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院士竟然也听了程先生的讲座,这是应物兄没有料到的。他在现场也没有看到双林院士。他是第二天听敬修己讲了,才知道此事的。第二天,应物兄没有再见到程先生。敬修己说,双林院士等人在清华大学等着程先生,他们要在那里进行一场小范围的对话。“你知道,先生喜欢与自然科学家交朋友。”敬修己说,“他们的对话,有时竟至夤夜。”
“夤夜清寒,你们提醒先生注意身体。”他说。
“这次不可能持续很久。说是对话,其实就是在一起喝杯茶。先生认为,儒学的发生、发展也是一种物理现象。它与别的学科的联系,是一种化学联系。”
“这句话我得记下来。”
“他还认为,儒学在当代的发展,既来自儒学家的赋予,也来自它的自然生成。最终,它以物理的规则奏出时代的强音。我们以后或许可以看到他们对话的整理稿。我是想问你一件事。听说你去看了老太太?谢谢你。我下次回来,再去看她。”
珍妮说:“Daddy让你们回济州,别在这里等了。下次在济州见
面。”
按珍妮的说法,她也不陪着程先生去台湾了。她要去一趟贵州。从贵州回来后,将直接去日本和程先生会合。而敬修己将陪着程先生去台湾,然后从台湾直接回美国。
“你去贵州干什么?”他问珍妮。
“你忘了我最喜欢的中国人是谁了吗?”
“还能是谁?不就是刚笃吗?不就是Lighten Cheng嘛。”
“Lighten
Cheng现在可不是中国人。”珍妮说,“我最早是研究冷战
史的。Daddy曾建议我看一篇文章,叫《敌戒》。我从此就喜欢上了这个作者。”
“柳宗元!《黔之驴》就是他的作品。”
“Daddy也很喜欢啊。”
程先生认为,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参与永贞革新,兴利除弊,政治上颇多建树;推崇“古文运动”,深得骚学,文学上开一代文风;自幼好佛,求于道,但以儒家经典为取道之源,哲学上令人耳目一新。但在柳宗元的著作中,《敌戒》是一篇并不起眼的文章。
“不仅我喜欢柳宗元,颜先生也喜欢柳宗元。给我一支烟。”
“哪个颜先生?”
“就是小颜。昨天,珍妮说她喜欢柳宗元的《敌戒》。小颜就说,《敌戒》一文只有一百四十四个字,就指出了中美博弈的实质。”
从中美博弈的角度去理解那篇文章,好像有点道理。《敌戒》一文,说的是人人都知道敌人有危害自己的一面,却不一定知道敌人对自己还有益处。秦国有六国为敌,故能兢兢业业,使国家强盛。六国灭亡,秦朝骄傲自得,不久就灭亡了。有敌人在,自己因为时时警醒,所以能免除祸患。敌人没了,思想懈怠,反而会招致灾祸。一个人,如果能够懂得这个道理,就能够预防疾病。自恃强壮之人,反而容易暴卒。只有懂得了这些道理,你的德行才会光大。
他想起程先生曾说过,美国是需要敌人的国家。克林顿自己都说,我想念冷战。没有敌人,它就得造一个敌人出来。二战时它以德国为敌,冷战时它以苏联为敌,二十一世纪它以中国为敌。美国人寻找敌人,就像阿里巴巴寻宝。程先生说:“中国不要怕。中国也可以美国为敌,时时警醒,发展自己。”
珍妮说:“我最近在研究《黔之驴》。”
黄兴说过,珍妮喜欢养驴,几乎是天生的,因为她的名字Jenny,
除了指雌性鸟兽,还指母驴。他想起,她曾跟他说过,驴子是最洁净的动物,从来不在污泥和水中打滚,喝水只喝最洁净的水;驴子吃东西很有节制,从不暴食暴饮;驴子的耳朵最好看了,但它喝水的时候,却不会把整个鼻子放进水中,因为这样一来,它就会从水中看到自己的耳朵,这说明它一点不自恋;驴子的嘴唇很性感的,厚厚的,现在的好莱坞就流行这种厚嘴唇,男女都是。驴子谦恭,耐心,安静。她还正儿八经地用一句话来形容她对驴子的认识:驴子简直就是动物中的儒家。
“从贵州回来,我准备写一篇文章给你看。”
“写什么呢?你也写一篇《黔之驴》?”
“我要写一篇论文,儒学论文。”
“通过实地考察黔之驴,写一篇跟驴有关的儒学论文?那就没有必要了。你可能有所不知,古时候的黔,不仅仅是现在的贵州。它包括现在的四川东南部、湖北西南部,还有湖南西部。如果你赴黔考察,起码得跑四个省。所经之地多是山区,很累人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吃得消呢?还有,那头驴子是别人运进去的,但是从哪里运进去的,柳宗元没有交代,反正不是黔地之驴。还有,如果真要考察,光考察驴子是不行的,还得考察老虎,因为《黔之驴》中的那头驴子是被老虎吃掉的。”
珍妮刚学了一个新词,叫“拔凉”。她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拔凉拔凉的。”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她要改弦更张了?不,她接下来又说,“但我已经安排好了。”
“程先生知道吗?”
“你开什么玩笑?Daddy要不知道,我能去吗?Daddy很支持的,说正好借此了解中国。他还希望Lighten Cheng能和我一起去呢。下次吧,下次我带他一起去。”
他悄悄地问珍妮:“与葛道宏和栾庭玉的谈话,先生还满意吧?”
“先生只是对你不满。”珍妮说。
他吃了一惊,问:“能否透露一点,我下次注意。”
敬修己说:“你自己说过的话,扭脸就忘了?”
珍妮说:“你是不是跟先生说过,见到先生,就让先生听到济哥叫?先生在飞机上还提到此事,还说让我也听到济哥叫呢。”
哦,这事他目前真的办不了。好在,他有的是借口。他让珍妮务必转告先生,这个季节的济哥还在冬眠呢,等先生到了济州,一定让先生听到济哥叫。“我派人陪你去贵州。”他对珍妮说。
事后,他向葛道宏汇报了与珍妮的谈话——他没有提到敬修己。其中,他也谈到了济哥。葛道宏说:“程先生是一个有童趣的人啊。想听蝈蝈叫,那还不容易?这事交给华学明,让华学明去抓几只蝈蝈过来。程先生对济州蝈蝈的感情,就是对济州的感情啊。程先生喜欢蝈蝈,是
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蝈蝈,又叫螽斯。”他对葛道宏说,“程先生认为,‘螽’字上头的那个‘冬’字是‘慎终追远’的本义。下面两个‘虫’字在一起,则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像乾坤两卦维系日月之温暖,又指人与人,人与动物,应和谐相处。”
葛道宏说:“知道了。程先生来时,我们要让他听个够。”
葛道宏已经知道程先生与双林院士等人见面的事,问:“双林与程先生,以前认识吗?”
他说:“不知道。他们可能有些共同的朋友。”
这天,想起珍妮要去贵州的事,他突然觉得,应该派张明亮陪同前往。张明亮本人是贵州人,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读博士之前,张明亮是遵义师院的老师。在他的所有弟子当中,张明亮办事是比较可靠的。毕竟教过几年书了。从美国带回来的那些录音带,他曾交给女弟子易艺艺整理,但易艺艺整理得一塌糊涂,他不得不把这个工作转给张明亮。他想,张明亮很会照顾人,把珍妮交给他,他就可以放心了。
他没有料到,张明亮竟说自己走不开:“谢谢您的信任。我也想顺便回家看看。但是我走不开。”
“那些录音稿,可以先放一放。”
“我报了个班,正在学习速记。易艺艺的错误太多了。还不如我从头整理呢。如果我学会了速记,速度可以提高几倍。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小荷已经买好了车票,后天就到。后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每年都在一起过。您要实在找不到别人,那我就跑一趟。我得先给小荷打个电话,让她别来了。只是,小荷会以为,是我不想让她来济州的。女人嘛,心眼小。为何不让易艺艺去呢?都是女的,在一起也方便。”
“她?她愿意去吗?”
“当然愿意。只要不在房间里待着,她哪里都愿意去。”
他就给易艺艺打了电话,易艺艺回答得非常爽快:“明天坐早班飞机,来得及吗?我先去接她,然后再陪珍妮去云贵高原。我的机票,我自己负责。只要是老师吩咐的,我一定百分之一百二十完成。”
易艺艺第二天早上果然飞来了,穿着登山靴,拎着一个大拉杆箱。易艺艺上来就向他要珍妮的护照号码,说她可以给珍妮买商务舱机票。理由是,她刚好可以跟着珍妮学外语,就算是付学费了。
但珍妮却改主意了,又不去贵州了,要直接去西安看兵马俑。他想,很可能是他的一番劝说起了作用。相比去贵州,易艺艺更喜欢去西安。她说,她都想好了,看完兵马俑,她就带着珍妮去华清池泡个大澡。许多天之后他才会意识到,让易艺艺去陪珍妮的决定,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不过,当时无论是易艺艺还是珍妮,对她们的结伴而行都是满意的。珍妮甚至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两人行即有我师,何待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