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的好消息,是她从首都回来的当天晚上,传到九岩沟的。
那天晚上,忆秦娥她爹易茂财,从另一个乡赶羊回来,由衩口袋里,掏出十张“大团结”,抹了抹平地摊在了老胡秀英面前。胡秀英就了一壶甘蔗酒,炒了一盘蛋,还在油锅里滚了几勺花生米,让老汉架起二郎,慢慢品起来。而她,就偎依在一旁数票子了。虽然十张钱,并不咋经数,但她还是蘸着唾沫,来回数了三四遍。数完,她还一张张地在油灯下又照了照,才说:“也不知这样的好事还多不多?”
易茂财说:“多,咋不多。上边要底下发家致富,都是有任务、有数字的。听说咱们这个县,全让发展布尔山羊呢。上边不停地来检查。底下喂的羊,跟他们上报的数字又对不上,他们就得到雇羊充数哩。咱这一栏羊,都快名‘羊’四海了。”
说得夫俩还嘎嘎地笑起来。胡秀英笑得不住,就拿拳头在老汉背上直擂。
也就在这时,他们家的广播里,突然播起戏来。胡秀英说:“快听,快听,说啥子忆秦娥获了大奖。快听!”
易茂财里正大嚼着的花生米,都停了下来。
只听广播里说:“……省秦团晋京演出载誉归来,《游西湖》一举夺得全戏曲调演一等奖。主演忆秦娥获得表演一等奖……”
“忆秦娥……”易茂财将信将疑地嘟哝着这个名字。
胡秀英急忙说:“就是咱招弟。三元早说过,招弟把名字改了。”
“我知。可这个忆秦娥,是不是咱家的招弟……”
“你说死呢。快听!”
广播里继续在说:
“……《游西湖》是秦的传统经典剧目,一代代秦人,用自己的血汗、绝技,将这部优秀剧目传承了下来。这次全大调演,我省更是以振兴秦的高度责任心,调集兵强将,以全新的阵容,将这台剧目完整地呈现在了舞台上。并向首都人民行了一次十分彩的汇报演出。每场演出,掌声都达近百次。尤其是在中南海的汇报演出,得到了×××、××、×××、×××等党和家领导人,以及众多老延安的高度肯定和赞誉。说秦真好!说秦真是大气磅礴,气吞山河!说秦的天回来了!《游西湖》不仅获得全调演一等奖,而且主演忆秦娥还获得表演一等奖。下面,我们就为观众播放一段由忆秦娥演唱的《游西湖》片段,请大家欣赏!”
听到这里,胡秀英和易茂财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但他们到底还是不敢断定,这个获得了全表演一等奖的忆秦娥,就是他们家的易招弟,就是在宁州剧团改名为易青娥的咱易家二闺女。
终于,在一阵音乐声中,只听一个女声:
“苦哇——”
这声板的尾音还没拖完,胡秀英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茂财,是招弟,是咱家招弟——!”
易茂财的眼泪,也让女儿的一声“苦哇——”给刺下来了。他帮胡秀英着眼泪说:“听,快听!”
怨气腾腾三千丈,
屈死的冤满……
连他们也没想到,招弟出去这么多年,能唱出这样一嗓子好戏来。易茂财过去还是玩过皮影的人,听过无数戏。也就是“文革”开始,他才把皮影摊子烧了,再跟戏无缘的。就墙上挂的这个老碗口大的广播,他都不知从里面听过多少戏了。过去招弟在县剧团时,演《杨排风》、唱《白蛇传》,他也是听过的。可今天,这是县广播站转播省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招弟是在省上电台唱戏了。这可是上了收音机的戏呀!并且唱得这样好,这样细,这样催人泪下。他就觉得这个娃,是养成了。说养,他还真的觉得有些亏欠娃。都养了啥了?真是只当一只羊放了。并且还是她在给家里放羊。六七岁就开始了,直放到十一岁离开九岩沟。那时他还心,娃将来找不下个好家呢。放羊的娃儿,没文化,也没个手艺,能有了啥子出息?他把宝,那时是押在大女子来弟头上的。不管咋,来弟都比招弟强,学习,不逃课,将来就是上个高中,回来混个代课老师,教个小学总是可以的吧。可没想到,她舅胡三元,给二女子指了一条唱戏的路。开始他还不同意,想着学戏太苦。但算来算去,总还是能给家里减一张的,就又同意了。可咋都没想到,娃竟然把戏唱到北京城,唱到中南海去了。那就是过去的紫城么。听说过去老艺人,谁要是能紫城,给老佛爷慈禧唱一折戏,回来都是能立庙的。
易茂财越想越觉得这事有点大。恐怕得到老坟山,给爹、给爷、给太爷们烧点纸钱了。害怕喜事大了,他福薄命浅,扛不住。他爹、他爷过去也都唱过皮影戏,是知把戏唱到京城、唱中南海的意义的。可没出息老就会哭,她把耳朵贴在广播上,一边听,一边哭。听着哭着,她就埋怨说:那时在家里,不该把娃没当人。六七岁就赶娃上山放羊。十一岁,就让娃出门学戏谋生。几乎没给过娃一分钱。娃在十二岁回来那年,还给家里买了东西。从十三岁起,就年年给家里寄钱,由五块寄到十块;由十块寄到二十块;三十块;四十块;五十块;直到上百块……我们真是亏娃的太多太多了。易茂财也被说得一阵阵难过起来。他暗暗了眼泪,然后拿了火纸,就跟胡秀英一起去了老坟山。他们跪在祖宗面前,把事的来去脉,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过去。然后还放了铳子,是九响。
这天晚上,忆秦娥的事,就成了九岩沟的大事件。
那晚九岩沟的月亮特别圆,家家不点灯,都能坐在门口零碎活儿。男的编竹篓、修犁耙、打草鞋。女的纳鞋底、做针线、洗衣裳。都看见了易茂财家的老坟山,不过时不过节的,突然有了祭拜的烟火,还放了铳子。并且是九响。能放九响铳子,那就是家里有大喜事了。大家都在扳着指头算,沟里这些年出的大人物:沟口张家的,出了个副乡长;沟垴熊家的,在县上出了个副局长,把老娘都接到县城享清福去了;象鼻梁上赛家的,还出了个在北山地委当通讯员的;这下又出个忆秦娥,把戏都唱中南海里了。说明九岩沟的风,是呱呱的么。都议论说:易家小女子懂事,小小的就到坡上放羊,知换手给忙不过来的爹娘抓背哩。这下易家人又该省城享福去了。真是行行出状元哪!
第三天一早,乡上书记就到沟垴上来了。并且还拿来了省上的报纸。报纸上边有忆秦娥的照片:一张是化了妆的。一张是没化妆的。旁边还有一大篇文字,书记还特别给易家人念了几段。尤其是提到“忆秦娥是鹰乡九岩沟村人”这段话时,不仅底下用红笔画了杠杠,而且书记还一连念了好几遍,说:“说明这娃没忘本哪!就要这样,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都要记住,自己是鹰乡九岩沟养育出来的。你家秦娥在省城出了大名,对我们乡发展商品经济可是大有好!”
这天晚上,一家人就再也坐不住了。先是儿子易存闹着要省城看招弟姐。这也是个上学逃学、打架、祸害老师的主儿。才三年级,沟里就已有了名声,谁家都不喜欢自己的娃儿跟他一起玩。这几天听说二姐唱戏出了大名,就闹着要去西京看二姐。其实是学校要期末考试了,他想借机躲避呢。大姐来弟倒是真的想妹子了。招弟刚调到省城那阵儿,她就说去看的,一直拖到现在了。她已结婚。女婿高五福想做生意,一直得不着窍,也商量着,说一起去省城门路呢。刚好有这机会,就撺掇着来弟赶出发。最想见招弟的,其实是胡秀英。好久了,她老做梦,梦见二女子在省城让氓欺负了,活得生不如死的。这些噩梦,不就把她吓得哭醒转来,再不敢眨眼睛皮。她是咋都要去看看二闺女的。易茂财自然是留下看门了。加之最近,那群羊也赶上了挣钱的好时候,想闺女归想闺女,但羊钱还得挣不是。
第二天一黑早,一家四口先下到乡上,再坐班车去了县上。他们商量过,在县上是要见娃的舅胡三元的。看他去不去,要是他去,就有了照应。一家人,除了她舅,毕竟是都没去过省城的。
谁知一到宁州剧团,把她舅高兴的,说团上明天要去十好几个人呢。都是去看秦娥《游西湖》的,算是集学习。
这天晚上,胡三元把一家人请到县城一家最好的饺子馆,让大家美美咥了一顿饺子。看得出来,胡三元特别兴奋。据他自己说,秦娥的事,这几天在县上都摇铃了。广播上成天广播。县上还给省秦团发了贺信。
吃完饺子,胡三元还专门带着一家人,去了黑黢黢的剧场大门口,看宁州剧团拉出来的横幅:
“热烈祝贺我团演员忆秦娥调省秦后一举夺得全表演一等奖!”
胡三元还问:“看出啥来没?是故意这样写的。秦娥调到省城,就获得那么大的奖,给他们争了那么大的光,可都是宁州一手培养出来的。他们是用了现成的,知不?大家心里都不服气,说全调演应该是我们去,而不应该是省秦去。”胡秀英笑着说:“不管咋样,招弟能有今天,还都得亏了她这个好舅哩。”这句话,让胡三元特别受用,他的两颗门牙笑得立马都了出来,说:“这话还用你讲。剧团人都说疯了。这几天都不把我胡三元了,胡伯乐呢。”胡秀英问:“这难听的名字,咋个胡伯乐呢?”来弟就笑着说:“伯乐是个历史名人,能认识千里马。是夸奖咱舅的意思。”她娘说:“招弟是人,又不是马。”把大家都惹笑了。
胡秀英一家四口,第二天是跟胡三元他们剧团人一起去省城的。等赶到剧场时,离开演已不到半小时了。胡秀英就要去看女儿,被胡三元挡了,说让先看戏,等看完戏再见面。还说这阵儿去看,会影响秦娥演出绪的。
戏票都是团上提前让人定好的。听说票张,本来就多定了几张,刚好有封潇潇他们几个没来,就让胡秀英一家几口都坐上了。胡秀英他们看见,剧场旁边还站了好多人,并且是站了一晚上。
这晚的演出,比任何时候都火爆。
自打忆秦娥一出场,掌声就响起来了。中间是唱一段,拍一阵。戏还没演到高,掌声就已快上百次了。到了《鬼怨》《杀生》时,一千多人的剧场,就像大牛头锅煮开了一样:柴烈、火啸、汤沸、气圆。有人是要站起来喊。还有人是直接冲到舞台前边去喊“忆秦娥!忆秦娥!忆秦娥”了。这阵仗,甚至把在山里“猴子称大王”惯了的易存,都吓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