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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春天

所属书籍: 应物兄

春天是从镜湖开始的。漫天风沙中,镜湖的冰先是变薄,然后变成了浮冰,一小块一小块的,浮光跃金,就像一面面镜子。沿岸的柳树被风吹醒了,吐出雀舌般的嫩芽,与一池春水相映成趣。不过,春天说是来了,但还是有点冷,柳树的嫩芽都被冻得卷了起来。哦,那雀舌想收回鸟嘴,却再也收不回去了。

这天,应物兄和费鸣从楼上下来,在镜湖边等候乔木先生。他们要一起到葛道宏家里去。葛道宏对他说,要在家里宴请他们师徒三人。但乔木先生得到的消息却是,戏迷葛道宏请了个名角,请他们去家里听戏。他想,乔木先生应该是记错了。葛道宏没住校内,住在叫枕流的小区,位于中山公园的隔壁。它原是中山公园的一部分,小区里树木参天,以银杏居多。进到小区之后,又路过两个岗亭。车窗摇下,费鸣一露脸,横杆就抬了起来。

葛道宏家的客厅很大,足有七八十平方米,用沙发、博物架和盆栽植物划分成了不同的区域。盆栽植物中以摇钱树居多。摇钱树一年只开一次花,但葛道宏家的摇钱树显然是花开四季。花苞是红褐色的,花瓣前端是紫色的,后梢却是绿色的。此外,还有两盆杜鹃花。客厅里已经坐了几个人。应物兄首先看到了经管学院的聂许院长。在电视台直播室后面的小休息室,他们曾经一起喝过咖啡,用的是纸杯。聂许穿着绿毛衣,衬衣的领子也是绿色的。这似乎是在提醒人们,他个人的研究方向是绿色经济:生态农业、循环工业和服务产业。聂许正与外语学院拓路

院长聊天。拓路嘴里抿着镜腿,眉毛一挑一挑的,似乎凝神谛听,只是那活跃的眼神似乎说明他正眼观六路。

聂许谈的是马尔代夫:“最早到达马尔代夫的中国人是谁?就是郑和。郑和亲自爬树摘椰子。那个椰汁可以直接注入静脉。”

拓路问道:“那边的房价,据说已经连掉了三个月?”

聂许看见应物兄从身边走过,竖了一下大拇指,并使劲地点点头。然后对拓路说:“没办法,它都要沉入大海了,要成为二十一世纪的亚特兰蒂斯了。”

“蚂蚁?校长大人养了这么多蚂蚁?”有人喊道。

原来是历史系的胡珩教授,已经退休了,还兼任着近现代史研究所所长。胡珩教授喜欢种葫芦,画葫芦,自称是个玩葫芦的。他的名言是,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玩葫芦的就专说葫芦,不说别的。胡珩教授此时站在阳台上,手里把玩着一只核桃般大的葫芦,弯腰看着一只玻璃坛子。

那当然不是蚂蚁,而是蚁狮。那应该是世界上最小的宠物了。葛道宏的办公室,也养了几只蚁狮,也放在玻璃坛子里,坛子里装着沙子。葛道宏和他说话的时候,会停下来,拿着一根细细的竹扦子在坛子里挑逗它们。他想起来曾在河边的沙地上见过它们。虽然他认了出来,但他还有必要装作不认识,以便葛道宏给他讲解一番。“它不是蚂蚁,它是

吃蚂蚁的。”葛道宏说,“是最小的肉食动物。我是用来休息眼睛的。看书看累了,就看看这小玩意。蚂蚁只要路过,没有不被它吃掉的。”

“这么厉害?”

“小家伙是天生的阴谋家,天生的杀手。你看它挖的这些小坑,其实是陷阱。蚂蚁掉进去,没有活着出来的。在显微镜下,每当蚂蚁路过,它立即从沙子里钻出来,挥动着头顶的两只钳子,不停地扬沙,扬啊扬,将蚂蚁打晕,然后再咬住,一点点拖进小坑,慢慢享用。坛子里的蚂蚁没有能够逃脱的。用不了几天,沙子里就会有细碎的黑色残片,那是蚂蚁尸体的碎片。小家伙的嘴很刁,只挑好吃的部分吃。”

应物兄还记得,葛道宏这么说的时候,有一只蚁狮就像得到了指令,及时地从土里钻出来做了个示范。它挥舞着两只钳子,就像李逵挥动着两把斧子。葛道宏用竹扦挑了一下它身边的土,它立即蜷曲着,一动不动,好像在装死。随后,只见它扑棱一下翻过身,非常敏捷地蠕动着身子,倒退着,很快就钻进了沙子。

民间有个偏方,把蚁狮研磨成粉,治疗口腔溃疡。葛道宏就有口腔溃疡,口气很重。或许是某个医生送给葛道宏的,以便随吃随杀,随杀随磨?葛道宏对此当然有另外的解释,说他是佩服蚁狮的精神。蚁狮用嘴巴把沙子磨细,在沙地上形成一个漏斗式的小窝。能把沙子磨细,可见它的工作多么细致,可见它多么有力量。人嚼一粒沙,还会把牙硌掉呢。什么叫有志者事竟成,什么叫人小力量大?这就是嘛。

除了胡珩教授,看来别人都知道那是蚁狮。

葛道宏这时候来到了客厅。

人们主动让开,让葛道宏先跟乔木先生握手。葛道宏说:“乔先生,我得向您告状啊。您的关门弟子费鸣,嫌贫爱富,从我这里跳槽走了。”

乔木先生已知此事,却像第一次听到,说:“跳槽?”

葛道宏说:“他投奔您的驸马爷去了。您的驸马爷竟敢挖我的墙脚。要不是看您的面子,我跟他们两个没完。”

乔木先生笑了:“还在济大嘛,没跳出校长大人的掌心嘛。”

没错,葛道宏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宣布费鸣加入儒学研究院的。

葛道宏这天拿出了一瓶红酒,说是巴黎高师的女校长送的。女校长对他说了,这酒只准他一个人喝,不准给别人喝。他说:“她又没长千里眼、顺风耳,怎么知道是不是我一个人喝的?”

葛道宏曾有一句名言,谈的是如何一分为二看待官架子:官架子大了,手下人嘴上买账,心里不买账,事情不好办;官架子一点没有,手下人嘴上不买账,心里更不买账。结论是,还是保留一点为好。那一天,家宴刚开始的时候,葛道宏还真是一点架子没有,只是叙旧,谈些

近来的趣事。其中有一件事,确实有趣。它是考古系的一大成绩,即便放在世界考古史上也是值得一写的。在桃都山区的老秦村,考古系的实习生发现一个古墓,是战国时代的,在墓中发现一个青铜鼎,鼎内竟盛着透亮的鸡汤,就跟刚熬出来的一样,就差点热气。我们现在采用各种高科技手段,又是灭菌,又是加入防腐剂,又是真空包装,又是冷藏,也不可能如此保鲜啊?唯一可惜的是,鸡汤一接触空气臭掉了。这件事给人以深刻的教训,以后考古的时候,必须配备保鲜设备。

“姚先生知道吗?”乔木先生问。

“姚老说了,以前发掘出过狗肉汤,鸡汤还是第一次发现。姚老认为,就是发臭了,也能通过对有机物的分析得知东周时的烹饪信息。”

谈了趣事,葛道宏端起酒杯,给大家敬酒,一圈敬过,葛道宏校长让保姆拿出一幅字,说:“前段时间去国家教委开会,有人送了我一幅字,说是已故的启功先生写的。有人看了说,这是启功先生的绝笔。当然也有人说不是,还说如果是的话,那人断不肯送你。”葛道宏让乔木先生帮助鉴定一下是不是真迹。乔木先生开了句玩笑,说只要比启功先生写得好的,就是假的。启功先生晚年龙体欠安嘛。写字也要靠体力的,主要靠腕力。启功先生自己都说,他是名气越来越大,字越写越差。此话从乔木先生嘴里说出,当然没有问题。乔木先生与启功先生是老朋友,平时就常开玩笑的,虽然启功先生已经作古,但作古的朋友还是朋友。乔木先生又说:“我亲眼见过的所谓启功绝笔不下十幅。市面上出现的启功绝笔,应该有万幅之多。可谁都知道,启功先生本人也知道,他只死了一次。”这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乔木先生又透露:“姚先生也有一幅启功的字,是毛主席的《念奴娇·昆仑》。姚先生曾远上昆

仑山考古嘛。姚先生很喜欢那幅字,走哪带哪。这幅字跟姚先生手上那幅差不多。”

葛道宏说:“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我在乎的是那句话的意思。打开它。”然后又问乔木先生,“这字是好呢,还是不好?”

乔木先生说:“跟启功先生的字一样好,肉眼还真分不出真假。”

那上面是七个字:

学校 王政之本也

乔木先生说:“这是欧阳修的话。这个‘王政’,不仅是王权政治的意思,还可以理解为国家政治。所以,校长大人看到这几个字,不要感到别扭。”

葛道宏说:“本来还不好意思挂出来。听乔老这么一说,明天就送去装裱。”葛道宏示意保姆卷起来,说,“学校,王政之本也。大师,一校之本也。济大之本,便是在座的各位。”

接住葛道宏话头的就是胡珩教授。胡珩教授说:“他们是大师,我不是。我只是个玩葫芦的。”玩葫芦的胡珩教授随即问了葛道宏一个问题,“听说有人到处活动,要让济州成为直辖市?”

葛道宏说:“胡老还关心这个?”

胡珩说:“我就想知道,凭什么?”

葛道宏说:“凭什么?凭文化底蕴,凭增长数字,凭地理位置。当然,这事还轮不到我参与。有人让我联名签字,我也没签。”

聂许说:“我们的经济增速已经接近苏州、天津和深圳了。”

胡珩教授干脆把眼睛闭上了,但嘴巴没停:“数字出官,官出数字。有一位老哥,也喜欢玩葫芦,退休前是国企的老总,他亲口对我说,大师啊大师,数字都是假的啊。”

聂许说:“大师,看问题要全面——”

胡珩教授打断了他:“别!别叫大师,我只是个玩葫芦的。”

聂许说:“好吧,胡先生——”

胡珩说:“别叫先生!”

聂许说:“好吧,尊敬的胡老师,我跟您说啊,国企有虚报的,民企也有瞒报的。很正常。不虚报不瞒报,反而不正常。只有虚报的,没有瞒报的,一定会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反之亦然。现在,一个虚报,一个瞒报,得出的数字反而刚刚好。”

葛道宏说:“说得好,这就叫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先生们,昨天我收到在国家教委工作的一个博士生的贺卡,祝我生日愉快。把我给搞糊涂了。我的生日早过了呀。原来他是祝贺我担任校长三周年。我这才想起来,我是三年前的今天走马上任的。”

众人鼓掌。胡珩教授也鼓掌了。乔木先生虽然没有鼓掌,但搞出来的声音却是最响的:用手杖捣地。应物兄发现,别人鼓掌的时候,费鸣只是用大拇指轻轻地碰了碰酒杯。葛道宏双手下压,示意大家静一静。接着,葛道宏又说道:“看到这贺卡,我不由得苦笑。有什么好祝贺的?苦差事嘛。我随时准备让贤,回到安静的书斋。不过呢,在位一天,就得负责一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贺卡上有几句话写得真好:船在海上,惊涛骇浪;马在山中,沟纵壑横。无本则如无舵之舟,无辔之骑。”

应物兄预感到,葛道宏要说正事了。

葛道宏接着说道:“这几句话,越看越有意思。如果联系到济大的实际情况,那就更有意思了。你们几个学院搞得好,好就好在有你们掌舵。可有的学院真是不像话。有的院系,有的科室,那是武大郎开店啊,生怕有本事的人进来,顶了自己的位置。有的人,还不如武大郎,武大郎还时刻欢迎打虎英雄回来合伙卖炊饼呢。你们是知道的,我在教授委员会上多次讲过,一定要改变机制,一定想方设法引进人才。像姚鼐先生、乔木先生这样的大师,如今当然是可遇不可求。像应物兄这样的中年俊杰,当然也是可遇不可求。但引进一些有想法的人,有科研实力的人,应该还是可以的。济大在人才引进、资金投入方面,都要加大力度。我就是要让有本事的人多拿钱,让他们成为财神,大财神。一句

话,济大是养贤人的地方,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原来这是那个“人才引进”会议的继续。

葛道宏率先喝完了杯中酒,然后说:“上螃蟹!”

保姆两只手端出四只盘子,硕大的盘子,里面盛着蒸得通红的螃蟹。它们不是来自江湖,而是来自大海。葛道宏用了一个充满历史感的名词,说它们的故乡远在鞑靼海峡。它们张牙舞爪,但又排列整齐。应物兄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八佾舞于庭。 [1] 有一个姑娘也端着盘子出来了。葛道宏伸手去接,一只盘子歪了一下,上面的螃蟹纷纷掉了下来,落到了地板上。乍一看,那蒸熟的螃蟹好像又复活了,以各种姿势躺在地毯上,有如舞蹈队最后的定格动作。那姑娘用手背捂着嘴,似乎哭了。哦,不,她没哭,而是在笑。

竟然是朗月。

应物兄喝掉了杯中的残酒。经过时间的发酵,它终于醒透了,变得更加浓郁:更酸,更饱满。等保姆把那些螃蟹全都捡了起来,朗月拿起一只,对着它说:“看到这些大师,我有点激动,你也跟着激动吗?”这一句话,就化解了尴尬。葛道宏正要介绍她,她把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别说话。她挥动着那只螃蟹,朝大家鞠了个躬,说:“大师们好,我是交通电台的朗月当空!”

看得出来,在座的人都知道她。

她停顿了一下,以第三人称的口吻说:“朗月与在座的一些大师有过合作,合作得很好。朗月代表广大听众朋友,感谢你们。”

她第一个提到拓路。拓路一手拿着螃蟹,一手捂在胸口,弯腰施礼。对于他们的合作,她用到的词是“最为难得”。她提到的第二个人是聂许,对于他们的合作,她用到的词叫“最为难忘”。我们的应物兄是第三个被提到的,她用了一个词,叫“最为难搞”。什么叫难搞?她的解释是:“我托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才请到应物兄先生。”

小乔给朗月递了一杯酒。她端着那杯酒,说道:“朗月从乔女士那里知道有这么个家宴,就自告奋勇来为先生们服务。以后,朗月还要挨个麻烦先生们。到时候,先生们可不要不给朗月面子哟。葛校长,他们要不来,朗月一定向你告状。”

葛道宏说:“他们可以不给我面子,但一定会给美女面子的。”

应物兄到洗手间里去了一趟。这一次,尿出来的时候有点长了。哎哟,真有它的,它一点不着急,还显得很无辜,满不在乎,吊儿郎当。他只好发出“嘘嘘”的声音,以调动它的积极性。出其不意地,一股尿以菱形状滋了出来。尿口有些疼,火辣辣的。不是被朗月的突然出现给吓的吧?不可能啊,我表现得还是挺镇定的嘛。即便当时吃一惊,但也不至于马上作用于生殖器啊。那么是前列腺炎又发展了?那炎症滚滚向前,继续发展,发展到了尿道口?他由此产生了一丝疑虑。没准只要把它塞进裤门,那种不适感就会消失的。他这么想着,却没有立即把它塞进去。因为他同时又想到,它要再尿出来一点呢?别说,还真是又滴答了几滴。

回到客厅,葛道宏招呼他在身边坐下,说:“诸位都知道,再过几年,就是济大一百一十周年诞辰。可是,眼看着老教授们退的退,走的走,新的又顶不上来,我忧心如焚啊。届时,兄弟院校的哥们前来捧场,海内外朋友前来贺寿,我领他们游镜湖,看藏书,登巴别,拉二胡,也都有话可说。站在麦克风前,说些面子上的话,也是不难。可是私下聊天,聊起家底,葛某人未免心中发虚。比如,说起某某人,我说他多么多么好,把他夸成一朵花,可他们突然说,能否一识韩荆州?我该怎么说呢?我能说人在医院?人已作古?人已出国?人已调走?看我吭吭哧哧出丑,我想你们面子上也不好看。当然了,你们几个已经做得很好了,已经给学校增光添彩了。道宏感谢你们。不过,搞得再好,也不能打盹啊。”

胡珩教授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嘛。”

葛道宏笑了笑,说:“那你等着,武松来了。”

这应该是玩笑话了,但是转眼间玩笑就变成了事实:真来了个武松。武松是从楼梯翻上来的,好一个筋斗!但当时却把人们吓了一跳,以为来了个蒙面大盗。乔木先生已经把手杖横在了头顶。武松头裹青巾,手中舞棍,布条缠腰,脸上画着油彩。这是个复式楼,现在这复式楼的客厅顿时成了景阳岗。武松喊道:“呀,好大风!好大风!”随着这一声喊,武松在吊灯与吊灯之间落下,落地的过程中,手掌连击着脚尖,啪啪啪!看到葛道宏和小乔镇定自若,人们才知道这是专门请来演戏的。当然,胡珩教授则是惊魂未定,从头到尾都咬着他的葫芦。

武松就在桌椅之间,在沙发和绿植之间,在螃蟹和墙上的字画之间闪转腾挪。然后又喊:“呀,好大风!果有大虫来也!”武松因地制宜,顺手抓起沙发靠垫扔了起来,代表腾空而起的猛虎,然后以棍击之。手中棍子竟然断了。那人就哑着嗓子唱道:“啊,我觑着这泼毛团体势雄。狼牙棍,先摧迸。”沙发靠垫以猛虎的形式向武松连扑几下,武松跳开,蹲着马步,对着那靠垫又打又唱:

俺这里趋前退后忙,这孽畜舞爪张牙横。呀!我闪——闪得它回身处扑着空。转眼间乱着踪。这的是虎有伤人意,因此上冤家对面逢。呀!虎啊,要显神通!怎挡俺力有千斤重,途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你这畜生,要来寻死,老天爷劝你也不听。待俺先将你踢瞎,两眼黑窟隆洞。虎呀,身一扑,山来般重。尾一剪,钢刀般硬。一声吼,千人惊恐,数步远吓死众生。可你吓不倒俺武松。吃我一拳,再吃我一拳,再吃我一拳,你疼还是不疼?呀!怎么不动了?装死吗?这孽畜真真聪明,知道俺武二郎,吃软不吃硬。呀!真死了吗?武松的拳头有这般硬?狼牙棍比它也稀松?呀!管它死不死,下岗趱路要紧,见过哥嫂回头再找宋公明。呀!又有两个大虫来了!呀!原来不是虎,只见他穿着虎皮,打着灯笼——

朗月站在客厅一角,在看手机,并不看戏。他疑心朗月是不是在给他发短信或发微信,悄悄拿出手机看了,倒是发现她发来了表示微笑的图片。他没有回复。乔木先生端坐着,手杖不偏不倚地拄着。胡珩教授却好像睡着了,闭着眼睛——他是不是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因为就在第二天,近现代史研究所所长就被小乔的导师给兼任了。事情到此当然还没有结束:大约一周之后,胡珩教授的儿子,在学校基建办工作的胡小石,就被纪委带走了。纪委书记与胡小石的谈话,完整地重复了与费

鸣的实战演习。纪委书记问:“胡小石同志,听说夫人不光在单位,在家里也是作威作福?知道人们怎么在背后议论的吗?母老虎!人们都叫她母老虎。”胡小石说:“我现在是单身。”书记说:“是因为怕查离掉的吧?变相转移财产?”平时在家里跪惯了的胡小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而那个时候,胡珩教授正在葫芦上烙画,烙的是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葛道宏招呼费鸣过来:“来来来,费鸣同志。”

费鸣从饮水机那边走了过来。葛道宏探向费鸣的手,被费鸣双手接住了。应物兄看到,费鸣身子前倾,耳朵贴了葛道宏的嘴巴。这个时候,武松拾起那几截狼牙棍,随手一接就又完整如初,威风凛凛了。武松退下楼梯的样子却有些猥琐,佝偻着背,很有些夹着尾巴逃跑的样子。

随后,葛道宏开始讲话了。葛道宏挠着自己的手背,瞥了一眼消失在楼梯上的“武松”,说:“这个《武松打虎》,是给费鸣演的。这些天,费鸣抽调到纪委,时间短,任务重。费鸣配合新书记,以武松打虎的精神,做了很多事情。下面一出,则是献给大家的。”

应物兄一眼认出,上来的就是樊冰冰。小乔端着水杯跟在身后,杯子里泡着胖大海。与刚才的武松一样,樊冰冰人未出场,戏已到场,在楼梯上已唱出“乱云飞,松涛吼,群山奔踊”,亮相之后唱道:

枪声急,军情紧,肩头压力重千斤,团团烈火烧(哇),烧我心!杜妈妈遇危难毒刑受尽,雷队长入虎口(他)九死一生。战士们急于救

应,人心浮动,难以平静。温其久一反常态,推波助澜,是何居心?(那)毒蛇胆施诡计险恶阴狠,须提防内生隐患,腹背受敌,危及全军,危及全军!面临着胜败存亡,我的心、心沉重——

柯湘边唱边背身踱步。手别在腰上,似乎拿着驳壳枪。葛道宏则指挥着大家,充当幕后群众,一起唱道:“心沉重,望长空。望长空,想五井。”柯湘转身,接着唱道:“似看到,万山丛中战旗红。毛委员指航程,光辉照耀天(哪),天地明!”葛道宏再次指挥大家,一齐唱道:“光辉照耀天(哪),天地明!”接着又是柯湘的独唱:

想起您,想起您,力量倍增,从容镇定,从容镇定。依靠党,依靠群众,坚无不摧,战无不胜,定能够力挽狂澜挫匪军,壮志凌云!

在应物兄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唱戏。童年时代,他曾多次在高音喇叭里听过这个唱段。不听也得听。他还记得,高音喇叭上方有个鹊巢,他怀疑里面的喜鹊也会唱。毫无疑问,与应物兄年龄相近的聂许和拓路也应该是那时候学会的。当时负责放录音带的是谁?是小乔。小乔是边放录音带边参与合唱。柯湘唱完之后,葛道宏还意犹未尽。所以接下来是葛道宏的独唱,那是《杜鹃山》中雷刚的唱段:

草木经霜盼春暖,却未料春风已临杜鹃山。待明晨劫法场天回地转——

原剧中的杜妈妈此时及时递给雷刚一把刀,现在这个角色由小乔担任了。小乔伸出手,手中虽然并没有刀,但还是说:“拿去!”葛道宏伸

手接了,然后舞动着那把想象中的刀,唱道:“抢一个共产党领路向前!”

众人鼓掌。葛道宏回到座位上,对应物兄说道:“这个‘抢’字用得好。”

还没等回话,葛道宏就拉住了他的手,说:“我们也要发扬这种精神。勇挫匪军,壮志凌云,无论如何都要把程先生抢到手。”

没有人注意到,胡珩教授已经提前离开了。

乔木先生也离开了。乔木先生让朗月转告葛道宏,有人来接,先走一步了。

这天晚上,他们最后喝的是海鲜粥。应物兄想起,自己和朗月第一次吃饭,喝的就是海鲜粥。朗月问应物兄:“刚才来接乔木先生的,是你夫人吗?”葛道宏笑了,说:“那是应夫人的母亲。”朗月还想再问,葛道宏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使我们的应物兄听出来,朗月其实知道那是巫桃。

葛道宏说:“调皮鬼,你太调皮了。”

这个说法饶有意味,令应物兄不得不咂摸了一会。当然,他相信没有人看出他咂摸这句话,人们看到的只是他在咂摸粥里的一只已被嚼裂的蟹螯。

也就在这天晚上,当他们告别的时候,葛道宏向他透露,将在镜湖边的一块空地上起楼,当作儒学研究院的办公之地。应物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里原来就有幢楼,三年前刚被扒掉,变成了一片草地,移栽了奇花异木,是全校师生最为留恋之处。葛道宏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他和费鸣听的:“等我退休了,我哪也不去,就去研究院给你们打杂。你们要是不要我,我可是要哭鼻子的。”

在楼下,朗月和所有人拥抱告别,当然也包括应物兄。她拥抱他的时间是最短的。欲盖弥彰?那我还是多抱一会吧,以示我们的关系并无特殊之处。于是,在她的身体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又搂了一下。就在这个临时增加的瞬间,他听见她说:“周末我找你去。”

“哦不,周末我有事。”他听见自己说。

这句话我说出口了吗?她听到了吗?他不能确定。

[1] 见《论语·八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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