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缬罗 十七

所属书籍: 九州·斛珠夫人

天享元年本不该是三关换防的年份。然而战乱频仍,关上人马困乏,兼为着六翼将中有三名要离京赴任边关主帅,新帝登基大典后,兵部上了破例换防的折子,自然是准了。

 

  夏末八月,九万换防兵马麇集朱雀门外,森严阵列。人马集结的那几日,天启城中酒肆生意还是热络,繁华市声底下却掩不住人心惶惶。当年叛乱起时,正是趁着黄泉、成城、莫纥三关兵马换防空隙,其中往麇关与莫纥关的六万人马更会同叛军,掉头合围帝都。人们才刚从颠沛流离中安顿下来,伤痕犹新,纵然是太平日子,这样重兵拥城的情景看在眼里,仍心有余悸。 

 

  那日拂晓澜中时分,天色还是墨黑的,唯天际一抹淡薄曙光,灰白凄冷。城下环绕着人影旌旗,乌压压铺出数里去,却肃静无声,偶有几声马嘶,亦立即被安抚下去。

 

  宫中传出消息,说御驾已在往朱雀门的途中,淑容妃缇兰随同在侧。

 

  人丛里星星点点亮起了火把,继而薪火传递,连绵如海,焰光映得通明,三营衣甲分作赭黄、靛青、黯赤三色,自成方阵。

 

  过了片刻,朱雀门上灯火骚乱,城门两侧霍然各垂下一面五尺阔,十二尺长黑缎金蟠龙令旗来,竟是御驾到了。鼓声为号,九万兵士齐斩屈膝,山呼万岁,宏大声浪扬起滚滚尘土。

 

  黄泉关前列的副帅旗帜下,汤乾自扬首眺望城头。缁衣帝王身边,一剪纤细人影裹着孔雀翎的斗篷,不胜晨露清寒的模样。一旁内臣高声颂读圣旨,漫长单调的异国语句,她怕是听不明白,只得安宁伫立于雉堞前,垂下头,像是在遥遥地望他。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眉目神情皆是模糊的。

 

  检阅已毕,城上鸣炮为号,三营将士川流分路,武威营取道河西往麇关,成城营往莫纥关,黄泉营绕行西北往黄泉关,各自换防。

 

  汤乾自上马拨转方向,随着帅旗西行而去,身后是三万人马的大队。天色灰淡,墁着层云如绵,竟不知道是何时亮起来的。

 

  那一整日终究还是没有放晴。一早不见太阳,仍觉得闷热,内臣们捧了大琉璃碗,将歧钺送来的藏冰往内宫各殿穿梭分送。

 

  到了午后,天色已昏暗如夜,乱云涌流中,有青蓝电光穿刺如戟。飘风骤起,愈安宫檐下的风马铮铮乱响,四处窗门碰合,不多时,疾重的雨点便如鞭子般抽了下来。

 

  缇兰立于北窗前,天地漆黑,密白的雨帘一阵阵被风赶着,斜飞如瀑,远山皆没入苍茫浓云,望不见那个人的去路。

 

  从此后天涯迢遥,相隔瀚海,再见不着,亦不愿再见了。她退了几步,坐回了苏枋织锦的矮榻上,看着檐下如注的雨渐渐出神,不觉睡去。

 

  缇兰睡得极沉,再没有那些不祥的梦,只有无际无涯的黑暗拥抱过来,她心中却空旷适意,只愿一直这样陷落下去,不再醒来。

 

  熟睡中,她蓦然觉出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无声地贴了过来,触在脸上,散发出钢铁的腥冷。

 

  她猛地睁开了两眼。

 

  那沉重的触感还在,水珠滑落下来,钻进襟领里,她仃仃地打了个寒战。那是一只手,钢甲下的牛皮衬底都湿透了,大约是怕惊醒了她,只是久久停留在她面颊上。夜已深重,灯烛不知何时被风扑灭了,外头雨还是湍急的。眼前人单膝跪在她矮榻前,整套羽林侍卫轻甲滴着水,面貌身形都遮挡了大半,但她认得。

 

  她坐起身来,恍在梦中,只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震初。”

 

  “跟我走。”他压低了声音,黑暗里只有一对清澈的茶色瞳仁,闪着焦灼的光。

 

  缇兰脸色死白,道:“我不听你的摆布。”

 

  “我连夜潜出营地,赶了七十里路来见你,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他两手捧住了她的面孔,不准她转开脸去。他身上散发着夜雨的寒气,一丝丝渗入她肌肤底下,叫她周身起了寒栗,是愤怒,是哀伤,或是欣喜,她分辨不清。

 

  “跟我走。”他急切地重复道。

 

  “你的母亲怎么办?”她茫然地问。

 

  汤乾自毫无犹疑:“我安排了人护送你到云墨镇,即刻出海。我到秋叶去接了母亲,就上霍北港去,乘船南下与你会合。到了海上,就再没有人拦得住我们了。”

 

  “季昶呢?” 

 

  他摇头:“他是个大人了。”

 

  “那你的官位呢?”

 

  “不要了,全都不要了。” 他忽地微笑起来。“我带你走,我们去做海贼。”

 

  她愣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逐渐明白过来似地,摇着头,用力将他的双手推开。

 

  “太迟了,震初。”她说着,丰厚的鬈发散落下来,遮盖了她的面孔。

 

  “缇兰……”他几乎惊惶起来,重又抓住她的肩,低头凝视着她。

 

  “皇妃与将军漏夜出奔,于两国而言皆是可怕的耻辱,若是皇帝和英迦舅舅不肯甘休,再起战端呢?万一追缉的文书人马抢先抵达秋叶,羁押了你的母亲呢?”缇兰骤然扬起眼来。那眼光沉重灼热,像是铺天盖地的野火燃到尽头,最终那一瞬不可直视的炽烈。

 

  “一切总可以设法。”他声音嘶哑,神色却已动摇了。

 

  “震初,你付不起这代价。这些事情若成了真,你是一定会后悔的。”她亦微笑起来,眼里明厉迫人的光渐渐冷下去了。“但你是个明白人,你不会责怪我,只会恨你自己,恨一辈子。”

 

  他望着她。白亮电火点燃了他的瞳仁,只是一瞬间,又熄灭了。

 

  “太迟了。” 缇兰静静摇头。“你回大营去吧……趁着天还没亮。”

 

  年轻的武士猛然将她整个人揽紧了。那样凶狠的气力,几乎要将她节节捏碎,扬为齑粉,再和着自己的血肉塑出一个新的缇兰来。他的甲胄钢鳞边缘如无数粗钝的刀,湿而冷,将痛楚深深刻入她的肌肤,她沉默地忍受着。这痛楚是他给她的印记,深至骨髓,永世不能抹除。

 

  霹雳裂响,隆隆滚过屋脊。缇兰合上眼睛,仿佛看见万千世界倾屺崩毁,星辰焚烧成灰,随着无休无止的雨瀑冲刷而下,黑暗中卷挟着火花,落向永不见底的地渊。

 

  这一夜雷声轰鸣。可是一切燃烧过的,终归都要熄灭。

 

  次日缇兰醒来时,已是个明晃晃的清朗天气。若不是窗扉敞开,残叶遍地,她几乎要疑心昨夜的疾风暴雨是否真的曾经来过。

 

  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寻访皇亲贵胄。

 

  春末时节,百雁郡守上折,称寻访到了鄢陵帝姬与驸马都尉。鄢陵帝姬褚琳琅乃是昶王的同母姊,乳名“牡丹”,当年在封地夏宫被乱军卷走时,年仅十三。

 

  初见鄢陵帝姬时,缇兰心中一凛,手里一盏茶打翻在地。她忆起两年前那个纠缠不去的噩梦。梦中那个长箭贯心、坠落高城的人,面孔仍历历在目,原来就是眼前这言笑晏婉的清丽女子。

 

  犹疑数日,终于还是遣可靠的人给季昶送了信去,却一直未曾收到回音。缇兰自己亦明白,那样支离破碎的画面,不知是何时、何地,无从阻拦。命运诡谲,疑阵重重,倘若挣脱不开,又何必提早揭开终局的幕布,徒然毁坏了眼下的平和日子?

 

  自天享二年八月至次年新春,因坠马、难产与反逆,六翼将中已有半数死于非命,帝旭早年平叛时追随身边的大将,只余下寥寥三人而已。

 

  天享三年闰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鉴明急病心痛而死。赐国姓。柔德安觽曰靖,刚克为伐曰翼,因追谥靖翼王。

 

  六月,莫纥营主帅顾大成因放纵部下劫掠,为游侠击杀。

 

  七月,黄泉营主帅苏鸣接到旨意,令他返回京畿,接任方鉴明的镇远使职位,黄泉关军务暂由副帅汤乾自领替。他是六翼将中存活的最后一人了。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毒害帝旭,未遂脱逃。为羽林军追赶至外城角楼,身中两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镞,从五丈高的角楼一仰而下,跌死在繁丽的永乐大道上。死前自述是汾阳郡王庶女,亦是鄢陵帝姬与昶王的表姊妹,声色俱厉,城下庶民皆听得明白。汾阳郡王聂敬汶当年随褚奉仪反乱,事败灭族,此女便仗着面貌肖似,冒充帝姬入宫,伺机复仇。

 

  民间哗然,有流言说那鄢陵帝姬本是真的,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亲身前往毒杀帝旭,却失了风。为求保全昶王,不惜诡称是汾阳郡王庶女,坠城而死。这流言,世人多当笑话看待,这位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间亦是有名的。

 

  隔了几日,内苑里开了初冬第一枝小寒梅,昶王领头嚷嚷着要夜张灯烛,赏花煮酒。那夜缇兰亦在,见他饮得很急,醉眼朦胧,可那目光最深处仍掩着一点清明的寒霜。

 

  次年四月十一,镇远使苏鸣出使殇州,六月中旬方有了回报,使团未出国境便遇到黄沙风,在居兹和都穆阑之间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

 

  苏鸣失踪的消息传来,当夜帝旭宿在愈安宫。将眠未眠那一瞬恍惚之间,他握着缇兰的腰,喃喃说了声:“紫簪。”便睡熟了。

 

  缇兰轻轻支起身子越过他,挪开绢纸罩子要吹熄灯盏,那一瞬间红暖烛光下,依稀看见帝旭眼睫间有湿润的光。

 

  自麟泰二十七年至今,不过十二年,褚仲旭与六翼将的乱世传奇终了,曲终人散。那段纵马如风的岁月被后人编成演义,在市集酒肆传唱多年,弦歌齐喑、繁华落尽的最末一折,演义本子上题名写得分明:自断六翼。

 

  缇兰总以为宫中岁月漫长,可是四季轮转,那么多日子川流而来,亦川流而去,留不下痕迹。

 

  她极少遇见凤庭总管方诸。此人虽是内臣,却深居简出,除了帝旭居住的金城宫,并不往旁的地方走动。也难怪,他原本的那个身份已然在史册上死去了,定了谥号,灵位供奉在宗祠,他却换过一身衣裳,在暗影里宁静地过着下半辈子。望着那张熟悉淡定的面孔,与唇角旁似笑非笑的刀痕,她总要想,这个男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才舍弃王侯之位,入宫侍奉呢。

 

  帝旭登基之初任命的黄泉、成城、莫纥、近畿四大营与羽林军主帅皆不在了,天享四年夏,原本领替职责的那些副帅都宣召入京述职,擢升了主帅,本当是次年举行的三营换防亦提前了。黄泉关主帅汤乾自二十七岁,是这几名将帅中年纪最轻的一个。

 

  愈安宫内的日子波澜不惊,来去皆是那些看熟了的面孔,挂心之事无非四时新装,画眉深浅。汤乾自有时一年进京两回,有时好几年不来。缇兰入宫时年纪尚幼,逐渐长成了明艳照人的女子,东陆语言亦流利,日常却总是沉默的。她养着一只西陆的三途隼,颇有年纪,已不能传递消息。女官偶然撞见她抚摸着三途隼黯淡的翎羽,素日冷淡桀骜的神情全不见了,换了怔忡的温柔。

 

  当日朝堂上帝旭第一眼看见淑容妃缇兰,那样震愕,册妃之后未满半月,出宫阅兵时又携她在身边,这原是皇后的地位。人都说,往后淑容妃专宠是一定的了,册后亦是指日可待。可是谁也料不到,天享九年、十四年的朱雀门阅兵,帝旭再不曾亲临,淑容妃亦始终是淑容妃。

 

  天享十三年以降,徵朝国库仓房不足,出尽银铢换购黄金。市面金价连月疯涨,西陆金客趋利而来,黄金钜万亦随之流入东陆。天下黄金十之七八出自中州,而雷云两州并无矿脉,到了天享十四年夏季,大徵国库内连金锭亦已无处堆放,西陆诸国市面流通的金铢却几告罄尽。

 

  司库监上奏折请求扩建库房,帝旭略扫一眼,御笔朱批,今后十年赋税全免,命将国库一半财货取出用于修建各地堤坝与义仓,司库监主事当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气。有进无出,守财奴耳。”史书上提起帝旭末年的狂悖无理,总少不了这段事迹。

 

  西陆诸国乘机大量购回黄金,谁知仅七月下半月中,徵朝国库内流出的黄金已占去东陆流通的三分之一。金价很快跌破早年五十两银兑一两金的平价,依然一路暴落,西陆诸国刚刚吃回库内的黄金转眼价值骤降,生生失去了小半财殖,民心浮动,滞留东陆与瀚州的金客无力偿还债务,自杀者众多。

 

  那年冬狩后,帝旭新册了一名淳容妃方氏,别号“斛珠夫人”,女官们传说是凤庭总管方诸的养女,武将出身,一直当作男孩儿养育的,亦时常男装随驾伺候。缇兰见过淳容妃数面,娟丽中自有英气勃发,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次年立春前,西陆各国使臣麇集瀚州,收取破产自杀的西陆金客骨骸,抚恤遗族,而后由黄泉关派军护送前往帝都。

 

  那年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杂陈,乐舞麇集。尼华罗、南毗、注辇、锡甫、央吉塔、吐火鲁、迦满七国使臣均应邀而来,齐聚钧雷宫正殿。使团首领乃是注辇王太子索兰,缇兰破格列席,姐弟暌违十五年,索兰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了。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进献鲛人。帝旭以示夷使,诸夷咸表羡服。遂结立春之盟,约世代永好,不举兵燹。

 

  ——《徵书·本纪·帝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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