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工”这个莫名其妙的绰号,其实是某任省委书记叫出来的。
多年前,梁招尘还是农业厅的处长,曾赴美国考察农田施肥情况。回国之后,梁招尘开始大力提倡蚯蚓养殖,走到哪里都要谈蚯蚓。那段时间他的绰号就叫蚯蚓,他的口头禅是这样:“蚯蚓粪不是粪,蚯蚓粪是黄金。”
确实是黄金。
梁招尘就是因为蚯蚓粪而走上金光大道的。
梁处长喜欢写毛笔字,别人信箱上的名字都是统一打印出来的,只有他的名字是自己写的。有一天,上任不久的省委书记到农业厅视察工作,误把贴在信箱上的“招尘”二字看成了“招小工”。书记生气了:小广告都贴到了政府大院了?今天的小广告是招小工,明天的小广告就可能是治疗狐臭和性病,成何体统。书记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要整治小广告。看到书记发怒,陪同的人也都不敢吱声。不久,书记就知道自己闹笑话了。书记毕竟是书记,很有胸怀的,亲自登门道歉来了。据说,书记进门的时候,梁招尘正用鞋底拍打着自己的腿肚子,从腿肚子拽出了一只吸饱了血的蚂蟥。当着书记的面,梁招尘用剪子把那只蚂蟥分尸了,丢进了窗台上的鱼缸。那鱼缸里养的不是鱼,而是他以身作则养的蚯蚓,它们一个个膘肥体壮,就像染了色的蛔虫。
梁招尘向书记汇报说,他去检查稻田的施肥情况了,赤脚在稻田里走了走,感受一下施过蚯蚓粪的泥土从脚趾缝里挤出来的快乐,不小心让蚂蟥给叮了。梁招尘当然抓紧时间讲到了蚯蚓粪的好处,说那是最好的肥料,是真正的有机粪。还说,达尔文说过的,蚯蚓粪之外没有沃土。美国农业搞得好,高科技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大量使用蚯蚓粪,蚯蚓粪已经占到了所有肥料的百分之几点几。养蚯蚓好啊,生态上除污,农业上增收。重要的是有机,有机得不能再有机了。中国农业要打翻身仗,要让老百姓吃上有机菜、有机粮,绝对离不开蚯蚓。民心所向,我们搞农业的,要时刻牢记啊。
这番话,说得多好。有理论,有方向,有实践,有数据,有高度。
梁招尘的命运就此得以改变,很快就从处长变成了副厅,两年之后又成了正厅。人们渐渐忘记了他原来的绰号,却都记住了“小工”这个绰号。对自己这个绰号,梁招尘是喜欢的。他说,作为公仆,自己本来就是为人民打工的嘛。
他当然还想在更高的位置上给人民打工,但从正厅到副部这个台阶,梁招尘却足足迈了五年。
迈到第四年的时候,梁招尘有点累了,决定重拾爱好,将余生献给书法艺术。梁招尘要拜的书法老师是谁呢?就是乔木先生。他送给乔木先生的束脩是三套特制的湖笔。据说那是在著名的“王一品斋笔庄”定制的,是朱德、董必武、郭沫若当年所用湖笔的限量版复制品。
那天,我们的应物兄刚好在场。他记得很清楚,乔木先生让梁招尘当场写几个字。梁招尘拉开架势,蹲了个马步,挥笔写了两个字:同意。
“上来就玩草书啊?写成楷书让我看看。”乔木先生说。
“好嘞,您等着。”梁招尘就把“同意”两个字又写了一遍。
“惜墨如金啊?别替我省墨。多写几个字嘛。”
梁招尘这次确实多写了几个字:“同志们,都听清楚了吧?”
乔木先生笑了,没说毛笔字,却说起了钢笔字。乔木先生说:“看得出来,你的钢笔字一定写得不错。”梁招尘说:“我学过硬笔书法的,但总觉得硬笔书法不算书法,所以还是想学毛笔书法。”然后又问,“学毛笔书法有没有捷径?”
“为什么要找捷径呢?”
“瞧您说的,找到了捷径,就是成功了一半嘛。现在,从上到下,都在讲四个字:弯道超车。捷径,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弯道。”
“遵通衢之大道兮,求捷径欲从谁?
[1]
要找捷径,你还真的找对人
了。我告诉你,你可以用左手写字。写过吗?先写几个让我看看。”
梁招尘就用左手写了几个字,但那几个字谁也认不出来。乔木先生拿出一个本子,又递给梁招尘一支钢笔,让梁招尘再写一遍。这一下,终于可以认出来了:您的建议,我会考虑的。但字是歪的,行也是歪的。乔木先生接下来就教了梁招尘一招:身体应该偏右,本子由上而下向右倾斜,以利于左手书写。梁招尘脑子很快,立即就掌握了这个诀窍,写出来的字有了明显的进步。梁招尘自己也很满意,写出了满满一行字:
这个建议很好,拟同意,呈请省长同志定夺为盼。
乔木先生让梁招尘自己评价一下。梁招尘说,虽然有进步,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大人写的。乔木先生说,这就对了,这是童体字。乔木先生建议梁招尘以后就写童体字。梁招尘的疑问也有道理:别人会不会觉得,太小儿科了?不算艺术?
“童体字好啊,”乔木先生说,“寄成熟于无邪,化规矩于童趣,寓严谨于活泼。这当然是一种艺术。你大概不知道,有些人分明会写别的字体,却故意要写童体字。为什么?为的就是显示自己没有功名利禄之心,而有返璞归真之志。”
梁招尘听进去了,说:“恩师啊,就这么定了。”
乔木先生说:“就这样练,坐好了慢慢练。先用钢笔,一周之后再用毛笔。第三周,你拿给我看看。”
梁招尘问:“就这几条?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的?”
乔木先生想了一下,说:“尽量写繁体字。”
梁招尘有点想不通,问:“这与汉字简化的大方向不符啊?”
乔木先生说:“学习书法必须临帖,入古,才能得其精髓。只有写了繁体字,别人才知道你可能是临过帖的。”
三周之后,梁招尘派人送来了作业。乔木先生对那份作业有个口头评价,也有个书面评价。口头评价是对应物兄和巫桃讲的:那个梁招尘啊,原来写的像一年级小朋友,现在已经像小学高年级同学了。书面评价与口头评价的意思是一样的,只是用词不一样:招尘同志,进步太大了,相当于连跳了三级。
又过了两周,梁招尘又派人把作业送来了。这次乔木先生的评价就相当高了,对来人说:“告诉梁厅长,只要掌握着横细竖粗、撇细捺粗的原则,就有了颜体字的风格了,就可以称为‘左笔童颜’了。”没想到,第二天梁招尘就又送来了一幅字,上面写的是:“提高积极性,把农业的事情办好。”乔木先生看了,对来人说:“你回去告诉他,我只有三个字的评价:好,好,好。”
来人问:“您的意思是——”
乔木先生说:“告诉梁厅长,他已经出师啦。”
出师后的梁招尘,对乔木先生依然很尊重。这当然是应该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更何况乔木先生并非为师一日,起码有六周之多。有一天,梁招尘还专门请乔木先生吃了一顿饭。眼看着不能不去,乔木先生就说,一定要简单一点。那天还真的简单,都有些过于简单了。在一个胡同深处的小饭馆里,梁招尘请他们吃了一道菜,叫五禽戏,就是五种飞禽在一起乱炖。味道倒是挺好。事后,乔木先生说了半句话:“在中国,吃饭从来都不是吃饭。”听上去,有些不满。
一年之后,在正常退休年龄到来之前,梁招尘突然被任命为副省长了。有一年,那时候应物兄还没去美国访学呢,那年的仲秋,乔木先生与巫桃要去桃花峪赏月,应物兄开车将他们送过去的时候,突然接到梁招尘秘书的电话,说梁招尘刚好到桃花峪视察工作,从下榻的宾馆处得知,乔木先生下午也要入住在这里,晚上想请乔木先生在一个岛上吃蟹赏月。那个岛,是引黄河水过来,绕着一个低矮的山岗转了一圈,形成的一个岛。
进了饭店才知道,宴请的还有京剧大师兰梅菊。
如前所述,兰梅菊也曾在桃花峪下放劳动,与双林院士、姚鼐先生是五七干校的“校友”。兰大师这次带了几个徒弟过来,对他们进行人生观教育,当然主要是为了拍摄一部关于自己的艺术人生的纪录片。应物兄还记得,他们吃饭的那个包间,叫百花亭。
梁招尘是个戏迷,对兰梅菊崇拜之至,这种崇拜就表现在宴席座次的安排上:兰梅菊坐主宾位置,坐在梁招尘的右边,乔木先生则是第二主宾,坐在梁招尘的左边。应物兄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酒过三巡,
梁招尘就问兰大师,是否方便来一段清唱。对兰大师来说,这样的问话是很不礼貌的,但奇怪得很,兰大师竟然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当然与此同时,一个摄影师开始拍摄兰大师平易近人的日常生活情景。
兰大师说:“招尘同志,想听什么?”
梁招尘说:“大师的《贵妃醉酒》名震海内外,我等不知能否有幸听到?”
兰大师说:“《贵妃醉酒》中有一曲《太真赏月》,正合今日情景,各位觉得如何?”
梁招尘说:“我认为恰如其分。”又侧过脸问乔木先生,“先生,您说呢?”
乔木先生只顾跟巫桃说话,好像没有听见。那么,乔木先生在说什么呢?是在给巫桃解释太真是谁:太真就是杨贵妃,杨贵妃,名玉环,字太真,以做女道士为名被招入宫内,所以又称太真妃。乔木先生对巫桃说:“后来的故事你就知道了,赏完了月,这个太真妃就被吊死在了马嵬驿。意思确实有点不好。你要是不想听,就先回去?”
这话,梁招尘和兰梅菊当然都听见了。梁招尘似乎有点后悔点了这首曲子,看着别人,好像等着别人来反对。这时候,兰梅菊已经敲着碟子,开始唱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毕竟上了年纪,也可能是因为劳累,兰大师的嗓音有点干涩,唱到“广寒宫”三字的时候,怎么都不像太真妃了,听上去倒像是太真妃的干儿子安禄山跑到了广寒宫。乔木先生与兰梅菊大师在桃花峪时,就有过一些误会。刚才兰大师唱到“玉兔又早东升”的时候,乔木先生还故意给巫桃夹了一块肉,并给巫桃解释说,那是他主动点的兔肉。当巫桃非常配合地问道,那是家兔还是野兔,乔木先生说:“太真妃不是说了,是玉兔。”此时,听到兰大师唱得艰难,乔木先生倒没有幸灾乐祸,而是起了怜悯,略带伤感地看着兰大师。反倒是梁招尘,脸上的表情复杂多变,眉头皱着,嘴角撇着,使人弄不明白那是吃惊还是鄙夷。
好在兰大师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唱到这里就不唱了,而是朝着坐在末座的一个弟子指了一下。那个弟子就站起来,后退了一步,左手捏着右手放在胸前,唱道:
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应物兄以前也曾在电视上看过著名京剧演员李胜素演唱的《太真赏月》,他觉得这位弟子的演唱,颇有几分李胜素的神韵。如果考虑到这位弟子还是个男的,你更会觉得,这个孩子前途无量。
兰大师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进来时,看见这饭厅名叫百花亭。这说明,我们师徒与桃花峪真是有缘分。”
兰大师的第二句话是:“我的这位弟子,就是你们济州人。只跟我上了几次课,就换了个人。他唱的,就像我唱的一样。”
那小伙子刚才唱的时候,落落大方,神态自如,此时听兰大师这么一讲,却满脸通红,本来就水汪汪的眼睛似有泪水涌出。应物兄当时没有记住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但记住了他的神态。多天之后,他才知道,这个小伙子就是樊冰冰的师兄。只是他们的老师并不是兰大师,而是济州京剧团的一个老艺人。
接下来的话,才是兰梅菊大师真正要表达的意思。兰梅菊问梁招尘:“我这个徒弟,唱得如何?”
梁招尘说:“大师说得对,他就像年轻时的您。”
兰大师说:“梅菊曾请求济州京剧团放人,让我把他带走。但是你们京剧团就是不愿放人。不愿放人,好啊,爱惜人才嘛。可既然是爱惜人才,又为何只让他做剧团的合同工?招尘同志,我的省长大人,您要真是觉得好,能否跟京剧团打个招呼,把他的编制解决了?”
乔木先生终于说话了:“招尘,你以为请兰大师吃个饭,是那么容易的?”
梁招尘开始苦笑了,看着兰梅菊,不知道如何表态了。兰梅菊先是端着酒站着,这会把酒杯放下了,将梁招尘面前的酒杯端了起来。梁招尘接过,一仰脖喝了,说:“我回去就跟负责文化的栾庭玉省长打个招呼。”
兰大师让小伙子马上给梁招尘敬礼。那个学生竟然扑通一声,跪到了梁招尘面前。梁招尘一连声地说:“这,这,这——”
兰大师说:“磕,磕三个响头。”
这事过去之后,兰大师对梁招尘说:“我唱完了,该乔木先生了。那边坐的,不是乔木先生的女婿吗?听说也是乔木先生的弟子,要不,请他们师徒也出个节目?”
乔木先生竟然没有推辞,说:“贵妃懿旨,不能不听啊。我出两个节目,给贵妃助兴。一个呢,是请我的书法弟子招尘同志,用“左手童颜”的书法,给纪录片题写个片名。第二个呢,是请我的博士应物教授,来一段京韵大鼓《大西厢》。”
应物兄暗暗吃惊:乔木先生还记得我唱过京韵大鼓《大西厢》?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年博士毕业的时候,我们的应物兄倒是学过一段《大西厢》。给他写信要调他去北京的那个老先生,喜欢京韵大鼓,尤其喜欢《大西厢》。那位老先生曾在文章中写到《诗经》对元稹、白居易的深刻影响,元白二人对《诗经》也有精深的研究。《诗
经》对元稹的影响,不仅表现在元稹的乐府诗中,也体现在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当中,而《莺莺传》正是《西厢记》之滥觞。说到这里,老先生说,他甚至能从“俗到家”的京韵大鼓《大西厢》中,感受到《诗经》的遗韵,也常将喜欢《大西厢》的人引为知己。
应物兄就从文德能那里找到了《大西厢》的录像带,好在那段唱词并不长,他很快就熟悉了,并熟记了其中几段。有一天,他正苦练《大西厢》的时候被乔木先生发现了。他还记得,那一刻,他就像被戳破了心思的大姑娘,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他当然还记得乔木先生当时说的话:“张飞想当绣郎学了刺绣,应物学《西厢》想当张郎?老太太抹了雪花膏,羊粪蛋半面落了层白霜。挺好的。”他感到奇怪,因为他觉得乔木先生随口说出来的几句,竟带着京韵大鼓的味道。
此刻,当乔木先生呷着酒,问他还能不能唱上几句的时候,他就说:“先生,我就试试?”越过记忆的幽暗隧道,他终于想起了其中的一段,说的是红娘踏入张生书房的情景。他之所以能够想起那一段,是因为乔木先生曾告诉他,给他写信的老先生的书房,也是同样的摆设:
红娘再次往里走,一抬头瞧见了张君瑞那个大书房。廊檐下鹦鹉、八哥儿那么点的小东西学人话,黄雀儿、画眉唱得更强。书房门口那又是一副对儿,上联写“春年春月春光好”,下联写“人德人心人寿长”。横批倒有四个字,“金玉满堂”。红娘迈步进书房,嗬,这屋里头比外头拾掇得还强。金漆的八仙桌迎着门儿放,太师椅一边儿放了一张。装茶的锡壶擦得锃亮,迎宾待客洋瓷缸。洋瓷盘盛的是木瓜与佛手,名人字画它挂满了墙。两边倒有屏八扇,俱是那水墨丹青你细端详。头一联杜子美他游春望景,第二联周茂叔 [2] 他伏日来乘凉,第三联陶渊明九月闻那
菊花香,第四联孟浩然踏雪寻梅在山岗,第五联尧王下山舜帝访,第六联俞伯牙抚琴访友在船舱,第七联周文王夜梦飞熊西岐上,第八联孔夫子率领三千门徒在两旁,有子贡、颜回、子路、冉有、子夏和子张,还有善通鸟语的公冶长,他们大家伙念文章,都在那大书房。只见大红的幔帐半撩半放,张君瑞坐在牙床上,晃里晃当,哐里哐当,摇头晃脑,好像一碗汤,得啵得啵得啵得啵念文章。小红娘没气假带三分气,拧着眉、瞪着眼、发着狠、咬着牙,鼓着一个小腮帮。这不,赶上前去,啪,拍他一巴掌:好你个张生啊,反穿着皮袄你跟我装羊? [3]
应物兄从来没有当众表演过。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奇怪的表演经历,听众更是高端得不能再高端,副省长、京剧大师、学界泰斗。应物兄也惊异于自己的记忆力。哦,早年的事情,包括那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情,他竟然还记得那么清楚,就如百花亭窗外的月亮,它还是那个月亮,千古未变。
应物兄当然也记得,他唱完之后,梁招尘对兰梅菊说:“你说的那个事呀,其实不用我去说,应物教授说了就行了,他跟管文化的栾庭玉很熟悉的。”
这就是梁招尘的推托了。
接下来,应物兄听见兰梅菊重复了他刚在《大西厢》里的唱词:“晃里晃当,哐里哐当,摇头晃脑,好像一碗汤,得啵得啵得啵得啵念文章。唱念做打‘四功’也。梅菊不知道,他念的什么文章,玩的什么把戏,耍的什么花枪。”
[1] 见班昭《东征赋》。
[2] 周敦颐,字茂叔。宋朝儒家理学的开山鼻祖。
[3] 应物兄学唱的版本应是骆玉笙版的《大西厢》。但他在唱的时候,略作了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