼓励学生出国留学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因为留学费用是很高的。为了鼓励学生出国,学校可以资助一下,但毕竟还得家长掏腰包。但是,有一点是不能再拖了,那就是不惜血本引进人才,尤其是引进国外的名
师,尤其是享誉世界的大师。建一个与国外相媲美的自然科学的实验室,往往要花费巨资,所以,人文领域的研究院可以先建一两个。总而言之,有名师方为名校,名师为名校之本,堂堂济大岂可无本?无本则如无辔之骑,无舵之舟也。
复述完葛道宏的讲话,季宗慈说:“这篇讲话,是不是费鸣起草的?”
葛道宏以前的讲话,当然大都是费鸣起草的,但这篇讲话是不是,他就不敢打包票了。有点像,也不太像。费鸣起草的讲话稿,通常都带有口语色彩,而且里面通常会塞一两个笑话。这篇讲话稿,似乎有点太严肃了。多天之后,得知它还是出自费鸣之手,他又觉得,费鸣把握得很好。本来就是个严肃的事,怎么能随便开玩笑呢?
这一晚上,他没有睡好。
第二天中午,葛道宏突然让他马上过去一趟。
还没等他坐下,葛道宏就说,从清华大学校方获悉,程先生清华之行推迟了。
“是吗?为什么?”
“据说是程先生方面提出推迟的。程先生希望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来到北京。清华方面猜测,可能是因为北京最近爆发的大规模流感引起了
程先生的不安。西方媒体对此事报道甚多,大肆渲染,甚至攻击中国的公共卫生制度。真是乱弹琴!流感跟公共卫生制度有多大关系?主要是风干物燥嘛。那个朋友说,他其实理解程先生,因为他儿子本来要带着洋媳妇回国探亲的,看到报道都不敢回来了。”葛道宏说,“我虽然安慰了对方,但心里却想,不来更好!我还担心清华将程先生扣下不放呢。别怪我多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西方媒体总是这样,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程先生对此向来是反感的。程先生跟CNN总裁是朋友,曾当面指出过。不过,因为说的是流行性疾病,在搞清楚事实之前,程先生谨慎一点,是必要的。”
“我当然知道。他的身体又不是他自己的。”葛道宏说,“我的想法是,你能不能尽快去一趟美国?”
“我正在办理签证。”
“费鸣的外语不错,他可以陪你去。”
他明白,葛道宏现在就想让费鸣滚蛋。校长办公室编制已满,费鸣不走,小乔就进不来,而小乔马上就要毕业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嘛。
“正好,你们去美国的时候,可以好好聊聊。”
“他来得及办签证吗?好像来不及了吧。”
“来不及了?”
“您知道,美国自称是个特殊的国家。它以为全世界的人,甚至包括外星人,要么想做它的臣民,要么想对它进行恐怖活动。这个国家没有安全感。对于签证材料的审查,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留着络腮胡子都可能被拒签。”
“他们真该撒泡尿照照自己。”
这么说着,葛道宏就向洗手间走去了,到了门口,又回头说道:“每次在美国过安检,感觉能脱的都脱得差不多了,都光脚拎着裤子了,还是不行。”然后,葛道宏推门进去了。或许是因为在自己办公室,葛道宏竟然没有关门。不关门就罢了,还边撒尿边说话,“这倒无所谓,男人嘛。就是那些美国妇女,简直败人兴致,一身肥嘟嘟的肉!她们自己不在乎,倒让我们这些在好莱坞电影中看惯了美女的人,有些受不了。”
他也去了趟洗手间。葛道宏忘记冲水了。替葛道宏冲水的时候,他通过洗手间的镜子,看到有一束微妙的光射向了自己的脸。镜子中的他,颧骨略高,鼻梁笔直,而且意外地显得年轻。他听见自己说:“我不需要人陪。我自己去。”
这天送他出门的时候,葛道宏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听说你也认识铁梳子?她请你去过桃都山别墅吗?”
他说:“认识倒认识,但没有交往。”
葛道宏说:“我想起来了,铁梳子好像说过,她那个别墅就是程济世的父亲当年住过的别墅,曾毁于战火。倒也没有完全毁掉,只是被刘邓大军的炮火轰掉了半个屋顶,后墙被炸开了一个口子,院内炸出了一个大坑。铁梳子说,它后来就变成了羊圈。铁梳子将桃都山承包以后,将那个别墅按原样建好了。程济世先生小时候肯定在那里住过。”
他想起铁梳子曾说愿意捐助儒学研究奖的事,就顺口说了:“要不,你跟她说一句,让她把别墅捐给我们?”
葛道宏立即表扬了他:“我要提出来,她当然不会拒绝。她跟我们学校有合作嘛。但这话我不适合说。”他以为葛道宏是在暗示,应该由他来说,但葛道宏随即又补充道:“她要是乖,就自己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