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勤兄跳河了?
如前所述,邓林其实并不是应物兄的学生,而是邬学勤教授的弟子。邬学勤不仅是邓林的本科班主任,还是邓林的研究生导师。对于邬学勤,邓林向来尊重有加,邬学勤当然也把邓林看成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邓林父亲早逝,生活困苦也就在所难免,读书时学费都是借来的。邬学勤教授看邓林聪明伶俐,认定他是人才,对他多有照顾。有传言说,邬学勤当年甚至不惜改动考卷分数,好让邓林拿到奖学金。这件事可能是别人编的,但另外一件事,应物兄因为参与了事件的处理,得以知道邬学勤对邓林有多么好。
邓林读本科时,因为经常参加勤工俭学,误了不少课,其中误得最多的,就是小乔的导师汪居常教授在人文学院开设的公共课《国际共运史》。他倒不是故意逃课的,实在是因为那天下午刚好要给一个富人家的孩子补课。恰逢期末考试前,汪居常教授照例要划重点,邓林没来。邓林自认为国际共运史是自己的强项,怎么考都能过关的,所以也并不在意。可是真上了考场,他发现每道题都成了拦路虎。比如,前面两道填空题是这样的:
1)巴士底狱占地面积大约___平方米,它的八座塔楼由高24米宽3
米的城墙连接,城墙上配备有___门重炮。
2)卡尔·李卜克内西深受父亲影响,他的父亲是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创始人,名叫___,曾被诬告犯了___罪,被判处两年徒刑。
邓林以上洗手间的名义走出了考场,出来之后又神色自如地去了隔壁考场,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以监考的名义看了看别人的答卷。监考老师以为是学校组织巡考的,还向他点头致意。因为入戏太深,邓林还特意向监考老师强调,要注意考场纪律。有一个考生认出了他,笑了起来,事情就露馅了。
应物兄当时是人文学院中文系的副主任,参与此事的处理。就是那一次,他对邬学勤老师的护犊子精神留下了深刻印象。邬学勤的解释是,邓林并不是不会,并不是要去抄袭,而是因为他作为年级学生干部,担心别的班级的学生考不好,所以才忍不住去看了看。邬学勤的解释甚至使邓林都睁大了眼睛。想起来,那次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还不是邬学勤护犊子,而是邓林知识面之广。当汪居常教授宽宏大量地表示,只要邓林能够说清楚与巴士底狱有关的任何一件事,他就可以放邓林一马的时候,邓林提到了一个词:巴士底病毒。
在场的没有人知道巴士底病毒。
邓林说:“老师们肯定知道葛任先生。葛任先生的女儿,准确地说是养女,名叫蚕豆。葛任先生写过一首诗《蚕豆花》,就是献给女儿的。葛任先生的岳父名叫胡安,他在法国的时候,曾在巴士底狱门口捡
了一条狗,后来把它带回了中国。这条狗就叫巴士底。它的后代也叫巴士底。巴士底身上带有一种病毒,就叫巴士底病毒,染上这种病毒,人会发烧,脸颊绯红。蚕豆就传染过这种病毒,差点死掉。传染了蚕豆的那条巴士底,后来被人煮了吃了,它的腿骨成了蚕豆的玩具,腿骨细小,光溜,就像一杆烟枪。如果蚕豆当时死了,葛任可能就不会写《蚕豆花》了。正因为写了《蚕豆花》,他后来在逃亡途中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被日本人杀害了。而葛任之死,实在是国际共运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
“你是说,巴士底病毒是从巴士底狱传出来的?”
“世界卫生组织倾向于这么认为。他们认为,这种病毒应该是从人犯身上传给狗的。它的英文名字叫Bastille Virus,比较奇怪的是,这种病毒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在巴黎出现。但据《世界卫生年度报告》显示,近年在非洲、俄罗斯以及海湾的部分阿拉伯国家,Bastille Virus存在蔓延趋势。”
邬学勤教授立即指着邓林,对他们说道:“瞧瞧,他什么都会。”
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是,邓林给以口头警告处分。本来要记大过的,但邬学勤教授说,只要给邓林记大过,他就携邓林前往汨罗江。
邓林读研究生时,因为热衷于社会活动,硕士毕业论文一拖再拖,而且质量堪忧。因为担心邓林通不过答辩,学勤教授还向他面授机宜:你要么第一个上场,要么最后一个上场。前者的好处是,评审委员们人
到了心还没到呢,你说什么,他们都听不清楚,糊里糊涂就让你过了;后者呢,几个小时下来,他们急着出恭,急着吃饭,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在意。后来,邓林的硕士论文得的是“优”。有人议论,要不是邬学勤自己的女儿不听话,刚过十八岁就被人弄大了肚子,邬学勤肯定会把女儿许配给邓林。
前面也说到过,学勤教授与伯庸是同行中的同行,因为他们都研究屈原。但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从屈原那里汲取教训,都勇于“参政”,都曾参与竞选人文学院院长,并将对方视为最大的对手。当然了,他们谁也没能当上。竞选失败以后,学勤教授就像变了一个人。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戴上了假发套,而他分明是有头发的,而且还是重发,以前留得很长的,在脑后都形成了波浪。这么说吧,如果不是因为他很瘦,几乎没有屁股,别人就会把他当女人了。他自己解释说,戴着假发套,暖和!冬天还说得过去,夏天呢?夏天也照戴不误又是怎么回事?屈原说,世人皆醉我独醒,他呢,莫非是世人皆热我独冷?一个研究俄罗斯文学的人,借用契诃夫小说的名字称之为“套中人”。但严格说来,“套中人”的说法是不够准确的,因为学勤教授不戴手套,不戴护耳,春秋两季甚至光脚穿鞋。总之是个谜。他的假发套质量不是很好,起码与他的脑袋不大配套,有点松。他不爱洗澡,总是痒,痒了就要挠。当他隔着发套去挠头皮的时候,整个发套就会产生位移,鬓角会突然跑到鼻子上方,后脑勺的头发又会盖住耳朵。伯庸对此的评价是,这就相当于北半球和南半球突然错开了,都称得上惊天动地了。前段时间,学校评职称的时候,他和伯庸都申报了三级教授的职称。这次伯庸评上了,他却没评上。他受不了啊。他的说法是,阿狗阿猫谁评上都行,就是某某人不行——他都不屑于提伯庸的名字了。他平时就喜欢与伯庸抬杠。但抬杠的时候,他的眼睛却不看伯庸,而是看着别处。就拿
程先生曾经提到过的那句诗来打比方吧:假如伯庸说“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一句好诗,那么他肯定会说,鹅也先知,怎么只说鸭子?听上去好像在为鹅打抱不平。这次他没能评上三级教授,他认为又是伯庸在背后捣鬼了。他将伯庸比作曹丕,将自己比作怀才不遇的曹植。他说,如果曹丕是个蠢蛋还好,偏偏曹丕不是蠢蛋。而正因为曹丕略有才学,才会有那么多歪点子,在背后使坏。他的结论是,无才的庸人或可容忍有才者,而略有才学的人,反倒要嫉恨有大才的人。
此时,听邓林提到学勤教授要寻短见,应物兄就问:“还真跳河了?这会他在哪里?”
邓林说:“没死,没淹死。可这事闹的!”
邓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是学勤教授绝命诗的复印件:
草木之零落兮美人迟暮,五十又三年兮义无再辱。狗屁英格丽兮惟恍惟惚,值此之事变兮死了去毬。
哦,死到临头,学勤兄还来了一段屈原骚体!因为化用了王国维的绝命诗,在原创性方面要打一点折扣,但他将English中的“sh”翻译成“兮”,使之与骚体格式相符,倒也称得上独出机杼。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而从诗中看,让学勤兄“惟恍惟惚”的那个“道”,却是英语,这是外人很难想到的。莫非他是因为职称外语考试没有过关,才没能晋升三级的吗?果真如此,这就跟人家伯庸无关了,只能怪罪葛道宏!因为是葛道宏修改了规定,要求教授职称升级也必须考外语。想
起来了,葛道宏也曾将“英语”称为“道”:不仅是教学之道,不仅是学问之道,而且是国际化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1] 莫非学勤兄志在跳河,志在“死了去毬”?
“这次还真不是职称的事。”邓林说。
“那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跟英语还是有那么一点关系。前天,他在路上遇到了葛校长,给葛校长提了个意见。据说葛校长规定,教师的授课大纲都必须翻译成英文,提交给学术委员会,由学术委员会聘请国际上的著名学者进行学术评估,看是否融进了学术研究的最新成果。这还只是一个过渡,以后的教案都必须用英文书写,再过几年,就必须用英文授课了。学勤教授对此有意见了,说他讲的是屈赋,屈赋中的那些形形色色的草木花卉,有些连植物学家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翻译成英文呢?他还举了个例子。说屈原最喜欢以兰若自居,可直到今天也没人能说得清楚,兰若到底指的是兰花呢,还是兰花和杜若的合称?兰花和杜若又怎么能翻译成英文呢?一种带有香气的草?”
“葛校长怎么说的?”
“葛校长说,难道兰若只生在中国?有地理学和植物学的依据吗?”
“后来呢?”
“葛校长说完就要走,但他拦住不让走。最后葛校长告诉他,别说屈原了,就是《论语》,以后也得用英语讲。不用英语也可以,联合国另外四个常任理事国的语言,请任选一种。日语、德语、西班牙语也可以备选。做不到,就别上讲台了。他就问,难道应物兄的太和研究院,以后也用英语教学吗?葛道宏说,当然!必须的。太和研究院要成为国际一流的学术中心,必须如此。”
“葛校长只是在描述愿景。他就因为这个跳河了?”
“他对葛校长说,全世界范围内,他的屈原研究都是第一的。不让他上课,那对全世界的屈原研究都是个打击,全世界人民不答应!葛校长就问,你是第一,谁是第二?他答不上来了。葛校长就说,第二是谁你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你是第一?夜郎自大,是要让人笑掉大牙的。就是这句话,把邬老师给惹恼了。他说,他会把这情况反映上去的。葛道宏说,你的后台是谁我知道,我的后台是谁你不知道,你去反映吧,我等着。”
“邬老师还有后台?”
“哪有什么后台啊?有后台,还会活得这么窝囊吗?要说后台,我就是他的后台。可我这个后台,在葛道宏眼里,算个屁啊。”
“你别听他牢骚,什么窝囊不窝囊的,他在学校还是挺受尊重的。”
“尊重?连学生都欺负他。他的屈原研究,虽然不可能像他本人所说
的,在全世界排第一,但总是能挂个号的吧。可他的选修课,就是没人选。好说歹说,最后只有几个人来选,勉强可以开课。为了讨好学生,学生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有一次学生给他打电话,让他帮助查资料,他气得半死啊,哪有学生把老师当老妈子使唤的?但是为了保住这门课,他还是不能得罪那个学生。他慌慌张张去了图书馆,才想起家里有这本书。他给那个学生打电话,让学生来取。学生是怎么说的?学生说,快递寄来即可。又把他气得半死。我劝他,这门课就别开了。他说,时穷节乃见,越是这样越是不能忘掉屈子,不能丢下屈子不管。”
按邓林的说法,学勤教授吃软不吃硬,可以受学生的气,但不能受校长的气。那天,学勤教授回到家里,越想越生气,新伤旧恨一起跑到脑子里来了,于是决定仿屈子跳江。到了河边,他给家人打了个电话,说他这就权把黄河当汩罗,要跳江了,中午饭就不吃了,米饭不要蒸多了。家人又好气又好笑,没太当回事,只是让他赶紧回来吃饭。后来就看到了书桌上的绝命诗。他曾跟家里人说过,有事可以找邓林,家里人就赶忙给邓林打电话。邓林当时正在为栾庭玉准备与子贡会谈的资料呢,实在走不开,只好派人去找。后来终于在黄河岸边找到了。
邓林说:“那个地方,我陪他去过。春天的时候,河边确实是好景致。那天他过生日,我雇了一条船,陪他在河上吃鱼。他说,鱼太新鲜了,显得嘴巴不干净。没想到这次他又去了那个地方,这次不是吃鱼,而是寻死。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晒鞋子、晒他的发套呢。到底跳了没有,没人知道,应该是下过水。他一边晒鞋子一边睡觉。找他的人看到他那副样子,又气又恼,问他到底跳了没有?他说了一句话:水太凉了。他还问,是不是小邓同志派你们来的?小邓同志怎么没来?人命关天,知恩图报,小邓同志难道不懂吗?说着,他就抓起发套又向河边走
去,边走还边吟诗呢: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他们赶快把他抱住了。见他挣扎着还要跑,只好将他摁倒了,弄了个狗啃泥。对不起!我可能不该这么说,但确实是狗啃泥嘛。我呢,晚上十点多,才把资料准备好。饭都顾不上吃,连忙赶去看望他。他倒好,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只是盯着你冷笑。”
“神经受刺激了。”
“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没跳成,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他上了年纪了,你别跟他计较。”
“上年纪了?他只有五十三岁。这日子以后还长着呢。”
“你现在要去看他吗?”
“他当时说,等天暖和一点,水温高一点,再去跳江。刚才师母打电话,说他拿着温度计,问师母,这温度计坏没坏,准不准。吓得家人不敢离开寸步。”
“哪天我见了他,开导开导他。”
“您能不能跟葛校长说一下,让葛校长给他打个电话,表示一下慰问?”
“好的,这事我来办。”
“那我就不去了。”
就这么巧,这边话音没落,葛道宏那边就打来了电话,说接到附属医院的报告了,那个学生的换肾手术已经做完了,很成功,没有出现排异现象。电话是小乔打来的,小乔说,葛校长正在慰问医生。
随后,附属医院的院长打来了电话,说的也是这事,但语气有点冲。院长讲了一件事:供体,也就是肾源,不是来自那个学生的父亲,而是来自那个学生的哥哥。之所以是哥哥,而不是父亲,是因为父亲不便领取奖励,哥哥却领得理直气壮,因为他们已经分家了,虽有血缘关系,但严格说来不是一家人了。院长说,其实这是父子二人商量的结果。院长随后还提到了一个细节:哥哥在全身麻醉之前,又提出了一个要求,看在他献爱心的分上,能否免费将他的包皮割了?
院长说:“给你打这个电话,是想给你提个醒。子贡先生来医院慰问的时候,就不要见家长了,只见病人和医生即可,免得他们又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
应物兄突然想起来了,这位院长的专长是割痔疮。
“谢谢您的提醒。后来给他割了吗?”
“我不得不说了他几句。我提醒他,要有点专业知识。理发店只管
理发,美容请到美容店。”
[1] 出自《史记·伯夷列传》。从《论语·卫灵公》中“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引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