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辣,天气燥热,配上了方丽清的嘀嘀咕咕,整日纠缠,使童霜威更加难以忍受。
方丽清天天嘀嘀咕咕,嘀咕的内容总离不开南京糟,佣人坏,家霆孬,鸽子脏..好话三遍人也厌,何况方丽清不是吵,就是闹。最后,她终于在两天前带着金娣回上海省亲去了。
方丽清一走,童霜威当天感到清静得多,感情上失去了重压。
从第二天开始,又感到一种空虚与寂寞。天未亮,听到夏保长家喂养的几只公鸡“ 喔喔喔”地啼叫,声声清晰地传来,使他心烦。接着,就是日夜此起彼伏的蛙声“咕咕”“嘎嘎”地震得耳鼓发胀。再就是“知了———知了———”的蝉声充实了天空。然后,又听到和平门车站和横贯南京城小铁路上的火车声,同来自遥远下关方向江面上的轮船汽笛声互相呼应对答..童霜威失意地叹着气。这些声音都停止或消失时,又使他产生了一种无声的寂寞。
起了床,天仍旧那么燥热,蝉声仍是不断嘶鸣,暑气叫人汗流不停,他心里不悦。下楼吃了庄嫂下的肉丝汤面作早点后,见楼下家霆上了学,冯村去了机关。尹二参加壮丁训练兴致勃勃,下了操浑身汗湿刚刚回来,正在抹身洗脸。年轻人血气方刚,对军训倒很有兴趣。童霜威无聊地端着一杯新沏的茶又上了楼。
从卧室踱到书房,又从书房踱到卧室,整个二楼上,静悄悄的,他独自一人。
他站立在卧室敞开的西窗旁,呆呆地朝外张望。透过绿柳婀娜掩映着的潇湘路,可以看到那条自北向南通往百子亭一带的柏油马路,也可以看到自南往西通往丁家桥中央党部的那另一条柏油马路。在那马路边上,竖着蓝底白字的新生活运动的巨大标语牌,上写:“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全南京城到处都有这样的大标语牌。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看到这标语牌,童霜威就比过去更反感,总恶心地想:嘴上一套,实际另一套,偌大中枢所在地———南京城里到哪里去找什么礼义廉耻?..我算是倒了霉了,碰到了工于心计的坏蛋们,用传单撒得我下了台。如果为江怀南的事使我下台,倒是无话可说,可是在褚之班的事上我是清白的呀,反倒泼我一头屎粪!真是从何说起!
他心里叹着气,又离开卧室走到书房,去继续写他的《历代刑法论》,心里却再也安定不下来了。
从七月初开始,云和风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热,中央党部及各机关暑期下午都停止办公,各处部会只留若干人员轮班值日。
京浔道上要人络绎,行政院各部会长官及调到江西庐山办公的公务员,都已去庐山了。各机关办事处都在庐山开始办公。得意的要人多数上了庐山,留在南京的大半是不得意的人。邻居叶秋萍也在前两天去庐山了。童霜威颇有怀才不得志之感,甚至在心理上感到南京变得毫无生气了。
这一向,他十分关注时事,头脑里盘旋着的仍是中日关系,和?战?谁知道呢?孔祥熙正在游美,报上说他“ 将再与美国总统罗斯福及国务卿赫尔谈话,促进两国友谊,推广中美商务”。另一方面,日本外交官的活动也频繁不绝。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在上海官邸同日本使馆高级官员及海陆军武官开了会,又北上到天津,会晤日本驻屯军司令田代。回到了南京,除亲自到外交部进行秘密商谈外,又让日本驻华大使馆参事日高信六郎和秘书清水到外交部磋商。童霜威觉得中美与中日之间正在酝酿着微妙的关系。中日邦交的“调整”并无好转,华北局势非常紧张。昨夜冯村回京带来传闻说:前天北平郊区由于日军假借演习,突然攻击中国驻军,冲突已起,但详情无法了解。风云险恶,童霜威心中吃惊,但昨天报上竟没刊登这个消息。看来,也许是讹传?或者只是很小的磨擦?不过这种消息不能不使他心里不悦。他这半辈子,经历的战争不算少。早年军阀混战中,那时他没有房产地皮,没有老婆孩子,没有威南农场..遇到战争,只要在上海外国租界上一躲,就安然无恙了。现在则不同,如果打仗,是面对一个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现在,他有了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和花园,有了一家大小,有了在吴江太湖边上的湖田和计划中的庞大事业。又正在自己失意下台之际。现在如果打仗,仅仅在北方燃起战火离得还远,假如在南方上海发生战事,就难办了。谁知战火会有多大?谁知现代化的战争有多可怕?谁知会遇到怎样艰难危险的局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他反感透顶,恨不得能抗一抗!但一想到战争的恐怖,就不免气短,心里矛盾。在和与战面前如何选择呢?将要降临的是和还是战呢?怏怏的心情,烟雾似的笼罩在心头不能散开。
他强捺下性子,磨了墨执起毛笔,在稿笺上续写起《历代刑法论》来。为写这书,他早年收集了不少书籍资料。现在,那些发了黄的书籍资料里,散发着一种纸张陈旧的霉味。他有时摘抄,有时论述,心虽不定,有意借此浇愁,字斟句酌地写了约摸千把字,看看已经日上三竿,听到楼下花园里“老寿星”刘三保在草地上用推草机刈草的声音:“ 咕啦啦———”“ 咕啦啦———”。天气热,他挥汗如雨,又坐不定了,起身看看墙上的水银温度计,竟有华氏九十七度了!是入夏以来温度最高的一次。他心想,你们去庐山的倒是享福了!我们留在南京的人真像在蒸笼里。
庐山上,中枢邀请各界名流和大学教授八十多人去开的谈话会即将开会。报上已陆续发了消息。开这次会,听说不规定议题,但侧重复兴民族与探讨今后施政方针。童霜威醋意地想:嗨,我如果不曾厕身政界,这次可能也会被邀。现在倒好,成了辞职照准的闲散人员了!他明知蒋介石开这会是收民心、拉助手、撑门面,装民主作风讨好美国罗斯福做样子的,心里仍忿忿不平。蓦然,想到昨夜冯村带来的消息,后悔今晨没有打开无线电听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心里估计报纸已经送来,决定下楼去客厅里看报。
他趿着拖鞋下楼,走进客厅去看报。看看墙上的月份牌,顺手撕去一页昨天的日历纸,心里不禁感慨地想:过日子可不像撕日历一样随便轻松呀!..忽听走廊里的电话铃响,心里奇怪:谁打来的电话?寂寞无聊,却带几分高兴地走出客厅,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
一个熟悉的苍老但是快乐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 是童公馆吗?童秘书长在不在?”
谁呀?童霜威想,高兴地说:“ 我就是童霜威呀,你是谁?”他觉得对方的声音挺熟。
那边的声音更快乐了:“ 啊,啸天兄,别来无恙?听不出吗?我是管仲辉呀!哈哈,我回来了!”
童霜威出乎意外。这几个月,他只偶尔在自己不得意时想到过管仲辉。潇湘路上三家公馆,两家的主人栽了大跟头,只有叶秋萍似乎更加飞黄腾达。管仲辉在西安事变后是早已退出政治舞台的人了,何尝想到他突然会从上海回来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童霜威十分热情地说:“ 啊,太好了!太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常常想念呀!身体可好?”
“好好好!”管仲辉打着哈哈,“ 昨天刚回来,身体不错。我们近在咫尺,我是打个电话告诉你我回来了,找时间谈谈如何?”
“好啊好啊!”寂寞苦闷中的人,最喜欢有人聊天。友谊在这种时候赛过春风。童霜威求之不得,说:“ 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你知道了吗?马上我来!”
“不不,不敢当!”管仲辉真心实意地说,“我来吧,我来吧!如隔三秋之感我早有了,我马上来。”
童霜威刚说:“还是我来!”管仲辉军人脾气,电话已经“啪”地挂上了。看来,他马上就来了。童霜威走出门去,对着花园里正在刈草的“老寿星”刘三保叫了一声:“刘三保!”
白发的刘三保满头大汗,一边扣着上衣扣子,一边跛着腿一颠一颠跑来。他懂得童霜威不喜欢佣人夏天赤膊或者衣履不整,走近来问:“先生,什么事?”
童霜威吩咐说:“ 隔壁管主任马上要来!你快去叫庄嫂准备泡茶开西瓜!你快开了大门接一接!”
刘三保“啊”了一声,匆匆跛着腿跑到后边招呼庄嫂去了。
童霜威接了管仲辉来的电话,心情突然好得多了。门庭虽然冷落,自己还不是毫无身价,管仲辉就仍来亲近并且移樽就教;管仲辉来,可以解寂寞,谈牢骚,未始不是解除苦闷的快事。心情既好,在沙发上坐下等待,顺手拿起报来翻翻标题。他每天的习惯总是先看南京的《中央日报》,再看上海的《新闻报》和《申报》。因为《新闻报》和《申报》从上海通过火车运来每每迟一天。《中央日报》上才有当天最新的消息。他拿起《中央日报》翻开报纸,报上的头条消息果然使他吃惊,嘴张开后合也合不拢了!标题是:
平郊演习日军七日突然袭击我军
卢沟桥日军包围宛平县城
我军为正当防卫起而抵抗
外部向日使馆已提出抗议
那第一则电讯是:
【中央社牯岭七月八日电】! 日军在卢沟桥演习部队,向我方挑衅消息,于八日晨十时已传至牯岭。此间均非常重视。当此中日两国邦交期待好转之时,忽有此不幸事件发生,实属遗憾,但各方均希望事态不致扩大,从速解决。惟日方军队突然袭击我**队并炮击宛平县城,此事件之责任,当然应由日方军队负之。平电所传我方军政当局所持态度及应付方针,此间颇为赞同云..
童霜威心里想:军威这一向忙于集中训练,不准请假,不准外出,似乎可以证明军界已是一种备战的情势。“ 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这下,事态已进一步向战争发展了。..想到管仲辉就要来到,已经无暇再往下看了,放下报纸,走出客厅,到大门口迎接。心里不禁想:怪不得管仲辉想来找我聊天,看来,他准是知道华北发生了战火,心里苦闷,才要来谈的呀。他接近军方,又懂军事,内情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同他谈谈太好了!想见管仲辉的心一时变得更急切。刚跨出大门,见穿着白色府绸大褂戴顶巴拿马草帽的管仲辉红光满面,已经由一个副官陪同向大门口走过来了。管仲辉换去了军衣,穿了绸大褂,显得肥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特殊的气味,模样滑稽。
童霜威含笑拱手,说:“慎之兄,发福了!”
管仲辉也笑着拱手,说:“ 啸天兄,天真热啊!..”一边说,一边打发副官回去,自己掏出白手绢来,将草编礼帽取在手里,用手绢往秃顶的脑袋上擦汗。
两人一起走进大门,通过席棚下的阴凉水泥地走进客厅。响亮起伏的蝉声在花园里柳树上一阵阵传来。
童霜威说:“慎之兄,宽宽衣吧。”
管仲辉脱下长衫,连同草帽,挂上衣架,身上穿着中式的绸褂裤。庄嫂轻轻走来,送进来两盖碗新泡的香茶,又献上蒲扇。童霜威陪管仲辉在沙发上坐定,开口就说:“平郊打起来了!”
管仲辉仍在擦汗,挥扇说:“ 可不!战火一起,可就叫人担心了。火是可大可小的。北方的日军,演习演习,最后就演习出了这么一幕。南方上海的日军也常演习,还不知会演习成什么样子。
听说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昨晨在平凉路、宁国路一带演习巷战,这是很大的威胁呀!”说到这里,忽然笑指着客厅壁上挂的一幅屏条说:“哈哈,这上边写得真对,‘ 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
国事莫谈啊,谈了确实愁不尽哪!”
这是幅魏碑体屏条,是范成大的一首五绝《江上》:“天色无情淡,江声不断流。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
花园里蝉声悠扬。庄嫂进来,用福建漆盘托着两瓷盘放在盘里的黄瓤红子西瓜。每个白瓷盘上有把西餐中用的银叉。她给管仲辉和童霜威每人放了一盘在面前茶几上,说:“请用西瓜!”又冉冉退出去。
童霜威招呼着说:“慎之兄,天太热了,吃点瓜吧。‘马陵瓜’,甜得很。”
南京著名的“马陵瓜”,是在孝陵卫明太祖朱元璋的马皇后陵园里产的西瓜。嫩绿色带花纹的皮儿,黄瓤红子,长长小小的身个儿,甜香可口。产量少,中枢要人吃的多,供不应求。童霜威陪管仲辉吃着瓜说:“慎之兄,你一定听说我的事了吧?不知从哪儿出现了攻击我的传单,这真是发生在堂堂首都的怪事!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们有人想排挤我,无中生有来了这么一手。我这人向来是主张宁静淡泊的,何必恋栈?一气之下,上了辞呈,现在我与你是一样了!”他说这话时,有意说得不清不楚,实际是想表白自己的无辜。
管仲辉到底是个直率的军人,嚼着西瓜,满嘴蜜汁,笑笑说:“哪是什么一样!你是辞职照准,我是被免职,说‘ 另有任用’,其实是‘不予任用’。听说‘ 最高当局’有一次谈话时点了我的名。我怀疑很可能是叶秋萍那混蛋打了我的小报告!”
童霜威听管仲辉谈起叶秋萍,心里也憎恶叶秋萍,说:“ 那是个可怕的人!”
管仲辉笑了,说:“ 一条狼狗!其实,他又能把我怎样?现在是国家多事之秋,要讲打仗,他能上前线?当然不行。他是个阴谋家。你记不记得大前年南京盛传刘伯温《烧饼歌》的事?”
童霜威记得很清楚:大前年南京盛传郊区挖出了一块明代刘伯温埋的石碑,上面镌着刘伯温撰的《烧饼歌》,歌词内有“将军头上生稻草,两人站在石头上”的句子。“ 将军头上生稻草”,是个“蒋”字,“ 两人站在石头上”,是“ 介石”二字。意思是说:明朝的刘伯温那时就已经料到今天有个蒋介石要应命出来统一中国了!
事情传开后,不少人都冷笑,知道不过是与陈胜、吴广在鱼肚皮里塞进写着“陈胜王”的绸条装作天意的伎俩同出一辙的花招。可是,也有些人却狂热地传播,愚蠢地捧场。听管仲辉一说,童霜威也放下西瓜盘子和银叉,点头说:“记得啊!”
管仲辉把西瓜盘子推开,表示不吃了,掏出手帕拭手,说:“ 那件荒唐事就是他叶秋萍出点子叫手下干的。马屁精一拍正好拍在马屁股上。老蒋手边都是这种货色。你说,他能救国救民?能抗日?”
花园里大柳树上大约又飞来了一些鸣蝉,叫声更加吵人。童霜威感到蝉叫影响谈话,皱了皱眉,叹口气,转变话题说:“ 慎之兄,我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和与战的问题。你对这怎么看?”
管仲辉摇扇说:“和与战,我们能选择吗?我看不能。首先要看日本他怎么选择,日本是决定和与战的主要砝码。其次要看中枢,主要是老蒋怎么选择。中枢要和,必然让步再让步;中枢要战,认为有美国、英国撑台,那就只能有限地让步。说中枢热衷于抗战,谁相信?可是西安事变后,考虑中枢的问题,就不能不把**的意志考虑在内了。听说**代表也上了庐山,正在同蒋秘密接触谈判。现在全国老百姓要求抗日救亡,谁敢大胆出来做秦桧?老蒋不敢,连汪精卫也不敢。抗日,是时髦的口号呀!”
童霜威觉得管仲辉说的是实话,不禁又叹息一声,说:“ 卢沟桥战火已起,就怕熄灭不了。只是我们的准备工作实在太差,真要打起来,怕是力不胜敌啊!”
管仲辉点点头:“ 十年剿共,元气大伤,主事者又多半是些鲜廉寡耻的小人,买飞机大炮的款都下了自己腰包。真要打起来,大刀队怎么能对付铁甲车?老蒋一向会耍权术,既用何应钦,又宠陈诚,让水火相克,鹬蚌相争,他好统治。从前用剿共的名义排除异己,消灭杂牌军;现在是用对付鬼子的名义,继续来这一套。川康整军会议将在四川开幕,也是搞这把戏的。我是个悲观论者,对国民党,对中国,对时局,都悲观!”说完,挥扇拭汗。
童霜威默然,不断挥扇,依然太热,问:“ 慎之兄,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其实在上海租界上做做寓公也不错嘛。”
管仲辉莞然笑了,说:“ 实不相瞒,是何敬之叫我回来的。我还以为他过河拆桥忘了我呢,总算承他不弃,要给我个国大代表干干,叫我快回来参加选举。其实,名单早由上边圈定了,投票不过是耍把戏。我不回来不行,一则不能辜负他的好意,二则想了一想,训政结束、宪政开始后,这国大代表无论如何不值钱也是个有面子的玩意儿,有总比无好,所以我回来了。”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心里难过,想:你总算还有个何应钦护着你,想着你。因为你是他的亲信。我呢?谁会想到我护着我?一想,耳根都气红了,嘴上说:“ 你回来得对啊!国大代表将来可是个光荣的头衔啊!何敬之为你设想得真周到。”
管仲辉笑笑,说:“ 啸天兄,我在想,其实,你也搞个国大代表当当不好吗?”
童霜威心里想:是啊,这一向来,中央要人们为了抢夺国大代表,以竞选为名,到处活动:请客拉票者有之,送礼拉票者有之,寻找靠山和后台者有之..五花八门,什么手段都用了。实际上,代表名额和人选,都是内定的。听说,各派各系,黄埔、C. C. 政学系、改组派..都在争名额抢地盘,闹得不可开交。我起先也没想到要在这上面钻营,更没有谁会想到要让我来做国大代表。管仲辉这么一说,童霜威苦笑着摇头:“ 哈哈,我无派无系,僧多粥少,谁会分给我一杯羹?”
管仲辉忽然正色,说:“ 啸天兄,我感到你为人宽厚,对我也好。我倒霉的时候,你对我情意很深。我虽是赳赳武夫,却永不能忘。所以,有知心话,愿意对你说。今天,我是来报答你对我的好意的。我觉得你是个法界知名人士,如果要争一个国大代表,极有条件。”
童霜威苦笑,说:“ 我是个不值钱的人,开会或在中央党部做
纪念周,报纸上登名字时,‘ 出席会议者有XXX、XXX等’,我就总是在那‘等’字里。”
管仲辉笑了,说:“ 啸天兄,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比等闲,不要太谦虚了。我看你是为人太君子了,不肯争。如今的世道,你不争谁会送福禄财神上门?而且这争,就是要会用骂的办法。我劝你,立刻唱唱高调骂起来。只要你一骂,看吧,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说一个国大代表,就是再给你重新任命一个秘书长或者委员,也十分可能!”
童霜威不能不点头:政界许多人都是靠“捧”与“骂”取得政治资本爬上来的。只是最近刚辞职下台,心虚气馁,哪有骂人的劲头?他怨尤地说:“ 慎之兄,你说得对啊!真要同他们对着干,他们就含糊了。连剿了十年的**,他们现在都在让,不就是嘛!”这“他们”,他心里指的当然是老蒋和那些在台上的人。管仲辉突然叹了一口气:“ 唉,啸天兄,你以为何应钦就那么喜欢我?关心我?不是的,也是我骂出来的呀!一个月前,我托人给他捎了个口信,我骂道:‘ 谁如果忘了老子,把老子当替死鬼,当脓包,扔在上海不管,老子可不会轻易饶了他!老子要把知道的事都揎出来!’这不,请我回来竞选国大代表了!哈哈!”
童霜威哈哈笑了一声说:“真是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不过,骂谁呢?”
管仲辉得意地说:“ 来之前,我已想好了,我是来给你送锦囊妙计的。”
童霜威心里暖暖的,追问:“谁?”
“蒋现在是骂不得也不必骂的。我看,你骂汪精卫。别的不骂,就骂他亲日!骂他反对抗日!现在社会上抗日情绪弥漫。一骂就灵!你骂他,你反他,必然会为蒋某人所喜。还有不少人高兴。汪和汪系知道你骂,可就要手忙脚乱了。这骂,可以真骂,也可假骂,应该先假骂后真骂!”
“何谓真骂?何谓假骂?”
“真骂就是实心实意地骂,学学左派,骂他是个投降派、亲日派,是汉奸卖国贼、今日之秦桧!骂他可疑,骂他误国殃民,骂他当年该被孙凤鸣三枪打死,骂他西安事变中匆匆回国是别有用心!
骂他一切可骂之种种!假骂呢?就是暂时不骂,却扬言要骂,让亲汪的人给他送个口信去。让他含糊,让他重视,让他心甘情愿来找你,来请你,尊重你,拉拢你..那时节,别说一个国大代表,哼哼..更大更多也行!”
童霜威大惊失色,拭着汗。料不到管仲辉真是个胸有城府、心怀风云的智多星,半晌做不得声,终于说:“ 慎之兄,实在谢谢你了!”他不愿一下子就抹下自己平日一直标榜的清高姿态,所以说:“不过,我这人著书立说、办报教书可以;执法守法、秉公办案也可以。干这种事,就颇感棘手了!”他历来喜欢在政客、军人面前自我标榜是书生学者,在学者书生面前又自谦是政界人士的。
管仲辉实心实意地说:“ 我不是一来就开宗明义说明了吗?
我是要回报你去年西安事变后派秘书看望我,对我的一片好心的。
这件事,只要你同意,具体的我给你办。”
童霜威诧异地望着管仲辉,说:“你给我办?”
“是呀!”管仲辉笑颜相向,“ 我知道,你同汪派的谢元嵩交情不错。我同元嵩也熟识。在上海时,我们是牌友,也是舞友,常常同是上海名交际花唐玉梅家的座上客。就先来假骂,我给谢元嵩通个消息,告诉他你要大骂汪兆铭了,让他浑身出汗,快去通风报信。我再从旁撺掇,他一准很快会找你。”
童霜威两胁衣襟都汗湿了,踌躇着。谢元嵩已经很长时间不交往了,他既不来看望,也不来电话。江怀南的事上,他得利很多,把我拖下了水,他捞了现的,看准了时局不稳,把死的欠的湖田给了我。这个家伙,滑得像条黑鱼!..现在,管仲辉的点子倒是很妙。心里想着,不禁又问:“ 万一他们置之不理呢?”他并不想真骂,又怕有**份。
“不理?”管仲辉哈哈笑着摇头,“ 能不理吗?当前,正是这种政治气候最敏感的时候,汪精卫、汪派都最怕人骂,他们能不理吗?即使退一万步说,假骂未奏效,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真骂!..”
管仲辉又补上一句说:“ 我找到谢元嵩,干脆替你向他提个条件,提个价钱。我劝他,让老汪给你争一个国大代表,可以两利!”说完,爽快地大笑起来,红光满面。
童霜威的心“怦怦”跳,管仲辉给他想得太周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童霜威心满意足,想:反正我已经倒霉到了极点,也该否极泰来了!我一向太稳健,怕三怕四,是我这些年来庸庸碌碌的主要根由。这件事既然管慎之如此热心,怎么能辜负他?何况,风险不大,假骂的事可干,真骂的事我可以按兵不动。且试一试,又有何妨?..
童霜威陪同管仲辉哈哈笑了起来,心领神会地说:“ 慎之兄,中午就在我这里便饭!内人到上海去了,就让厨房办几样下酒菜,我们浮一大白,好好再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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