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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凤还巢 (三)

所属书籍: 状元媒

我为北京新买的这套房子注入的心血太多了,用写几部电视剧的稿费将它买下,几乎耗干了我的全部存款。北京的房价,天方夜谈般的没谱,不敢再等了,越等越高。我买的房子不大,但是正南正北,规矩齐整,位置在四环以内,面对公园,谁看了谁都说值,因为北京四环以内的房子实在是不多了。接下来是装修,从水电线路走向,地砖选样铺设,壁纸花色搭配,地板质地筛选,无不浸透着心劲儿,也无不浸透着斗争。

买房难,装修更难。

跟西安单位同事谈及我正在搞装修,并且是异地北京的装修,同事们无一不露出同情神色,仿佛我是掉进了深深的泥沼,仿佛我是损失了数百万钞票,总之,我是马上要经历一场浩劫的倒霉蛋。

我们单位的会计胖妮,老想减肥,每天不吃饭,光喝菜汁,疾走4小时,全家的衣裳由机洗改手洗,由她承包,12层楼梯,硬是不坐电梯,一层一层地爬,以图去掉脂肪。这样一个月下来,增肥3公斤,差点没晕过去。去年装修三个月,起早摸黑战斗在工地,跟卖主斗,跟装修队斗,跟材料斗,跟钱斗,跟爱人斗,跟自己斗,装修完毕,减肥5公斤,装修虽不满意,却意外获得了魔鬼身材。歪打正着。

老张去年冬天装修,还没竣工,他和老婆就双双住进医院,原来是成天泡在现场,在有害气体中监工,开始没什么,后来是咳嗽、发烧,感冒症状,紧接着肺出毛病了,接着是眼睛,是皮肤……材料再环保、辅料再达标,架不住它们集中到一块儿,这就变本加厉了。

有人劝我,您别亲自干了,让儿子出马,大小伙子不比您强?

我说,儿子忙得家也回不来,谈何装修!

他们说,您老伴呢,这应该是老爷们儿操持的事儿。

我说老伴在日本教书,十几年了,连中国小白菜多少钱一斤也不知道,让他用鬼子话教汉语行,让他到建材市场买砖,那就是瞎掰。

大伙建议我找装修公司,全包,自个儿不往里搀和,省心。

我说,我自个儿的房子我不搀和,全让人家搀和,到最后是我住还是人家住?

单位人说,得嘞,您愿意干您就干,反正您也该休息了。

大家说的“休息”,是“退休”的含蓄说法,凡是临近退休的,对这个词都比较敏感,嘴上说看得开,退就退,巴不得歇歇,其实心里头岂止是留恋,还有不服气的因素存在,小猴崽子们,世界终于是你们的啦,折腾吧,比起我你们差远啦!当然嘴上不能这么说,嘴上的话冠冕堂皇,得说“革命的接力棒”、“历史的重任”、“长江后浪推前浪”什么的,让人听着好像十年前就盼着交班呢,那一个心甘情愿,那一个自自然然。

我马上60岁,眼瞅着就该“自自然然”了。

装修房子不比买房容易,因了我的执著,因了我的不退缩、不将就,因了我的严格、独特,因了我的不苟言笑,让参与装修的各路人马对我大伤脑筋,纷纷举手投降。金丝镶嵌厂的人说,这老太太惹不起,厉害,就是慈禧60大寿装修长春宫,也没这么挑剔。谁敢跟她叫板哪,她说什么就依了她吧,否则在报纸上给咱们写一篇“欺负老太太”什么的,咱们都不得好儿。

人们不会理解我,北京的家是残存在我心深处可望不可及的情愫,敏感、柔软、脆弱、永远的怕人提及。离家四十多年,人有了太多的改变,不变的惟有这情。

60岁回归故里,60岁的家应该称心如意,60岁的生日应该有特殊意义。

我的60岁!

火车通过罗敷车站,并没减速,站牌一闪而过。我趴在车窗上使劲地朝外张望,外面很黑,远处有几点灯光,近处是高耸的华山,火车从华山脚下通过,发出轰轰回声。罗敷北面的农场隐藏在黑夜中,偶然的有几点灯光在闪烁。想起了在农场结识的那群朋友,李红兵、孙银正、柳阳和……还有游医彭豫堂,都散了,烟一样地散了。

他们走了,我还幼稚地企图过关,但最终还是炸药包一样爆炸了–外调的结论很扎实,我是叶赫那拉家族一员,亲族几乎全部被关押,父亲系满清遗老,在革命的风暴来临之际,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我的兄长中有国民党、三青团,姐妹中有蓝衣社、资本家太太……在我责令被上缴的日记本上,专案组查到了“回望故乡泪双垂”的诗句,我的故乡是哪儿,是北京,无产阶级群众将那里称为“祖国的心脏”、“革命的象征”,我却望着“革命的心脏”泪双垂,这样一上纲我不是反革命也是反革命了。循名则实,抓到了我的老祖宗,抓到了紫禁城里,几乎他们的所有罪过都由我背着了,我成了一条“大鱼”。

我被拉着在各个场部巡回批斗,我就像一套锣鼓家伙,不光是本单位用,还有附近的单位来借,人们不是看反革命,是看“皇姑”,那时候,反革命好找,“皇姑”难寻。我站在台上低头从眼缝里看着那些满含兴趣的观众,哪里是开批斗会,分明是在看《打金枝》,这个“金枝”虽没有戏台上凤冠霞帔的金枝好看,但在只有样板戏填充艺术舞台的时代也是很不错,很有看头的。“上台”前,我被专政队队员看守着,蹲在后台的一个角落里,不许乱说乱动。有人溜进来,近距离看猴一样围着我看,众人的目光肆无忌惮,毫无顾忌,那样的眼神,在以后几十年的生涯里,我再没遇到过,非常的独特。人们围着我议论着:

敢情这就是皇姑呀,啧啧,眼睛小了点儿,头发也稀,脸……不白。

手指头葱杆似的,干不了什么活。

有太监伺候着,什么也不用她干。

她跟皇上是什么关系?

皇姑么,自然是皇上的闺女。

皇上的闺女上来咱们这儿干嘛?

搞破坏呗,亏得早早挖出来了,要不然国破家亡。

一个老太太在我的手上掐了一把,不知出自什么目的。

一个汉子,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个麻花,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鸡还能下蛋呢,这个连鸡也不如。

有人接上说,你难保她不会下蛋?

汉子说,你先试试!

有人在后头趁势摸我的臀,有人抡开巴掌抽了我一个嘴巴,抽得我眼冒金星。

有人不知从哪儿提来半桶泔水,醍醐灌顶,从上面淋下来,霎时我面目皆非。懵懂中听谁说泔水可惜了。

队员们出来干涉了,将我与观众隔离开来,岂不知,纷乱中,某队员在我的胸部狠狠抓了两把……

忍着,都得忍着。

何处路最难,最难在长安。

批判发言更离谱,有人振振有辞地站在我旁边念稿:

她爷见过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过饭。

她大穿的是黄马褂,她娘着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

下头喝彩一片,原来发言者念的是秦腔《教学》的段子。

哪儿跟哪儿啊!整个一个大乱仗。就是乱仗也得有敌人,“敌人”就是我。

很荒诞,很无聊,很残酷也很悲惨,当下头的人振臂高呼打倒我的狗母亲陈美珍的时候,我每每想起了盘儿和碟儿,两个纯情的,贫苦的女孩子,手拉着手扭过头来回望着红浪翻卷,红尘滚滚的世界,她们不会明白,不能理解,一切都不合逻辑地乱了。碟儿没有后代,盘儿的后代为她挣来一片骂声。

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从农场的土窗远远望着火车从华山脚下驶过,长长的闪亮的窗户在夜色中移动着,那是进京列车,回家的车,一天一夜的路程,该是不远。

听说大后天还有一场批斗会,那边已经用架子车后档做好了牌子,要挂在我的脖子上;准备好了墨汁,要泼在我的脸上……

进京的火车过去了,山根再没有火车走过,窗外的罗敷河无声地流淌着。罗敷也是一介女子,不为权势所动,面对华州太守的要挟,“乃弹筝,作陌上歌以自明”。我不如罗敷,没有“自明”的勇气,我是个懦弱的人,这种懦弱大概自我的祖上便作为一种基因,种植在我的血液中了。脖子上挂牌子是很可怕的,那铁丝会深深嵌入肉里,更可怕的是推来搡去中的侮辱,那些突如其来的一个又一个“别出心裁”……我的耐受能力是有限的,比起家族里的其他人,比起我的兄弟姐妹,我可能是最窝囊的一个。

大概是该走了,父母不在了;家没了,细想,也实在没什么留恋的。

我跪在土屋的地上,朝着北京方向磕了三个头。

不批斗的时候我得参加劳动,断没有歇着的道理。第二天的任务是收麦,跟着联合收割机在大田里干活。拖拉机拉着收割机巡洋舰般在麦田里勇往直前,旁边大卡车紧紧相跟,割下的麦子经过脱粒,哗哗地流到卡车的车斗里。我的任务是在收割机后头的麦草车集草,麦草集满一车将车后的围栏一抽,草垛就方方正正拖到了地上。集草是最累的活,吃土、暴晒、颠簸、费力,草车边上有仅能站一人的木版,人便演杂技一样地在上面随着收割机的转动而转动,随着草车的颠簸而颠簸。收割机在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几圈我便窥出,在拐弯的时候草车和卡车会转成直角,这时候我只要轻轻一跳,进入后车轮子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是一条最近、最便捷的回家之路,人们会以为我是不小心从草车上掉下去而发生的意外,没有“自绝于人民”的罪名,不会给尚存的叶家人添麻烦。

天衣无缝的安排。

车在田里转,我的思路也在转,并不是胆怯,而是留恋,对故乡的留恋、对家的留恋、对往事的留恋、对生命的留恋,而这一切都将结束于轻轻一跳,结束于短短的几秒钟。车声辚辚,像是在召唤,像是在催促,恍惚间我看见了站在四合院台阶上的父母亲,他们没有表情地看着我,我急着要奔他们而去,扑入他们的怀中,哭诉我的委屈……

我知道自己的眼神一定和老二那天晚上一样,空冥、悠远。

怎么下去的不知道,我的脊背明显地感到了车轮的压力,继而是腿的奇怪姿势,它竟然翻过来了。卡车司机面色苍白地跳下车来,用手推我,拖拉机手也下车了,把我往外拽……

我觉得很舒服。我知道,我得到了解脱。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腿上打着石膏,高高地吊着,脑袋上缠着纱布,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卡车司机和拖拉机手陪在床边,我在跳下去的时候,他们同时踩了刹车,他们的刹车不是为了我,是麦田割到中心,车子转不开了,剩下的方块得用镰刀操作。他们不住地检讨,说是车刹得太猛,让我掉下去了。尽管是“反革命”,也是一条生命,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人心深处藏匿的善良。

在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说不清的奇妙时刻,这种时刻注定要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某一秒钟,但是它决定性的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侥幸的我让两个无辜人承担了责任,这个秘密我没有勇气说破,一直到今天。后来我和女拖拉机手成了朋友,她因为流产大出血,是我开着拖拉机,瓢泼大雨中将她送上十公里外在公路边等候的救护车。

罗敷的灯光渐渐远去,在软卧车厢里,在柔和灯光的罩护下,这条移动的长龙沿着华山东去,我是闪亮移动中的一员。我看到了,罗敷河畔,夜色中,我望着这趟车的绝望的眼神。那眼神停滞在时空的某一点上,永远存在,不能消逝。

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是眼泪。从车底下被人拽出那一刻以后,我再没有流过眼泪,往后的经历一变再变,往后的境遇一改再改,过了春天,过了秋天,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了平淡。曾经无数次地经过这个地方,都是一晃而过,唯独今天……流泪了。

并不是简单的流泪,是一种与以往相对而视的会意,一种曾经沧海的开阔,毕竟这里是我的另一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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